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

2023-02-20 01:17
延安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柱子

云 岗

守娃是孔庄名人,他大成贵也是。父子俩均已作古多年,但他们生前的事情却一直被孔庄人津津乐道。

守娃小时候活得不算恓惶。那时候他妈在,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像块宝的守娃吃得饱,穿得暖,嘴里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扬眉吐气得像翻身农民,哪里晓得啥叫个恓惶?成贵偶尔高喉咙大嗓门训他几句,甚至照屁股来两脚,这也很正常,谁没有被父母训过、捶过?再说妈就在跟前,他又能过分到哪里去?

妈死后,守娃一天一天就成了一根草。

孔庄人都说,守娃妈是被成贵吓死的。

成贵是个洋性子,人称西北风,没有正形,还懒,却歪打正着娶了善良、贤惠的守娃妈。人往往不珍惜轻易得到的幸福,成贵成功地验证了这个不是公理的公理。守娃妈不爱说话,还有点胆小,成贵便想法子寻她开心。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点燃烽火台戏弄诸侯,成贵想出的法子是如何吓唬守娃妈。

一天,守娃妈从外面往回走,成贵听见她的脚步声,赶忙藏到了房门背后。待守娃妈跨过门槛,他“咚”地跳出来,张牙舞爪着怪叫起来。守娃妈吓坏了,“啊”地喊了一声,“嗵”一声坐在了地上。成贵见状乐得哈哈大笑。

又一天晚上,村里死了人,家门口摆着阴森森的花圈,挂着黑乌乌的挽幛,穿白戴孝的人曳着黑影不时在门口转悠。守娃妈跟着成贵吊唁过逝者刚从门里出来,成贵突然夸张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大喊着鬼来了撒腿就跑。守娃妈惊呆了,想跑,拔不动一双似乎已经失去知觉的脚;想喊,张不开似乎已经僵硬了的口舌;想坐,花圈上被风拂动的挽联似乎变成了两条腿,刺啦刺啦怪叫着正向她走来……正三魂出窍,七魄无路,成贵却返回来了,还嘻嘻地笑。守娃妈清醒过来,一头扑进成贵怀里,“哇”地哭出了声。成贵又一次乐得哈哈大笑。

最后要了守娃妈命的是在南沟畔锄地的那天傍晚。

成贵自小就不爱干农活,娶了守娃妈后,他更是拈轻怕重,能懒就懒。因此,平时不重不急的话,守娃妈便自己干。只是到了农忙季节,才哄着成贵干。这天下午,守娃妈说了半天好话,成贵才阴着脸跟上她去南沟畔锄麦。南沟畔是孔庄的坟地,到处是馒头般的坟墓。有几座还是新坟,上面覆盖的花圈在风中瑟瑟抖动。守娃妈有些害怕,干活时不离成贵左右。成贵却一会儿撒尿,一会儿吃烟,一会儿歇息,守娃妈只得停下来等他。时间长了,守娃妈觉得这样下去,天黑前如何能锄完地,再说成贵就在身边,有什么害怕的,便不再跟着成贵转,一心一意锄起了地。

暮霭慢慢降临了,成贵掮上锄头要回,守娃妈不依,说:“加把劲就锄完了,要不明天还要来。”暮色一下一下浓重起来,守娃妈却仍然不紧不慢地锄着地,似乎已经忘记了回家。成贵又气又急,唉声叹气时那一座座坟墓突然提醒了他,他鬼鬼祟祟走到守娃妈身边,趴在她耳边紧张地说:“你看南沟畔过来些啥?”守娃妈回头往南看去,除了一座座黑幢幢的坟墓和树外,并没有什么东西,更没有什么过来。正疑惑间,成贵蓦地大喊道:“鬼,鬼,是鬼,鬼来了,鬼从坟里爬出来了!”说着,拉着锄头就跑。恰在这时,地头柿子树上归巢的乌鸦“哇——哇——”叫了两声,守娃妈头脑“轰”地乱了,恍惚中坟墓里似乎真的出来了一个个像人不像人的怪物,手舞着,足蹈着向她扑来。守娃妈眼前一阵昏眩,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成贵跑了几十米,不见守娃妈跟上来,忙跑回来看,只见守娃妈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成贵害怕了,急忙掐住守娃妈的人中,高一声低一声喊起了“守娃妈”。

此后,守娃妈就卧床不起。为了治好她的病,成贵请郎中把过脉,开过药,请巫婆跳过神,念过经,自己也带着守娃为她叫过魂,守娃妈却还是一天天地不行了。临走前,她用枯瘦的手拉着成贵的手说:“他大,我要走了!”

成贵放声大哭,说:“看你说的啥话,我不让你走,你走了我咋办嘛?”

守娃妈巴巴看着成贵说:“还有守娃呢,他会守你一辈子的,你好好待他就是。”

成贵哭成了泪人儿,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守娃。”

守娃妈微微点了点头,慢慢阖上了眼皮。

这一天虽然没有风,却出奇的冷。听到妈死了,守娃没敢回家,而是靠在门前的槐树上无声地流着泪。成贵从门里出来,走过去在他屁股上踢了两脚说:“你不去灵前守灵,却躲在这里流猫尿,死的是人家妈吗?”

守娃一下子懵了。

守娃妈死后一段日子,成贵对守娃还说得过去。衣服、鞋守娃妈生前做的有,棉一身,单两身。但守娃正处在长身体阶段,衣服不经意间就小了一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成贵一个男人也解决不了,守娃只能凑合着穿。再说,赵柱子女人和村里一些老人见守娃可怜,有时会送他一半件旧衣服,虽然不怎么合身,甚至不伦不类,却终究不会露皮肉,受寒冷。最关键的是,成贵放下架子进伙房做饭了,虽然每顿不是老哇撒(面疙瘩),就是糊糊(玉麦糁),有时候做一锅,父子俩一吃就是几顿,让守娃妈过去做的抻面、麻食、饺子之类的饭食变成了回忆,却没有让守娃饿过肚子。还有,成贵虽然改不了爱吱哇的毛病,有时候让守娃很恐惧甚至愤懑,但打守娃的机会却有个数,更不会下死力地打。

吃饱穿暖的守娃开始有了其他想法。

解放后,人民政府把村东的五龙庙翻建成了小学校,不但日子过得好的人家娃能上,刚翻过身的贫苦人家娃也能上。看着一些伙伴背着新书包、唱着时兴的歌高高兴兴上学、下学,守娃的眼红了。

这天,守娃吞吞吐吐对成贵说:“大,我……也想念书。”

成贵听了一愣,他心里压根没有想过这事。没有钱是一方面,主要是觉得上学没有啥用,他没有上过学不是也会打算盘、看秤吗?一沓钱又啥时候数错过?于是,他用不容分辩的口气说:“书坊戏坊,瞎娃的地方,不念!”

“大宝、解放都去了。”守娃噘着嘴说。

成贵叔伯兄弟四个,按“富贵仁义”取名。成义是成贵的同胞兄弟,大宝是他儿子。父母亡故后,成贵自认为是嫡长子,继承祖业合理合法。老宅窄狭,便让成义搬出去住。成义晓得搬出去另建房屋要花一大笔钱,便找各种借口不搬。兄弟俩因此翻了脸,动辄就吵,甚至打,搞得跟仇人似的。后来,为了躲开他哥,成义在屋中间划了一条线,让三个小舅子带人打起了墙,自己则避走了。成贵一看急了,发疯似的扑上去阻挡。成义的小舅子哪容成贵放刁撒泼,一顿拳脚打得他鼻青眼肿,毫无尊严。成贵仍不罢休,又爬过去躺在打墙的地方,让成义小舅子把他像孟姜女一样打进墙。成义小舅子自然不会听他的话,而是又送给他一顿拳脚后,拖死狗一般把他扔在一边。反复几次后,成贵爬不动了,便躺在地上骂,啥难听骂啥。但嗓子骂哑了,一堵墙还是长城般地横亘在了他面前。成贵吃了亏,视成义为你死我活的敌人,放话说除非他死了,才会认成义是兄弟。因此,守娃千不该万不该以大宝为例。

果然,成贵上了火,厉声道:“不去,瞎怂白脸奸贼娃去的地方咱去干什么?解……放是谁?”

“狗蛋嘛,他大可是村干部哩。”守娃说。

成贵哈哈笑了:“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叮当的小子。自己翻身了,还给娃改了个洋名,穷光蛋胡扑哩,咱就更不能学他了!”

叮当就是赵柱子。孔庄人形容谁穷就说他穷得叮当响,赵柱子先头在村里穷得出了名,人们就把叮当两个字箍在了他头上。但谁也没有想到,穷也有穷的好处,解放后,赵柱子因为穷竟然当上了干部。成贵虽然心里不服,也一直看不起他,却眼看着人家一天天在孔庄混出了人样。

“是这,你要真想学的话,我来教你。”看着垂头丧气的守娃,成贵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守娃怪讶地看了成贵一眼,

“咋,看不起你大?你大当初学过盘子、厨家、龟兹,盘子能算账,厨家既能挣钱,又能尽饱地吃,吹龟兹更是吃香的喝辣的,当年要不是你爷拉我的后腿,咱家早成财东了。现在我把我学的全教给你,将来比念书有用多了。”

孔庄人把算盘叫盘子,把厨师叫厨家,把吹鼓手叫龟兹,成贵当年为了不下地干活,的确跟人学了一些,但由于父亲反对,说是不务正业,加上他干啥都是三分钟热度,充其量就学了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

于是,成贵白天领着守娃去地里干活,晚上郑重其事地给守娃上起了课。

他先教守娃学打算盘。他呜哩哇啦念一串珠算口诀,然后让守娃背,说这是学盘子的关键。守娃1+1=2尚没有学过,虽然叽里咕噜翻来覆去地背,却背来背去怎么也背不过这些天书般的口诀。成贵相信头悬梁,锥刺骨,棍棒之下出状元的硬道理,便从榆树上折下一根细棍劈头盖脸地打守娃。几天下来,守娃被打懵了,头脑嗡嗡地响,非但背不过,还常常念错。成贵更来了气,命令守娃不吃不喝跪在地上背,既饿又困又怕的守娃实在扛不住了,跪着跪着就去找周公,气急败坏的成贵扑过去又是一顿榆树棍。

算盘没学成,成贵又教守娃学厨师。先学切菜。没有菜,成贵想了个法子,让守娃抓一把麦秸秆切。麦秸秆有点滑,家里的刀又不利,守娃一切,刀不是往前就是往后滑,弄不好就伤了左手指,学不成了。成贵火冒三丈,对守娃噼里啪啦又是一顿榆树棍。再学炒菜。练习翻炒时,不知是因为炒瓢重,还是炒瓢里扮着菜的麦秸秆轻,炒瓢不是脱手掉在地上,就是麦秸秆翻到了胸前。失去耐心的成贵扔掉榆树棍,冲上去一脚踹倒守娃,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还想念书,你能念个锤子!”

成贵没有再教守娃学吹唢呐,他料定守娃不是“吃香的喝辣的”的料。

守娃孺子不可教也,成贵对他彻底失望,看他的眼光也有了鄙夷的成分。守娃表面上见了成贵怯怯的,似乎自己真的是一个废物,心里却对成贵一点也不服气,父子二人心里的隔阂慢慢在增大。

成贵开始托人给自己找女人。

寡居的女人倒是有,但听说对方是成贵,后面还拖着守娃这个油瓶,头便都摇得像拨浪鼓。成贵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丢了面子,认为是守娃拖累了他,对守娃的气就更不打一处出,动不动对守娃不是吹胡子瞪眼,就是拳打脚踢,甚至不给饭吃,骂他是害人虫、丧门星。守娃无端被骂被打被饿,梦里常常做噩梦,有时候还叫着妈从梦里哭醒。看着瘦骨嶙峋、缩头缩脑的守娃,成贵有时候心里也有点疼,但想到守娃一点出息都没有,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又把守娃恨得牙根直痒痒。

吃一堑长一智,这以后,成贵要媒人给他说媒往远处说,越偏僻、路越远越好,还不要提守娃,说就他一个人。媒人说这不是骗人吗,守娃又不是一口气,嘴一张就没了。成贵说你就这样说,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媒人得了好处,只得按成贵的主意来。这样还的确管用,时间不长,有一个寡妇便愿意跟成贵,只是条件有点苛刻:必须入赘她家。

寡妇叫柳绒绒,家在孔庄北三十里开外的狼洼村,男人挖煤死在井下,留下她和三个孩子艰难度日,招人上门是为了帮她干活,养活孩子。成贵当了两年鳏夫,为找女人吃了不知多少次闭门羹,一听有人愿意要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却哄守娃说他去人家住些日子,过段时间就回来。守娃听成贵要走,心里还有点乐,也就没有说啥。

成贵收拾东西时,成义知道了他入赘的事,他虽然对成贵有辱门风的做法不满,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能怎么办?但听说成贵入赘不带守娃,还要把像样的家当带走,他的气就上来了,心想他哥肯定疯了,守娃还小,管不了自己,留下来咋过?如果哪一天人家和你过不到一搭把你赶走,你落个人财两空,回来了拿啥过?真能过到一搭,到时候再拉家当也不迟。他知道自己劝不了成贵,便悄悄找了赵柱子。赵柱子一听气呼呼地说:“这不是胡整吗,现在是新社会了,由不得他任性。”成义叮咛赵柱子见了他哥,千万不要说是他告的。赵柱子哼了一声,理也没理他,径直走了。

见到成贵,赵柱子沉着脸说:“你要走可以,但必须带上守娃。”

成贵一听脸挂不住了,说:“你是老几,凭啥管我家里的事?”

赵柱子说:“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我是孔庄的干部,更应该管这些出格的事。”

“我要是不听呢?”

“那你要是能从这门里走出去,我这干部立马不当了!”

赵柱子手下管着十几个民兵,成贵知道他能做到这一点,便说:“你凭啥嘛?”

“凭啥?”赵柱子冷笑道,“就凭你不管娃。”

“你……你这是封……封建主义!”

赵柱子“嘿嘿”笑了,他拍了拍成贵的肩膀说:“亏你还知道封建主义。封建主义也罢,帝国主义也罢,总比你不管娃强吧,不说情理上说不过去,狼洼的女人知道了会咋想?我这是为你好。好好想想吧!”说完,背着手走了。

翻来覆去想了一晚,成贵觉得赵柱子说的有道理,当然了,他也知道拗不过赵柱子,只得把收拾好的东西装在孔庄人称作“地老鼠”的独轮车上,守娃拉着,他推着,“吱咛咛”离开了孔庄。

到了狼洼,见成贵带着守娃,柳绒绒“唰”地拉下了脸,说:“当初没有说你有娃啊,知道你有娃,说啥我也不会愿意的,我缺娃吗?”

成贵涎着脸笑道:“守娃已经是大人了,干活争得很。”

柳绒绒冷冷地说:“这是两码事。干活的多得是,不出狼洼我就能找一串。”

成贵听出了柳绒绒话里的意思,忙脑子一转说:“你看你,我又没有说让守娃留下。今天领他来就是认个门,明天就让他回去。”

柳绒绒翻了一眼成贵,又瞥了一眼怯怯站在门口的守娃,没有说话。

翌日,成贵对守娃说:“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留你,是人家不留你。这样吧,你先去你舅家待一段,等我立住脚了你再来。”

守娃没有说啥,一个人踽踽地走了。

麦罢,成贵用“地老鼠”推着自己的东西又“吱咛咛”回来了。

他是被柳绒绒赶走的,从进门到出门仅仅三个月。

初到柳绒绒家,为了留个好印象,成贵尽量夹着尾巴做人,表现的还说得过去。但时间不长,他就憋不住了,一天天露出了狐狸尾巴。

成贵是入赘的,当家的自然是柳绒绒。过去在孔庄家里可都是成贵说了算,现在忽然当起了八贤王,他怎么也没办法适应。时间不长,他便和柳绒绒争起了权,还说从古到今男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之主,他虽然是招的,规矩也不能乱,要不外人如何看得起他?看不起他,等于看不起这个家,更看不起柳绒绒。因此,家里的钱应该由他管,遇上大事须由他拍板,行门户、吃汤水一些出头露面的事也应该尽着他出席。为了充分说明这个问题,他常常以守娃妈为例,说守娃妈怎么懂事,怎么以他为尊,怎么听他的话……听得柳绒绒都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母老虎。但两人毕竟刚到一起,还是二婚,柳绒绒哪里会听他的话,更不会干杯酒释兵权的蠢事。成贵说的多了,有些事她还会问问他,偶尔也会让他在人前露露脸,但管钱、花钱的事绝不让他越雷池半步。成贵见柳绒绒不上套,脸上的表情开始不好看,嘴里还皮皮松松说些不着调的话。但柳绒绒不是守娃妈,不会由着他胡来。她虽然不喊不骂,脸却会突然间拉得比扯面还长,满满的肃杀之气。成贵一看心里毛了,只得草草收场。有时候成贵也想按照孔庄人“打出的婆娘揉出的面”的信条,美美揍柳绒绒一顿,但想到自己身处他乡,特别是柳绒绒前夫尚有三个如狼似虎的兄弟,攥起来的拳头只得懒懒地松开了。

权没有争到,成贵开始在柳绒绒三个孩子身上立规矩。平时,他对孩子不理不睬,孩子犯了错,他不是脸阴得要下雨,就是大声嚷叫,还说多亏你们不是守娃,要不我非让你们认得马王爷有三只眼不可。柳绒绒背后对他说孩子离亲大早,你要把他们当亲生的待,不敢让孩子寒心。成贵却说,你不懂,对孩子就要严,要让他们害怕你,这样以后才会有孝心。他还要求吃饭时孩子不能上桌,说孔庄人都这样,只有小村小寨的人才把娃惯得没下数。柳绒绒说,不让娃上桌,桌上的菜都让咱俩吃?成贵说,他们可以给馍里夹些,给碗里抄些嘛,守娃平时都这样。成贵又一次提到守娃,柳绒绒心里警觉起来,心想是不是因为她当时没有留下守娃,成贵才要这样对待她娃。于是,她不听成贵的,不但让孩子坐在饭桌边,还生怕成贵把菜吃完似的,不停地给孩子夹菜,气得成贵恨不得一脚把饭桌蹬翻。

当然,这些只是成贵心里想想,嘴里争争而已,且大多以失败而告终,柳绒绒除头脑保持警惕外,尚不怎么和他计较。真正让柳绒绒上心和反感的还是成贵的懒。

柳绒绒招男人入赘,说到底就是为了找一个好劳力种好地,把孩子们养大成人。成贵一米七几的个头,虽算不上魁梧、健壮,但也看不出衰弱、稀松的征象,干活应该没有问题。柳绒绒当初看上他的正是这一点。初来乍到,成贵早晨下地早,晚上收工迟,碰到脏、累活扑着干,喜得柳绒绒嘴都合不上,一口一个当家的叫着说,歇会儿,别累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时间长了,成贵觉得自己站住了脚,懒毛病便又抬了头。他先是呻唤浑身酸痛不愿起床,柳绒绒以为他是干活累的,就让他多睡一会,没承想这一睡竟成了常态,不到吃早饭不起来。柳绒绒的脸不好看了,说这样下去恐怕不行吧,我找的是男人,不是当家。当家就是长辈,年龄大了不干活。成贵却翻着眼说,那你找男人就是为了干活?柳绒绒说,虽然不全是,但谁也不会要一个不干活吃闲饭的男人。成贵说,男人要是干不动咋办?柳绒绒冷笑道,你们那里我不知道,我们这里对不好好干活的牛是一骂二打三吃肉。成贵一听害怕了,只得装着很痛苦的样子去干活。说是干活,却和以前没法比,不过做做样子而已。柳绒绒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但考虑成贵进门尚不到两个月,闹起来不好看,只得隐忍了。

最后,促使柳绒绒赶走成贵的是扬场。

扬场是借助自然风用木锨把麦秸和麦粒分开的技术活。成贵干笨活滥竽充数还行,遇到这种活就傻眼了。坏就坏在他不自量力,还吹牛说自己是干农活的把式,扬场更是小菜一碟。柳绒绒虽不十分相信他,农忙季节也只能让他干。扬场除成贵用木锨扬外,还需要柳绒绒用扫帚把落在麦粒上的麦秸往出掠。成贵尚没有弄清风向,就抡起木锨往上扬,结果麦秸和灰尘落了两人一身,麦粒却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好不容易弄清了扬场要跟着风向走,成贵却只知道用木锨把麦秸铲着往上扬,麦秸和麦粒如何分开他却不管,也管不了。结果扬了半晚上,柳绒绒差点没累死,麦秸和麦粒还是亲密地混在一起。柳绒绒沉不住气了,怒冲冲地说:“快别羞你先人了,避,避避避!”成贵以为柳绒绒嘴里的避,是让他回家睡觉,脸上虽然搁不住,但还是嘟囔着走了。

柳绒绒请人扬完场天已经泛白,回到家一看成贵长长摆在炕上,高一声低一声地打着呼噜,气得拿起扫炕笤帚劈头盖脸就是一阵乱擂,说:“你还有脸睡在我炕上,赶紧哪里来哪里去。”成贵从梦中被打醒,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嘴却还要硬,说:“你说得轻省,我是咋样到你炕上的,你说让我走我就走?”柳绒绒说:“招你我说了算,撵你肯定也是我说了算。不说我和你没有扯证,就是扯了证也能离,现在可是新社会!”三个孩子见妈和成贵翻了脸,都站在柳绒绒一边骂成贵。成贵冲上去要打,柳绒绒一把抱住了成贵的腿。正闹得不可开交,柳绒绒前夫三个兄弟怒冲冲赶来了。成贵一看形势不好,赶忙拿了几件自己的东西,推着“地老鼠”灰溜溜走了。

守娃那天离开狼洼后,一点也不想去舅家。舅家在滩涧村,离孔庄十里地。舅话少面善,倒没有什么,但妗子的脸似乎总是吊着,让守娃既腻烦又害怕。想来想去也没有其他去处,守娃只得去了舅家。

果然,听守娃说了事情经过,舅唉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妗子却拉下脸说:“这么大的事,你大也不给你舅打个招呼,叫人咋说嘛?”守娃不敢言传,巴巴看着舅。舅看了妗子一眼,又看了守娃一眼,低下头用蚊子飞过般的声音说:“先住下吧,过段时间我去找姐夫,不信他连自己娃都不管?”

开始几天,妗子的脸虽然冷冷的,但盛给守娃碗里的饭还是满的,也让吃第二碗。慢慢地,守娃碗里的饭一天比一天少起来,还稀溜溜的没有多少捞头。他去盛第二碗,妗子站在锅边翻他一眼,又沉着脸低头去吃饭。守娃明白妗子的意思,只得放下碗,忍着泪水出了门。这还不算,妗子动辄就恶言恶语地指桑骂槐,舅却一句话不敢说,守娃也只好做出听不懂妗子的话装聋作哑。为了不吃白饭,守娃尽量有眼色找活干,但妗子却似乎看不见,依然故我的找茬拿守娃出气。

这天,守娃从山上砍柴回来,已然饿得不行了,却听妗子和舅在嚷架,便悄悄躲在二门外听。

妗子说:“你为啥不去找你那个厚脸皮姐夫,就等着让他娃把咱家吃倒灶吗?”

舅说:“我姐夫就那人,找到他又能咋?看在我姐面上,就让娃留下吧,娃能吃多少嘛?”

“啥?你还想一辈子让他住在咱家?告诉你,门都没有,我家闲槽不养别人家的瘦驴!”

“你看你,就不能好好商量吗?”

“不能,有我没他,有他没我,你看着办!”

……

守娃听不下去了,含着泪转身出了门。离开滩涧村,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孔庄的家空了,狼洼有大没有家,其他地方举目无亲……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回孔庄。

走回孔庄,远远看见自家的屋脊、墙壁和门,又饥又渴又累的守娃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忙忙走到门前,却见破门上锁着一把锁。恰似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守娃从头一下子凉到了脚。他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泪水默默地涌出了眼眶。

正悲伤着,一缕缕熟悉的夹杂着些许苦味的香气从家里飘出来,悠悠地飘进了守娃的嘴巴和鼻孔。守娃麻木了的胃似乎被唤醒了,一下一下又疼了起来。他捂着肚子站起来扒开门缝往家里看去,院子里的两棵榆树果然披头散发地挂满了黄绿色的榆钱,熟悉的香气自然是从一片片榆钱上凝聚而来。

榆树是当年自己从后院长起来的,守娃妈用铁锨去铲,成贵却拦住她说,榆树结榆钱,榆钱就是余钱,看来咱家的日子要出头了。守娃妈嘴里说想得美,却没有再铲,任凭榆树滋生滋长。不几年,榆树长大了,每年都会结榆钱,不但能生吃,守娃妈还能做出香喷喷的榆钱饭。

守娃嘴里泛起了口水,冲动之下他用肩膀“嗵嗵”撞起了门。但破门虽破,守娃却不是它的对手。撞了半天,守娃已经汗流浃背,两扇门却依然顽强地合在一起。正沮丧时,忽然看见了门下的挡板,守娃心里一动,忙低下头,使劲用肩膀顶住门,两手抓住挡板,一边摇动着一边往上提。终于,挡板提出来了,守娃匍匐在地,伸展手脚从门下“哧溜”一下钻了进去。进到家,守娃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土,一溜烟奔到榆树下,呸呸往手心啐一口,抱着树身“噌噌噌”地爬了上去。终于够着榆钱了,守娃的手忙乱地捋了一把,急急地塞进了嘴……

成义发现守娃回来了,问守娃咋回事,守娃便吞吞吐吐说了事情的经过。成义听了铁青着脸把他哥骂了一顿后说,你要是没地方吃饭就来我家吧。守娃知道婶子比妗子的脸更难看,再说两家一直不睦,便摇了摇头。成义叹了一声,没有再说啥。

以后一段日子,守娃每天就吃榆钱、槐花以及荠荠菜、蒲公英、刺角等野菜,村里有人可怜他,有时候也会给他半拉馍、半碗稀饭什么的,虽然过得很艰难,但好赖能往前混,加之没有成贵打骂,不用看谁的脸,他还觉得比以前自在多了。

过了一些日子,赵柱子组织会唱戏的开始排戏,说是今年麦子长势好,肯定是个丰收年,这全是新社会给孔庄带来的福气,因此麦罢要连唱几天大戏感谢政府,感谢党。孔庄能唱戏的人不少,听说排戏期间每天还管一顿饭,报名的人自然很多。赵柱子除选了一些把式外,竟然还选了守娃,说守娃长了双花眼棱,一看就是个唱戏的料,先打旗旗跑跑龙套。大伙心里都明白,这是赵柱子见守娃可怜,想让他混口饭吃。

守娃其实也懂点戏。

成贵是个戏迷,日积月累中还记了许多戏词。在地里干活时,他忍不住就会放开嗓门整一段。唱得虽然不很地道,嗓门却出奇的大,被村里女人戏作挣叫。耳濡目染的,守娃也爱上了戏,背地里也能像模像样地唱上两句。但自小被成贵压抑,过于自卑的守娃把天性和爱好都悄悄藏了起来,很少在人前显露过,人们也就没把他当回事。这样,当赵柱子选他学戏时,一者这是他的爱好,二者也是为了报答赵柱子,守娃表现得很积极,也学得很快,最后不但能打旗旗跑龙套,还演上了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斩秦英》中的秦英。

孔庄在川里,麦收比狼洼早十几天结束。当成贵推着“地老鼠”灰头土脸进入孔庄时,孔庄的麦罢大戏正在街中心大戏楼上上演,不绝于耳的锣鼓家伙和弦索声当即替换了成贵心里的愤慨和气馁,他兴冲冲推着“地老鼠”径直去了大戏楼。

戏台上正在上演《斩秦英》,银屏公主苦巴巴问一声:“儿啊,你不怕死?”双手被缚的秦英挺起胸脯,鼓足气力喊道:“儿不怕死!”这一声响亮、高傲、无所畏惧,准确地表现了秦英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台下的观众先是一惊,接着便噼噼啪啪鼓起了掌。

“秦英”是巴巴脸,脸上涂抹的几乎看不出演员原样。成贵听“秦英”的声音有点熟,一时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台下的观众也有点好奇,相互打问演秦英的是谁,知道的便说:“谁?守娃。”有人又问:“守娃?哪个守娃?”回答说:“还有哪个?东头成贵家的守娃嘛!”

成贵的头脑嗡地响了一声,赶忙再去看台上的秦英。虽然没有往日的萎靡和畏缩,却不是守娃又是哪个?成贵心里先是一阵得意,但很快转换成夹杂着一些兴奋的气愤,心想,怪不得我这么背,原来你小子干上羞先人事了。你等着,看我咋揭了你的皮!按原先的脾性,成贵会马上跳上戏台,扯着守娃的耳朵把他拉下来,然后劈头盖脸一顿拳打脚踢,咬牙切齿问他为啥要羞先人。但现在是新社会,赵柱子还在台上扮着唐王,他只得压住心中的激动和怒火,眼巴巴等着戏收场。

戏终于结束了,台下的观众扶老携幼着散了。成贵见时机成熟,便气汹汹爬上戏台,学着戏中人物的强调喊道:“守娃何在?”

戏台上的人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去看成贵。正在一旁卸妆的守娃听出了成贵的声音,吓得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全然没有了秦英的威武和骄傲。

成贵扑过去扯住守娃的耳朵,一下子拧了个半圆,怒斥道:“好贼呀,你竟然把先人羞到了戏台上,谁给你的胆,你给我讲,你给我说!”

守娃疼得呲牙咧嘴,说:“我……我……咋羞先人了?妈呀,疼疼疼!”

成贵又把守娃的耳朵往上提了一下,守娃疼得捂着耳朵踮起了脚跟。成贵嚷道:“你还嘴硬,唱戏的都是下九流,你不知道吗?”

“你……你平时不也唱吗?”守娃说。

“我在底下为自己唱,你在戏台上给别人唱,能一样吗?你还犟嘴,我让你犟,我让你犟。”成贵说着狠狠踢了守娃几脚。

正坐在一旁吃旱烟的赵柱子看不下去了,说:“成贵,你嘴里胡淌啥哩?谁是下九流?现在是新社会了,唱戏的都是党的文艺工作者,你侮辱文艺工作者都不怕被法办?松开守娃!”

见赵柱子站出来,大伙也气愤地说:“是啊,是啊,谁是下九流?自己是啥东西自己知道,还有脸说别人。”

成贵气红了脸,说:“咋?咋?咋了?我教育我娃和你们有球关系?新社会咋了,新社会也不能让我不管娃呀!”

赵柱子冷笑道:“管娃?你还有脸说管娃?你都跑狼洼管人家娃去了,啥时候管过守娃的死活?”

“我……我这不是回来管守娃来了吗?”成贵的口气软了。

赵柱子“噢”了一声说:“恐怕你是被人家撵回来的吧?懒人有懒福,真不假啊!守娃吃糠咽菜一个春上,刚累死累活把地里粮收回来,你就带着嘴回来了,这是谁管谁呀?还骂守娃羞先人,谁羞先人先人在地下清楚得很。”

大伙一听哈哈哈笑成了一片。

成贵恼羞成怒,说:“别把话说的那么难听,这世上只有我撵人的份,哪有人撵我的份?撵我的人他妈还没有生下他呢!”一边说,一边拉扯着守娃走了。

晚上,成贵把守娃锁在家里,自己坐在门口守着,谁说都不行。无奈,赵柱子只得找人替了守娃。

守娃哭了一晚上,从此再没有上台唱过戏。

不经意间,守娃个蹿高了一截,下巴也钻出了疏淡的胡须。但和同龄人相比,他的个头还是矮了点,加之他的背有点驼,身子有点单薄,从背后看就像个老头,被人戏称为“娃老汉。

孔庄一带讲究定娃娃亲,大宝、解放他们前几年就把亲定了,只等着娶媳妇。守娃的事没人管,媳妇还是个幻想。晚上,他常常做怪梦,梦醒后却仍然孤单单一个人,心中自是盛满了失望和孤独,白天更是无精打采,觉得活着没有多少意思。有时候心里实在乱得没有着落,守娃便偷偷去看别的女人。正看得胸闷气喘,人家警觉地回过了头,守娃吓得虚汗淋漓,做了贼似的赶紧埋下了头。

这年春天,一个姓刘的男人带着女人和女儿来到了孔庄。他们草草在戏楼旁搭了个棚,女儿拉风箱,男人主锤,女人抡大锤,叮叮当当打起了铁。村里人好奇,纷纷前去观看。瞅着一疙瘩黑不溜秋的铁烧红后,面团似的被锤来打去,又变成他们成天使用的铁锨、䦆头、锄头、镰刀、锤子、铁链……大伙儿瞪圆了眼睛,忙不叠声地啧啧称赞。

成贵更是这里的常客。

成贵来这里不单为了看打铁,他另有想法,便是看铁匠女人。铁匠女人抡大锤比男人还狠,人却长得不赖。特别当她卖力抡锤时,一双饱满的乳房胡乱晃动,似乎马上就要跳出来。看得成贵意马心猿,差点绷断了心中那根尘封了几年的弦。铁匠女人嗅出了成贵的心思,却没有伤成贵的心。相反,还时不时向成贵抛一个似是而非的眼光。成贵越发不能自己,一有空就端着茶壶往铁匠铺跑,来了边滋溜溜喝茶,边夸赞铁匠活干得好。话对铁匠说,眼珠却在铁匠女人身上转。到了春耕春播的时候,成贵已经离不开了铁匠铺,而把活路全推给了守娃。守娃有点不悦,他便板着脸说:“你干活是给咱干,我看打铁也是给咱看。”

“咱家准备开铁匠铺?”守娃不满地说。

“开铁匠铺干啥?瓷怂才累死累活的干恁。”成贵瞪了守娃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再说就是开,还差一个拉风箱的啊。”

守娃一脸的疑惑。

成贵摇头笑道:“说你瓷,还真是个瓷锤。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啥意思?告诉你,我在给你昧铁匠女子呢!”

铁匠女子叫豆豆,人长得没她妈好看,胸脯却比她妈还饱满。守娃见过她几次,但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成为他的人。听了成贵的话,守娃的心慌乱地跳起来,脸也不自觉地红了。

成贵没有骗守娃,他心里还的确有这个想法。但他并不急于向铁匠两口把话挑明,他有自己的打算:先拿下铁匠女人,守娃的事到时候再说。至于怎样拿下铁匠女人,他没有更好的办法,用的还是过去那一套:说好话,献殷勤,送东西,主要是送东西。他相信,世上的女人没有不爱钱财的。

刘铁匠初到孔庄,缺的东西很多,这正好为成贵“慷慨相助”提供了机会。面呀、小米呀、油呀、柴呀甚至辣椒面、花椒面、苜蓿……家里有什么,他就隔三岔五往过拿,还说:“没有个啥,我屋里啥都不缺。穷帮穷,富帮富,帮来帮去帮自己。”刘铁匠以为碰到了好人,诚惶诚恐之余却又有点疑虑,说:“他叔,我就靠打铁混口饭吃,将来报答不了你的恩情呢!”铁匠女人说:“这话见外了不是,他叔是图你报答吗?你又拿啥报答嘛?他叔这是心好,咱有幸遇到好人了!”说着,笑眯眯瞟了成贵一眼。成贵把握不住了,拍着胸脯眉飞色舞地说:“还是大妹子懂我,我这人眼浅,见不得人受恓惶。”

一来二去,成贵家的东西一个跟一个进了铁匠铺,就差把房和炕还有树搬来了。成贵也把铁匠铺当成了第二个家,除了晚上睡觉,吃喝拉撒都在这里。但和铁匠女人的事,他除收获了几个暧昧的眼光,毛却是也没有粘上,给守娃昧媳妇的事自然可想而知。这下可苦了守娃,媳妇没有着落不说,家里的粮食被成贵全拿走了,他成天出力干活,却只能用榆钱、槐花、野菜充饥,有时甚至挨饿,人一天天瘦得不成个样,背也一天天往下弯。

刘铁匠虽然得了好处,心里却越来越不瓷实,他不明白成贵不干活,成天待在他这里干啥,他打铁,又不打花,有什么好看的?他更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自家的东西毫不心疼地拿给他,无利不起早,他不图点啥鬼才信嘛。除了胡吹冒撂,看不出他脑子有毛病啊!

经过一番思虑,刘铁匠请成贵在孔庄羊肉馆吃了一回羊肉泡,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他叔,我就想问问,你凭啥对我这么好,一天天送东给西的?”

成贵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你看你这人,我不是说过吗,我这人眼浅,见不得人恓惶嘛。”

刘铁匠说:“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一点也不踏实。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我懂,你有啥事就说给我,你对我好,我想办法报答你就是。”

成贵的心提了起来,心想铁匠啥意思,莫非他看出了啥?不能啊,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呀!不过,人家问得也对,哪个瓷锤会平白无故给人送东西?说法,说法,要有个说法。忽然,他心中暗暗一喜,表面上却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要说想法吗,还真有一个,就是说不出口。”

“你看你,有话就说嘛,你没把我当外人,我能把你当外人吗?”刘铁匠如释重负地说。

“你不是有个女子吗,我想让她和我儿守娃……”成贵故意不把话说完。

刘铁匠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说:“我就说嘛!”然后低头寻思起来。过了一会,他抬起头说,“按说这是件好事,但儿女婚姻毕竟是终身大事,现在又是新社会,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回去和她娘俩商量商量,过一半天再给你回话。”

成贵赶忙满口答应,心里还一阵有惊无险的窃喜。

第二天,刘铁匠给成贵说:“昨晚,我们议了一晚。我和豆豆她娘都说,你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不能忘恩负义,两个娃的事定就定了吧。不过一码归一码,你过去对我们好,我们在心上记着呢,但彩礼、聘礼却不能少,要不外人会笑话,说我闺女不值钱。等彩礼、聘礼凑齐了,就把俩娃的事办了。”

成贵没有想到铁匠女人没有拿下,守娃的婚事却歪打正着地成了。他心里隐隐有点醋意,觉得有点便宜了守娃。转眼又一想,不管咋说终归这是件好事,好事之所以能成,全是他运作的结果,心里不觉又高兴起来,还美滋滋地想,守娃终于也有媳妇了,以后还会有娃,娃也会有娃……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气死已经不知道姓啥为老几的暴发户赵柱子,气死想夺走我十万里锦绣江山的奸贼成义,气死那些看不起我成贵的所谓过日子人……

成贵回家得意洋洋给守娃说了给他说亲的事,守娃听得眼睛瞪得像铜铃,根本无法相信成贵说的话。

“咋,不相信?”成贵也瞪圆了眼睛,“不信你问铁匠去!别人不相信我,你竟然也不相信我,他们是有眼无珠,你是无眼无珠。告诉你,你大不是一般人,不干是不干,干就干大事。这一次我给你们摔个娃样子,看那些看不起我的人还有啥屁可放。”

守娃仍然一付将信将疑的神色。

“不过,天上不会掉馅饼,人家虽然同意了,彩礼和聘礼却不能少。说起来人家一点也不过分,谁家娶媳妇不出水呢?买一头猪也得花钱啊!”孔庄人把花钱叫出水。成贵磕了磕烟灰接着说:“你也知道,为了弄成这件事,我几乎把家里腾搜光了,哪里还能再拿出那么多钱?咋办,下苦挣啊,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过,我老了,干不动重活了,挣钱的事只能靠你了。你豁出命干上一两年,把彩礼和聘礼挣回来,到时候我就把铁匠女子给你娶回来。”

成贵话说得这么语重心长,掏心掏肺,守娃不但相信了他说的事,心里还热乎乎的,眼眶也有点潮,心想大虽然骂我,打我,但心里终究想着我,要不这一辈子光棍还不当定了?以前错怪了大,今后要多理解他,孝敬他。至于下苦干活,这还有啥说的,人活着谁不下苦干活呢?要不吃啥?喝啥?何况这是为我自己下苦挣钱,难不成媳妇会像七仙女一样从天上掉下来?

生活突然有了奔头,守娃一下子干劲倍增。村里哪里有活,哪里就有守娃的影子,盖房子当小工、打胡基、打水窖、担水、锄地、翻地……只要有钱赚,守娃随叫随到,甚至不叫自到。那一段时间,守娃成了村里人念叨最多的人,谁家有活干了,便说叫守娃,守娃能靠住;谁干活偷懒了,主人便说你咋连守娃都不如;谁家娃没出息了,大人便说,你看看人家守娃……但没黑没明地干一天,守娃就挣人六毛钱,很多人家还不给钱,给粮,这倒是好过了父子两个的嘴,却哪里能攒下钱?

守娃盼望着赶快收麦,不是为了能尽快吃上白馍白面,而是想当麦客挣大钱。麦客干的是天底下最脏、最累、最苦的活,钱却挣得多。割麦按亩计价,一亩地两块,一天割两亩就是四块,十天便是四十,一百天就能挣四百,彩礼差不多就够了。当然,一个夏收不可能割一百天麦,龙口夺食有个时间问题。但从南到北割去,五十天应该是有的。两个夏收下来,加上粜多余粮的钱,媳妇就能到家了。想到这,守娃做梦都在地里挥镰当麦客。

夏收说话间就到了,守娃磨好镰刀,一溜小跑跟着村里的老麦客去了滩涧一带。滩涧麦子比孔庄早熟将近十天,是孔庄麦客初试锋芒的地方。请麦客的人家还真不少,但一个个挑人时偏偏都剩下了守娃。守娃焦急上火地去找他舅,舅看着瘦骨嶙峋的守娃摇着头说:“好娃哩,不是人家不要你,你看看你,根本不是当麦客的料呀!”守娃心里很不是滋味,嘴里却要强地说:“舅,我看着是瘦了点,但干活有的是劲,你就帮我找个主吧,我不会给你丢人的。要知道,挣不下钱,我大给我说的媳妇就会泡汤,你不能看着我当光棍啊!”舅说:“你的意思我懂,但麦客太苦了,你还小,恐怕身子受不了。”守娃说:“媳妇不跟了,没家没舍的,攒下好身子有啥用?”

舅无奈,觍着脸给守娃找了一家活。为了不给舅丢人,更为了给自己打出一个好影响,守娃进了地不要命地干了起来。但割麦之苦的确不是危言耸听,不说头上的烈日能榨出人身上的油,单就干活的姿势就像给人在上刑。不能站,不能坐,只能蹲着往前割。舞台上扮演武大郎的演员为了表示大郎个低,在舞台上也是蹲着往前走,但前面却没有什么阻碍。就这,演员走一圈也会气喘吁吁,头晕眼花。麦客不但蹲着往前走,还要握着镰刀一把把将面前粗壮、厚密的麦子割下来,受的罪、流的汗扮演武大郎的演员如何能相比?不说守娃才当麦客,就是老麦客干一阵也要腰酸背痛,胸闷气憋,常常不得不站起来伸伸腰,展展背,活动活动腿脚,再蹲下去往前割。守娃以前也给自家割过麦,却是率性而为,没有多少心理负担,虽然累,却累不到哪里去。现在,他戴上了麦客的枷锁,心里总想着多割多挣钱,又由于经验不足,很快,他的满腔热血就变成了满头大汗、浑身酸疼和眼前不停地发黑。咬着牙又往前割了一截,守娃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竟扑通一声倒在了潮湿的麦茬地上,天上的太阳随即轰一声在他眼前碎裂了。

死猪一般在地上摊了一会,守娃头脑慢慢有了知觉。相邻地里麦客匆促的割麦声传进耳朵,让他倏地清醒了自己是来干啥的。他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却听脊背“咔嚓”响了一声,随之刺骨的疼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守娃想着是刚才低头弯腰割麦造成的,便唏嘘着坐了一会。待疼痛稍有点缓解,他忙爬起来拾起镰刀又去割麦。这一次割的时间更短,腰酸背痛、胸闷气短便又一次缠上了他。守娃强忍着没有往地上倒,而是跪在了地上。不想膝盖垫实后,腰一下子有了支撑,腰酸背疼马上得到了一些诊治,胸闷气短也缓和了许多。守娃高兴坏了,就这么跪着往前割去。虽然膝盖以下被麦茬扎得生疼,甚至流出了血,却和蹲着割强多了,且越割越快。当然,时间长了,还是避免不了腰酸背疼,腿也被压得难受,实在忍不住了,守娃就躺在地上展一下,周期却毕竟长多了。就这样,守娃蹲一会、跪一会、躺一会,一亩亩麦子便被放倒了,守娃也一下子在滩涧一带有了名声,有人还给他送了个绰号:跪客。每当他割麦时,总会有一些婆娘和娃来看,且一嘴的啧啧,不知道是心疼守娃还是赞扬守娃。

舅听说守娃的事后也去看了一回,心里却异常难受,心想:“我姐要是看见娃这样干活,她的心不知疼成啥了!”

守娃从滩涧跪割到孔庄,又一路往北跪割而去。当麦客主家都会管饭,一般还不赖。守娃虽然干着重活,皮肤黑了,手脚粗糙了,却过得有滋有味。但由于跪着割麦,又常常在湿地上躺,他的腰背腿一直酸痛,特别是背,慢慢疼得已经直不起来,就那么塌着,彷如背上扣了一口锅。成贵看他不顺眼,说:“你就不能抬头挺胸端直地走,整天驼着背像个娃老汉,都不嫌人家铁匠女子不跟你了?”守娃便努力去挺背,但一阵阵钻心的疼却差点让他背过了气。无奈,他只得又塌下了背,心里却安慰自己说:“等麦割完了,背自然就直了。”

东南西北的麦子都割完了,守娃也成了名麦客,但他的背却再也直不起来了,成了孔庄人嘴里名副其实的“背锅子”。

这一天,铁匠铺的棚子不见了,刘铁匠一家三口也不知去向。守娃知道情况后,哭着问成贵道:“你给我说的媳妇呢?我挣的钱呢?蛋打鸡飞的事咋让你干完了?”

成贵恼羞成怒地吼道:“这能怪我吗?就你恁怂式子,狗见了都会避开的。”

守娃伤心地叫了一声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嚎啕起来。

人残了,媳妇跑了,父亲又是那个样,守娃心灰意冷,除被成贵逼着干些家里活外,冬天晒暖暖,夏天歇荫凉,一天天懈怠了起来。

这一年,轰轰烈烈的合作化在全国实施,地处渭北偏僻之地的孔庄也不例外。最后,除成贵一家外,全村人都在入社册子上摁了指印。

成贵不想入社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想干活,更不愿意被人管。因此,任凭村干部用三寸不烂之舌把道理讲尽,他的头却一直摇得像三伏天的扇子,还说:“我家虽然没有牲口,但有两个劳力,种几亩地跟逛街似的,干完了整天背泥坯(睡觉),神仙也不过如此,入了社我给狗干快吗?”

守娃听人说入了社大家一起干活,干得多分得多,干得少分得少,觉得这样既实际又热闹,不但想入,还有点向往。听了成贵的话,他不敢当面顶撞,背后却说:“净胡说哩,他一辈子就会和人反着来。两个劳力?他天天背泥坯,啥时候干过活,能算劳力吗?我觉得入社好,他不入我入。”

但成贵是家里管事的,他不摁指印他们家就入不了。孔庄的合作化拖了全公社的后腿,上面毫不客气地批评了大队长赵柱子。赵柱子一怒之下把守娃叫到大队办公室说:“叔知道你比你大明事理,懂下数,听叔的话,把手印摁了。”

守娃有点受宠若惊,更多的却是惶恐,他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我家都……都是……我大说了算,我……我按了指印,他……他还不打死我?”

赵柱子失望地说:“你看看你那点出息,都这么大了,咋还一点主意都没有?你大不对,你也跟着他让人笑话吗?”

守娃看着赵柱子嘴上的燎泡心动了,柱子叔当年有恩于他,要不他早被饿死了。现在柱子叔有难,还是他大作的孽,他不能坐视不管。

“我……按指印算数吗?”守娃胆怯地问赵柱子。

“算,当然算!”赵柱子肯定地说。

于是,守娃从赵柱子手里接过册子和印泥,抖抖颤颤摁下了指印。

成贵糊里糊涂入了社,自然气得暴跳如雷。但他不敢去找赵柱子,只能骂守娃,说守娃吃了豹子胆,竟敢当了他的家,总有一天他要把他背上的“锅”砸了,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还说入社你入去,老子一辈子都不入。守娃辩解了一句,成贵气汹汹扑上去要打,守娃一见赶忙曳着头、撅着腚、抡着手往外跑,动作丑陋而又可笑。成贵生气之余,心里又有点酸。

刘铁匠一家不知所终后,成贵的人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名誉和自尊心更受到了极大的损害。虽然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守娃身体的变故,但他心里清楚,他用幻想和对他人不屑构建的前景大厦正在坍塌,成义家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特别是大宝接二连三生下的婴儿啼哭声,更象挖山不止的愚公,一天天毁损着这个大厦的根基。守娃看来是没有希望修补这个大厦了,他想找个女人重振家业的雄心虽犹在,前景却一次比一次黯淡。他的心慢慢凉了,似乎羞于见人般地很少出门,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有事没事就拿守娃出气。守娃被他打怕了,骂烦了,除过吃饭、睡觉,成天不回家在外面浪。人们问他咋不在家里待,他令人费解地说家里有狗。又问他大在干啥,他又没大没小地说养膘哩。

守娃说的养膘就是猪长肉。

这样,成贵家形式上入了社,实质上入社的只有守娃一个人。成贵严格按自己说的,坚决不承认自己入了社,也坚决不去生产队干活。有时候游转到地里,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边干活,边嘻嘻哈哈地说笑,他还撇着嘴说:“那也叫干活,分明是在唱戏嘛。我把话撂在这,农业社迟早要塌火!”

后来,农业社还真就解散了,那时成贵已经死去几年。有人便说:“还是成贵眼里有水,他早就预见到这一天了!”对生产责任制有成见的赵柱子不同意这种观点,愤愤地说:“有个尿水,他就是懒,不愿意干活,才放这样的屁。生产队就是被这些懒怂搞垮的!”

成贵不去生产队干活,家里就守娃一个劳力,自然在生产队没有了优势。况且守娃还是个残人,干不了重活和技术活,只能和女人挣一样的工分。工分挣得少,分到的粮食和钱就少,有时候甚至欠下了生产队的,生活的困顿可想而知。成贵却不管这些,粮分回来了,他天天瞒着守娃给自己改善生活,有时候还把粮换成钱,去街上吃羊肉泡,喝烧酒。青黄不接了,他便呵斥守娃去队里借。守娃不去,他就打骂,甚至寻死觅活。守娃拗不过他,只得去找赵柱子。粮借回来了,成贵捞干的,守娃吃汤的,有时候还不给吃。守娃饿着肚子还要下地干活,人一天天瘦成了竹竿,背上的锅却一天天长成了一座山。

赵柱子看不下去了,气愤地对守娃说:“这样下去怎么能行,要让你大干活挣工分呢!”

“我哪里敢说他?队里干部好话倒是说了一踅筛,你也没少说过他,有啥用吗?”守娃脸蹙得像个瘦苦瓜。

“看来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赵柱子说。

“罚酒?”守娃费力地仰起头,诧异地看着赵柱子。

“我有个法子,就看你敢不敢做。”赵柱子说。

“啥?”

“你大不干活,主要靠你挣工分养活他。你提出和他分家,他就没人管了,我看他还干不干活。”赵柱子说。

“分家?”守娃脸变白了,“不说他会打死我,村里人听说了也会在背后笑话我!”

“你大都成这了,你还想着当孝子!”赵柱子叹了一声说,“不过,我不是让你真心和他分家,就是吓唬吓唬他。只要他肯干活,你们俩挣得工分一多,日子就有了样。几年下来,说不定还能给你问上媳妇哩。”

“媳妇?”守娃害羞地“嘿嘿”了两声,“就我这样子,还能找来媳妇?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不要看不起自己。”赵柱子说,“日子过得有了眉眼,媳妇多得是。当然,条件不能太高。”

“这我知道。龙配龙,凤配凤,鹁鸪对鹁鸪。我嘛,是个女的就行了!”守娃红着脸说。

“没麻达,这事包在我身上!”赵柱子拍了拍胸脯说。

赵柱子的话让守娃心里又有了希望,当天晚上他就吞吞吐吐向成贵说了分家的事。成贵听了眨了眨眼睛,却异乎寻常地没有发火,而是沉吟了半晌说:“说说,啥意思?”

“树大分枝,人大分家,村里人都这么做。我要是有媳妇,娃都几个了,也早分家了。”守娃按照赵柱子教的话说。

“问题是你没有媳妇,家里就咱两个人,你分的哪门子家?”成贵冷笑道。

“我想一个人过,我不想这样过下去。”守娃嗫嚅地说。

“忤逆啊!”成贵唱戏般地叫了一声,声音很是响亮。守娃的头皮一阵抽搐,以为成贵接着就要打他。正欲转身跑,却听成贵有点悲伤地说,“我还没有老,还能动弹,你就开始嫌弃我了。有一天我要是不行了,你还不把我掀到南沟去?守娃妈,你快睁开眼看看你下的狼崽子吧!”

“我不是这意思,我咋能不管你嘛。”守娃见成贵把他妈端了出来,心里有点发憷了。

“哪你啥意思?”成贵盯着守娃说,“也行,听你的,分家。分家后当然把我也要分给你,你管我吃,管我喝,管我穿。孔庄人的家都是这样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人家儿多可以分担,我命苦只有你一个。好在你妈不在了,你也就管我一个人。”

守娃傻眼了,他没有想到成贵竟然使出了这一招。他无话可说,讷讷着走了。

“文革”的风也吹到了孔庄,还把孔庄分成了两派。一派由村西几个年轻人领头,自称造反派,名曰“从头越”派,简称“越家”,从“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而来;一派由村东赵柱子几个“走资派”领头,名曰“驱虎豹”派,简称“驱家”,从“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而来。两派人员基本上按地域划分,但也有特殊情况。

成贵是村东人,按说应该加入“驱家”,但听说“越家”造赵柱子的反,夺赵柱子的权,他的屁股二话不说就坐到了“越家”,心里还说:“赵柱子太骚情了,太可憎了,太可恨了,这才几年嘛,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货竟然混成了人上人。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竟敢三番五次在人前收拾我,羞辱我。一些人不知道情况,以为他是好心,是替守娃说话,哪里知道他是挑唆守娃造我的反,夺我的权,最终把我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然后帮成义兵不血刃夺走我的十万里锦绣江山。现在好了,有人造他的反,夺他的权,他兔子尾巴长不了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这个时候我不加入“越家”,还加入你赵柱子的“驱家”不成?

成贵到“越家”司令部表达了自己反对赵柱子的革命愿望,并要求加入“越家”。头头喜出望外,忙问守娃是啥意见。成贵说:“那还用问,我是他大,我加入哪派,他肯定也加入哪派。”“越家”头头不以为然,说:“这次运动是史无前例的精神大变革,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不能用老脑子考虑问题,三队睡在一搭的两口子还分成两派呢。所以,守娃加入哪一派你必须问明,不能想当然,斗争复杂得很呢。你要是把守娃拉过来,然后再影响几个人,我给你记大功。”成贵问立大功有啥好处。头头说:“夺下赵柱子权后,多给你记些工分。”

成贵气昂昂回到家,向守娃说了他加入“越家”的事,并说:“我本来也要给你报名,考虑到你已经大了,应该有自己的主意,就先搁下了。说说,你是什么主意?”

守娃眨了眨眼睛说:“我……我……已经入了……‘驱家’。”

成贵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他使劲拍着炕沿喊了起来:“你……你胆大包天,这么大的事竟敢自己做主,得是赵叮当给你灌了迷魂汤?”

“没……没有,队里的人都入了‘驱家’,想着你也入了,我便入了。”守娃说。

“我入‘驱家’,我脑子进水了吗?赵叮当是什么东西?走资派!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谁和他为敌,我当然和谁是一派!”成贵吼道。

“柱子叔对我好,我不能做忘恩负义的王魁。”守娃嘟囔了一句。

“他哪里是对你好,他是别有用心。听大的话,退出‘驱家’,加入‘越家’。人常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不能让赵叮当钻了空子,弄得父不父,子不子。”成贵压低声音,摊着双手,尽量做出诚恳的样子说。

“我不!”

“咋,你想翻天不成?”成贵“嗵”地跳下了炕沿。

守娃偏过头,眼睛中满是执拗、倔强的光芒。

成贵踌躇了一下,然后将举起的右手放平,伸出食指晃动着说:“好,好,骑驴看唱本,咱等着瞧!”

从此,随着孔庄两派的斗争一步步刺刀见红,成贵父子的争斗也日趋白热化。

成贵知道自己老了,守娃翅膀硬了,如果再使用武力惩罚的老刀子,肯定不会再那么管用,弄不好还会自取其辱。经过一番思量后,他决定采用釜底抽薪的软刀子,即不许守娃回家吃饭、睡觉。这要是放在前些年,守娃肯定不战而降。但眼下成贵被全队人鄙视甚至怒视,守娃却得到了全队人的同情和支持,守娃的底气和勇气倍长,不但抵制住了成贵的封锁和进攻,还时不时地打一个漂亮的反击战。

不让回家睡觉,守娃就睡在生产队饲养室。过去饲养员不让他睡,这一次为了斗争需要,赵柱子让饲养员专门在炕上给守娃留了个位。这里冬暖夏凉,特别是冬天,用牲口吃的麦秸秆把炕烧得滚热,再用牛粪煨上,能热一晚上,比成贵那个破家强多了,久之,守娃还有点乐不思蜀哩。

不让吃饭,开始守娃怕成贵,不敢回家,只好忍饥挨饿。好在他饿惯了,又有诸多找食的法子,日子倒也能凑合。时间长了,凑合下去不是个事,村里人也唆使他回家去吃,还说你吃你自己的,怕个球。守娃一听有理,便趁成贵不在的时候回去偷吃,偷拿,成贵知道了,只能气得干瞪眼。再后来,守娃不管成贵在不在家,径直回到家见到啥吃啥,吃饱了再揣两个馍,待肚子饿了在饲养室烤着吃。成贵气得想扑上去打他,但看着他饿虎扑食的样子,只好改做破口大骂,守娃却理也不理他。为了断掉守娃回家的路,成贵又想了个新办法:在家关门、离家锁门。守娃一看更来了气,他一脚踹开破败不堪的门,气汹汹闯进去,连吃带拿地将吃食一扫而光。无奈,成贵学着根据地群众的样子坚壁清野,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守娃自然也不含糊,也学着日本鬼子的样子翻箱倒柜,找到吃的了全部拿走,找不到就摔锅、砸缸,气得成贵咬牙切齿地说,总有一天他要要了守娃这个狗日下的命。

父子俩的争斗终于在一次批斗会后达到了顶点。

这天,“越家”派人带走了赵柱子,说是在大戏楼上开他的批斗会。这很正常,两派相互批斗对方的人是常事,也是运动的需要,只要不弄出人命就行。再说赵柱子是孔庄第一“走资派”,不说“越家”人批斗他,“驱家”一些人想不通了也批斗他,赵柱子自己都习惯了。问题是“越家”这一次不从常理出牌,竟然从“驱家”叛变过来的人中挑出几个来揭发批斗赵柱子。这个批斗会有点新意,有一种狗咬狗一嘴毛的游戏感。因此,前来参加会的人很多,就连大戏楼周围的墙上、树上都爬满了人。除“越家”人外,还有“驱家”甚至周边村的人。

批斗会在一阵震天响的锣鼓声后开始了,主持人念了一段最高指示,说了这次批斗会的意义,群众的揭发批斗便开始了。上场的果然是村东几个生产队原“驱家”的人,但揭发的事情却不怎么来劲,不是说赵柱子在人前毫不留情地训斥过他,就是扣过他工分之类的事,听得人昏昏欲睡。会场上的口号声渐次停息,台下的嗡嗡声几乎压住了台上的批斗声,批斗会眼看要以失败而告终。

这时侯,成贵从后台气昂昂跨了出来。台下的人吃了一惊,似乎难以相信孔庄的“西北风”竟然上了台,还是在这样一个场合。待相信了眼睛看到的是真的后,人们兴奋地嚷道,这下有好戏看了!

台下很快静了下来。

成贵果然不负众望,看见站在戏台边的赵柱子,他仿佛戏中人见到仇人似的先是一惊,然后疾步冲过去,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抖动着指着赵柱子骂道:“你……你这个狗……奴才!”他本来想说“狗日的”,一想场合不对,赶忙改成戏里说的“狗奴才”。

赵柱子被成贵的动作和话语惹笑了,说:“你们不是说我是走资派嘛,咋又成了狗奴才?如果真把我当奴才,我只当人民的奴才,绝不当狗的奴才。”

成贵听出了赵柱子话中的意思,怒气冲冲地说:“你想当人民的奴才,人民哪里使唤得起噢。就说我吧,孔庄一个贫农,比你当年还穷得叮当响的贫农,你啥时候管过我?啥时候把我当过人?那一年我好不容易伴个婆娘,你竟然挡住不让我走;好不容易走了,你又哄守娃去唱戏。不给钱也就算了,还让他唱那些反动老戏,按现在的话说,用心和……和毒(何其毒也)了。后来入了社,你不但让队里不给我分粮,还鼓动守娃和我分家,目的就是想活活饿死我。守娃变成今天这样,说到底都是你戳戳的。你说,你讲,是也不是?”说到这里,成贵挤了挤眼睛,居然还挤出了一滴眼泪。

赵柱子不想和成贵废话,笑道:“守娃是你儿子,却不听你的话,就听我戳戳,难道你不是他大吗?”

赵柱子说的是反话,意思是说尽管你是守娃大,但你说得不对,我说得对,守娃这才不听你的,听我的。成贵却没有听懂他的话,竟顺着他的话杠上了:“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难不成你是他亲大?”

“哦,我才明白了!”台下有人学着秦腔《三滴血》上周天佑、李遇春晓得自己是同胞兄弟后的惊叹声,惟妙惟肖地喊了一声。人们听了一愣,但很快,脑子灵醒的人反应过来,会场顿时像点燃了的篝火,“哄”地笑成了一片。脑子反应慢的人不知道咋了,焦急地问出了啥事,笑什么笑,一些人的声音还很大。待明白了是咋回事,一个个也哈哈哈笑了起来。会场一时乱成了一锅粥,主持人憋住笑连喊了几声“严肃点”,均像石子落进水中似的没有多大反应。

成贵知道了自己话说的有漏洞,一时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他恨恨地去看赵柱子,赵柱子却眯着眼脸定得平平的,似乎眼里根本没有他。恼羞成怒的成贵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扑过去狠狠踹了赵柱子一脚。赵柱子没有提防这一下,加之腿又酸又麻,竟踉跄了一下,摔倒在了台下。台上、台下不约而同地惊呼了一声。成贵知道事情闹大了,忙闪到后台,下了台急急走了。

守娃没有去参加批斗会,一者是因为批斗赵柱子,他不忍心看;二者天冷,他衣着单薄,窝在饲养室热炕上睡觉更舒坦。赵柱子被成贵蹬下戏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孔庄,作为生产队新闻中心的饲养室,更是消息的接收处、评判处、再加工处和再传播处。人们都骂成贵,有些人骂得还很毒,就连断子绝孙的话都骂了出来。

守娃躺不住了,他跳下炕,悄悄溜出饲养室,抻着头,撅着屁股,抡着两手,急速向家奔去。到了家门口,门已从里面关了。守娃转过身,狠狠将屁股向门撞去。门“哐啷”一声开了,守娃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唏嘘着从地上爬起来,守娃顾不上拍屁股,一瘸一瘸忙忙向里奔去。

进了屋子,成贵坐在炕上正用拨火棍拨弄炕沿上的火盆,拨火棍的头尖尖的,扎到哪里哪里吱吱地响。守娃心里的火似乎也被拨火棍挑了一下,腾地燃烧了起来,他指着成贵厉声喝道:“你……你把柱子叔蹬到了戏台下?”

“我不是把他蹬到了戏台下,是把他踏到了脚底下。”成贵洋洋得意地说。

“你……你还说他是我亲大?”守娃的嘴唇有点颤。

“说了,咋了?”成贵满不在乎地说。

“胡说八道,你……你还是我大吗?”

“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就你恁怂式子,给你当大都辱没了我,谁爱当让他给你当去。”

“你……”守娃的嘴唇变青了。

“我咋了?我就这。”成贵皮笑肉不笑地说。

守娃“唰”地夺过成贵手里的拨火棍,尖头对着成贵紧张地说:“你……你再胡说。”

成贵吓了一跳,但看着守娃紧张的样子,他的心放了下去,冷笑道:“咋,你娃出息了?”说着撩起衣襟,露出黑肚皮,“来,往这里扎。”

“你别逼我!”守娃的眼睛红了。

“扎呀,快扎,你娃真有这本事,我死了也会笑活的。”

成贵话音未落,守娃手里的拨火棍已经慌乱地捅过去,扎进了他的肚皮。成贵本能地一缩,拨火棍又从肚皮里抽了出来。殷红的血随即涌出来,顺着黑肚皮蚯蚓般地淌了下来。

成贵似乎难以相信瞬间发生的事,待看到肚皮上的血后,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惊恐地喊道:“杀人了,守娃杀人了,守娃持刀杀人了!”边喊边从炕上溜到脚地,艰难地向门口爬去。爬到门口,他双手攀在门槛上,乌龟般地抻长脖子,向着墙那边的成义家喊道:“杀人了,守娃杀人了,成义爷,救命啊——”

守娃呆呆地瞅着成贵,拨火棍“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成义爷,救命啊——”成贵有气无力地喊着。

一会儿,成义带着老婆、大宝两口以及三个孙子惊慌失措地跑来了。看到眼前的场面,成义火冒三丈,指着守娃骂道:“疯了,疯了,你……你羞先人哩!”

守娃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杀人偿命,伤人坐牢,我马上去公社报案,让人家把你抓到避风处,去吃不要钱的粮。”成义气呼呼对守娃说。

“慢着!”已经被成义老婆、大宝几个扶到炕上的成贵忽地抬起头说,“你凭啥给我娃这样说话?凭啥要把我娃送到避风处去?”

成义一脸的懵懂,说:“这……我不是教育他嘛。”

“要教育教育你娃去,我娃有我指教,用得着你操闲心吗?”成贵说,“你打的啥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先把我娃送进牢,再把我一暗害,我这十万里锦绣江山自然而然就落进了你手里。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告诉你,我不是昏君!”

“你……你胡说!”成义气得浑身颤抖。

“我心里明得很哩!”成贵狡狯地笑了。

“那……那你喊我做啥?”成义气呼呼地说。

“我喊你了?我好像喊的是……对了,成义……爷。成义爷是你爷不假,但也是我爷呀,我喊我爷你跑来干啥?难道你是我爷?你还有脸教育我娃,我娃蹲着都比你站在粪堆上高。快领着你的七郎八虎避,看见你们这些贼我就恶心。”成贵凶狠狠地说。

“你你你……”成义指着成贵半天说不出话。大宝两口正用枕巾给成贵包伤口,成义有了出气筒,便移动手指,指着大宝两口说,“回去,都给我回去!”

成义一家走了,成贵哼起了“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一句没哼完,伤口又疼了起来,忙哎哟着对守娃说:“快,快去叫先生。”

孔庄人把医生叫先生。

受了伤,流了很多血,却没有怎么诊治,营养更谈不上,成贵从此卧床不起,半年后一命呜呼。

赵柱子负责成贵的后事。成贵生前没有想到死,什么也没有准备。老衣、墓窑都好说,棺材却难住了赵柱子。其时,后院那两棵榆树正蓊蓊郁郁,赵柱子想了想,指着粗一点的榆树说:“把它伐了吧!”

成义说:“榆木疙瘩能打棺材吗?再说树正长着。”

赵柱子说:“怎么不能?叫我说,你哥睡榆木疙瘩再合适不过。”

大伙都用询问的眼光看赵柱子。

“说啥呀?”赵柱子摊着两手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

大伙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哄”地全笑了。

成贵死后,守娃一人干活一人分粮,分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不但过得松泛,还慢慢有了积蓄。饱暖思欲,脸上泛起红光的守娃又开始想心事。他想到了他大当年骂他的话,想到了赵柱子曾经给他说的话,甚至想到了他死后的事……此后,他有事没事就往赵柱子家跑,去时不是提一斤白糖,就是拿两把挂面,很少空手大拳去。嘴还很甜,不叫叔、婶不说话。在孔庄初中当老师的解放比他大十几天,他不仅一口一声哥,还把小他几岁的解放媳妇赶着叫嫂子。守娃的心思,赵柱子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嘴里虽然不说什么,更不会向守娃许诺,心里却比守娃还急,暗地里他把方圆十几个村的媒婆都快要找遍了,并答应事成后重谢。说话算数是赵柱子的做人信条,这也是他在孔庄当干部的资本。两年后,终于有人给守娃说了个媳妇,年龄虽已三十有余,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赵柱子领着守娃兴冲冲前去相亲,见了面守娃的心却凉了一大截。赵柱子要守娃自己拿主意,守娃闷闷想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把姑娘娶回来。

守娃娶媳妇的消息在孔庄不胫而走,人们先是不相信,甚至嘲笑说这话的人糟蹋守娃。这天,守娃从孔庄初中出来,说是找解放要了一沓旧报纸,回去糊墙用。有人便问守娃是不是要伴婆娘。伴婆娘是孔庄人对二婚及多婚的说法,伴是名词动词化,意思是找伙伴,也叫搭伴、搭伙。当然,叫法不同,仪式便天地之别。娶媳妇要用花轿去接,还要大摆筵席;伴婆娘则没有多少讲究,有的甚至不声不响地过在了一起,成贵入赘柳绒绒家便是这样。守娃虽然是初婚,但他毕竟年龄大了,人们想着他只能找寡妇之类的女人过活,便也把“伴”送给了他。

面对大伙脸上的问号和好奇,守娃歪着头笑了笑,没有说啥。人们开始将信将疑。过了几天,守娃上街买毛巾、胰子、镜子甚至红尼龙袜子,还经赵柱子搭话,雇了大队新买的手扶拖拉机。人们的眼睛瞪大了。啧啧,守娃这是要娶新媳妇啊!好家伙,开“手扶”接媳妇,自打有了孔庄,谁耍过这么大?赵柱子当年给解放娶媳妇也就套了架马车嘛,跟守娃的女人这是积了这大的福啊!想到守娃要娶的女人,人们的好奇心更浓了,恨不得她马上闪亮登场。

守娃结婚这一天,孔庄几乎万人空巷。大伙都拥到守娃家里、门前,像跳芭蕾似地踮着脚,像长颈鹿般地伸长脖子,像牛一般地睁大眼睛,但怕一不小心不见了女主角。午时正,机头、车厢上挽着大红被面子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进了村,人们的眼睛“唰”地转向了手扶拖拉机。但直待手扶拖拉机停在了守娃家门口,却谁也没有看见新娘子。人们密匝匝围在手扶拖拉机四围,焦急地嚷嚷着新媳妇呢,新媳妇在哪里,长得啥样?正忙乱的不可开交,趴在车厢上的一个小男孩急声喊道:“在这里,在这里,在车角角坐着呢!”人们忙俯首去看,只见车厢角果然坐着一个拢红纱巾的人,但她除了头大外,其他的都很小。比如腿,虽然长伸着,却顶多两拃长。人们先是一惊,继而纷纷捂着嘴闪到了一边。后面的人越发好奇,一窝蜂地往过挤。赵柱子一看忙一把抱起新媳妇,高声嚷叫着进了守娃家门。

那一段日子,守娃成了孔庄人的谈资和笑料。老人们摇着头说:“这个守娃,还真是急了,都不看看啥状况就往屋里弄。本来一条病牛,又弄一块破地,这日子往后咋过嘛!”年轻人操心的是炕上的事,常常上工时围在一起挤眉弄眼地为守娃两口想办法,可嘴皮磨破了,法子想尽了,也没有想到一个轻松之法。老人们知道了不高兴地说:“八仙过海,各有神通,买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走——尽管咸(闲)事。”女人们不说啥,只是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说:“人这一辈子,没法说!”

过了几年,孔庄实行生产责任制,全村人喜逐颜开,欢欣鼓舞。唯有分了四亩地的守娃愁眉苦脸,不知所措。前些年,守娃虽然娶了女人,却只增加了一张嘴,没有增加劳力,好在生产队照顾他,给他安排诸如守果园、看苞谷、割草、打药之类力所能及的活,他胡乱混些工分,分点口粮,日子倒也能凑合。这下好了,责任制了,各种各的地,各收各的粮,各过各的日子,守娃没有劳力,没有牲口,没钱买化肥、农药、种子,虽然累得像牛,苦得像马,地里的野草却比庄稼多,比庄稼粗,比庄稼高。请人帮忙吧,一次两次可以,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孔庄人常说,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守娃的四亩地被守娃哄得没有了收成,日子一天天坏了起来,有时候竟然到了吃上顿愁下顿的地步。没办法,只好去借,去赊。开始倒也能借到,赊下,却只借不还,只赊不销,以后便很少有人再借给他,赊给他,还戏谑他“空手套白狼,吃成白眼狼”“要给守娃要下,除非把他告下”……守娃也想到了卖地,但不知在买卖土地上吃过亏,还是地已经不值钱,谁也不愿意买他的地。

守娃的腰更弯了,两手也不再狗刨式地在两边摇摆,而是直溜溜几乎垂到了地上,咋看咋像一条老态龙钟的狗。这“狗”不知道心虚,还是没脸,不再愿意见人,而是和他大成贵当年一样,成天躺在炕上睡。偶尔出一次门,还做了贼似地避着人走。时间一长,人们差不多快要忘记了他和他的女人。

这天,几个人坐在一起说闲话,有人忽然说这几天咋没见守娃。一旁的人听了嘿嘿笑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得是没人向你借钱借粮心里发慌?其他人嘻嘻哈哈笑了。又过了两天,有人又提起好几天没见守娃,人们听了虽然也嘻嘻笑,心里却起了疑惑。有好事者便去守娃家看,却很快喊叫着跑了出来。大伙不知咋了,相跟着去了守娃家,但见守娃和女人已经死在了炕上,眼睛、鼻孔、嘴巴、耳孔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粉粒。

消息很快传遍了孔庄,人们想起守娃恓恓惶惶的一生,都唏嘘着前来帮忙。赵柱子虽然比守娃高一辈,人也老了,仍然自告奋勇担任了葬礼总管。寿衣、墓窑都好说,让赵柱子作难的依然是棺材。正值三月,后院剩下的那棵榆树枝头挂满了一串串金黄色的榆钱,一缕缕挟带着苦涩的香甜味儿随风游进赵柱子的鼻孔,赵柱子心里不知怎么着有点凄凉,他叹了一声说:“伐那棵榆树吧!”

成义不愿意了,说:“守娃可怜了一辈子,你咋让他也睡榆木疙瘩?是这,把我门前的桐树伐了,权当大宝儿子给他伯行个孝。”

赵柱子翻了成义一眼说:“算了,还是让守娃睡榆木疙瘩吧!”

“为啥嘛?”成义摊着两手说。

“守娃恓惶!”赵柱子的眼眶中滚出了一串泪珠。

七七四十九天后,成义领着大宝几个推倒了横在他家和成贵家之间的墙,拆了成贵家的几间破房,在成贵保卫了一辈子的“十万里锦绣江山”上对檐盖了一排和他家一模一样的房子,两个家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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