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营营, 张海燕
(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 新疆 喀什 844000)
《还乡》是托马斯·哈代创作中期的一部作品。 不同于创作早期对英国农村恬静景象与田园生活的描写, 也不同于后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农村造成的不幸和灾难, 该小说对英国农村古老的生活方式、 风俗习惯和自然面貌进行了详细的记述。 小说中, 作为与世隔绝的埃格敦荒原, 远离现代都市的它仿佛是一座孤岛, 在荒原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人们早已与荒原融为一体, 对身处荒原习以为常, 而作为“外来者”的尤苔莎·维尔却始终感觉与荒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在荒原上, 迷雾岗是她和外公的家, 黑冢是她常去散步的地方, 奥尔德华斯是她婚后的住所。 尽管尤苔莎对荒原十分熟悉, 她还是对童年记忆中的海港城市布达茅斯与想象中的巴黎充满向往。 尤苔莎一心想要逃离埃格敦荒原, 其悲剧命运与她所处的空间环境息息相关。
“处所意识”(topophrenia)是美国学者罗伯特·塔利首创的一个概念。 这个概念在《处所意识: 主体的地方》一文中首次提出, 在《处所意识: 地方、 叙事与空间想象》一书中作了详细阐述: “处所意识即对自己所处地方(位置、 方位、 环境、 空间关系等)的一种持续而强烈的意识和关切; 这种地方感/空间意识往往带有不满、 不安、 不舒服或焦虑等特征, 而在全球化时代, 这种空间焦虑感日益激烈。”[1]《还乡》中的埃格敦荒原是一大片空旷野地, 黑色是它的主色调。 在荒原上, 夜晚的时间似乎被延长了许多, “深更半夜, 没有月光, 它使夜色更浓黑, 让人因此颤抖害怕”[2]3。 尤苔莎对自身所处的埃格敦荒原充满反抗, “埃格敦是她的冥国”[2]60。 这种对埃格敦产生的空间焦虑使她想要摆脱荒原的囚禁。 本文通过塔利“处所意识”空间概念去解读小说, 有助于我们探究尤苔莎逃离荒原背后的原因及其走向悲剧命运的必然性。
布达茅斯是一座远离埃格敦荒原的时髦的海滨城市。 在尤苔莎的记忆里, 这里有阳光明媚的午后广场、 悠扬悦耳的军乐队鼓乐, 还有英姿飒爽的军官与风流倜傥的少年围坐在身旁。 可以说, 这些浪漫回忆是支撑尤苔莎在昏暗荒凉的埃格敦荒原生活下去的支柱与动力。 尤苔莎从来都把布达茅斯作为自己的故乡, 甚至把它当成自己的灵魂。 由于父亲是军队里的乐队指挥, 又在尤苔莎的教育上花费了很多功夫, 因此尤苔莎有一种尊贵的美丽与魅力。 在风光旖旎的海滨胜地, 有疼爱自己的双亲, 尤苔莎是当时最幸福的人, 因为意识到自己处于这个繁华美丽的地方, 她对类似的地方都充满向往与渴望。 对于与布达茅斯有着天壤之别的埃格敦, 尤苔莎从内心是抗拒且排斥的, 因为她不把荒原上的生活视作人间的生活。 “尤苔莎现在看不到人间生活, 就把过去见到的场面尽情加以想象。”[2]61布达茅斯的生活经历初步形成了尤苔莎的空间意识。
“对故乡的依恋是人类的一种共同情感”[3]。 尤苔莎对布达茅斯的回忆正是这一情感的确切体验。 因为所处的环境不同, 人类的心智情绪与情感体验也不一样。 对尤苔莎来说, 拥有闪闪发光的海水、 新兴的港口与海滨浴场的布达茅斯就是人间天堂。 布达茅斯的光彩夺目与埃格敦荒原的庄严肃穆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由于受过教育, 尤苔莎思想超前, 有些行为在荒原居民看来就比较怪异, 例如她离群索居, 经常在夜晚漫游荒原; 她在别人辛苦劳作时休息, 当别人在星期天休息的时候, “她就在家翻箱倒柜, 摆弄她外公的旧海图和其它破烂, 嘴里哼着乡里人星期六晚上唱的民谣”[2]63。 尤苔莎的这些行为与她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 而她性格的形成又与她在布达茅斯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 尤苔莎对布达茅斯“近乎甜蜜、 轻快的恋地情结”[4]使她在荒原上显得格格不入。 因此, 她是荒原上一个孤独的存在, 但她的孤独又不是无所事事的孤独, 她有计划地漫游荒原, 同时又用爱情来缓解孤独。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离开荒原, 她是在等待那个能把她带离荒原的人。
塔利的“处所意识”概念揭示了一种关乎存在的空间辩证法: 空间意识和空间焦虑乃一体两面, 因为意识到自己处于某个空间、 意识到自己与某种更宏大的空间组织关系, 往往会带来焦虑, 这种焦虑源自对未知或不确定因素的担忧[5]。 相比记忆中的布达茅斯, 埃格敦荒原是尤苔莎的空间焦虑所在。 “自从地球上开始有草木, 荒原的土壤就穿上一件古旧的褐色衣服, 从不更换, 其独特构造自然生成, 一成不变。”[2]5埃格敦荒原“它那单调不变的黝黑巨大无比, 神秘莫测, 尤为奇特。 如同长久独处者, 脸上露出孤独的神情, 暗示悲剧的种种可能性”[2]5。 黑冢、 迷雾岗、 布卢姆思恩德、 奥尔德华斯、 静女酒店、 沙德河水坝是荒原上的独特存在, 构成了一幅尤苔莎的荒原轨迹图, 这些地点与她后来的命运密切相关。
尤苔莎出生在海滨城市布达茅斯, 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生活, 父母亡故后她跟随外公生活在荒原上的迷雾岗。 他们居住的农舍因为离其他农舍很远, 因此, 在“山坡上散落的孤单房屋中, 这间算是最孤零零不过的了”[2]65。 荒原本身是与世隔绝的, 坐落在荒原上的迷雾岗与其他农舍更是相隔甚远。 迷雾岗虽是尤苔莎在荒原上的家, 但“在家”亦有“离家”的焦虑。 从繁华的布达茅斯到荒凉的迷雾岗, 尤苔莎有一种被放逐的无奈, 但她又别无选择。 古冢是尤苔莎在小说中第一次出场的地方, 如果以黑冢为中心, 迷雾岗则坐落在荒原的西边, 与南边的布卢姆思恩德构成一个三角形。 古冢又叫黑冢, 它是荒原上的最高点, 站在冢顶可以把荒原上的景色尽收眼底。 尤苔莎爬上冢顶远眺可以看作是逃离荒原的象征。 正是因为尤苔莎爬上了冢顶, 才与荒原形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 “荒原景色出奇地相同, 那溪谷、 高地、 古冢以及上面的人影, 构成一个整体。”[2]11这种和谐还体现在即使荒原上有呼啸怒吼的狂风与纠结难缠的刺藤, 尤苔莎依然无所畏惧、 心不在焉, 正是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在意, 才说明尤苔莎对荒原上的一切了然于胸。 作为荒原和谐的有机整体, 尤苔莎意识不到“荒原已经进入她的血液之中, 难以挣脱”[2]3。 这也暗示了尤苔莎最后的逃离注定失败。
在荒原上, 时间是模糊的, “荒原上的人不用分钟来计时, 一年四季的周期变化, 是用植物的颜色来表示”[2]2。 因此, 沙漏和望远镜就成了尤苔莎夜游荒原必带的物品。 时间的流逝是无形的, 通过沙漏计时可以让时间变得有形, 尤苔莎也借此减缓内心的焦虑。 尤苔莎犹如荒原上的黑夜女王, 她“表面上倦怠、 空落、 安静, 实际上很忙碌、 很充实”[2]61。 尤苔莎的忙碌与充实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她假装自己是在为离开荒原做准备。 黑冢是尤苔莎常去散步的地方, 是她独处时的安慰, 更是她与戴蒙·韦狄幽会的地方。 “对于她来说, 爱情是驱散生活中揪人的孤独的琼浆玉液。 她对所谓热烈爱情抽象观念的渴望似乎超过对任何特定情人的渴望。”[2]61作为荒原上孤独的存在, 尤苔莎与韦狄的幽会也只是一种自我安慰。 韦狄曾在布达茅斯做过工程师, 尤苔莎在那里度过了她愉快幸福的童年, 与其说尤苔莎在与韦狄幽会, 不如说她是在和离开荒原的愿望幽会。 在克林出现之前, 尤苔莎把离开荒原的希望寄托在韦狄身上。
布卢姆思恩德是克林的家, 虽离迷雾岗不远, 但尤苔莎从没有关注过这个地方。 当克林从繁华时尚的巴黎回来后, 布卢姆思恩德就进入了尤苔莎的视野。 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 尤苔莎对克林的幻想主要是因为他来自自己向往的巴黎, 而荒原中的人们在心里把他俩结成一对更是加剧了这个幻想。 急于摆脱目前处境的尤苔莎把克林视为自己的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虽然尤苔莎与克林情投意合, 但他们的结合没有受到约布赖特太太的赞同, 这也为日后悲剧的发生埋下了种子。 由于与母亲不合, 克林与尤苔莎搬到了离布卢姆思恩德大约五英里远的奥尔德华斯的一个小农舍。 按照克林的计划, 在奥尔德华斯的居住只是他们的权宜之计, 因为他们将在六个月之后搬到布达茅斯, 尤苔莎也自信地以为自己能在婚后说服克林搬到巴黎。 然而, 由于误会, 尤苔莎与约布赖特太太闹了不愉快, 克林整天埋头苦读对他的视力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当克林因为视力问题只能从事割荆棘的职业且又对自身的处境充满乐观主义精神时, 尤苔莎彻底失望了。 虽然奥尔德华斯是尤苔莎婚后的家, 但尤苔莎在内心深处却并不把它当成自己的家, 尤苔莎认为的家是在繁华的巴黎。 这种身在家、 心却不在家的痛苦加剧了尤苔莎的焦虑与无助。 克林则不同, 他把整个荒原都当作自己的家。 至此, 当尤苔莎意识到离开荒原遥遥无期时, 她变得更加痛苦与不安。
“艺术作品中的悲剧不应该是偶然的不幸事件, 而应该是有某种必然性的。”[6]尤苔莎的悲剧命运是一系列不幸事件的必然结果。 约布赖特太太的突然死亡加深了尤苔莎与克林的误会。 这些带有偶然性质的误会导致了尤苔莎最后出走, 最终葬身在沙德河水坝。 尤苔莎的悲剧“是命运的悲剧, 更是因个体与空间(环境)冲突而造成的悲剧”[7]。 从迷雾岗到布卢姆思恩德, 再到奥尔德华斯, 尤苔莎完成了她的荒原轨迹图, 但却离她梦想中的巴黎越来越远, 至死她仍然未能离开“囚禁”她的荒原。
“‘巴黎’在小说中不断出现, 但仅仅是作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意象存在于埃顿荒原之外。”[8]结婚后她曾坦言: “我们在那儿开始时的生活不管多么简单, 我都不在意, 只要能在巴黎, 不是在埃格敦就好。”[2]221这种想要离开荒原的迫切愿望深深根植在尤苔莎心中。 对尤苔莎来说, 巴黎是一个真实与想象并存的地方, 真实是因为克林在那里工作了七年, 他会说法语和德语, 出现在荒原上的克林仿佛自带巴黎光环。 在尤苔莎的请求下, 克林谈论了罗浮宫、 凡尔赛、 枫丹白露、 圣克露、 布洛尼公园等, 还有许多其他巴黎人常去游玩的地方, 这一切对尤苔莎来说都是那么新鲜。 在与克林坠入爱河并结婚之后, 尤苔莎一心幻想着克林能带自己远走巴黎, 但当“克林越来越刻苦地投身到奉献家乡教育的努力中”时, “游苔莎觉得自己离开荒原的愿望没办法实现了, 她开始彷徨、 痛苦, 后悔当初的选择”[9]。 尤苔莎对巴黎表现出来的向往与渴望, 使克林“时时也察觉到尤苔莎爱他, 那是因为他是来自本属于她的那个花花世界的游客”[2]181。 克林的想法进一步证实了尤苔莎对巴黎充满渴望与幻想。
塔利认为:“叙事和制图过程相似, 都是以符号表征主体所在的世界, 投射出某种比喻性空间, 此表征与投射的空间既有真实的, 也有想象的, 还有索亚所说的‘真实并想象的’(real-and-imagied)。”[10]对尤苔莎来说, 巴黎的时尚繁华仅存在于她的头脑中, 她对巴黎的幻想建立在没有亲身体验的基础上, 而急于逃离荒原的愿望又美化了她心中的巴黎。 “她正在盼望, 将来有一天, 能够成为靠近巴黎林荫大道一幢漂亮小屋的主妇, 屋子不管有多小, 她至少可以在繁华世界外围过日子, 捕捉到些许飘荡出来的那种非常适合她享受的城市玩乐。”[2]216这是小说中尤苔莎对巴黎向往的最直接反映。 尤苔莎懂得享受生活, 她喜爱音乐、 诗歌, 更热爱跳舞, “她到巴黎去, 其中一个期望便是巴黎能给她提供这种消遣的机会”[2]232。 尤苔莎对巴黎的向往不是对奢华生活的单纯喜欢, 而是与她在布达茅斯时的经历及其自身性格密不可分。 克林和尤苔莎, 一个厌恶巴黎的生活, 一个向往巴黎的生活, 这种“无法克服居住空间环境铸就的根深蒂固的性格差异”[11]造成了克林理想的破灭和尤苔莎愿望的落空, 也间接导致了尤苔莎的死亡。 “原本想要彻底逃离荒原的她,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完成自己在荒原最后一次露面, 以自我的香消玉损将自己永远淹没于荒原的洪水之中。”[12]至此, 尤苔莎的巴黎主妇梦彻底破灭。
作为一部典型的悲剧小说, 尤苔莎的悲剧与她所处的空间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 布达茅斯承载了尤苔莎过去愉快的童年记忆, 埃格敦记录了尤苔莎的荒原行走轨迹, 巴黎承载了尤苔莎内心的一切美好幻想。 身处荒原的焦虑让尤苔莎意识不到荒原对她的馈赠, 尤苔莎对埃格敦荒原的熟悉程度使她对荒原的一切漠不关心, 表现出来的只是无聊、 倦怠, 以及想要离开的迫切愿望。 因此, 当她发现克林有可能带她离开时, 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克林的回归是带着他的抱负一起回来的, 克林从巴黎返回埃格敦是真正意义上的“还乡”, 而两人不同的初衷注定他们要分道扬镳。 从迷雾岗到奥尔德华斯, 从荒原的中心到荒原的边缘, 无论尤苔莎如何在荒原游走, 她依旧不能摆脱身处荒原的焦虑。 身处埃格敦的不满与不安导致了尤苔莎的处所焦虑。 荒原居民对尤苔莎的不接纳, 也加剧了尤苔莎逃离荒原的想法。 正是在摆脱荒原的一系列行为事件中, 造成了尤苔莎的悲剧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