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不断的爱情

2023-02-20 01:17史继斌
延安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月娥天牛

史继斌

引 子

陕北红安县,历史上有过多次较大的人口变迁。其中,白姓一族在某一批迁徙队伍中来到红安县的重耳川、马河川等地。之后,其中一系又移居汾川铺。

白姓族人白钦定,17岁与杨氏成婚,未生,1930年的“年馑”中抱养了一女一男两个8岁的异姓孩子。1940年,杨氏病故,白钦定与史八芹再婚。史带来与前夫所生的王姓8岁男娃。八芹的三舅,就是陕北赫赫有名的谢子长——“谢青天”。他不仅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且在他的影响下,全家几十人参加革命,出了9名烈士,留下7个寡妇,被誉为“满家红”。

白钦定与史八芹结婚后,1943年生了一个女儿,1946年又生了一个女儿。1948年正月,史八芹生下一个男娃,取名为“天牛”。为了给舅家“顶门”,就让这个男娃姓了史。天牛读初二时,被县公安局错打成反革命,后经地区公安处甄别纠错。初中毕业后考入黄原师范,毕业后回本县担任公职教师。两个月后,他光荣入伍,成为一名人民解放军。

1

1969年正月,瑞雪纷纷,山河遍地披银堆玉,初春地气升腾,把天空搅得雾雨蒙蒙,一派生机。

那几天,红安公社汾川铺的白钦定格外兴奋。儿子史天牛就要去北京参军了,想到儿子要离开身边,他又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儿子要去首都当兵,像自己当年闹红一样,献身革命,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忧愁的是,他生活拮据,还一身疾病,正需要儿子每月30多元的工资来接济。尽管如此,临行前,白钦定还是对儿子说:“天牛,你要记住,古人说‘文不爱财,武不惜命’,既然当了兵,就不要贪生怕死,哪里需要,你就到哪里去,一根筋干到底!这是咱们这个大家庭的光荣传统,不要在你身上丢了……”

来部队的第三天,史天牛就离开了新兵连,赴师部组织的无线电培训班参加集训。在培训班里,他把每天的时间全部用在抄报、发报的训练上。培训结束时,他每分钟可以发出70多个数码、可以抄写150多个数码,并且在规定时间内无一差错,完全能适应战时需要。他满怀憧憬地回到团部通信连的对空情报班。进入盛夏,一声闷雷滚滚而来。一天,连长带史天牛来到团部,两位首长一脸严肃地对他说,地方政府检举你是“历史反革命”,应从部队清退回原籍,部队只能服从地方政府的意见。

这次谈话,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2

天牛从部队回到农村已经快半年了。一天,白钦定看见儿子整天郁郁寡欢,就对他说:“你教过书的铁神岔村干部又捎话了。”

“咋了,有事?”史天牛问。

“队长白和宽捎话,请你去村里转转。人家说,你们过去相处得好,有感情,这阵想跟你叙叙旧!”父亲说。

天牛想起三年前在那个村子里教书时,村干部和学生家长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便听从了父亲的提议,去了铁神岔村。他打算先去白和宽家里。白和宽既是本家长辈叔叔,又跟自己是忘年交。

天牛走上白家硷畔,白和宽笑着与他打招呼:“天牛,咋这么晚才来?”

“走迟了。”史天牛轻描淡写地回答。

“今夜里,我要在后村里开社员会,你跟我去转一圈,都是熟人嘛,大家都想跟你见见面……”

白和宽领着史天牛来到后村,径直把他带到原大队书记刘德厚家里。天牛走在门口时,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白和宽让他来相亲的事,便有些怯步,但白和宽已经推着他迈过门槛了。

天牛一眼望去,炕上坐着满满一席人,说的说,笑的笑。天牛第一眼就看见了从前的学生刘月娥,她挨着妈妈的身子坐在炕头上,神色有些羞赧。天牛回想起她最早的形象: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梳两条齐肩小辫。而眼前的刘月娥体格修长,正是女子初长成,既有妙曼的身形,又保留着女孩子的天真情态。

刘月娥看见三年前的老师史天牛进了家门,知道他是来“相亲”的,有些慌乱,急忙跳下炕帮妈妈干活。母女俩捡柴拾炭,紧忙着做饭,一时间满窑里热气腾腾。

刘月娥正在读高二。这两年,村里人常把她当作“剩女”,因为她是村里唯一的大龄在校女生。村里人知道史天牛从部队回到了地方,有人就对她说,他们是天配的一对。一听到这些话,她便急忙低下头,羞红了脸。

刘德厚、姜从贞两口子,早就等待这个“新女婿”上门哩,两人的心里都乐开了花。

3

白和宽主持的社员会草草闭会了。散会后,白和宽急急忙忙赶到刘家,把刘德厚叫出门,两人圪蹴在硷畔上拉话。

白和宽问:“怎样?看上这个女婿不?”

“娃娃是个好娃娃,头脑精明,行为稳重,我倒没意见,要看我家娃咋想呢。”刘德厚说。

“如果两个娃娃同意,咱们就说彩礼吧。”白和宽看老书记对天牛很满意,就趁热打铁,“我的意思,你就收上一头猪、十丈白市布、两床铺盖,再加上一百元现金。这些彩礼也要他找亲戚求朋友凑哩。你估划一下,怎样?”

“这些都不是问题,咱又不指望女子吃饭呢!”

白和宽喜滋滋地领着天牛去了村小学。学校已经放了寒假,他安排天牛在这里住一夜。白和宽说:“刘德厚家知道你来相亲,今晚他家亲戚们就要商量你和月娥的婚事。如果他们对你满意,明天一大早,她大哥就会叫你去她家吃饭,那是认亲饭。这样就能订亲了。”

“老叔,我是来闲转的,又不是来相亲,您咋说我是来相亲的?”

“看你说的,怎不是相亲?我给你大捎话,让你来和月娥相亲的。你可不能变卦啊!”

天牛这才明白,父亲是变着法子让自己来看对象的。心想:这个叔叔真是瞎胡闹,刘月娥曾经是自己的学生,咋能与她谈情说爱呢?再想想自己,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他这时候解决婚姻问题。

之前,白钦定在老院子坡下开挖了两孔土窑洞,雇了一大帮人。一个月完工后,家里的粮囤子刮得溜光,还欠了两千多元。加之他在施工中劳累过度,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再也没有康复,既不能参加集体劳动,又不能做点家庭副业,彻底断了财源。粮食债还不清,家里的口粮也成了问题。

天牛的大姐白玉英回娘家探亲时,看见娘家光景如此败落,回婆家后给公婆说了情况。亲家公背了五升小米,来到亲家接济危困。同时,给白钦定12岁的女儿白玉荣提亲,让她嫁给邻村一个不识字的后生,可得彩礼三、四石小米或小麦,这样就能解决家庭危困了。白玉荣一听,浑身哆嗦,一时哭成泪人儿。母亲史八芹一把抱住玉荣,心痛地说:“家里再穷,也不能让女儿走这条路。要饿死,一家人就死到一起吧!”白钦定埋着头,不住地伤心流泪。五弟白双牛说:“大,妈,不要瞎熬煎了。明天,我出门想办法。”第二天,他一个少年人,走了40多里路,来到二大、四大家,借到2斗谷子背回家,度过了最困难的一关。年底,白钦定的身体也恢复了,又可以做些簸箕、笸箩等用品,去集上换些粮食,既可解决口粮,也可以还些粮债。

天牛想,五弟白双牛十来岁就放弃学业,成为家庭里唯一的劳动力,他同年迈的父母和两个幼小的妹妹在艰难困苦中打拼劳作,而自己还未给家庭做一点贡献,又要伸手跟家里人要“彩礼”,实在说不过去。思前想后,他无法回应媒人白和宽的热心。

就在天牛跟白和宽去学校时,月娥家里还留着一众亲戚,等待媒人商量婚事。你一言,他一语地闲扯,议论来议论去,最后大家都让月娥表态,看她对史天牛满意不满意。

“我还是想多听一听你们的意见,多了解他的一些优缺点。”她犹豫地给大家表态。

表哥说:“今夜看这娃娃,说话比三年前成熟多了。这几年,他经过上学、社会锻炼,我看这个女婿瞅对了,就是不知道人家的意见怎样?”

又不知哪个亲戚问月娥:“就怕你嫌人家个头低,没你长得高。你要看清楚,想明白!”

月娥说:“等明天看他的态度,咱们再商量。他个子低,我不嫌!”夜里,月娥认真回忆着史天牛当晚的言谈举止,像筛子过沙一样搜寻着,直想到大天亮。

4

天牛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一会糊里糊涂相亲的事,又想起了前几天找公社一把手石耕夫的情景。

那天,他问石主任:“我当兵是经过公社集体研究的,为什么突然间说我不够当兵条件?”石主任说:“你当兵是我主持研究决定的,不存在走后门的事。你走后没几天,有人反映你有历史问题。公社抽调两名同志专门查过你的历史档案,搞清了1961年你们被县公安局错误侦查为‘反革命’组织的事,经地区公安处审查后彻底纠正了。为此,我们对反映问题的人作了答复解释。之后的事态怎样发展,怎样让你回来,我就说不清了。我个人的意见,你是按退伍军人回地方的,不影响工作安排。现在,你的工作还悬在空里,可以找民政局或是找县领导谈谈,争取尽早回原单位工作。”史天牛感觉石主任的答复还是客观的,但也听出自己处境的复杂性。他眼皮渐渐沉重起来,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牛还没起床,月娥的大哥就来敲门,请他去家里吃饭。大哥有说有笑地领着天牛回到家里,老母亲揭开大锅盖,热气腾起,直冲窑顶。天牛在雾气里看见锅里满满蒸了一锅陕北人过年吃的“八碗”。几个女人忙着上汤端饭。这家人是把自己当成贵客招待呢,天牛有些轻飘飘起来,忘记了近期的烦恼,好像也成了这个大家庭的成员之一了,举止上也就不那么见外了。

月娥看见天牛自然质朴的举动,满心欢喜,偷着照了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色通红。

饭后,天牛注意到月娥走出家门,正想单独了解一下她对这场婚事的态度,便下炕出门,随她来到大哥住的窑洞里。

窑洞里只有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沉默中,还是天牛先说了:“你长大了,是该谈婚论嫁了。”

月娥说:“你更大了,咋才谈哩?”说着羞红了脸,低着头。

天牛直奔主题,问:“咱们两人的婚事,是家长和村里人撮合呢,还是你本人的意愿?”

月娥不好意思地瞅了天牛一眼,说:“先是村里人给父母介绍,后来父母给我说,我也觉得合适。”

天牛说:“县上认为我有严重问题,部队提前让我退伍,地方上既不恢复工作,又不让回原单位。你不嫌弃吗?”

“你的为人、做事我都相信。听我大跟和宽叔说,你现在是遭受派性诬陷的,这是无理遭践你呢!”月娥又说,“不知咋的,我就是相信你,你不会有错误。”

月娥的言语深深感动了天牛。他很少听到别人对自己遭遇的不幸说出同情的话,此时突然听到这番话,一时间增强了对生活的信心,也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天牛说:“我这次来村里是为了叙旧,昨夜偶然让和宽叔领到你家,给你们全家添了麻烦,带来一场误会。”

月娥听罢,略带嗔怨地说:“我们家里人都认真考虑过了,昨晚和今早,都是把你当成相亲来的贵客接待呢!怎么说是一场误会呢?”

天牛说:“我来之前没有思想准备,更没有相亲打算。现在提起这事,我是为你们全家人好,也是为你好呢!我怕连累你们呢!”

月娥说:“什么为我好?什么连累家里人?从前,亲戚们给我介绍过司机、工人和干部,我都拒绝了。我想,他们都没多少文化,遇上什么事,还要问我呢!选择一个比我文化高的人,有什么解不开的问题,我就可以去请教……别人说你有问题,我不信。我觉得我不会看错你这个人,就想把终身托付给你!”

天牛追问说:“你把终身托付于我,我将来出门讨饭咋办?走投无路咋办?连累你的家庭咋办?”

月娥面对发问,毫不犹豫地说:“将来就是跟你一起出门讨饭、流浪,一起受苦受累又怕什么,我愿意跟着你!”

他们像两个石俑,僵硬地站在那里。天牛说:“月娥啊!你说的话,我没有一点怀疑。你要是跟定我这个身无分文、又不被社会理解的男人,那我就愿意娶你,一辈子死活不分离,咱们两个就自定终身吧!”

月娥迟疑了一会儿,陡然睁大一对充满期待的眼睛,羞怯地问:“自己做主吗?”

“是呀,自己的终身大事嘛,当然要自己做主了。”天牛说。

月娥想,父母同意了,又让媒人给我们说合,事已至此,还犹豫什么?

一刹那,他们好像经历了一场神圣的婚礼。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回到家里,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们的订婚方式与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全相悖!

史天牛来铁神岔村,原打算转悠两天,却不想私下里决定了自己的婚姻,是不是有点草率?他觉得无论如何要立马回去,把这件大事告诉父母。

5

天牛轻轻推开门,看见父亲不停地咳嗽,急忙走到炕沿,拍打父亲的脊背帮他顺气。父亲的呼吸稍微平缓了一些,吃力地抬起头说:“你走后那两天,村里传言你去公社闹事了,传得风言浪语的,我和你妈很担心你的处境呀!”

天牛一时无法解释,沉默了一会才说:“唉!也是没办法呀。”

天牛想起当初部队首长和他谈话的情景。团政委说:“因为你原所属地的县委来函,说你是走‘后门’来部队的,要求部队退役你,让你回原地甄别历史问题和文革‘现行’问题。部队认为你的应征是符合入伍程序的,也曾派人去地方查过你的档案,并没有历史和现行问题。但是,地方与部队意见分歧,部队协商无效,只有按地方意见执行,因为卫戍区部队不得与地方政府发生矛盾。团党委研究决定,你按正常退伍,一切待遇不受影响。你回到地方后,一边工作,一边可以甄别问题。”

史天牛一时懵了,迟疑地说:“这能行吗?”政治部主任说:“如果继续留在部队,你的历史问题得不到解决,同样会影响进步。我们要求你尽快回到原地,甄别自己的历史问题。”

团政委安慰他说:“你的问题在暂时甄别不清的情况下,卫戍区不能留你,你应从长计议。部队按退伍军人待遇对待,你只是提前回到地方,这是有政策保证的,不会影响安置。”

就这样,史天牛回到了故乡。

天牛到民政局报到,人家说:“你回家去吧,县革委会领导不予安排你回原单位。”天牛问:“退伍军人政策是哪里来回哪里。为什么不让我回原单位?”那人说:“你问军管领导去!”

无奈之下,史天牛去军分区找到相关领导,军分区批复县委“按退伍军人政策安置”。几个月过去了,安置问题却石沉大海。

期间,有人向史天牛透露了原因,原来他成了公社领导之间派性斗争的牺牲品。

天牛的七叔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为人忠厚,党性原则强,文革中成立公社革委会,他被顺利推举为革委会第二位的副主任,另一位暂时被靠边的甄孝礼,因本人的男女作风问题,群众意见较大。革委会主任石耕夫派七叔给甄孝礼做工作,让他注意男女作风问题。甄孝礼觉得这是干预他的私事,是逮着他生活作风问题,进行政治上的限制,阻止他进入班子。

也是史天牛的命运该遭遇这番曲折。就在甄孝礼伺机想找七叔麻烦时,部队招的新兵要集中出发了,人们涌向广场欢送新兵,甄孝礼突然看见槐书文混在人群里。槐书文在公安系统工作,郁郁不得志,总是怨天尤人,认为全世界的人都跟他作对。两人互相感叹了一阵,甄孝礼提起竞争对手七叔时,槐书文“哎呀”了一声,指着新兵史天牛说:“这小子,怎么够资格当兵呢?”

“咋回事?”甄孝礼问。

“这小子初中时,借学生娃吃饭问题带头闹事,县公安局定他为反革命,但让地区公安处否定了。按照县公安局的意见,他就是反革命,怎么够条件当兵呢?怪事!怪事!”

“真有其事?”甄孝礼问。

“那还有假?你想找他们的麻烦,我给你帮忙。”槐书文说,“咱们先给他们叔侄分别整一份报告资料,念一通‘紧箍咒’,戴在他们头上。再要求政府派人从部队清退史天牛,谁能分辨清这本糊涂账?”

甄孝礼得到槐书文的指点后,盘算着:先让部队把史天牛打发回来,下一步便会成为清理对象,他七叔作为靠山在公社就待不下去了,自己就能再向前移动一个位子。等年龄偏大的石主任调整到县属部局单位后,自己就很有可能坐上一把手的位子。

槐书文帮助甄孝礼整理出《检举史天牛历史反革命冒充革命青年参军》的两份材料,趁石耕夫不在公社的机会,以公社的名义上报县武装部、民政局。随后,武装部、民政局同时发给北京卫戍区史天牛所在的部队团部。四个月后,两个人得到了“胜利”的消息。

想到这些,天牛恨恨地对父亲说:“就是闹了!他姓甄的不让我吃部队饭,我也要让他吃不了公社饭!”

白钦定问:“你把碗夺了?摔了?”

“夺了,没有摔。我说姓甄的,今天先给你留个面子,不摔碗。我要让你知道做人要端端正正,不要入猫套进狗道,不成人样子!”

白钦定说:“哎呀,你怎么能这样对待领导呢?你怎么能和政府的人结仇呢!往后,你怎么做人呢?”

天牛对父亲说:“七叔正在办公室,听到我和甄主任争吵,跑到我跟前说:‘你要夺他的饭碗,先来夺我的好了!你从部队回来,一切责任都是我的,与其他人无关!’我以为七叔不近亲情、不辨是非,就说:‘你的碗我也敢夺哩!’说过后,我又后悔了。我就再没有与他们争吵。”

母亲摇着头说:“娃呀,听你大的话,过两天去公社给甄主任赔赔礼,更要给你七叔赔赔礼,就说自己年轻,一时转不过弯来!你要忍耐,要等待,老天爷会睁眼的。”

天牛沉默了一阵,说:“大,妈!过两天,我去找公社一把手石主任检讨错误,那个人善良,干部们都说他从来不给别人穿小鞋,让他调解一下,看怎样处理……这都是七叔的意见。他还责备自己没有及时跟我沟通,要我好好反省,能忍则忍,再等等看。”

之后,天牛向家人们说了这两日在铁神岔村相亲的经过,想听听他们的看法。一家人听了,都感到十分欣慰。

6

那天,天牛同月娥谈话后,没等吃中午饭就不辞而别了。他想:自己家里一贫如洗,分文没有,彩礼的事一旦说不好,以后的回头路就很难走,不如先回家再说。

一大家人等着史天牛,想了解他的态度,谁知道他却不辞而别。月娥回到窑里,满炕上坐着的亲戚们都看着她。

“他走了,家里有急事,赶中午要回去。”月娥说。

嫂子说:“没撂一句话就走了,不会吧?你是不是有啥事不好说?”

表哥说:“奇怪,还有这般上门相亲的人?歪好应该撂一句话。这后生心里好像没准儿,是个愣汉!”

刘德厚绷着脸没说话,去饲养室喂牛了。他盘算,自己对女子的亲事不图村庄,不图地,只图有个好女婿。他看天牛是个好娃娃。等媒人过来,摸摸情况,不能叫热事凉了。

母亲不好追问女儿,不解地拿起抹布擦着锅台面,一脸疑惑。一家人都显得尴尬而沉闷,最后不欢而散。

月娥一侧身倒在炕上,拉了一条褥子,蒙头就睡。

从这天开始,月娥对于订婚这事就天天思谋,夜夜煎熬,好像身后有了尾巴,脚下踩着影子,割舍不断,也梳理不清。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偷偷地笑,有时候又唉声叹气。

天牛顾不上思考同刘月娥恋爱的事。这几天,他不是去镇上,就是去县里,为落实“退伍军人”政策,不断往返跑路,累得焦头烂额。

这天,史天牛去找县革委会陈主任和方副主任。他守在武装部大门等领导上班,陈、方二位主任果然从大门口进来。天牛拦住两位领导,诉说自己从部队提前退伍回来,民政局不安排回原单位工作的经过。

方主任说:“这是民政局的业务,咋能直接找我们?”

天牛说:“民政局长说是你们不让安排我回原单位。是他让我来找的。”

陈主任说:“你就是史天牛?你的问题我知道,是我不让安排的。”

“你为什么不让安排?”

“你有历史问题。”

“我有什么历史问题?”

“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我没有历史问题才去当兵的。”

“没有问题为什么从部队回地方呢?”

“部队首长说地方领导轻信‘派性’斗争的不实之词,要我回当地甄别问题,并按正常退伍手续回地方的。你看……”天牛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红艳艳的《退伍证》,“这是什么?我能制造出来吗?为什么不执行退伍军人回原单位的政策呢?”

方主任在陈主任接话过程中走开了。陈主任一时无语,身边跟随的几个干部围住史天牛说:“年轻人,慢慢说嘛,领导忙着要去开会,你不能这样拦住纠缠。”

天牛说:“我找他是解决工作,他却说我有历史问题。我不至于犯了开除公职的错吧?”

几个人像战场上保护首长撤退一样地撤离了。

几天后,史天牛去了地区,找到军分区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办公室人员问明情况后肯定地说:“落实退伍军人安置政策,是党中央、中央军委和国务院制定的。县上怎能这样对抗哩,简直是胡闹!回去,继续同县上交涉。”一边答复,一边拿起笔,分别向县民政局、综合办公室写了信,递给史天牛。史天牛以为得了尚方宝剑,乐滋滋地离开军分区。

史天牛回到县里,看见干部们乱纷纷地忙着过年,办公场所根本找不到人,只好先回家过年了。

过了大年,已是1970年正月尽头。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亲戚们唯恐出现意外,就劝他说:“天牛啊,你该去铁神岔一趟,托媒人把你们的婚事靠牢,再不能这样马虎了。”白钦定也想在有生之日见见未来的儿媳,天牛便打算去铁神岔村走一趟。

第二天,天牛一路小跑来到铁神岔。月娥正好在村路上,碰见天牛,惊喜地将他接回家。家里就他们两个人,月娥双手搭在天牛肩膀上,用深情、热烈、询问的目光仔细地看着他。突然,她兴奋的脸沉了一下,嗫嚅半天:“我还没敢给老人说咱们自订婚姻的事,你说咋办呀!”

天牛当然心虚,却故作焦躁地问:“什么?老人还不知道?”

“嗯!”月娥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了头。

天牛轻声说:“没事,我给老人说,你别吭声就行了。”

午饭后,一家人都在闲聊,天牛对月娥的父母开门见山地提出请求:“我想让月娥随我回一趟家,让重病在身的父亲和亲戚们见上一面!”父母和嫂子们都惊愕了,说:“还没举行商话占亲仪式呢,你们的婚姻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提出要月娥到你们家呢?”

天牛说:“我第一次来你们家时,我们两个就确定终身了。现在提倡新事新办,咱们双方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她没有告诉你们吗?”

月娥挨着天牛坐着,埋着头,没有吭声。不过,老两口踏实了,他们期待的相亲有了结果,却也来得太突然,让人无所适从。

刘德厚说:“憨娃娃们,婚姻大事,那么简单就定了?起码要通过媒人,坐在一起商量才算数呢。你看这一条川里几百户人家,哪家娃娃订亲不是通过媒人召集近亲,坐在一起,举行仪式?万一有个意外变故,某一方要反罢,咋说呢?”

天牛说:“这件事说到底都是我的责任,我应该在春节前专门来一趟给你们说清楚。现在,我向你们道歉,向你们赔礼!”他对着未来岳父、岳母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家人都很通情达理,第二天就让月娥的侄女爱云陪着,跟着史天牛回家了。

月娥跟着天牛,翻了一架山,蹚了一条河,踏上河畔,沿着大路,风尘仆仆地来到史家小院。

院子里的三孔接口石窑,只开挖了两孔,安了门窗,住上了人。天牛父母和妹妹们住了一孔,弟弟和弟媳住了另一孔。剩下一孔,还方土未动。

月娥进了门,就开始审视这未来的家:宽敞的窑洞里没有贵重摆设,几只发亮的大黑瓷缸摆在窑掌,每只大缸里腌着满满的一缸大白菜。地上放着一张长条木桌,桌上放着带花的瓷碗,看得出这家人虽然贫穷,却里里外外收拾得很干净。

晚饭准备了炸油糕。吃过晚饭,天已黑了,母亲说:“夜还长呢,你俩出去转转嘛。”

天牛领着月娥走出了院子。早春的前夜有一点凉意,却没有一丝风。两个年轻人被热情和兴奋荡漾得心潮澎湃。两人坐在路边的长石墩上,身体的挨近,双手的接触,使热情像火一样燃烧全身。寂静的夜幕给村庄罩上一层纱帐,把整个世界都屏蔽了,只有他们在亲热着!

月娥说:“年前,你不来找我,我以为你跑去找别的女子了!”

天牛板着面孔说:“瞎说什么呢,我也早想找你了。你知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有多少事情要做啊!”

“我知道,事情多,你很难。”月娥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把头枕在天牛的肩膀上,接着说,“我是你的人了,你说是不?”

天牛扭过身子,伸开胳膊,紧紧搂住月娥。她柔情脉脉地仰起头,微闭着眼睛,也紧紧抱住了天牛的腰,微微地哼着:“我看着你比我大、我妈还亲……”

“憨话,真是个憨女子。”天牛一只手在月娥脸蛋上轻轻拍了一下,巨大的感情洪流在他们胸膛里澎湃起来,他们在星空下甜蜜地紧紧拥抱着,难舍难分……

第二天,月娥就要走了。两天一夜时间,在他们之间显得只有几分钟,时间太短暂了。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山丹丹开花六瓣瓣红,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

7

就在天牛和月娥热恋得难分难解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措手不及。

刘德厚打发媒人来到史家“退亲”了。天牛对白和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媒人咋能上门退婚哩?”

白和宽涨红着脸说:“哎呀,老侄儿,你把我羞辱死了。老书记太强硬,骂我给他们家里扰了事,向我寻死觅活的,我咋敢不来,你就原谅我吧!”

天牛十分惊讶,问:“出什么事了?”

“唉!外路来的人说你犯了大事,过几天你就晓得了。”白和宽惋惜地说。

天牛明白,此事并非如此简单,婚姻大事,岂能想撂就撂下?

月娥带着满脑的幻想和热情回了家,窑里冰锅冷灶,母亲病倒了,一个人睡在炕上。看见女儿欢欢喜喜进了门,她不忍心告诉女儿发生的变故,可不说不行啊!

月娥听母亲讲了经过,不由地感到恐惧,一阵颤栗爬过背脊,心情沉重却束手无策。为了躲避父亲的强迫退亲,她以头痛为由躲到邻居家,不吃不喝,陷入冥思苦想中。

原来,公社一个叫汪五娃的人是甄孝礼的亲信,他在铁神岔村住了几天,听说了史天牛和刘月娥的事情,回去就告诉了甄孝礼。这是一个难得的报复机会,岂能轻易错过?甄孝礼给汪五娃交代,一定得把史天牛即将获得的幸福给扼杀掉。汪五娃直接找到刘德厚说:“你这个老书记呀,真是老糊涂,咋能把那么好的姑娘送给一个反革命分子呢?你糊涂呀!”

刘德厚听了汪五娃的话,五雷轰顶,说:“凭什么信你的话?你不能随便给人扣帽子啊!”

汪五娃说:“史天牛是反革命,你真不知道?”

刘德厚说:“究竟是怎回事嘛?”

汪五娃说:“公社革委会前几天开会,我也参加了。一把手传达了县革委会贯彻中央文件精神、开展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要求,咱们公社就有史天牛所犯的现行问题。史天牛曾经找县革委会主任、副主任闹过事;他回公社后,又找甄副主任闹事,污蔑领导干部有男女作风问题。更严重的是,他60年代在学校参加过‘反革命组织’,是漏网的‘反革命分子’。原来咱公社一把手石主任不重视,现在新任命的主任觉悟高,政治敏感性强,很重视上级指示。”

话说至此,刘德厚不得不相信了。他是老党员,解放前积极带领穷人斗地主,除恶霸,闹土改,支前线。解放后,一直担任农业合作社社长、大队长、大队书记等。现在,他因脑血栓刚退下来,怎能容忍一个“反革命”做女婿呢?他立马叫来白和宽,打发他立即去退亲。白和宽只好灰溜溜地跑到史家来退亲了。

史天牛赶到铁神岔村,白和宽当不成媒人了,他只好一个人来交涉。

月娥看见天牛突然站在面前,惊喜万分:“来了!”说罢,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天牛心里踏实了,看来月娥还在爱着他。

“害怕了?没事!”天牛鼓励她,“我们都这么大了,彼此相亲相爱,其余的事都应该统统忘掉!你说是不?”月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刘德厚不放心女儿,害怕女儿寻短见,锁了饲养室大门,急急忙忙赶回家,一只脚刚踏进门,却看见天牛与月娥又相守到一起了。

“你来了!”

“来了,我来想给您说一些您不知道的事情。”

“还说什么?有解释的必要吗?”

刘德厚不留一点解释的机会,只要求他去找上级部门开张证明信,表明史天牛没有一点“问题”。天牛给他们讲述了父母的婚姻和他给外婆家“顶门”的过程,讲述了初中时被错打成“反革命”和得到纠正的经过。月娥母女十分同情天牛,刘德厚却半信半疑。

晚上,刘德厚又召开了家庭会。他说:“跟政治上有问题的人结婚,我坚决不同意!”指着女儿说:“如果你跟他去过光景,我会被你气死!你妈害心脏病,也会很快跟着死!剩下你三个弟弟怎办?”

月娥说:“爸,就是跳火坑,也就这一次了。他条件怎样不好,我也不会埋怨你们,我只有这个选择!我把自己的事情管了,也就减轻咱家的负担了!”她说得恳切。

表哥说:“舅舅,俗话说‘乖人不常恼,恼了不得了’,就依了她吧。您给她选一个对象,就一定比天牛好?就一定能过好日子?难说,何必自找麻烦呢?”

刘德厚也常常听人说“弓硬弦常断,人强招祸患”,他叹了口气:“唉!从小就由着你的脾性,惯养你这么大了。今天再准你一次,遂了你愿。但是按咱农村的老规矩,该出的彩礼一分钱不能少。”

点灯熬油,磨唇拌舌,几个人讨论了一夜,翻来覆去,总算有了个结果。

早晨,月娥面对天牛恳切地说:“我该做的工作都做了,我的心你难道还不明白?剩下的事我再无能为力了。该你做的,你赶快去做吧,我等你!”说着说着就哭了。

天牛点点头,回家了。他想,怎么也不能给父母再增加负担了,家里已经穷得榨不出一滴油水了!残酷的现实与梦想反差太大,他感到困惑,充满了矛盾,思前想后,甚至有了退亲的想法。

8

晚上,天牛点着一盏煤油灯,趴在炕头上,铺开几页揉皱了的稿纸,在这盏暗影大于光芒的油灯下,淌着泪,给月娥写信。他思考着自己苦难的命运,觉得社会对他太不公了。一边躺着的父亲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悲伤,但看着儿子的恓惶样,也不好问他写什么。

天牛想,这封信送出去,要把两人之间的所有往事都一笔勾销。

月娥同志:

我们从相识、相知到相亲,我对你的认识在一步一步提高,一层一层深入。我曾以为你只是三年前我任教时一名出色的学生。近期遇你,你温良敦厚、朴素大方,正是我千挑万选的好女子!我对你们家庭能养育出你这样的好女儿而敬仰!

但是,你父亲现在阻档我们的婚姻,是因为他有他的认识,或者说他有他的党性原则。他是一位老党员、老革命,怎么能与一个“反革命分子”结亲呢?他又是一个诚实善良、谦和有礼的正直人,更是一个舐犊情深且有责任心的好父亲,为了女儿的幸福,他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掌上明珠托付给一个有历史问题和现行问题的人。

你的父亲最后答应我们的婚姻,是因为疼爱你,在你固执的坚持下违心答应的。我能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愿吗?我能把咱们的幸福建立在他老人家和你们全家人的痛苦之上吗?因此,在你父亲没有明确认识我的问题、不能正确对待我的情况下,我们是不可能结合的。

我的问题在短时间内,没有任何组织和个人能给我加以甄别。因此,要取得老人的认可是不可能的。

我的家庭太困难了,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难到极点了。九口人只靠弟弟一个劳力支撑着,就是这种简单而贫穷的日子,也难以维持下去。至于结婚彩礼的事,更是难以办到。

人生总是不得圆满,有时候尊重爱情,就要背叛现实;成全现实,就要辜负爱情。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应该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吧!

因此,我们只好分手吧!希望你能找到更优秀的男人,我为你美好的将来而祝福!

致敬!

你的同志 史天牛

一九七零年二月初三晚

他把信写好,装入信封,轻轻躺下,入睡了。起床后,父亲问他:“你夜里写什么呢?一边流泪一边写,有什么难事?”天牛简单地说了婚事变故和写信退亲的事。父亲听罢,难过地说:“唉,不是姻缘不强求。只能这样了!”

吃过早饭,天牛去镇上寄信。走到邮局门口时,正好碰见铁神岔村的王爱民。王爱民听说要给刘月娥寄信,就说:“这还用寄吗?我赶天黑就把信送到她门上了。”天牛顺手就把信交给了他。天一抹黑,信就到了月娥手里。

煤油灯下,月娥将信封拆开,信封里掉出一个二分硬币。她没顾得上看,急忙抽出信纸,一边读,一边流泪。读完后把信纸折起来,塞进信封,丢在炕上,跑出门,望着远处的山峁,只是流泪。

嫂子也上过初中,拿起信读,读了一遍又一遍,把信向炕上一甩,“唉”了一声,指着掉在炕上的二分硬币说:“太小看人了,咱们家的女子就值二分钱?”

原来,天牛的兜里装着一个两分硬币,因为信封没有封口,被夹带进去了。

月娥终日以泪洗面,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身上看不到一点鲜活的气息。刘德厚看到女儿这个样子,感到自己一下子虚弱了很多,那可是自己疼了宠了多年的骨肉啊!

刘德厚看了信后,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心想:这封信不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女儿的婚事究竟是谁的错?天牛错在哪里?听人说,这个年头政治运动天天搞,阶级斗争月月讲,文革这几年,社会乱纷纷的,自己认识的那些老革命、老干部突然间成了坏分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史天牛真有问题?我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仇恨去放大他的问题呢?刘德厚想,绝不能让女儿因婚事出什么意外。人老了活个什么?不就是活儿活女么?老伴高兴地说:“你早该这样想了。”

第二天,刘德厚就让白和宽领着月娥去找天牛。此时,天牛却再三推拖,已经写了退亲信了,怎么能再见面呢?难道是“退亲”信起到了什么神奇作用?他不敢相信!原本准备承受各种后果,没料想事情转变得如此之快。他为刘德厚突然间的思想转变大为感动。

9

月娥对天牛说:“男子汉大丈夫,曾经海誓山盟,怎么说变就变了?”

“像债主逼债一样,能不变嘛?”天牛终于进入正题了。

“礼钱全免啦,可以吗?”

一向高傲的史天牛一下子圪蹴在地上,觉得月娥比自己更高大、伟岸,她虽然是一个农村女子,却不逊色于世上任何男子汉!

月娥问:“你是不是个男子汉?还有什么困难?”

天牛抽着烟,打量着面前站着的月娥,一时间平静的心突然跳动起来,眼前不停闪过自结识月娥以来的一幕幕情景;也闪过这一年多来到处碰壁、被歧视的难堪场面。不管怎样,这样的遭遇和经历,实在使他难熬下去了!他必须尽快有一个喘息的小窝。他应该毫不迟疑地抓住这个机会,抓住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向地上一摁,站起来,诚诚恳恳地说:“既然这样,咱们就抓紧时间,马上结婚吧……”

天牛也是个火性子,接着又说:“事情再不能变卦了,再不能作难人了。”

“有变化我还能来见你吗?”月娥用一股舒心爽气的劲表示决心。

事到如今怎么办?天牛思考着,两年前五弟结婚欠了债,去年自己回到家里,口粮本来不够吃,日子过得难上加难,现在咋能再添一张嘴呢?

天牛和双牛商量解决办法,总之不能再让父母作难了。他说:“五弟,咱们穷日子穷过吧!新婚采取新办法,简单地办!”确定了娶亲日子,让月娥回家告知父母接待迎亲。

当天下午,月娥和媒人离开以后,天牛在供销社里备办一些最简单的结婚礼品:两块被子,岳母和妻子各一块;一丈二尺藏蓝色咔叽布,给妻子缝一套单衣;再准备几件零碎用品。一切花费全是借来的。

商定好二月初八结婚。到那时,不声张,不请客,不备礼,一切从简。

二月初七早饭后,史天牛只身带了一个灰色塑料大提包,装着一块送给岳母的棉花被;另加一丈二尺藏蓝布和母亲在家里珍藏了几个年头的六尺黑条绒,直接去了铁神岔村。

天牛走后,父亲对双牛说:“你四哥明天就要将你四嫂娶回家了,咱们总得给收拾新房吧!你考虑怎办?”

双牛说:“大,你们不能挪动,就住在这孔窑洞里。我婆姨坐月子才第九天,也没办法搬动。我到上院找我大妈商量解决!”

所谓上院,就是指他们早先住的老院子。院子里有他们家两孔接口石窑,住在下边新窑后,大妈家住了一孔,另一孔做了库房。现在时间太仓促,人家一时无法搬动,加之两年前他们借了大妈家一百几十元,现在怎么能突然让他们腾窑呢?

双牛走进大妈家里,一起商量解决新房的办法。几个人商定,院子东头有一孔废弃多年的土窑洞,收拾出来可以当新房。就这样,几个人忙活了一整天。炕沿上绷了一根锈蚀了的细铁丝,土炕上铺了一块半新不旧的苇席子,上面铺了两条羊毛毡。锅台上放了一盏多年不用的“木灯柱”,放置一个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新房虽然看着土气,但也干净。

来到铁神岔村,天牛告诉岳父岳母:“明天初八就是好日子,先生说是黄道吉日,我就接月娥过门了。”岳母说:“还准备做些陪嫁呢,日子这么紧,咋办呀?”

天牛说:“新事新办,一切从简。将来过日子还要靠我们自己呢,我们不在乎这些嫁妆。都是贫家薄业的,相互都不用乱忙活了。”

10

二月初八,是史天牛、刘月娥结婚的日子。前一夜里刮起了黄风,那卷毛风刮起漫天黄土,窗门上挂的棉门帘被卷得啪啪响。一时间,外面的大风野兽般摇动树杆嚎叫。

一大早,月娥领着几个弟妹到供销社选购脸盆、镜子、梳子等简单嫁妆。他们往返走了几十里山路,中午才返回家,几个人浑身上下弥着黄尘,都成了“土人儿”。

午饭后,风越来越大,黄土飞扬,飞沙走石——爱情的第一步竟如此荒凉。所有的荒芜和混沌,都深深印刻在两个人的心上。

月娥由表兄陪着,在大风沙里步行十五里路,来到公社革委会登记结婚。

史天牛、刘月娥双双走进办公室。这里是一个恬静的世界,没有风,没有黄尘,炉火烧得正旺,窑洞暖暖的。办完手续后,他们往回走。这方土地上娶媳妇的风俗是黑天夜静里才能回家。史天牛半夜里才把新娘迎回家。大家欣赏着新娘那双笑得泪汪汪的眼睛和窈窕的身子,关切地问候她。

这时候,风突然停下了,天也晴朗了,满天的星星眨着眼睛,像在为他们的新婚贺喜。

新郎、新娘步入了洞房。

土窑洞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人羡慕说:“看人家刘月娥多么大方开朗,不要一分钱,自己跑来了。”有人叹气:“可怜的一对新人太寒酸,没有迎新娶亲的样子。”

晚上,亲戚们要“闹房”。婆婆给年轻人炒了一盘土豆丝和一盘鸡蛋,拿来一瓶白酒,对大家表示感谢。那天,闹洞房的伙伴,直闹腾到大半夜。

亲人和客人们走了,窑洞里显得有点冷清,唯有那盏孤灯,灯光如豆,昏昏沉沉,袅袅青烟,像他们跳动的心。

天牛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自己工作的事。月娥看着沉思的丈夫,问:“想什么呢?”天牛抬起头,看着妻子,看她娇艳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里洋溢着的动人神采。灯火突然闪动了一下,骤然亮了起来。这亮光不仅驱散了窑洞里面的黑暗,而且一直向外延伸。

天牛笑了,紧紧地搂住妻子。他知道,崭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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