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思的禁忌

2023-04-29 00:52张炜
万松浦 2023年5期
关键词:诗学苏东坡文字

成书前后

我们这一代写作者在最能阅读的时候,读了大量翻译作品。特别是小说作者,就尤其是如此。将世界文学的窗口打得更开,直到现在来说仍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但是,当一个写作者认识到民族文学的源头力量以及这种迫切需要时,一般都是年过四十以后。这几十年里一直在为自己补课, 虽然很早就读过一些传统经典,但真正深入下去,系统地读,还要静下心来, 拿出大量时间。

这些年要在书院和一些大学里讲课,涉及古代诗学的部分。这是个好好学习和讨论的过程。选择这些内容,有时候是授课主题的需要,有时候更是有话想说。这是阅读古典的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单纯的“备课”式的阅读,在我这里是不多的。我沉浸在中国传统经典中的时间越来越多,心里的感慨不由自主地积累起来。这会影响到自己的写作,尤其是诗的写作。

现场讲出的内容,特别是进入讨论之后的思想焕发,是安静的个人工作中难以出现的。但一场热烈的讲授形成文字后,要有一个冷却的时刻。

在讲的时候或许会遗漏一些重要的东西, 少了严密的学术性,甚至出现表述的错误。如篇章中的一些细部勾连、一些更准确的表达,都要好好斟酌。有些引用的诗句,也要找到更好的版本来确定和补充。

人在讨论中,在深入的言说中,思维容易被激活,所以落到文字上往往是活泼和外向的。书面阅读的要求则有些不同, 其特征恰恰是一定的内向性,是贴紧文本咀嚼。文本过于喧哗并不好,这和现场互动的效果还有区别。所以有时候现场效果极好,落实到文字上反而不太好,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

演讲稿、讲课稿,一旦形成电子稿放到案头上,就要将其当成一本书或一篇文章, 以这种心态去要求它。要研究自己在热烈交流时,在面对一场听众时,都说了些什么、怎样说的。即便如此,口中吐出的文字整饬后,和伏在案前写下的文字,气息还是大为不同。二者的长处结合起来是最好的。我不知自己做到了没有。

我察觉到,尽管讲授者并没有居高临下, 尽可能地平等探讨,但形成的文字在口气上还有明显的痕迹。教导他人的姿态会排拒读者,这需要在检查文字时注意。

让听者的热情感染自己,这会获得思想的帮助。没有热情的听众,或者他们精神涣散,一场讲授将很难深入,也会缺少神采。订正电子稿时,却要尽可能地冷静, 旁若无人。

读他这个人

有关苏轼的文字太多了。只说现当代, 自从林语堂的那本传记出来以后,苏东坡的基本精神面貌及其他,包括学术上的大致走向,都在某个层面上形成了。苏东坡作为一个形象,在人们心目中是相当固化的。当然, 许多出色的苏东坡研究也出现了。我不是在

写一部苏东坡传记,更不是写一般意义上的学术文字。一个当代写作者对古代作家的全面接触,包括通常意义上的学术及其他,都要以自己的方式呈现出来。读作品最终还是读人,苏东坡的全部文字都通向了他这个人。

就文学写作来讲,古人和今人有许多相同与不同。相同的地方很多,比如诗意的生发和传递,心与手的距离,生活与想象的关系,词语的使用调度,都必然有写作学的基本规律存在。离开这个基础是不可能的。但时代变了,表现形式变了,以现代诗学的视角观照,也将看到新的变化。抽离了古诗学研究的现代因素,也就走向了另一种刻板和肤浅。这是必须理解的。

事实上,关于苏东坡的文字很多,留给后来者做的事情也很多。诗学和写作学方面,思想方面,现代价值观与儒学证伪、传统仕人的兼独道路,等等。我们不能过于满足围绕苏东坡的那些通俗故事,他的真实面目,诗与思的面目,常常被这些东西遮蔽。

直接的比喻

《斑斓志》的原名为《苏东坡七讲》。像苏东坡一样多姿多彩的人生并不多。古往今来的诗人、文学家、思想家和仕人太多了, 能像他一样丰富,始终保持了真性情的人并非比比皆是。人一旦进入某种领域,在一个专业中沉浸日久,就会沾染习气,比如官气和书生气之类。这是被改造的结果,是逐步模板化的过程。而苏东坡这个人根性深,很难被一般的知识和职业属性所移动和改变, 从政资历再深、诗文名气再大,也仍然能够做一个朴实的人,活泼泼的人。

他后来一度职级很高,终其一生都在探究治国之路,基本上算是一个政治人物,文学为副。可是这一切未能阻止他的多趣和天真。他有时像孩子一般单纯,时而冲动。他

身上始终保存了“真正的人”的全部元素, 这些元素并没有在极坎坷或极荣耀的人生阶段丢失,没有磨损和锈蚀。

讨论和讲授会围绕诗学问题从一个方面进行,然后再移向其他。平时阅读经典也会有些手记。读和讲、最后订正,都要尽可能地拟出标题,它们的作用是条理化,将漫开的思绪归拢起来。这可以使讨论和讲述能够按层次推进,并留下清晰的层次感。它们之间有内在的紧密联系,有感性和理性的逻辑。这些标题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和指向同一个人和他的作品。

尽管因为言说对象比较复杂,各部分标题还是要具体和实在一些。贴切,具体, 这样才有说服力。如果不能突破平均化和概念化,就难以显示诗与人的本来面目。诗学研究面临的主要任务,是进入诗与人的内部,而不是一味徘徊在考证和索隐这些区域。朴学的传统之功是极大的,也是必须的,是基础。但这不应该是诗学的唯一传统和大道。它是诗学的组成部分,却不能是狭义诗学的主要部分。狭义诗学仍然是对诗本身的美学鉴定,即审美诗学。偏执的朴学传统既会带来过度诠释,又会使肤浅的研究止于资料的分拣归拢。只有成说,只有资料,没有审美立场,更没有发现,这就称不上真正的诗学。

书名是其中一章的题目。“斑斓”这个比喻其实很直接,因为苏东坡的人生,比其他诗人更加呈现出斑斓多彩的特征。他和一般人的确是大不一样的。看看他一生做下的事情、达到的水准、踏入的方向,都会有这样的感叹。这个人太丰富太有趣了,绝不贫瘠。有的诗人或艺术家,或生活中的其他人,也很专注很深入,但就多彩多姿这一点来说,还远不足以使用“斑斓”二字。

有人可能觉得这个词用到其他人身上也勉强可以;不,用到苏东坡身上才最贴切。如果强化这种感受,最好的办法就是深入阅

读,读诗人的所有文字。不要止于他人连缀给我们的那些通俗故事,它们看来生动,其实许多都是牵强附会的,不求甚解。真实的生活与人性,更有苏东坡这样的特异人物, 并没有那么多夸张的趣味。他是深邃难言的“平易”,是文学史中的“个案”。有人以自己的理想和志趣来解读苏东坡,这不可能走入诗和人的深处。

在古代人物的诠释方面,通常有一些做法,就是利用他们写出自己。这是不太好的习惯。

一生坚拒佛道

他一生恪守儒学,对释和道既不特别深入,也不信服。他只是像对待学问和知识一样去关注它们,只有那样的兴趣,并不作为信仰。他这一生,对佛和道这两界的朋友来往不少,友谊深厚,那是因为觉得这些人有色彩有格调。他对所有个性人物都很好奇很亲近,而佛道二界中有一些人疏离于生活, 往往更独立也更有真趣。他和他们的友谊、与佛道原理的接近,是这样的意义。

在唐代,白居易兼收并蓄儒释道,韩愈则不然,后者与释道人物都有交往,但一生都是一个坚拒佛道的人。苏东坡和韩愈差不多。苏东坡因为坚守儒家的入世精神,并不轻信佛道,所以坎坷很多,一生多有劫难。说到底,这是由他的儒家世界观决定的:兼治和独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比较其他人, 如白居易,吃亏后颇能通融,儒释并用,所以后半生就顺利了许多。

苏东坡作为一个古代大政治家和文学家,强烈的入世治世责任,对真理的追求, 对劳民的关切,是最让人感动的方面。

平静朴实的心

每个写作者都会有自己的局限,如果在学习中看到了他人的局限,既要谅解,也要在工作中避免。这样,写出的文字才会谦虚诚恳,会有意义。通过努力学习,找出自己的不足,这就是谦虚;也正因为谦虚才能有所发现。没有发现就没有事业上的递进,工作也就减少了意义。这种认识,要贯彻并不容易。当发现他人因为过分的社会性和现实性,或者因为要努力写出自己,甚至为了追求小说般的通俗性和生动性,造成了诸多偏颇和失误时,就要变得十分谨慎。

不能为了和前人不同才要出版著作,而是要写出更能贴近诗人的文字。每个著者都有局限,发现这些,也是工作的意义。有一颗平静朴实的心,才能从事学术的工作,因为一使性子,事情就会办砸。

写作者要经受许多诱惑,战胜它们并非易事。因求真和深入而沉迷到一个世界里, 不在乎世俗的脸色和口味,既困难,又是起码的工作态度。比如苏东坡,哪里仅仅是什么有趣和好玩,又哪里仅仅是什么有才和乐天,他经历的爱欲洗礼,他在苦海里的浸泡, 他的韧顽和软弱,我们作为读者,需要做好全面接受的准备。

心灵的回应

写作和研究不能有“野心”,也不必过多考虑“超越”的问题。在好的作家那里, 这是一种独自的、个人的工作,需要长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工作的主要意义不是对外,而是对内,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灵回应,用以解决复杂而艰难的个人生存问题,主要是精神问题。这在客观上当然有交流的作用,是发言是声音。可见,正是出发点和工作状态的不同,才决定了文字的品质。苏东坡是一个显著的人文标本,他在世间留下了更多的痕迹,比如他的多产,不绝的创造力,过人的兴趣和精力,这些一直吸引着当时和后来的人。

这个人从高位跌入低谷,人生曲折,有许多故事可讲,这也是令很多人着迷的原因。而我最看重的不是这些。我对他超强的生命力感到困惑。他不仅作品多,写作不倦, 激情不竭,是一个极耐磨损的生命,这一切都达到了超越想象的地步。

写苏东坡的文字固然不少,但要真正写出个人的见识和深度,哪怕写出一点,都是很难的。

诗与思的禁忌

一位历史人物一旦热闹起来,跟在后边的各种文字就会多起来。数量的增多,并不能保证认识上的深入和准确。众声很快会形成一个平均值,然后再扩大开来,更深入更独到的见识反而会被覆盖掉,大行其道的就是所谓的“共识”和“潮流”。其实,这些经过折中的东西,最高只会是中等水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中等之下。这就是大众传播的特点和规律,很难有个例外。

许多人都知道苏东坡“有才”“有趣”“人人喜爱”“命运跌宕”等,似乎比小说家塑造的人物还有意思。关于他,一些非常“小说化”的言说流传得实在太广,这在很大程度上误导了读者。这一类文字读来有趣,很脆生,但就是与真实的苏东坡相去太远。比如他与政敌的关系,他的诗歌艺术,他的思想价值,长期以来都停留在一种通俗的诠释层面。概念化,平均化,通俗化,这恰恰是诗与思的禁忌。

苏东坡是民间最为喜爱的一个诗人,人们都知道他。但这大致是一个被通俗化了的人,而真正的苏东坡大致是另外一个人,即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怎样让民众对他有一个非戏剧化非概念化的理解,是并不轻松的大任务。苏东坡有才、好玩有趣,一般是这个印象。其实苏东坡苦难深重,他的弱点和无力,复杂性和多侧面,都是显性的。有不少文字像写小说一样写苏东坡,这是不好的。许多历史人物最后都被这样漫画化了, 这是很糟糕的。写作者要做的,就是将历史人物,特别是一些复杂的文化现象,做出真切的解释和探究,还其原来,而绝不可随口附和。

关于“苏学”,我们不乏杰出的著作。但直面文本和史实,有令人信服的再度开掘,是需要继续的工作。

极具标本意义

人性从古到今,最基本的元素变化不大。苏东坡这一生面对的一些大问题,其实与现代人差不了太多。他曾经是一个高官、一个文章大家,得意之极又失意之极,大富大贵过也低贱卑微过,许多方面都抵近了极处。纵观历史,这样深刻地与客观世界相摩擦的人,这样极具标本意义的人,当然是不多的。所以现代人可以从他身上总结得更多,产生更多的感慨和经验,产生心灵的互通。

有人认为关于他的文字已经太多了, 似乎不必添加。实则是,文字多了更容易扯淡。因为关于他的材料很多,他自己留下的文字也足够多,随便把一些史料拾掇起来,说说老故事或谈谈“新看法”,都是很容易的。也正因为如此,拂开纵横交织的文字的葛藤,洞悉,深入,求真,这才是最有意义的。

这里可以问一下:他的诗与白话文运动以来的自由诗的关系如何?他个人最重视的“三大著述”在其整体文字中有怎样的地位?他的文论及制诰等文字的思想价值如何?他的政论及施政实践与现代国家建设有多少契合点?他的诗歌艺术在历史评价中的真实地位怎样?他的诗文在写作学和诗学层面的研究怎样展开?他当时陷入的政治冲突中所表现出的理性精神如何?怎样将其人生恩怨纠葛剔除人为的戏剧性因

素?关于他的诗学研究及社会思想研究,有多少进入了现代价值观的范畴?诸如这些, 都有待进一步深入。

这些部分虽然不能说全是一个个空白, 但起码是一处处薄弱。可见关于苏东坡的好文字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倾听他们的呼吸

对一些古代“大经”,不能仅仅止于喜欢。只要进入它们的世界,就会深深地入迷。这些人都很复杂很丰富,绝不可以将其性格和风格中某个侧面抽出来,通过放大而代替全部。那样就会庸俗化。防止将他们平面化简单化,是一个起码的原则。他们首先是活泼生动的活人,然后才是其他。

将古人变成活人,然后才能真正喜欢起来。他们的生命保存在作品中,正因为他们的文字繁多而且杰出,所以作为真实的个体,才会生气勃勃地活到现在。如果像对待“死人”一样去读古人,一定会是极无聊极麻烦的工作。我们要从文字中倾听他们的呼吸。

我们这一代人接受的教育,中国古典可以说是一个弱项。学习和接续本土古典是必须的。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对外开放使我们得到了翻译文学的重要营养,这是值得庆幸的。没有那个时期就没有当代文学的面貌。但这一切并不意味着要疏远本土经典, 相反,离开了对本土经典的接续,就一定是孱弱无力的。

这二三十年来,有相当多的时间用在传统经典上。这只是开始,因为它们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

杰作对人的帮助是潜在的,默默无察的。也许时间很久之后回头再看,能够更清楚。研读的过程会非常愉悦。有人常常说到“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还将“现实主义” 与之对立。这种对立的划分从古诗学研究就开始了,实在是一种不幸。认为古代诗人中凡“现实主义”就是好的,杰出的,这非常荒谬。苏东坡的创作,与那种简单化的蹩脚之论根本不符。

“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也不应对立。在某些论说上,“浪漫主义”属于“古典主义”的组成部分,但“现代主义”却走向了新的更大的“浪漫”。

我最初写诗,四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停止。我写诗花费的时间较多,可能仅次于长篇小说耗去的时间。我对自己的诗很不满意,对未来却有很高的期待。我不写古体诗,认为那是一个可以终止的体裁,虽然写也无妨。这可能是现代主义进程中必然出现的形式制约。

怎样自我解毒

作家回到传统并不一定是件好事。以个人的、现代的价值观把握本土经典、一路充满深刻反省,只有这样才有意义。中国古典中的糟粕和毒素,怎样滤掉它们,怎样自我解毒,这是一个问题。

一味对古典捧扬和赞美,会走入轻率和廉价。即便对一些“大经”,也需保留自己的看法,因为它们不必全面葆扬。

传统中优劣皆具,不能复古和崇古。鲁迅和胡适都是智者,他们对中国传统中坏的东西厌恶之极。他们为什么那么偏激?真正的原因还是出于理性。

当代作家面对传统经典,需要拥有时代的认识力。我们的酱缸文化,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传统文学经典孕育而来。比如《水浒传》

《三国演义》之类,好的方面不必饶舌,其价值观方面的恶劣元素比比皆是:颂扬和肯定了太多的假英雄真恶棍,滥杀无辜,拉帮结派江湖义气阴谋机心,一应俱全。揭示古代经典中的一些恶劣和危险,是今天的一项不可废止的重要任务。

通俗多趣

大家都知道苏东坡是一个有最多“花絮” 的古人。关于他的故事流传很多,也很通俗, 所以最容易被大众所谈论所喜欢。只要说起他,很多人都可以插上一嘴。而另一些高深的历史人物不是因为无趣,更不是可谈的东西太少,而是由于深邃偏僻,大多数人要接近是不可能的:没有那样的知识贮备。

一个古人极为丰富多趣,也得到一一记述,从而让大众知道,这才能得到传播。苏东坡就是这样的人,他的记述很多。谁记下的?主要是他自己。他有个随手记的习惯, 无论大小事,只要有意思就记下来。他这个人十分笔勤,所以就留下了许多这方面的文字。这个了不得,不然时过境迁,一切都湮没在时间里了。

他少年得志,很有激情,也不免自负, 锋芒毕露,所以在官场就有问题,碰大钉子。他有书生的抱负和理想,正直,也相对单纯。他后来不断被贬,还差点被杀。才华如此盛大,又从高位跌入深谷,这就成了很戏剧化的人生,所以十分吸引人。

他的诗文生动传神,又比较易懂,这也容易得到流传。凡是通俗多趣的东西,往往格外容易接受。

在交流中倾听

古典传统知识薄弱,这一课也就非补不可。二三十年来不断地补课,并且免不了与人讨论。一些讨论记录下来,然后经过修订。它们是学习和补课的副产品,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斑斓志》(《苏东坡七讲》) 一书只是这个过程的一部分。与人讨论古典并下最大力气的,都是文化艺术史上的“大经”,它们是不敢忽略的,因为是民族文学的根柢。

沉入古典诗学二三十年,才会感受自己的粗浅。这方面,古往今来著述很多,都让人受益。这只是学习的开始,是于交流中倾听的开始。

关于苏东坡,喜欢的人多,所以更能引发谈兴。前几部(《也说李白与杜甫》《读

〈诗经〉》《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在发现和探索方面,就其花费的精力来说,比起这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陶渊明的遗产》《也说李白与杜甫》二书,曾有许多人参与讨论,这成为个人学习古代经典的重要路径。

找出真实的原来

“三苏”同为苏家才子,自然会有共同处,但差异还是很大。简单讲,苏洵耿倔, 苏辙平和,苏轼才情飞扬且任性。

就仕途论,苏东坡的官已经做得很大, 也创造了许多实绩,如曾经在几个地方主政,度过了很充实的为官岁月。他在朝廷上也风头出尽,引人注目,更让同僚嫉妒。他的遭贬也与他过人的才华、与锋芒外露有关。他的志向抱负当然很高,也不能实现。他的理想不是做一个大诗人大文学家,所以即便取得了很高的诗文地位,也不能说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他一生为政的成就、诗文的成就,都是很大的。一般人在这两项之中取得一项也很了不起,所以从客观论,不能说他是一个悲剧人物;主观论,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成功者,而是充满了磨难的、生不逢时的苦命之人。

没有王安石,苏东坡的命运可能更惨。历史不可以假设。王安石是他政治上的对立面,但也有许多一致的地方。他们有相互理解的一面,甚至有精神上的相互支援。有的书中将二人完全对立起来,这不客观。有的书写到他们二人,像写小说一样只图痛快,

将苏东坡与王安石对立起来,二人冲突那么尖锐,并且很戏剧化,这并不真实。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

除了王安石,还特别要说一下章惇这个人物。有的书中将这个人写得坏到了极点, 十恶不赦,成为苏东坡后半生遇到的至大对手和恶人。这也不符合事实。章惇这个人其实也很了不起,查一下历史就知道。他还曾经冒着风险大力挽救苏东坡。这个人诗文皆好,极有能为,长相俊美,是中华历史上的能臣,官至宰相。

将历史小说化,非常不好。有时为了看热闹,对戏剧化小说化的文字很能接受, 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求真才是读取历史的重点。不能望文生义,也不能图个快活。比如说对一些书中说的苏东坡的人生关节,要厘定史实,要慎重公允。要从纵横交织的历史中,从文本自身,找出真实的原来。

眉山是“三苏”的出生地,是他们度过少年的地方。他们的根性是在这片土地上形成的。就苏东坡来说,尽管他为官后很少回到故乡,但这片土地对他有着重大的决定力量。因为少年风物、少年获得的文明滋养是无可比拟的。几乎苏东坡后期所有的行为与思想,都能在细细审察中找到他少年童年生活的因子。

他在眉山时期接触的玄人,浓绿的山水, 刚勇的政治人物,儒学教育,强烈地左右了他的一生。

苏东坡的多才多趣、早熟、高产、随手涂抹,更有他的“大众缘”,都多少和西方的毕加索有相似之处。人们对他们的误读也有相似处。这两个人时空相距太远,但人性和艺术却如此接近。这种对比中,我们会发现一些永恒不变的精神,发现在艺术接受的诠释方面发生的一些共同问题。他们都有惊人的创造力,作品数量巨大,有时非常随意; 都有力作杰作传世,也都留下了一大堆平庸之作。后来人对他们的误读也很相似。盛名之下,不做深究,对他们的创造物糊糊涂涂地全部接受,缺乏分析,没有理性,没有相应的审美力。

在网络时代,人们对苏东坡的兴趣不仅未减,反而继续增大。这里可见娱乐性在当下的重要性。其实苏东坡就思想的深刻性、艺术的深邃性而言,也许不是最杰出最重要的,但却是最通俗最有娱乐潜质、在物质主义时代最为受人关注的。

关于他可以形成不倦的话题,就这些讨论下去,获得很多共鸣。由他开始,我们可以接近一些更晦涩更深奥的文化和艺术问题。苏东坡引出的文化和艺术,以及思想社会方面的诸多问题,在这个物质主义时代都是绕不过去的,回答这些问题,对我们当下的生活非常重要。

2020 年3 月至2021年3 月,文学访谈辑录

(张炜,作家,现居山东济南)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猜你喜欢
诗学苏东坡文字
背诗学写话
文字的前世今生
热爱与坚持
苏东坡突围
苏东坡《献蚝帖》
当我在文字中投宿
《苏东坡·定风波》
第四届扬子江诗学奖
苏东坡学无止境
两种翻译诗学观的异与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