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广斌 李建军
袁广斌:我们都知道,一个人小时候的经历,对他的一生都会产生非常大的影响,想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李建军:我是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在陕西富县的交道塬的校园里出生的。虽然我母亲每隔若干年就会根据有关部门的安排,调动工作,但在交道学校,她竟然一直工作了十三年。交道塬那地方不错,塬面平坦,阳光明媚,210国道贯穿而过,交通十分方便。
我的母亲是一位优秀的小学教师,对工作要求很严,对学生充满爱心。我们姐弟几个在母亲的教育和影响下,学习都很刻苦,也养成了喜欢读书的良好习惯。后来,我跟着母亲,又开始在县城上学。
袁广斌:富县古称鄜州,是个自然资源良好的地方,塬、山、川相间,境内东有洛河、西有葫芦河,物产丰富,森林覆盖率高。富县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既有石泓佛寺的精美雕像、宝室佛寺的巨大铜钟,又有飞锣、窗花、熏画、秧歌等非物质文化遗产;从唐代开始,诗人韦庄、郑玉、罗虬、王邦俊等都在这里写下过诗篇;这里的油糕、饸饹、豆豉、软馍馍、煎豆腐等独具特色,食之令人终生难忘。你走上文学的道路,与鄜州文化艺术的熏陶有没有关系?
李建军:任何人都是环境的产物,也就是说,既是时代环境的产物,也是地理环境的产物。故乡的文化和风物,对一个人的性格和感觉系统,都会产生微妙而深刻的影响。南方人不同于北方人,海边的人不同于大山里的人,陕北各县的人,也都有自己的地域性格。富县文化的地域性特点,就是浑厚和质朴;富县人的性格特点,就是厚道和真诚。诡诈和阴骘的人,刻毒和好斗的人,我在故乡生活的十几年间,很少见到。
袁广斌:您在延安大学上学的时候,学习很刻苦,大部分晚上都是在住宿楼即将关门的时候才回到宿舍的,而且手里总是抱着好几本书。并且,您在大学三年级就考上了研究生,这种情况在当时非常罕见。可以向大家介绍一下您在延安大学的学习生活状况,以及您过去和现在对延安大学的印象吗?
李建军:我从小学时代开始就喜欢背诗、看小说,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一次我问语文老师:“将来当作家上什么专业?”老师说:“那你就要上中文系。”所以我在上初中的时候,就很坚定地想着将来要上中文系。延安大学离家乡不太远,不到100公里,可以说是家门口的大学。我第一次踏进大学校门就觉得很亲切、很激动,同时有一种很强烈的神圣感。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上大学原本就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那时的大学,简直就像殿堂一样。
三年大学期间,每天都充实而紧张,都像过节日一样。没有什么烦恼,没有什么令人焦虑的事情,就是一门心思读书。晚上躺在床上,每天记的单词,在大脑里清晰地映现,就像秋天的红叶落下从清澈的水面上漂过一样。学习带来的快乐,那种满满的收获感,是贯穿我整个大学的体验。
那时,我有很多很多的快乐。读过的一些小说,像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还有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和《绿化树》等,读完以后走出阅览室,心潮澎湃,心绪难以平复,觉得整个世界都好像变了,文学带给人的那种巨大的喜悦感和收获感,丰富了我的生命体验和对人生的认知,也让我对那个特殊时期的历史、生活、人的命运,有了更多的了解。很多时候,图书馆关门的时候,走出来望着星空,觉得阅读书籍、杂志,打开的是另外一个神奇的世界。
有一次,我读左琴科的短篇小说选集,很薄的一本册子,因为他是幽默小说家,总是惹得人发笑。我就在阅览室忍不住地笑,笑到最后没法在图书馆待了,因为会影响其他同学,就到图书馆外面去看。后来我还专门在《重估俄苏文学》里写到左琴科那种蓝色的忧郁和幽默的力量。阅读左琴科真是美好的记忆。
当时每一门课的任课老师,比如英语课、政治经济学课老师等,都对我很有帮助,也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专业课就更不用讲了,从现代汉语、古代汉语、古代文学,到现代文学、文艺理论的老师,对我帮助都很大。当然,我觉得影响我个人未来前途和事业发展的主要有两位老师,一位是我们的系主任陈民旭,这里我可以讲一个故事。1985年,就是进入大学三年级的第一个学期,9月份刚开学的时候,有一天学校安排打扫校园卫生,可能是除除草什么的,陈民旭老师就在后面喊住我,说李建军你不是想考研究生吗,那你今年就报吧,虽然是三年级,但可以练练兵,掌握一些考试的规律,毕业时候再考把握就更大一点。我说这样可以吗?他说那有什么不可以,你报名,我来给你办手续,你去考就是了。后来,我就提前一年参加了研究生考试,而且还考上了,这是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情,同时也是一件改变我的命运和人生的非常大的事情。考上以后,因为我只是大学三年级学生,没有毕业,没有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按说是不能上研究生的。
接下来的一位老师,就是申沛昌校长。我接到录取通知书以后,他让教务处等各个部门关照、开绿灯,比如像我们在大学四年级要有教学实习,学校就给我专门安排了教学实习,安排了四年级的课,像元明清文学什么的,而且很快就写论文、打成绩,总之就是大学四年所必须的所有考试科目和实习,全部按照要求完成。最终,我和八二级学生一起毕业,拿到了毕业证和学位证,这在全国高校可能都很少见,这就是我们延安大学对一个学生特殊情况下一路绿灯、照顾支持的结果。这两位老师,在上研究生这件事情上对我帮助非常之大。
延大的校风是认真、务实、脚踏实地的,没有很时髦的、很虚浮的东西,老师认真地教,学生认真地学,对我形成了持久的影响。我受惠于这种风气,始终保持着认认真真的态度和踏踏实实的作风,在以后的生活、学习、研究中,养成了一种良好的习惯,不虚应故事,不玩花里胡哨的东西。
我们上大学时,延安大学的物质条件还是比较落后的。现在,随着延安整体的经济发展和社会发展,整个延大天翻地覆,面貌焕然一新。尤其是新校区,从建筑的风格、质量,到教学、行政、图书馆等其他设施,都非常现代化,跟任何一个一流大学相比都没有什么差距,可以说是一所崭新的大学。
袁广斌:您是一位优秀的作家和评论家,在中国文坛也以敢说真话、敢于批评而著称。我个人认为,您一直以阅读之广泛、知识之精深、观点之犀利、文辞之优美、文气之浪漫、用典之雅致,令人折服。您的作品既有西方语言的抒情色彩,又有古代汉语的准确遣词,处处飘散着浪漫气息,时如小桥细流,娓娓而来,时如风暴怒江,恣意而去,您的论文甚至可以作为普通意义上的散文来阅读。我记得也有论者指出,您的文学批评,诚挚恳切、洞察敏锐、见解精辟,既有勇猛精进的批判锐气,亦有充满智慧的理性思辨;既有宏阔深厚的学养,亦有深沉博大的关怀;既有文本上的咬文嚼字和细致剖析,亦有理论上的摧陷廓清、疏通致远;您视野之开阔,学养之深厚,思虑之精纯,用力之扎实,当代批评家中罕有人匹;您的文学批评,一丝不苟、持论谨严、卓有识见,真正将文学作品本身当成一件极有价值的东西来对待;您将西方十八世纪以来一些批评家的伟大传统和中国的古代文学批评精神熔铸贯通,以人性、道德、伦理、诗意、平等为核心,对当代文学进行了整体性的观照和体味,形成了自己立场鲜明、热情峻切、深邃醇美的批评风格。请您谈一下您的文学观,以及对文学批评的基本认识。
李建军:我曾经做过很多梦,但却从来没有将成为当代文学研究专家当作自己的梦想。我读硕士和博士的专业,都是文艺学。在我看来,文艺学研究更自由,更有趣。事实上,当代文学研究不仅很重要,而且难度很大。因为,当代文学研究的对象,是现在进行时态的文学。研究当代文学意味着巨大的阅读量,意味着你必须关注古今中外的文学。就像上游的水不会受下游的水质影响,而下游的水质必然会受上游的水质影响一样,一个研究古代文学的人,完全可以不读当代作家的作品,但一个研究当代文学的人,却不能不读古代文学作品。研究当代文学的学者,倘不大量阅读当代作品,倘不熟悉古今中外的作家作品现象,那么,他就无法建构起一个开阔的比较视野,他的研究的深度和有效性,也就要大打折扣。当代文学研究的难度,还不在阅读量之大,也不在关注面之广,而在它要求研究者要有成熟的判断能力和评价能力。对于那些已经处于完成状态的文学现象来讲,一切都已定型,且有大量的信息和资料可作依凭,研究者无须面对一部作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是,处于生成过程的当代文学,却面孔模糊,性质不明,很难把握,研究这样的新鲜的文学现象,既考验着研究者的趣味和鉴赏力,也考验着他的人格和德性。你要有过人的勇气,要摆脱人情世故的缠绕。他们就站在你的对面,像笔尖一样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你的嘴巴,看你如何评价他的作品。一个时代的整体性的文化氛围,消费主义时代的市场逻辑,也微妙地影响着你的态度和感受,干扰着你对作品的基本判断和最终评价。当代文学研究并不是轻松容易的静态研究,而是艰难复杂的动态批评,它所面对的不仅是作品,还有作者。在一个冲突性的对话情景里,求真的批评甚至就意味着对抗,意味着伤害,意味着冒天下之大不韪,意味着成为众矢之的甚至“人民公敌”。
因此,所谓文学批评,也就是对写作、文本阅读及影响写作和阅读的外部条件和主体素质进行研究和评价的活动,是一种特殊而复杂的文化行为,既要以精微细致的感性体验作为起点,又要超越感性的简单与琐屑,达到理性的高度,可以在激情燃烧、我心飞翔的高峰体验中陶醉,但为了获得妥实可靠的判断,又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以便进入一种客观的澄明之境。也就是说,真正意义上的批评行为意味着成熟的思辨能力和深刻的思想内涵,是一种在广泛的阅读经验和渊博的知识支持下的复杂判断。它要求批评家具备丰富的阅读积累,因为只有这样,批评家才会拥有开阔的精神视野,才能形成可靠的鉴别能力和可靠的判断能力。
但是,无须讳言,我们的批评风气依然不正常,我们的批评精神依然不成熟,我们的批评意识依然不自觉,我们的批评里依然有太多的庸人气、商人气和市侩习气。很多时候,我们的当代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是高度“和谐”、皆大欢喜的。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批评者与被批评者之间,处于一种异化性的“认同关系”模式。没有不满,没有质疑,没有抗辩,没有拒绝。在掌声和鲜花构成的喜气洋洋的欢乐氛围中,在文学“大奖”的令人目眩的光环下面,那些备受推赏的当代作家感觉良好,飘飘欲飞。他们只有“朋友”,没有“敌人”,于是,他们也只有快乐和停滞,而没有焦虑和进步。他们缺乏真正成熟而严肃的读者,缺乏敢于质疑和坦陈己见的对话者。他们成了一群幸福而又不幸的人,因为他们生活在被人群簇拥的孤独状态里。我们需要的是这样的批评家:他有广泛的阅读经验、敏锐的感知力、准确的判断力和自由言说的勇气;他用文学的标准判断一部作品是不是文学作品,用道德和信仰的标准判断它是不是伟大的作品,借此,他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作品与金相玉质、内外俱美的作品区别开来;他维护批评的尊严,把通过话语交换从“大师”“兄弟”“朋友”那里得来的名实两乖的“夸赞”,当作文学名利场上令人赧颜的“无耻景象”;他不怕说错话,因为他有勇气修正自己的观点,因为在他看来,重要的是保持道德上的一贯,而不是思想上的一贯;最后,他清楚地知道,在自己的时代,半生不熟的作品实在太多,他在走近它的时候,就只带显微镜和手术刀,而不带鲜花,就像一个农民在播种的时候,只带犁耙而不带镰刀一样。而现实的情况是,我们几乎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批评,我们的批评家极其巧滑地与作家维持着一种互利性的共谋关系,作家与批评家之间恬不为怪地进行话语抚摸,互相吹捧,你说我是“大师”,我说你是“天才”;你说我“与时俱进,感受着时代的脉动”,我说你文章写得好,“随便说出来的话,不用修改就是一篇好文章”。批评家从作家那里尝到了甜头,作家也从批评家那里捞到了好处,但他们那点可怜的所得,却是以对文学事业的背叛为代价。面对这样的现实,面对如此严重的文学腐败现象,我们亟需那种坦诚、认真、负责任的批评。
在我看来,真正的批评是充满论辩色彩的对话,是争论。当然,争论可以率直、尖锐、激烈,但不能沦为恶意的诬蔑和恣肆的攻击。真正的批评之所以争论,是因为它有明确的目标感,相信真理是存在的;它为真理而争论,而不是为了争论而争论。它用事实和作品内部的事象说话,言必有据,不发空论。最后,它用朴实而优美的语言说人话,而不是故意把话说得玄而又玄,谁也不懂。从功能和作用上看,文学批评通过对作家、作品及思潮现象的分析和评价,积极地影响读者的阅读和作者的写作,维护文学肌体和社会精神环境的健康。批评会潜在而有力地影响一个时代的文学风气和精神气候。真正的批评与广告的批评、商贾的批评、拍马的批评及流氓的批评最根本的区别,表现在展开批评时的精神姿态上。真正的批评是主人式的批评,而不是奴隶式的批评。它把“不服从”当作具有首要意义的精神原则,把“反对的自由”当作不容侵犯的基本权利,实际上,“反对的自由”就是批评的自由。对真正的批评来讲,基于自由精神的不从和基于理性自觉的反对,乃是批评赖以展开的前提。因为,只有保持不从的清醒,批评家才能摆脱他者或外部力量的裹挟,才能保证人格的独立和判断的有效;同样,只有以“反对”的姿态介入,批评家才能使自己的批评真正成为批评性的,才有可能发现那些容易被简单的认同忽略或遮蔽的问题。因此,真正的批评家就是那种始终保持反对精神和独立姿态的批评家。面对复杂、纷乱的文学现象,他拒绝随顺和盲从,拒绝服从市场的役使,拒绝依从权力的询唤。他宁愿做一个怀疑者和提问者,做文学病象的观察者和诊断者,通过对事实的发现和分析,向人们提供有价值的意见。他坚持真理,同情弱者,反抗一切压抑性的力量,是真正的知识分子。
文学批评承担的责任伦理,是为自己的时代文学提供真实、可靠的判断,是有助于读者了解真相又作为一种制衡力量,对作家的写作进行价值评估和质量监督。批评家要积极地培养自己成熟的批评气质和健全的伦理意识,自觉地担当起伟大而崇高的文化使命,使文学批评“成为照亮寒夜的灯火,成为荡污化秽的净水”。批评家不是作家的敌人,而是作家的师友,作家不必担心学理性的批评。
我为什么如此执著地批评一些当代中国文学界号称“大家”的人物?因为我的文学标准是文学史的,是在一个大的中外文学史的视野里说话的。从我对一些当代作家的严厉批评里,可以看出我是真爱中国当代文学、真爱那些作家的,我希望他们能够不断超越自己,写出真正的文学杰作。我认为,中国文学传统的优秀品质,我们当代许多“作家”大都没有继承。正因为我对文学有着宗教般的虔诚,所以才敢于直言,不左顾右盼,不扭捏作态,批评谁就批评到当面。我的文学批评理念,就建立在这样的基本认知和判断上。我希望我们的当代作家能认识到自己的局限和问题,希望中国的当代文学能自觉和成熟起来。
2004年4月,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让我们一起努力,为中国文学清扫出一条鲜花盛开、馨香盈袖的道路。”时至今日,我依然愿意这样说。
袁广斌:在您的研究领域里,俄苏文学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而且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比如出版了专著《重估俄苏文学》等。我想就这个问题,请您谈一下您的见解。
李建军:从中学时代开始,我就广泛地开始阅读梅里美、巴尔扎克、司汤达、雨果、福楼拜、莫泊桑、都德、歌德、普希金、托尔斯泰、冈察洛夫、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契诃夫等经典作家的作品,也读了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法捷耶夫、肖洛霍夫、西蒙诺夫、柯切托夫、恰巴耶夫和波列伏依等苏联作家的作品。俄罗斯文学对我文学观念的形成产生了深远而重要的影响,为我理解文学提供了可靠的判断尺度和标准体系,它告诉我,理想的文学应该具备这样的条件:视爱和悲悯为具有核心意义的心情态度;具有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和反讽性;不仅充满孩子般纯洁的道德诗意,而且到达了高度成熟的伦理境界,充满从精神上提高人和拯救人的内在激情,致力于人们的文化气质,为人们克服懒惰、怯懦、势利、贪婪、残暴、冷漠、僵化等人格病变提供道德启示和精神支持;尊重读者的感受,以真诚的态度面对他们,用朴素而优美的方式与他们交流。伟大的俄罗斯文学,使我形成了敏锐的鉴赏力、精准的判断力,以及自己思虑周详的理论体系。
其实,关于俄罗斯文学,我早就有系统研究的想法。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就立过一个宏愿,有朝一日要写一本关于俄罗斯的书,要把自己阅读俄罗斯文学的美好感受全都细细地写下来,只是立志容易践行难,直到21世纪初期开始,我才搞起了自己的俄苏文学研究。对一个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人来讲,熟读俄罗斯文学,熟知俄罗斯文学所提供的经验和理念,也同样是一件重要的事情,甚至是他成为批评家的一个必要条件,否则他的文学知识构成就会有很大的残缺,他的文学批评的有效性就会大打折扣。
就与俄罗斯文学的因缘来看,我还算一个比较幸运的人,有机会较早地阅读俄罗斯作家的作品,了解俄罗斯文学的伟大——这里有诗性的忧郁,有温柔的怜悯,有对于弱者的同情,有对一切生命的祝福感。更为重要的是,无论叙述的是多么悲惨的生活场景,俄罗斯文学总是坚守一种肯定的指向,总是充满一种将人向光明引领的精神力量。我后来之所以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研究俄苏文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过程中,我发现,如果不将俄罗斯文学和苏维埃俄罗斯文学研究透彻,就很难将20世纪中国文学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这就是说,在很大程度上,研究俄苏文学就是研究中国的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
20世纪的外来影响对中国的改变是空前巨大的,其中俄国是在将来时态的意义上影响着中国,以史诗般的宏伟风格和海啸般的巨大推力,改变了中国这艘巨轮前行的方向,并在政治体制、经济模式和文化范式等几乎所有方面,深刻而持久地影响了中国的国家生活和民族性格,影响了几乎所有中国人的个人生活,至今仍然体现在我们时代生活的许多方面。中国最近一百年的许多事情,都需要到俄罗斯去追本溯源,去寻找理解的入口和阐释的线索。离开俄罗斯,中国自晚清以来的近现代历史,根本就无法说清楚;离开俄罗斯和俄罗斯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很多问题,尤其是当代文学的起源问题和观念体系的形成,也根本无法说清楚。完全可以说,20世纪的中国当代文学,就是苏维埃俄罗斯文学投下的影子,就是它漾出的涟漪。没有俄罗斯古典文学的影响,鲁迅等人的文学观念,很有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样子。同样,没有苏维埃俄罗斯文学的影响,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气质和基本模式,也不会是现在的这个风貌。中国新型文学的主要观念和理论资源,主要的制度性建构资源,几乎全都来自苏维埃俄罗斯文学。俄罗斯文学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为人类贡献了伟大的文学财富。俄罗斯文学的经验和标准永远不会过时,永远值得我们珍惜。
袁广斌:近些年来,您在路遥研究方面用力很多,成果丰硕,去年刚刚出版的专著《路遥的哈姆雷特与莎士比亚》,已经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在这里,我想请您谈一谈您关于路遥、路遥作品的研究理念和基本观点,以及参与延安大学路遥纪念活动、学术研讨和路遥精神弘扬方面的情况。
李建军:上大学时,我们班的教室,就是路遥当年在延安大学就读时的教室。研究生毕业后,我曾与路遥同在西安生活了四年,却始终未曾见面。我喜欢路遥这个充满个性魅力的人,喜欢他的蕴蓄着爱与泪的作品,喜欢他阳光一样的热情,喜欢他泥土一样的质朴,喜欢他大地一样的宽厚,喜欢他星夜一样的深沉,甚至喜欢他艾草一样的苦涩和巨石一样的凝重。他的内心始终燃烧着一团火——一团爱的火,一团诗的火,一团理想主义的火,一团人道主义的火。我反复细读了路遥的所有作品,接触了大量关于他的背景信息和外围资料。文学作品的伟大最终决定于作家的精神境界,决定于他对人物和读者的情感态度,决定于他是否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和批判精神,决定于在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上他是否达到了很高的境界。路遥作为一个初中毕业就被时代的巨浪冲击得无所适从的人,一个刚踏上文学路途就受到种种外在规约束缚的人,却能奇迹般地创造出《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这样的杰作,甚至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天鹅绝唱般写出《早晨从中午开始》这像《命运交响曲》一样庄严、磅礴、热情的文字,实在是非凡的文学成就。在我看来,路遥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伟大作家,他个性坚卓,气质沉郁,情感真挚。他有成熟的文学意识、稳定的价值立场和明确的精神目标。他懂得爱的价值和苦难的意义,也懂得理想和浪漫对于人类的重要性。在他的认知里,写作是提高人的心灵生活水平的伟大工作,文学则是推动社会变革和生活发展的巨大力量。所以。一个伟大的作家要普遍地同情所有人的痛苦和不幸,并在人们内心培养温柔的情感和爱的能力;要对读者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产生积极的影响,致力于培养人们高尚的道德情感和良好的意志品质。路遥像圣徒一样热爱自己的事业,他几乎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文学。他的文学生涯,简直就是信仰者和牺牲者的苦难历程。路遥之所以受到读者的喜爱,是因为他的写作成为能与读者的精神发生关联的积极的写作,赋予他的作品以强烈的感染力,使之能持久而深刻地打动读者。
路遥所表现的情感朴素而又深沉,强烈而又细腻,充满打动人心的力量。他的作品是温暖的,但也是沉重的和苦涩的。他常常描写悲伤的心情和哭泣的情景。他的文字里充满了泪水,这泪水里包含着深深的无奈和浓浓的感伤,包含着普遍的爱和深挚的同情。读路遥的小说而不动情,大概只有没心没肺的石头人才能够做到,任何心性正常的人,都会被他小说中的人生故事所吸引,会因为人物的善良和他们的不幸而感动和流泪。
路遥有自觉的语言意识和修辞意识,也显示出独特的文体风格和叙述调性。他的语言贴切而生动,带有情感的温度和泥土的气息。他尊重人物的话语权利,让每一个人物都讲自己的语言。他的风景修辞别具一格,显示着北方高原的辽阔和陕北风物的美丽。他的风格本质上是谦逊式的,给人一种朴实而亲切的感觉。他的叙事调性,像陕北民歌一样激昂而深沉,使人感受到了陕北人身上的拉丁人性格。路遥算得上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陕北作家,我们从他的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见陕北人的面影,可以听见陕北民歌忧伤而高亢的调子,可以感受到陕北文化的韵致和魅力。
我用了数十万字的篇幅,从多个角度和维度来说明路遥为谁写作、为何写作、如何写作,来说明他为何如此伟大,为何值得人们尊敬和热爱。喜爱一个作家,你就想为他做一些事情,就想说服更多的人了解他、接受他,并像你一样喜爱他。1995年年底,路遥去世三周年的时候,我在《陕西日报》的“秦岭”副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念想路遥》的短文;2002年年底,我在《南方文坛》上发表了《文学写作的诸问题——为纪念路遥逝世十周年而作》;2007年11月,我编选的《路遥十五年祭》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同年我还以编年的方式编辑出版了《路遥评论集》;此后的几年间,我零零碎碎地写了一些关于路遥的评论文章。从事编辑工作期间,经过一番周折,我将路遥全部作品的版权拿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5月,《平凡的世界》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并先后多次印刷,很受读者欢迎,算是了却了路遥的一个心愿,也弥补了《当代》杂志草率退稿的失误和遗憾;2005年5月,《路遥文集》五卷本出版;2006年1月,《人生》单行本出版;担任《文学评论》副主编期间,我策划了“路遥研究专辑”,组织了三篇由专家和作家撰写的论文;2019年10月,我参与策划和组织了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陕西省作家协会、人民文学出版社共同主办的“三十周年重聚说路遥——纪念路遥诞辰七十周年”研讨会。
二十年来,我还多次回到母校延安大学,参加相关学术研讨和纪念活动,并为延大师生作了近十场关于路遥和路遥作品的报告。延大是路遥“温暖的摇篮”,路遥是延大“靓丽的名片”。
袁广斌:您对延安大学相关领域的老师,以及在校学生,一定可以提供一些可资借鉴的经验。那么,您对延安大学还有什么要表达的心愿吗?
李建军:首先是要多读经典作品。经典作品既能给人带来巨大的美感愉悦,又是伟大的“教育诗”和“启示录”,有助于从整体上提高一个社会的文化修养。一个民族如果只是“偷懒”阅读快餐文化,放弃对经典作品的热爱和沉浸,必然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会导致整个社会文明水平的降低。我们今天所面临的,正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境况。所以,我希望老师和同学们多阅读那些伟大的经典作品。
就我所从事的学术领域来讲,文学研究,我感觉无论是哪一个方向,或者说具体的哪一个方面,都需要有广泛的阅读经验,要尽量打通各个方向和各个方面。要研究当代文学,必须考虑到当代作家的创作可能会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也可能会受到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的影响,所以一个当代文学研究和批评的学者,一定要使自己的知识面和阅读经验开阔和丰富,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形成丰富的判断力和成熟的分析力,这样就会在有效的视野和框架里来分析作家的特点,分析他所接受的影响和他自我实现的超越,整个的研究才可能是有效的。越是伟大的、成熟的作家,他与其他方面和因素的关联度就越高。比如前面说到的路遥这样的作家,他接受的影响就非常的广泛,是当代作家里少见的、完整地、全部地阅读了莎士比亚作品的优秀作家。他对十九世纪文学的阅读面非常广,所以他自己确定的写作的目标和方向,就会不同于一般阅读经验贫乏的作家。面对这样的作家,研究当代文学理论和创作的学者,其知识视野和阅读经验只能比作家更开阔,否则对他研究的有效性就会大打折扣。现在有的当代文学学者和批评家只读当代作家的作品,甚至在研究一个作家时只读这一个人的作品,没有比较的视野和比较的方法,这是有问题的。
一个在校学生,一定要有明确的目标感,要设定一个高一些的目标,用路遥的话来讲,就是人生的成熟期要更早地完成。要培养自己的兴趣,这个兴趣与未来的工作、事业都密切关联,一个人不能干自己不感兴趣的工作。再就是要有良好的意志品质,无论是读书还是做一件事,都要有坚定的意志和耐心,要有承受压力的能力。有了明确的目标,又有了很好的意志品质,天长日久,持之以恒,一个人的能力就会很强,离自己的目标就会更近,就更容易实现自己的理想。在这个过程中,干扰随时都会有,那就要排除各种干扰。尤其是当一个人感觉到要融入别人的生活或者体验某种新奇的生活时,都会受到干扰,因此要克服这些不必要的好奇心,集中目标和注意力,心无旁骛,专注地做好一件事情。现在的学生,要给自己及早设定一个很高的目标,去追求它,而且只要努力,只要他意志坚定,就一定会成功。
延大现在发展的态势是很好的,许多年轻的学者、老师,素质都是很高的,我相信延大会发展得越来越好。延大需要我做什么事、尽什么力,我都会全力以赴。因为在我的心目中,母校就像母亲一样,你对她有无尽的爱,你也愿意替她做任何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