寓言式的色彩:一种对命运的领取
——评闫太安诗集《会唱歌的颜色》

2023-02-20 01:17陈啊妮
延安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首诗意象想象

陈啊妮

闫太安的诗歌阳光、大气、肆意、干净、纯粹、沉稳,他总是站在高处和风中,如一个快乐的孩子,细细打量又精心品味其所闻所见。显然,诗人没有白描面前的世界,最终落实成文字的乃是世界在他内心的投射,一种已然诗化的东西。令人惊奇的是,缘于童心灿烂,他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象,也恍若听到了神秘之声。他的诗集《会唱歌的颜色》分为五辑共132首诗,让我们读到了一位诗人对色彩和情景特有的触觉:在宽阔的视域里呈现深刻细节,在看似浪漫的叙述中显示出了隐忍和机智。闫太安诗歌的纯净和真诚,是最打动人的地方,而且超脱了一个普通诗人对命运和生活的疼痛和执拗,选择向有光的、温暖的、摒弃凡俗的想象空间迁移。某种意义上,他的诗境是个“童话世界”,如“而我是天外的来客/我的马蹄只追逐马兰花的幽香/只在一朵矢车菊的花房里做短暂的停留”(《草原有多宽》),当然这并不代表诗人缺少辨识世间苦难的眼睛,只是没有选择服从,落入郁寂或伤感——他甚至是用天使的姿态“一边轻盈地飞,一边观望深渊”,诗句因之有种抑扬顿挫的音律感,一种沉滞和跳跃的结合,显现出自然和心灵的双重洞察。

诗人在第一辑中收录的一组诗,基本都是诗人自我心灵的观照,他毫无顾忌,如天真少年般,将自己的内在袒露无遗。我们从中可以读到一种天真,也能读到一种决绝。如诗人的《我的灵魂丢了》,让人感觉如不谙世事的孩童对母亲的诉说,这首诗甚至可以归入“儿童诗”,但普通的儿童是写不出来的,一定是历经人生苦难后的一种“涅槃”,一种放下手里的匕首立地成佛的顿悟:“我的灵魂丢了/我把黑夜这块柔软的面团/做成了一个人的生日蛋糕/然后/点上一支红烛/等着他闭上眼睛回到我的身体/向我许下一个美好的心愿”,诗人在此“灵魂丢了”,与等待“回到我的身体”,不也正喻示人生为了生活可能的灵魂的迷失吗?正如《我的身体里有一只独角的兽》所写的“这是一只时隐时现又缺失理智的兽”,人生拼搏上升阶段,这就是雄心或野心的“兽”,不甘落败的“兽”。

诗人的《身体里有一个花园》《我的身体里有两匹马》《就让我化身万世的浮云》等,都是诗人恣意地自我剖解,诗人的身体成了美好的和丑恶的两个“自我”的“角斗场”,也可能是两种人生态度的徘徊不定和反复切换,如“一匹要做诗人/一匹甘愿成为囚徒”。诗人把一个矛盾冲突的自己和盘托出,身体里既可以是一个“花园”:“独自对着夜色和日头/绽放出一朵朵花”,这是一种“放下”或“和解”;又可能是:“就让我栖居在鹰隼的双翼上/经历高山与大漠的禁锢和梦想/就让我再次放开草原上飞奔的马蹄/就让我再次推动海面上激情的波浪/就让它们的雄心/从此,成为我的江山”,“就让我化身万世的浮云”。这正好印证了诗人灵魂的镜像:要么享受“永恒的夜晚”的宁静,要么想象自己空泛的力量,实则还是一种对命运的领取。这种心态更直接的表达,便是《在寂静的夜里》的“一滴不安分的想法溜出来”,“一只狼跑出来”的心有不甘和含恨,和《中年以来》的悲观失望和彻底放弃。无论是心有余恨,还是自甘退场,诗人诗性的姿态都是空灵的、轻盈的、自嘲式的,甚至戏谑式的。在当今人人逞强好胜、戾气澎湃的时代,我时常又觉得如诗人这般在纸上“逞强”,在实际生活中可能就是“示弱”——呈现内心渴望,但难于抵达;兑现对神灵的誓言,但只是个幻觉。诗歌无疑有疗伤和抚慰心灵之效。

闫太安诗歌出色的想象力让人印象深刻,但他的诗歌想象并非宥于日常的明喻、暗喻或象征,而是一种内在的、让读者穿过诗进入完全陌生之境,或领略另一种意义,能让我们看到时间在苦乐相见时步伐的徐疾,引而不发的本我情绪的抑扬与起伏。闫太安的诗歌想象绝不只是“装饰性”的,而是整体性的具象解构成为全新的意象,他更强调字面与意义准确的平衡,突破性和联想边界的自洽,是由实物到观念的升华。比如《想你是一个无底深洞》:“想你是一个无底深洞/我把喜马拉雅山一点一点地给你搬进去/把呼伦贝尔大草原一寸一寸地为你移过去/把太平洋一瓢一瓢地为你舀进去/可它们都不见了踪影”,尽管诗人的想象力大胆、超验,但仍是可信的,因为这是可以理解的情绪画面,是诗人感情、智性和客观心境在瞬间的综合,也可以说是诗人心灵照彻的想象宇宙。诗人的另一首《从唐朝飞来的日子》也很精彩:“我曾亲眼见到从唐朝飞来的日子/手捧着一只陶罐缓缓而来/明媚的眼神清波旖旎/不知销蚀掉多少生铁一样固执的事物”。闫太安很善于通过想象的翅膀,把诗歌引入自由抒情的状态,并做到收放自如、进退守据,这种奇特的意象构造,显然更为重视其“能指性”而非“所指性”,同时通过陌生化语言与瑰奇想象扩展了能指视阈,使意象从容实现内涵的扩容和增值,促进诗意的无限生发和延伸,从而让读者一步进入诗人构建的想象空间,又可能衍生、延伸出另外的想象。

诗人一些写实主义的诗(如《中年以来》),也是这种超凡想象力的生成:“中年以来/我身体中的树叶黄的黄/落的落/感觉刮来的风和我呼吸的空气/也成了黄的/包括我的睡梦、诗句也都是黄的”,这绝不是简单的“比喻”,比喻是没有力量的,只有大胆而精准的想象,才能“使造化加速,让神灵放慢”(法国作家Chazal语),纯粹的“写实主义”做不到,或写实的题材也可以通过想象营造而具有更辽阔自由的表达疆域。闫太安的《射出枪口的时间》《时间纷纷落水》等,撇开诗歌的主题意义,诗人的这些类似“蒙太奇”的想象手法丰盈了诗歌的意象空间,如《时间纷纷落水》:

大雁羽翼上张开的风暴

击落枝头成熟的云彩

时间纷纷落水

有鱼跳上河岸

在陆地上游来游去

寻找生存的箴言

而真理如草叶子枯了根活着

诗人的这种对时间这个抽象物“具象”的想象,如郑敏所言:“诗的腾空跳跃远远超过逻辑思维的轨道,更多的是无意识地侵入”,闫太安的意识在此的时空切换与跳跃,虽让人眼花缭乱,但精彩纷呈,既是时空的跳跃,也是诗人情绪的沸腾,泛涌出奇异景象和戏剧化效果。这首诗中诗人始终没有把“时间”具体比喻为某物,而是通过意象跃动,让读者去自觉“超验”。

闫太安诗集中一组写亲情的诗很是感人。他用平和的语调、生动的细节,为我们刻画了母亲和父亲的形象,以及感人的场景。如写给母亲的《送花》:“母亲节/我给她买了一束鲜花/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那堆土也不说话/只有我知道/我是一个装模作样/又极不孝顺的孩子/也是一个买花祭奠自己的人”。这些痛彻心扉的文字,没有号啕,只是一种无声的自责,但往往更具直击人心的力量。诗人为母亲写的组诗《母亲》,运用其擅长的大胆想象力,把早已埋葬的母亲接回家,这一完全不合情理的情节安排,居然也让诗人写得纹丝合缝般地成为情理之中,让读者一边跟读、一边流泪。诗人对童年的回忆,尤为感人,“我童年的面包就高挂在盛满童话的篮子里/母亲用野菜、糠皮和童谣将我养大”,这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有的体验——我想诗人的母亲对诗人诗性的养成是关键的,尤其是母亲的童话,早已种植在他幼小之心,所以诗人的很多诗章,总有点“童话味”弥漫其间——这是对美好、对幸福和自由的憧憬啊!诗人在这组诗中对母亲的表白,出人意料:

母亲,我是你的土地与河流

庄稼与粮食,花儿与果子,浪花与鱼

也都是你的

你的七十九个春天里

有七十九座山,七十九条河

七十九只布谷,七十九头牛

它们是我身体里的骨骼、热血和民歌……

诗人写给父亲的诗,同样关注于细节,而且也有惊人的想象:“抽出了父亲脸上的蛛丝/春天我只看到落花流水/夏天我只抚摸被雷电烧伤的老树/秋天我独爱黄叶枯草/冬天我只喜欢和一场棉花般的雪轻声对话”,由此可见诗人这种把深情化作神奇意象的功夫。《夜晚,母亲的摇篮在歌唱》《一场雪走了》等诗,也都是深情怀念亲人和故土的好诗,一如天马行空,亦如脚踩大地。《火的精灵抱着柴的腰身舞蹈》《会唱歌的颜色》两组诗分别是写黄土高坡和三月的,从这两组诗中,可一窥诗人对恢宏场景的把控之精确。陕北的黄土高坡曾是红色根据地,也是中国陆上第一口油井诞生之地,诗中鲜红与深黄是主色调,诗人以“火的舞蹈”定格了那些扎根在黄土高坡默默奉献着青春的、婀娜多姿的“石油之花”的形象:

在山连着山的黄土高坡

红色的山丹丹花儿身姿优美,聪慧卓绝

她们伸手就摘到了星星,下河就捉到了鱼儿

她们火焰般的嘴唇上沾满了黑夜

黑夜般的眼眸里又放出了无数的星灯

她们就像火的精灵抱着柴的腰身舞蹈

就像现实抱着美梦翩跹

《会唱歌的颜色》是诗人所写隐喻性较强的诗歌,写得大气磅礴,又细腻入微。诗人对三月的刻画已到出神入化之境:“三月/一个人坐在家里/把四大洋倒进一壶白色的高粱酒里/喝醉的七大洲/是七只挣扎在网中的鱼”。可见这首诗歌体现了诗人的大手笔,有一种古典韵致与现代性的交汇和超拔中惊鸿一瞥的诡谲,睿智里藏着雪落无声的韵味。这首诗贵在描绘“三月”一系列超拔意象组合的精妙,以及自然形成的层次和递进感。诗人通过意象投射、多维度穿插勾连、从容不迫的调度和驱遣,在移情中重构了自然界的变形与迁移。诗人时刻不忘“三月”在自我身体上的“投射”以及必然的一种“反弹”,通过“三月”这个既具体又抽象的概念,诗人搅动了宇宙,移动了时间和空间,置换了历史与现实。三月是瞬间的概念,但也是个永恒的概念,是当下也是未来,是坚实如石的,也是流动如水的,是大地上也是诗人身体里的“雾”,是“流血的伤口”也是“祈祷的缕缕香火”,还是“绝望的深渊”和“永垂不朽的夜色”。我们当然很难完全读出这首诗全部的背景,也不需要全部了解,但是诗人通过这首诗,已然完成了自我对自我的穿刺。“三月”是闫太安非理性的四面掘进,是他灵魂深处的战栗,有一种本能冲动,又有一种迫不得已。这首诗中的“我”并非完全的主体,而只是三月干燥的风里的“物”,一个可以装“雾”的器皿,主客在此处于一种对等和互融的状态,或者只是一个静默的观察者。

这本诗集的第五辑中,大胆的想象或意象更是惊人。如《一只嘴上挂着水瓶的老鸹》《黑夜是我的一节肠子》《为所有的庄稼歌唱》等。从这些诗中,可以发现闫太安诗歌题材的广域,甚至作为一个中年人,也可以写出一些情绪激烈的诗歌,如“就让我用时间的针/一下一下刺穿自己的胸膛/就让我与真正的我越走越远/就让我手执自己的矛去戳穿自己的盾/用自己左手的一块石头/砸伤自己右手的一块石头/就让石头的伤口痛快地流血/就让我与我永不言和/自己把自己折磨到最后一刻”(《为所有的庄稼歌唱》),当然这样的句子算不上“青春期”写作,但作为已入中年的诗人来讲,他身上的“童心”一直存在,他就像个大男孩,忘形肆意,也有瞬时的爆发,或寓言式的隐喻:“就连一粒枣仁也是慈悲的/当它经过你的身体/就有一个菩萨送你一朵莲花”(《枣园的枣》)。

综上,闫太安的诗歌呈现出了整体性象征、超脱意象的艺术自觉,建立了由自然景观与内心相互对应和支撑的意象空间,从而让诗歌具有“深探性”和外延性。诗人诗歌中的时间、草原、黑夜、星空、情思和叹息,筑就了自己有个性的意象群,而这些意象又是深筑在他的灵魂深处的,是他内在的无意识和诗歌话语的紧密融合,也是诗人自身精神品格的升华。诗人有个人风格的美学实践和人生价值观也于时间的连续向度中持续丰富,让读者领略到精神的律动、意气的飞扬。闫太安诗歌的很多意象别出心裁,甚至意境有点荒诞不经,但蕴含着不竭的创新魅力和大胆的艺术探索精神,他的诗歌总体上具有静默灵动又辽阔自在的深度和美感。

猜你喜欢
首诗意象想象
《上课没人抢》
快乐的想象
我想写首诗给你
细观察 多想象 善表达
这些并不是想象,有些人正在为拥抱付费
那时我们如何想象未来
从“读首诗再睡觉”看听觉阅读
过得再粗糙,心里也要有首诗
“玉人”意象蠡测
《活着》的独特意象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