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写作给儿童文学带来了什么

2023-04-29 01:46方卫平张之路刘海栖周晓枫陆梅李浩王秀梅陈香王万顺
万松浦 2023年5期
关键词:儿童文学跨界作家

方卫平 张之路 刘海栖 周晓枫 陆梅 李浩 王秀梅 陈香 王万顺

历史,以及现状

方卫平(鲁东大学儿童文学研究院名誉院长):至少近十几年来,非传统意义上的儿童文学作家们——通常我们习惯于称作成人文学的作家们——成规模地进入儿童文学写作领域,成为一个巨大的现象,这种现象也被称为儿童文学创作中的“跨界写作”,今天一起参与对话的晓枫、秀梅,也是这一写作的参与者、实践者。记得 2017 年,北京一家报纸的记者曾专门就此现象采访过我。成人文学作家写作儿童文学作品, 其历史、文学视野、文学意趣、笔力等,给读者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也为儿童文学创作提出了一些有意思的话题。

事实上,我们知道,童年生活、童年意象一直是中外文学的重要题材和表现内容, 从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到鲁迅等都是这样。一些成人文学作家笔下童年形象和故事的天真、谐趣、丰厚、深邃也曾经让我迷恋、震撼不已。从创作者的角度看,历史上儿童文学创作中的跨界写作现象并不少见,比如托尔斯泰编写的儿童故事集、圣 - 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罗尔德·达尔的《女巫》、E. B. 怀特的《夏洛的网》,等等。这些为儿童文学史留下了经典作品的写作者,其实都不是单一的儿童文学作家,他们更多的作品属于成人文学。

我们今天谈论的跨界写作现象,主要指的就是成人文学作家写作儿童文学作品的现象。大家能否先来谈谈自己对这一现象历史与现状的观察和印象?

刘海栖(儿童文学作家、资深出版人, 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目前, 儿童文学中的跨界写作,在儿童文学出版中呈现出很火热的场面。首先,我对此持肯定态度。儿童文学是文学的一部分,无论是成人文学作家写作儿童文学,还是儿童文学作家写作成人文学,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是作家自己的兴之所至,或者一个阶段的选择。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和更晚一些时候, 有一些作家写了儿童文学,又转而写成人文学,最终成为文学大家。

这一次跨界写作的出现,以及形成比较大的影响,我觉得有两个重要原因:

一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培育和开发,儿童文学有了巨大的市场。在前些年的图书零售市场占有率调查中,到了暑假这样的假期, 可以达到 40%。除了专业出版社,越来越多的非专业出版社进入这个市场。虽然儿童文学作家不断增加,队伍不断壮大,但依然难以满足出版社的产能需要,尤其是畅销书作家多集中在少数出版社,有些出版社就开始约请重要的成人作家写作儿童文学。由于这些成人作家具有较高的写作水平,又有较

大的影响力,便取得了很好的市场效果。于是,又有新的出版社跟进,慢慢形成阵势。二是题材的需要。在一些特殊题材上,

成人文学作家比儿童文学作家有更大的优势,比如写边疆风情的,写军事的、历史的, 还有一些写科学等专业题材的,这些都是读者在阅读中越来越希望看到的,而这些题材正是一些成人文学作家的强项,所以出版社的编辑就把注意力更多地投向他们,他们也确实拿出了优秀的作品,给孩子们提供了更丰富的阅读体验。在各出版社把主题出版作为重要指标性的目标时,那些熟悉军事题材、历史题材和少数民族题材的成人文学作家更是成为出版社追逐和开发的资源,这也成为跨界写作中的一个非常典型的现象。

陆梅(儿童文学作家、《文学报》总编辑):记得多年前看到过一套“世界大奖作家”写给孩子的童书,我翻箱倒柜只找到一本,从书后勒口看到篇目,都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写给孩子的书,比如写《愤怒的葡萄》的斯坦贝克的《小红马》,泰戈尔的《新月集·飞鸟集》,还有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索因卡的《在阿凯的童年生活》…… 编者是既是诗人也是儿童文学作家的徐鲁。这是我记忆里比较早的国内少儿出版界自觉而为的跨界出版——以“为小孩子写大文学”的人文理念和出版胸襟,主动策划、组稿和引进的一套书。

近十年间,成人文学作家为孩子写作已然成为一道风景、一种现象,在这个意义上称“跨界写作”也不为过。不用刻意,我脑海里就浮现出一长串名单:张炜、徐贵祥、叶广芩、鲍尔吉·原野、裘山山、赵丽宏、周晓枫、王秀梅、荆歌……我想从作家作品谈起。比如,说到冰心,我们会想起《寄小读者》和《小橘灯》;说到圣 - 埃克苏佩里, 我们会想起《小王子》;说到艾特玛托夫, 我们会想起《白轮船》;说到林海音,那肯定是《城南旧事》;甚至说到写短篇小说的

契诃夫,我們脑海里或许会浮现出一篇《万卡》;说到写散文的鲁迅,谁没有在学生时代读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藤野先生》?这些中外作家的名篇佳作是儿童文学吗?你说是,它们确实经常出现在各类少儿书单和世界经典儿童文学的长廊里;你说不是,那算不算跨界写作?虽然这些作家当初未必就是专为孩子而写。

我们也可以以安徒生为例。他的经典名篇《海的女儿》《丑小鸭》《拇指姑娘》《皇帝的新装》《卖火柴的小女孩》等,大家都耳熟能详。有一天,我翻出叶君健翻译的《安徒生童话》,重读这些名篇,发现竟全不是我小时候的记忆。譬如《皇帝的新装》,我小时候只记住了那个说真话的孩子——人人都说谎,只有那个天真的孩子一语道破皇帝没有穿衣服。此番再读,我惊异于童话里居然藏着那么丰富复杂的人生和人性。你看那两个谎称织工的骗子,他们的骗术多么“高明”。放在今天,他们简直是深谙心理学的理财大师,狠狠抓住了人的软肋。那个最诚实和有头脑的老部长以及那个自以为聪明的皇帝,在察看了空空如也的织机后,都在心里扪心自问:“难道我是愚蠢的吗?”“难道我不配做皇帝吗?”——人最难的,是和自己的虚荣心较量;最终打败自己的,也常常是自以为的那份聪明。莫泊桑《项链》里的玛蒂尔德,不也为一时的虚荣买了十年辛劳的单?今天,同样的剧情不也常在我们的身边上演?《海的女儿》里, 因为对爱的信仰,小美人鱼做出了没有退路的牺牲,从此获得了永生。还有那棵不安于长在树林老家的枞树,想要去远方,被做成漂亮的桅杆,漂洋过海;或者被搬进一个美丽的大房间,给装饰起来,但是很快又遭遗弃,经受各种各样的考验……写童话的安徒生其实也在写自己,写他眼里的人性的真实,写他对爱和理想价值的笃信……他对人生和人性的洞见是多么深刻啊。所以有人感叹:童话不再是儿童的专利,人们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对安徒生童话有着不同的感悟和认知——5 岁的幼童可以倾听安徒生,15 岁的少年可以阅读安徒生,25 岁的青年品味安徒生,35 岁的壮年理解安徒生,45 岁以上的人思索和回味安徒生……安徒生的大部分童话,是以丰富的内心生活的“厚重” 和“杂芜”面目出现的,要消化这份厚重和杂芜,非得岁月的淘洗,可这并不影响一个孩子读出他心领神会的部分。我以为,这才是跨界写作,换一个今天的热词,叫“文学无界”。这看似矛盾,却并不矛盾——安徒生的那些经典童话,真正实现了无国界、跨时空和全年龄的阅读。

张之路(作家、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前副主任,中国电影家协会儿委会荣誉会长):从世界范围来讲,关于跨界写作的现象由来已久,从诺奖作家到世界文豪都曾经为儿童写作。比如被选入语文课本的《种树的人》,作者让·吉奥诺是二十世纪法国重要的作家。这部作品的同名动画短片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奖。

再比如法国著名作家莫迪亚诺,201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写的《戴眼镜的女孩》也是一部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作品以回溯叙事方式,带领我们走进一个小女孩在巴黎度过的童年时光。其中,既有女儿与父亲平淡而温馨的生活点滴,也隐含着成人世界的无奈与艰难,以及在父亲的影响下女儿建立起的对社会的认知。在女儿似懂非懂的年龄,父亲使她建立了对生活的积极态度。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如《捉猫记》《列

那狐的故事》,还有《卡尔维诺意大利童话故事》。卡尔维诺说,表面上童话都是相似的。在这个迷人的童话森林里,常常见到机敏勇敢的英雄、居心叵测的巨龙、仙女出没的城堡……但每个故事都具有独特的魅力, 像宝石折射出多彩的光芒。

经常写成人文学的作家,书写的儿童文学作品文体相当丰富,包括小说、童话、寓言、戏剧等多种类型的作品。这不仅可以满足孩子们多种阅读口味的需要,还可以从多重维度拓宽小读者的阅读视野。

李浩(小说家、学者,河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就我的目力所及,许许多多的伟大作家都有儿童文学的创作,而且某种可称为“童心”的东西始终可贵地保存于他们所有的作品中,譬如固执的天真和好奇心,譬如创造和冒险的愿望,譬如那种黄金般珍贵的信……大作家乔伊斯写过不错的儿童文学作品,要知道,他是意识流小说的鼻祖之一,其长篇的写作甚至以晦涩和暗藏的知识多多而著称;大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可以说“醉心于”儿童文学,他专门搜集过“意大利童话”并加以改写,他的《祖先三部曲》可部分地当作儿童文学来看待,流畅的故事、丰沛的童心和贮含的深刻相融在一起, 成为可以从十几岁一直读到五十岁、六十岁的书。我们可以看到大作家萨尔曼·鲁 西迪在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哈龙与故事海》中的可贵调整和可贵保持,可以看到莱辛、马克·吐温、王尔德等作家在写作儿童文学时的可贵调整和可贵保持。“儿童是成人的父亲”,这句话的有效性在于儿童身上的那种“可贵”,应是人类永存并且在不断进步和发展过程中的支撑,譬如我在前面提及的“固执的天真和好奇心、创造和冒险的愿望、黄金般珍贵的信”……在我看来,儿童文学领域中对成人文学作家的拒绝恰恰是“成人性”的,是利害掂对和计较的某种表现,是“成人性”对“儿童性”的幽暗侵染——因为,如果仅仅是出于对“儿童性”和儿童文学独特性的维护,我们完全可以就文本论文本,而不是划分成人文学作家和儿童文学作家:既然他们进入了这一赛道,那就统一地按这一赛道的规则比赛就是了,只要你不在长跑的赛道上跳高我就不必阻拦,不是吗? 当然,我也可能是出于“成人性”而做出的误解,如果是这样,我愿意向大家道歉。

方卫平:晓枫当年写作散文,近年写作童话很有影响,能否谈谈这背后的故事?

周晓枫(散文家、童话作家,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一天竟开始童话创作, 我自己也为此惊讶。虽然 1992 年大学毕业后,我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做过八年编辑,开始两年在《儿童文学》杂志,后来做图书编辑。但我当时对儿童文学无感, 只把它当作谋生手段,甚至抱有内在的轻视和敌意。后来耐心耗尽,我调入《十月》和《人民文学》,才算终于回到我感兴趣的成人文学领域。离开儿童文学领域,我如释重负,因为我潜在地把这段生涯当作时间上的浪费。

写童话,因为偶然的因素。我曾做过一次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的评委,发现参评作品中既有佳作,也有尚未达至水准的。说戏言也好,妄言也好,我当时随口一说:“如果这些都能入围,那我也能写儿童文学。”我很快有了大致构思,要写个善良的小精灵,他的工作却是给孩子送噩梦——这个故事,是献给所有怕黑和曾经怕黑的童年。我在冲动下写了开头,但没有继续组织情节,它随后被我搁置,忘到脑后。2013年,我离开编辑岗位成为专业作家,坚信散文是我一生的方向,我并未真正考虑过儿童文学。 2017年,《人民文学》准备一期儿童

文学专号,但童话稿源出现问题,曾经的同事想起我说过的大话,于是打来约稿电话, “你不是说你也能写儿童文学吗?那么,动笔吧”,并严格规定了交稿期限。我这才重新打开《小翅膀》的文档。我对其内容已印象模糊,但必须在倒计时中完成所谓的救场。所以写童话对我来说,并非蓄谋已久, 而是误打误撞。交稿的压力,导致我来不及过多准备,强制自己向前推进,甚至出现过今晚关电脑、明早写什么都不确定的情况。我是凭着直觉和元气,凭着莽撞和任性,完成了第一部儿童文学作品。

交稿以后,我内心不安,因为无法做出自我判断;发表之前,我没有给孩子看过, 也难以预测小读者的反馈。《小翅膀》的收获出乎我的意料,无论是小读者的肯定,还是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桂冠童书等的奖项鼓励,都给了我继续创作的愿望和勇气。就像我最初的作家梦,仅仅是因为作文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我对写作的热爱里,从起点就包含虚荣心的成分,至今未改。

《小翅膀》是在短时间内的混沌状态下完成的,因此它看起来有些浑然一体的意思。开篇顺利,并不意味着我寻找到了一条便捷的道路。在童话之前,我只写散文—— 我一方面为自己创作上的转变而欣喜,一方面很快发现,童话就像散文一样:起笔容易, 进步困难。我后来又写了《小门牙》《星鱼》

《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等几个童话, 感觉一个比一个吃力……童话比散文还难, 甚至难得多。

可能是天生的思维习惯或长期的实践训练,我更习惯散文。写童话呢,我的状态不稳定。有时轻松起飞,有时寸步难行,有时要先以散文写出梗概和段落,然后逐句“翻译”成童话。两种文体,两种表达,我可没有钢琴家双手同时处理黑白键的本事。我感觉就像练习书法,右手帮不上左手的忙;或者就像田径和球类,都属于体育运动,可不能说跑得快就会打乒乓球一样……它们是两回事。当然也可以说,左右手练字至少都对读帖有帮助,不管怎么锻炼至少都对提高体能有好处。散文和童话,都帮助我理解文学的魅力和难度。

跨界写作对我来说,是特别珍贵的经验, 是重新的出发和成长。每当有人赞许,把我的转变形容为是对孩子的“施惠”时,我并不认同且感到羞愧,因为我才是那个真正的获益者。如果没有进行儿童文学的创作,我可能难以辨识自己的谬解和偏见,还会在无知中延续傲慢。是的,大学毕业后第一个工作,就是儿童文学编辑;但写童话起步很晚, 我还在摸索和学习之中。时隔二三十年,我对那段儿童文学编辑生涯深怀迟来的感激; 对儿童文学的理解,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能够创作儿童文学,我感到庆幸和荣幸—— 这不仅是为孩子、家长和老师,也是为了成长中的我自己。

王万顺(文学博士,鲁东大学张炜文学研究院副教授):成人文学作家“染指”儿童文学,在中外古今的文学史上并不罕见, 不乏其例。但是,作为一个突出的跨界写作现象,受到人们的热切关注,还从未有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中国的当代作家纷纷掉转笔头?儿童文学有着怎样的魅力?究其原因,显然不是由于怀旧情绪渐长,不是作家返老还童,不是作家要在新的领域进行自觉的艺术探寻。自从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形成分野甚至对立,到今天成人文学作家开进儿童文学阵地,“抢”儿童文学作家的“饭碗”,至少表明了一个可喜的事实,那就是儿童文学获得了更大程度上的重视与认可, 也是令人振奋的胜利。

跨界写作,带来了什么

方卫平:关于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之间的异同,向来存在着不尽一致的观点:一种强调两者之间的差异性,另一种则强调两者之间的共同性,此外还有差异性与共同性的辩证统一论者。我个人基本上也算是差异性与共同性的辩证统一论者。同时我也认为, 谈论儿童文学写作与成人文学写作之间的不同仍然是重要的,例如两者创作的“隐含读者”显然不同。一般来说,成人文学作家的写作可以预设读者,也可以“目中无人”; 但是,“眼中有读者”,却应该是儿童文学作家的基本写作姿态,甚至是基本的写作伦理。即使有些作家声称“眼中无读者”,却 写出了受到孩子们喜欢的作品,这也只能说明文学生活的多样性或创作与阅读之间的落差性。“为孩子写作”,这是儿童文学写作最重要的美学姿态。“隐含读者”的不同, 以及儿童读者接受心理的各异,决定了儿童文学一系列如伊瑟尔所说的“艺术部署”的不同,例如在主题、题材、语言、风格等方面,儿童文学创作都有自己特殊的文学规律和美学要求。

就我们今天谈论的跨界写作而言,每个作家的具体情况千差万别,而且,有些成人文学作家同时也可能是天生的儿童文学作家。这些作家成规模地进入儿童文学创作, 究竟为儿童文学创作带来了什么,请各位谈谈自己的看法。

张之路:当我们谈到儿童文学定义的时候,或者说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区别的时候,我认为在文学追求的这一点上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成人文学要深刻,儿童文学除了深刻,更要深入浅出,要让儿童读者看懂和明白。因此,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之间有一个宽泛的过渡带。有些作品到底如何归属还经常存在着争论。鉴于以上原因,我的观点是:儿童文学的性质决定了跨界写作的可行性和必然性。

近十几年来,许多长期在成人文学创作领域耕耘的作家书写了大量的儿童文学作品,这个现象已经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比如张炜的《寻找鱼王》《橘颂》,叶广芩的《耗子大爷起晚了》《花猫三丫上房了》, 赵丽宏的《童年河》《渔童》《树孩》《手足琴》,肖复兴的《红脸儿》《兄弟俩》等。这些作品受到了社会和同行的肯定,丰富了儿童文学的创作。

我对这些作家书写儿童文学作品充满了信心,我知道他们是不会让大家失望的。这些作家的儿童文学作品的研讨会我基本都参加了,比如刚刚研讨的赵丽宏的作品《手足琴》。我认为,这部作品的人物形象清晰生动,人物的命运在故事的编织与讲述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在故事中,哥哥大麦为弟弟制作小提琴,平凡的生活与传奇的色彩都为作品增加了可读性,且具有读者参与性。

陈香(儿童文学评论家,《中华读书报》总编辑助理):因为新世纪儿童文学写作内涵的拓展和儿童文学社会关注度的日益提升,一批成人文学作家试水儿童文学创作, 有成功者,也有非成功者。评论界和读者诟病最多的,莫过于其中诸多创作“不是儿童文学”。

儿童文学拥有独有的生命哲学与审美特质。儿童文学伴随着儿童的发现而产生,是否“为儿童”,是否以儿童为本位,是否成功运用儿童视角,成为判定作家创作是否属于儿童文学的重要标准,作品中是否书写了儿童主人公反在其次。

我认为,成功的儿童视角的运用有两层含义:其一,是否是以儿童主体性的视角去观察世界并完成文学书写;其二,是否真正尊重和赞赏儿童生命形态的存在,葆有对童真世界由衷的欣赏、赞叹和慰藉。将童年的生命体验、儿童的生命表征投射于文学场域当中,就会产生千姿百态的生命意趣和鲜活清亮的语言意味。

事实上,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书写质的不同,就在于接受主体的不同,儿童的生命存在与儿童文学本质之间存在着唯一无二的本体逻辑关系。儿童文学的审美发生,建立在儿童的心理特征和精神特征的基础之上,是契合儿童的思维特征、心理特征、社会化特征的审美呈现。

首先,儿童的思维方式是人类开启智慧之门之初的思维方式,质朴、原始、直接, 他们分析、概括、抽象的能力弱于形象思维, 用直觉和具体形象去感知世界。所以,对一部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而言,完整和生动的故事性质非常重要。张炜的《寻找鱼王》、叶广芩的“耗子丫丫三部曲”、杨志军的《三江源的扎西德勒》等成人文学作家转写儿童文学的成功之作,无不体现了这样的特点。其次,“自我中心思维”是儿童所独具

的特征,儿童在现实生活中以“我”为主体观察世界、认识事物和理解现象时,容易产生一定程度上的混杂和变形,进而形成儿童独特的非逻辑认知。儿童思维所感知的不是具有意识的自我,而是主客体不分的混沌世界。对于周围不能把握的事物,儿童往往采取“同化”,即把主观愿望施加在客体上, 以达到主体的精神自由和愉悦。儿童视角意味着成人理性和经验的疏离,其背后是书写者对社会文化不同角度的独特认知方式。以儿童视角构建的文本,是从儿童的心理出发描述对外在世界的感知。

比如,在《三江源的扎西德勒》中,杨志军展现了越来越纯熟和自然的儿童视角观照,当这种“自我中心的思维”投射于主客体不分的苍茫世界之际,儿童视角与人类的早期思维实现了殊途同归。其异质和纯真的视角,反而提示着“本质直观”认知世界的方式,给读者以新的震撼和唤醒。作品洋溢着童话般的清新气息,也洋溢着人类寓言般的深广哲学图景。

再如,《熊猫小四》中有这样一段:“二猫是一只自由浪漫的熊猫,在爸爸面前出现与否,全看它高不高兴。大部分时间,它都在高高的光头山上待着,那里凉快,视野广阔。妈妈说,二猫在山顶上可以舒展心胸, 可以作诗,它是一只文艺猫,像汪汪的小叔张永才一样——小叔张永才是个文学青年, 写了一首又一首诗,即便一首也没发表出来。”可见,叶广芩以一种变形或者夸张的手法,将她对客观世界的主观感受移情到另一个客体上,造成了一种通感的表达。这种表达与儿童独特的非逻辑认知有异曲同工之妙,导致了一种轻喜剧和幽默,而这种轻喜剧和幽默又为儿童的天性所好。儿童文学的独特性,就在于如何以独特的、属于儿童的不可替代的感知和情感的变异和创造,重塑一个儿童眼中的日常世界。

其三,儿童文学作家必须要负载起人生的沉重与希望,对现实进行超越性的儿童文学表达。也即,在儿童视角下的书写和儿童独特的生命体验中,应体现童年独有的单纯精神、欢乐意志,体现对童年生命愉悦性的由衷欣赏,这既是对童年主体生命的尊重, 也是成功的儿童小说的要素之一。

此前,有一部知名成人文学作家创作的童话作品,因为作家太想将成人世界中的复杂世俗带给儿童,作品负载了沉重的现实隐喻,但正因为要负载的过多,其情节过于刻意而失却了自然,更失却了儿童文学艺术所要求的轻盈美感、自由精神和趣味表达。

一味按照成人眼中的现实来描摹现实, 恐是儿童文学创作不可取的;儿童思维与成人冰冷生硬的理性逻辑和客观要求是相背而驰的。儿童所感知到的现实,一定是其过滤过的现实。比如在《三江源的扎西德勒》中,6 岁的“我”既是最主要的人物形象, 也承担着视角式人物的功能。在纯正的儿童视角中,一定过滤掉了很多事实,而且不求逻辑层面的解释,但小主人公纯真的视角描述,却提示着人对神性自然应有的尊重和敬畏,提示人内心的自我约束等诸多形而上的思索。

儿童是感性的、缺乏经验的群体,其语言方式是描述性的、具体的、感官式的。在儿童的思维方式中,事情因为缺乏逻辑判断而变得直白具体。很多人据此认为儿童文学简单,但恐怕未必。因为儿童文学所呈现的, 必须是儿童的思维模式和语言方式。儿童以本能的判断和感受来认知周围的世界和人生,而不是像成人文学一样,以价值判断和经验的累积来书写故事与人生。儿童视角下的与众不同的叙述方式带来了儿童文学的纯净本质,这是儿童文学的价值归属之一。事实上,儿童视角的特殊性,其异于成人视角的局限,其童年叙事的维度,形成了新的叙事语境,反而缓解了成人视角叙事的焦虑。

那么,如何解决儿童文学创作中的“成人腔”问题呢?我以为,实现从成人文学文本到儿童文学文本的跨越的关键,就在于作家能否准确捕捉到儿童文学艺术的单纯意志和自由精神,在勾勒一幅更为宏大开阔的社会生活画面时,也能不脱离儿童的接受能力和审美趣味,也能实现作品的从容、轻灵、优美。

刘海栖:儿童文学创作中的跨界写作, 给读者带来了更多阅读体验和选择。读者通过阅读各种儿童文学作品,视野得以开阔, 兴趣变得广泛,这是成长的必备。我们小时候,没有很多儿童读物可以阅读,就读了大量成人读物,这也给我们带来很大收获, 对我们后来的成长起到巨大的作用。我一直认为,儿童阅读要有陌生感,不能仅满足于知道发生在身边的事情,高兴是高兴,轻松是轻松,但缺乏了探究的乐趣。有些儿童故事,刚阅读完可能无法理解,但随着自己的成长,会逐渐明白。

周晓枫:在我之前之后,国内都有许多成人文学作家跨界进入儿童文学领域。如果写得好,能为童书增加丰富的样貌;如果写得不好,至少能让作家在受挫中学习尊重。国外有许多著名作家都曾为孩子写作,这是美好的选择与需要。

王秀梅(作家,烟台市作家协会主席):我想谈的第一个话题,是成人文学作家跨界写作给儿童文学领域带来的新鲜的“陌生感”,以被称为“法国短篇怪圣”的小说家马塞尔·埃梅为例。他的小说很奇特,《埃梅短篇小说选》《变貌记》等作品,我经常反复阅读。后来因为实在太喜欢他,我对他进行了更多的了解,这才知道他写过儿童故事,于是买了一本他的《捉迷藏故事集》。当我翻读这本书时,立刻被它深深地迷住了。粗略统计,他在书里写了大约三四十种动物,如鸡、鸭、鹅、牛、猪、孔雀等。重要的是,他写的动物跟我过去儿童文学阅读经验里的那些动物都不一样。故事里的那些奇妙的语言——无论是动物使用的语言,还是从作者视角对动物进行的陈述,都没有刻意模仿儿童天真烂漫的口气;相反,他的叙述很成人化。比如他用 “这是一只安静的家禽,喜欢交谈和合理的娱乐”来介绍一只大白鹅。我相信,这样的句子,大人和孩子都会喜欢。

埃梅对动物的所有书写都像这样的句子一样让我念念不忘,以至于我一度认为自己是对儿童文学的阅读匮乏才导致了对一个作家如此大惊小怪。而实际上,在 2016 年进入儿童文学创作之后,怀着对儿童文学巨大的敬畏和胆怯、惶惑和不安,我是做了很多阅读努力的。我买了几百本国外大奖童书努力地读。虽然这些书在浩瀚的儿童文学书海里只能算沧海一粟,却是我极为重要的一段阅读经历。埃梅从小生活在湖泊、森林、草原交织地带的农村,对农民的生活环境以及跟农民朝夕相处的牲畜和动物都很熟悉和喜欢。我想,一定是这种童年经历促使他写起了儿童故事。喜欢写动物,把动物写得与众不同,源于他与动物之间日夜耳鬓厮磨的童年经历。方卫平老师曾多次谈到童年记忆非常重要,在今年四月举办的第三届贝壳儿童文学周期间,他再次提到了童年记忆的重要性。作为写过儿童文学作品的成人文学作家,我深深地明白,成人文学作家写儿童故事,其中存在着一个核心的核心,那就是顽固而珍贵的童年记忆。这种以童年记忆为核心的跨界写作,在经过了极为复杂的成人文学创作训练之后,必然带有新鲜的“陌生感”。张炜老师近年的儿童文学创作,在我看来,是带有这种可贵“陌生感”的典型代表。童年的山野和林子,是他一直不吝言辞反复谈及的童年记忆。在纯文学创作上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张炜老师,携带着深刻的思想和纯熟、复杂、多变的技术,进入儿童文学创作后所建构的儿童世界,是一个带有很大辨识度的百科全书的世界,给儿童文学领域带来的“陌生感”非常突出。

反过来说,儿童文学创作也会给成人文学作家的成人文学创作带来有益的补充和变化,包括形式上的和思想上的,这是我想谈的第二个话题。除了马塞尔·埃梅,“大作家写给孩子们”系列丛书还收录了包括福克纳、卡尔维诺、毛姆、勒克莱齐奥、莫迪亚诺、普希金、高尔斯华绥、法朗士、契诃夫、艾略特、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等在内的作家创作的儿童故事和诗歌。当然,还有霍桑等其他许多文学大师也都写过儿童文学作品。在为罗尔德·达尔、安房直子、安徒生等作家所深深迷醉的同时,我对这些成人文学作家创作的独特的儿童故事也同样狂热地着迷。我记得,在一个明亮的初夏的下午,我读到法朗士的《杰奎琳和大狗米劳》,一整个下午心里都充塞着痛苦的震撼。直到现在,我依然对这个作品念念不忘。杰奎琳是一个小女孩,米劳是一只大狗,作为一对多年的朋友,他们认为在万物初始之时彼此就已相识,天经地义,无可辩驳。米劳崇拜和喜爱着女孩,女孩也觉得米劳身体强壮,心地善良,并且知道许多她所不知道的秘密,还拥有一种对大自然的洞察力。然而有一天,一幅场景沉重地打击了杰奎琳—— 她发现米劳被一根长铁链拴在井边的树上。杰奎琳困惑地盯视着这位依然用忠心耿耿的眼睛望着她的好朋友,不明白这位大自然的天才、毛茸茸的神仙,何以沦为了一介囚徒。这个精短的小故事包含了一个文学作品所应该包含的众多严肃的命题和微妙的意义:爱与悲、沉重的宿命、忧郁的道德批判和现实认同、人道主义、忠诚和尊严、毁坏的秩序和灵魂等。那个下午,我被文学的巨大力量所击中。后来,我又读英国诗人艾略特的《怪猫故事集》,它令我难忘的原因并不仅仅在于他虚构了一群性格各异的怪猫, 也不仅仅在于猫们幻化为人形,说着人类的语言,而且说着成人化的语言,表演着独一无二的个性化故事,而在于他运用特定的儿童文学视角,用儿童文学特定的幽默、谜团、讽刺,发出了一个成人文学作家的喟叹。这些大作家创作的儿童故事或诗歌,都不仅仅是儿童故事或诗歌,确切地说,它们是严肃的成人文学的儿童文学版。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我认为,儿童文学创作给成人文学作家带来的是形式的扩展。一个作家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形式”,也即表达的途径和方式,他们写儿童故事或诗歌,与其说是在调整自己的天赋去适应文体的要求,不如说是在“利用”文体。艾略特的文学天赋和能力使得他可以创作多样化的、栩栩如生的猫,他需要用儿童文学这种形式,把许许多多的东西变成儿童故事,在这些故事里实现他诸多的文学想法,比如思想,艾略特在这本怪猫集子中的最后一句诗是:“所以此就是此,彼就是彼,这就是与猫打交道的奥义。”这与法朗士《杰奎琳和大狗米劳》有相似之处, 法朗士在叙述杰奎琳和米劳友谊的根深蒂固时用了这样的语句:“因为谁也无法想象宇宙会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他们认为,世界也像他们一样,既年轻又单纯,充满了天真烂漫的色彩。”故事最后一句是:“一种无名的忧郁笼罩着她整个稚弱的灵魂。”这种深沉感、沉重感、宇宙感、广阔的视域和忧思,是一个成人文学作家不自觉要在作品中展露的重要东西。

创作了不朽的《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等作品的卡尔维诺,还著有《宇宙奇趣全集》《怪诞故事集》这两本让人叹为观止的奇书。他写了很多跟宇宙有关的幻想故事。他还著有《意大利童话》,名为搜集意大利各大区散落民间的童话,实际上是他在那些童话骨骼的基础上所倾注的自己的文学手笔。他耗时两年做这件事,结束之后问自己:“我还能重新登上陆地吗?两年间,我一直生活在中了魔法的森林和宫殿之中……现在书编完了,我可以说这一切并不是幻觉……我一直坚信这一点:童话是真的。”

李浩:在我看来,成人文学作家开始写作儿童文学应是一件值得尊重甚至倡导的好事儿——当然,我也会尊重、倡导儿童文学作家写作“成人的”诗歌、小说和文学批评。这二者之间没有完全的、不可逾越的壁垒,也不应当有什么壁垒和不可逾越。我甚至会尊重、倡导诗人和小说家之间,作家和学者、批评家之间的“互通有无”,甚至会尊重、倡导作家和画家、音乐家、哲学家之间“互通有无”——在我们的文论中,“艺术是相通的,所有艺术在最高点上都具有共通性”应是一个全民性的基础共识,难道它到了儿童文学这里就不适用了吗?我不相信什么“儿童文学特殊论”,当然也不相信“诗歌特殊论”或“小说特殊论”。

是的,各文体,成人文学和儿童文学各自的“独特性”不容忽视,它们都有自己的基础诉求——但这些诉求之间绝对不是壁垒性的。成人文学作家只要在其儿童文学创作中尊重并暗暗坚持儿童文学的内在独特, 那它就可能成为儿童文学中的佳作甚至杰作。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经常性地以一个母题创作出一首诗或者一篇散文, 然后又将它“转换”成一篇小说——或者是相反,先创作出一篇小说,然后再将它更变为散文或诗歌。这种转换、更变并不仅是分行与不分行的区别,而是做出适应性、适合性的整体调整,诗歌写作会保持诗歌的特质,而小说创作也会尊重属于小说性的一切。对于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之间的转换、更变应同样如此,它要尊重独特性,以及面对不同阅读群体而应做出的适度调整,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是谁写下的、是哪一类人写下的则不必追究。面对文本的时候,我们只会考虑它的思想质地和艺术质地,以及它的说服力——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标准吗?难道需要我们承认儿童文学是一种“弱的文学”或者“芽苗式文学”,必须以阻挡他者竞争的方式来加以保护?

我想我们多数人都知道,有诸多的儿童文学作家曾经有过创作成人文学的经历, 有些儿童文学作家还曾是在成人文学中成名的诗人、小有成就的小说家或者影视编剧——既然成人文学领域不回避也不拒绝这样的双重脚踏,那儿童文学领域似乎也应是同样的迎纳态度。我的朋友张玉清最初更多的是儿童文学创作,但前几年跨入成人文学创作中也取得了不菲的成绩,赢得了诸多作家和批评家的尊重;青年作家王璐琪、木也、陈诗哥的小说、童话写作,在我看来, 放置在成人文学中也并不逊色,他们也完全可以向成人文学进军,我相信他们也会有相当出色的成绩……我不相信所谓的壁垒划分,而且在进入新时代之后,我以为作家的学者化、全能性应是趋势之一,而且可能是最强劲的趋势。阻挡和拒绝在本质上不会真正有效。

陆梅:前面我引述了一些作家作品的例子,想说明我对跨界写作的理解,再来看成人文学作家投身儿童文学创作这一现象,我更愿意看作是一种写作上的姿态——主动、真诚地为孩子写作。因其主动,必然有了对儿童文学创作的认识和准备。比如对语言的推敲,怎样做到既清浅又深刻;比如对人物和故事的创造,怎样既贴合儿童心理又以开阔的视野和深厚的思想,给儿童以想象、给少年以理想——为“儿童”的“文学”,不是用文学的“边角料”编织几个小孩子的故事就叫儿童文学。陈伯吹老人有句话:“为小孩子写大文学。”这里的“大”不是说儿童文学就该是“小文学”,倘若成人文学作家带有偏见地这么觉得,那么不写儿童文学也罢,真要写起来,未必写得了“大文学”。我理解陈老这里说的“大”,是大的情怀、大的理想,一棵大树的种子。诗人于坚曾就散文这一文体说过一段话,我觉得用在这里也是恰当的提醒:“我以为作品就是作品, 不存在主副之分。如果有意识地这么做,那么对一个作家来说,是非常糟糕的事。读者为什么要读一位作家的副产品呢?”如果一个成人文学作家带着偏见,也是为了应对出版社编辑的催稿,而去写一个儿童文学“副产品”,实在怎么好意思拿给孩子看呢?——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武断品评成人文学作家和儿童文学作家作品的高下,而是想表达这样一层意思:也许我们都该思考一下,要不要放慢一些节奏,少写一点滑顺的、难度系数低的故事?少写和慢写不会影响孩子的阅读,但是编造和重复有可能让一个孩子远离阅读。

王秀梅:跨界写作一定是必要的,也是值得期待的。因为这是文学最原始的热情和需要。成人文学作家给儿童文学领域带去了新鲜和陌生以及成人文学的创作经验,同时从儿童文学创作中获取了形式和变化的惊喜以及儿童文学的创作经验,这是源于文学的有益的融会。

张之路:美国有一家 1977 年创办的儿童文学期刊叫《狮子与独角兽》,其曾经刊登文章专门谈跨界儿童文学的创作。该文章对跨界现象表现出热烈的欢迎,专门以“为成人和儿童写作的作家特刊”为题,登载了对两位活跃在儿童文学界且多身份集于一身的成人文学作家的采访。其中一位作家将成人文学作家的跨界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类以罗尔德·达尔为代表,他们在某个时间点为孩子创作;第二类以罗素·霍班为代表, 他们从儿童文学出发,转型为成人文学作家;第三类以刘易斯为代表,他们从创作之初便有意识地兼顾两者。这种情况在中国也所在多有,具有普遍的意义,不过是缺乏梳理而已。

这些现象,尤其是许多儿童文学作品的出现,告诉我们儿童文学的领域可以更加丰富与辽阔。成人文学名家集体跨界写作,为我们带来了更为丰富和开放的文学样本,为儿童文学写作展示了新的叙事边界和艺术魅力。

苏联作家阿列克辛,其小说作品不但少年儿童爱读,成人读者也喜欢,原因就在于其作品贯串的始终是一种人文主义的情感教育,而不是对现行社会和传统教育理念的图解。他打破了“少儿世界”与“成人世界”之间的森严壁垒,引导双方彼此沟通、彼此理解,共同提高人文素养和精神。他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围绕着一个主题: 如何正确处理“自我”与“他人”的复杂关系。这是任何人一辈子时时刻刻都会面临的抉择。在我的心目中,阿列克辛和他一些朋友的作品也属于儿童文学的经典, 比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白比姆黑耳朵》《白轮船》《丑八怪》等。

刘海栖:成人文学作家进入儿童文学领域,除了带来不一样的生活经验和社会经验,带来更深刻和意义深远的故事,还有一点非常重要,那就是把文学的部分更多地带给孩子。进入儿童文学创作的成人文学作家,大都是在文学创作上有很高造诣的大家名家,他们可以把最好的文学传递给读者, 可以告诉孩子们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什么是高级的文学创作,什么是好的文学追求; 文学能带给一个人什么样的不同;一个人有了好的文学相伴,会成为怎样幸运的人。成人文学作家要通过努力,使孩子们被最美的文学熏陶和呵护。

周晓枫:以往积累的经验,当然可以带入跨界之后的写作;但同时,经验也容易带来自以为是的错觉。一种文体所获得的成功,未必在另一种文体里奏效,甚至会形成干扰。跨界是前往陌生之地,何况写作本身就是对自身极限的探索,所以我觉得心态很重要。

不要相信什么从成人文学转向儿童文学相当于“降维打击”之类的豪言壮语,恰恰相反,可能因为“成人化”,作品丧失了天真任性的想象和天然妙趣的语感。我认为, 如果不解决好认知,作家只会在所谓新的作品和新的文体里呈现旧痕,呈现自我的僵化和表达的暮气。那样的跨界,对于儿童文学领域来说,不是建设而是污染。

再老资格的成人文学作家,跨界进入儿童文学也是新人,能够给读者带来新鲜的阅读体验。优秀的成人文学作家跨界, 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儿童文学作家的原有圈子和阵营,提升了儿童文学的表达水准、出版要求和奖项分量。从目前的整体状况来说,这种跨界对儿童文学创作带来的影响是好的。

当然,成人文学的经验,不能单纯判断为是优势还是劣势,要取决于其所写出来的童书品质。如果说教或装嫩,那就是糟; 如果是让儿童文学更具美感和深度,那才是好。成人文学作家不能盲目自信,不要以为跨界必然成功,肯定鹤立鸡群……即使鸵鸟比企鹅高,也难以在特殊环境里存活下来。儿童文学具有文体特殊性,对于成年已久或成名已久的作家来说,都是尤为艰巨的考验;哪怕写小说和散文游刃有余,到了儿童文学这一关,也许捉襟见肘,那些平常被埋藏的问题会破土而出,比如想象力的匮乏、语言的死板等。

文学就是这样,会伴生许多问题,无论从整体现象到个人状态。文学上有问题不是问题,没有问题反而才是问题。至少于我而言,跨界既让我感到探索的乐趣,又让我发觉自身的不足。发现问题,才有进步的可能, 没有意识到的问题会成为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从跨界中得到成长,希望童话的写作也能对我的散文写作有所帮助。

李浩:跨界写作,如果是有效、优质的话,那它能带来的是:第一,技术上的新颖和独特,甚至某些“带来”是全新的,是我们之前意识不到的,有时这种跨界带来的特别会更变原有文体的基本面目。就成人文学的创作而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部分诗人开始小说尝试,他们对小说写作的“诗性增加”和故事变化做出了诸多新的尝试,而小说家们也自觉地开始向他们学习,从而使小说有了一个更强的诗性提升; 而这些诗人和部分小说家开始的诗歌创作尝试又为诗歌带来了“叙事性”因子,即在诗歌中增添故事成分和具体的场景、境遇, 这又为诗歌有更大的撑开提供了可能。时至今日,在诗歌的抒情中加入叙事和具体已经成为诗人诗歌创作的一个共识。我觉得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的互通有无,或许也能取得同样的效果。第二,思考和思考向度的不同。任何一种规范性的文本,在行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都会有或深或浅的“固化”倾向,无论这一固化是否出自我们的意愿;而不同文本、门类之间的跨界写作,会在某些方面尤其是思考向度上提供特别和不同,会对我们的习惯性构成或深或浅的“冲击”——这是活力,何等珍贵。我曾谈到我们儿童文学写作中的“现代性匮乏”,即我们与世界前沿思考在衔接上的缺少和匮乏,这一点,成人文学作家的儿童文学写作或可部分地提供些许经验。

王万顺:我来说一点自己的意见。曾几何时,人们为儿童文学的发展状况感到强烈不满和忧虑,归根结底,是缺乏适合儿童阅读的优秀的原创作品。于是,人们怪罪于儿童文学作家无能,转而求诸成人文学作家。恕我直言,成人文学作家跨界写作儿童文学,并受到出版市场追捧,恐非吉兆。成人文学作家涉足儿童文学,显然受到了出版商的鼓动。除了从国外引进作品,以文字故事为主的儿童文学市场相当一部分被杨红樱、沈石溪、郑渊洁、梅子涵、秦文君、曹文轩等少数作家占据。似乎能够与之抗衡的就是成人文学作家,他们也希望能够成为曹文轩、杨红樱、沈石溪……然而长此以往, 原本就冰火两重天、良莠不齐的儿童文学作家队伍势必会遭受重创,受到挤压,进一步萎缩。所以,出版商的这种急功近利的做法,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中国儿童文学欠发达的窘况,只会制造虚假繁荣。成人文学作家的拥入,仍然没有化解人们对儿童文学的不满,反而为之平添了更多的危机。儿童文学创作要为儿童服务,而不是为出版商服务。

诚然,成人文学作家写出了一些受到市场欢迎的儿童文学作品,这和这些作家本身的知名度不无关系。他们的作品有一定的质量保证,但是否优秀还有待时间检验。他们不一定意识到儿童文学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十分复杂的领域,完全依靠自己既有的写作经验远远不够。其实,与成人文学相比,儿童文学创作的要求更高,更富有挑战性。在文体上,儿童文学甚至更加高级。儿童文学的类型并不比成人文学的少,热门题材,反映社会生活、时代变化、新生事物的题材, 探索性题材等,都会出现在儿童文学当中。儿童文学创作的难度更高,一是它比成人文学有着更多的禁忌,不是那么随性自由;二是读者针对性强,如果不了解儿童,缺少专业训练,仅仅依靠有限的带娃经历,缺少从事服务或研究青少年儿童的工作经验,是很难写好儿童文学作品的。

我不是说成人文学作家创作不出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兼擅儿童文学创作的成人文学作家,几乎无一例外地有着充分的创作准备,或者进行过儿童文学创作试验,或者其创作有着明显的“童心写作”的特点。以张炜先生为例,他从事创作之初就写出了儿童小说《狮子崖》,他的成人文学作品明显受到童年经验的深刻影响。纵观张炜的创作历程,他始终没有离开儿童文学创作的圈子, 或者说一直被儿童文学的氛围所笼罩。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萧平是张炜的文学导师,曾任张炜就读的大学的校长,因此学校的儿童文学创作风气很盛,许多学子后来都成长为儿童文学作家。冰心曾经在这所学校的所在地——烟台度过了漫长的童年时光。张炜参加工作以后,还得到儿童文学作家、原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邱勋的扶持。张炜也与其他儿童文学作家保持着紧密联系。他喜欢的外国作家也有写儿童文学的,比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斯坦贝克,其长篇小说《愤怒的葡萄》对张炜影响很大,他还有一部儿童小说《小红马》。所以说,张炜创作出《半岛哈里哈气》《寻找鱼王》《爱的川流不息》

《橘颂》等反响不错的儿童文学作品,不是偶然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张炜并不算是跨界,而是多栖。

我们渴望成人文学作家给儿童文学带来什么?至少有两大方面:一是新鲜的元素, 具体体现在内容题材及形式技法上。既定的儿童文学的写法只会形成差不多的风格,人们期盼成人文学作家能够为其提供全新的创作经验,而不是用写成人文学的方式写儿童文学。二是更为广阔的视野、更为精微的洞察力,以及思想的深度。在知识方面,如科普、博物、历史及各个细分领域,所谓纯文学作家并不占多大优势。而在全球化背景下,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现代社会中,面对一些重大问题,比如自然灾害、战争、社会变革、突发事故、生命威胁等,以及对于精神道德、人心人性的深层探索,成人文学作家应该在儿童文学创作中提出独到的见解,给读者以指引或者引发其深思。

成人文学作家写作儿童文学不一定都写得好,实际上,他们对儿童文学的理解以及儿童心理及精神需求的把握有时候并不高明。成人文学作家应该向儿童文学作家学习,重新进行语言训练和蹒跚学步。

期待,还有建议

方卫平:谢谢各位坦诚的交流,见仁见智,都有利于我们的进一步思考。对于跨界写作,大家还有什么期待和建议?如刚才各位谈创作与阅读经历时说的,我也认为,阅读一些优秀、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有助于作家了解儿童文学的艺术面貌和特质,了解儿童文学的艺术话语方式,从而在童年观、童年美学等方面,使自己迅速进入儿童文学的艺术腹地。如何把自身的文学视野、才情、修炼和理想,与童年的观念及美学结合起来,可能是作家写作儿童文学时应该思考的问题。

张之路:我以为,对跨界作家和作品的梳理是跨界写作研究中的一个重要事情,我希望能看到这样的文章出现。

可以预见,通过对成人文学作家跨界书写及其作品的研究,文学边界的沟通会更加交叉多元,最终会形成错综复杂的儿童文学研究景观,可惜现在我们关注得还很少。如果我们能从各个维度对跨界写作现象进行研究,则会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之间壁垒的硬度,展示出作家写作的无限可能性和文学体系内部的共同性、流通性和灵活性。

在我国,近十几年推崇的经典儿童文学作品有种共性,即全是一些温馨的、明快的、快乐的经典作品,它们近乎成为一个模板、一个公式,看过没看过的人都能够随口说出,比如《夏洛的网》《窗前的小豆豆》《小熊维尼》《长袜子皮皮》等。这些作品无疑是优秀的,推荐它们也是必须的。但是,有一种深刻的、直抵人心灵的、让读者感到震撼的成长主题的儿童文学作品很少受到推崇。这种现象的出现,可能与时代的社会文化有关。跨界写作的意义,不光是增加我国儿童文学创作的数量,还应为其带来新意和厚重感。

刘海栖:别林斯基说,儿童文学作家是天生的。我对这句话再同意不过。其实,大多数成人文学作家并不适合写作儿童文学, 这和他们的名气大小无关,和他们的创作水平高低也无关,只是和他们的内在和生活经历有关。适合写作儿童文学的成人文学作家,没有必要刻意使自己矮下来,把自己的嗓子搞细。他们只要用自己最拿手的技艺, 讲一个好故事就行了。这个故事既可以讲给孩子听,也可以讲给大人听。这个故事中要充满善意,有对孩子有益的人生经验和知识,又有优美而准确的语言,还有精巧的结构等文学形式。总之,它要有一个好故事所需要的所有东西,让读过的人能久久地记住,最好能永远记住。出版社的儿童文学编辑也应练好基本功,把自己的专业知识和诚意善意,运用到与成人文学作家写作儿童文学时的交流里,该仰望时仰望,该提出意见时认真提出意见,需要修改的作品一定要督促作家修改,也就是要有把最好的儿童文学作品提供给读者的责任心和荣誉感,这样才能打磨出好作品。我是一个儿童文学的写作者,我期待这样的写作,期待这样的沟通, 以帮助和引导我提高水平。

陈香:儿童的世界是超现实的世界, 儿童文学的审美是超功利的,儿童视角永远是轻盈的,所呈现的永远是“以轻写重” 的要义。真正的儿童文学作家的灵魂深处, 永远有一个儿童存在,童年的生命体验、儿童的纯真目光,已经完全融入作家的审美意识中,化作文学创作的生命源泉。儿童文学的本质并非仅仅表现成长,更多的经典文本,力图寻找人类曾经拥有而现在已经逝去的东西,带领小读者感受和领略这个世界的“十分本质的体验和意识”, 从意识的表层世界进入潜意识的深层世界, 体验无限与圆满,这是经典儿童文学作品具有永恒的、形而上的精神意蕴和美学魅力的根源所在。

王万顺: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光凭爱心、热情远远不够,它需要温度,更需要科学的态度。我国儿童文学要健康发展,在国际上产生影响力,除了呼唤天才的大师,还特别需要与科学研究相结合,不仅要同步研究儿童文学,更重要的是要从生理、心理、医学、教育、社会等各个层面展开对儿童的综合研究。只有借助基础研究的成果,充分了解儿童,才能做好开发应用,才能创新转化,创作出优秀的、为各个年龄段读者所喜爱的儿童文学作品。

陆梅:成人文学作家的“加盟”肯定会丰富和提升我国原创儿童文学作品的整体面貌,无论是从技术层面,还是从艺术审美和童年表达上。当然,如果对我国原创儿童文学更多一些期待,那么,今日出版的纷呈和大量童书的涌现,以及各类童书榜单和儿童文学奖项的热闹,是促进了童书质的提升,还是加诸作家身上的掌声其实难副?这一疑问是针对所有为孩子写作的作家的,包括我在内。我想,我们都得面对如何“致广大而尽精微”,如何处理好“大”和“小” 的辩证法,如何发现和重塑中国式童年的童年美学和童年精神。

周晓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和目标,我没有指点迷津的能力。我只能说对自己的建议和期待:跨界写作,最好忘记跨界之前的写作,就像写一个新作时尝试忘记所有的旧作。

我写过一篇创作谈,可以放在这里当作结尾:“无论儿童文学作家有多少天赋、努力和机遇,要想保持创造活力,难度在于保持内心的天真。这绝非易事,走回童年,是比走向未来更远更难的路。孩子走向未来, 几乎是必然;而成人走向童年困难重重,每一步曾经的成长或许都会构成阻力。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就是如此,终身不缴械投降, 他们因为天真而终身拥有魔法。天真而不被摧毁……我想,这是人生最美的童话。”

方卫平:好,非常感谢大家。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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