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慕 王文奇
摘要: 推进国家安全体系建设离不开理论的支撑,对安全理论的深入探讨是理论创新的前提和基础。近年来,在安全理论的探讨中,本体安全研究方兴未艾。学者们揭示了本体安全对国际关系、外交决策分析和安全研究的价值。然而,目前本体安全的学理性探讨深度不足,存在本体论与实现路径的争论及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间因果关系不甚明确等问题,使该理论的适用性受限。为解决本体安全理论构建中的问题,本文借鉴历史社会学和角色互动理论重构国际关系本体安全理论,通过阐发国家身份在国内和国际两个互动场域中的形成机制可消解本体论质疑,搭建本体安全实现路径的分析框架可明确寻求本体安全对政策的驱动作用和政策与实践对本体安全的影响机制,从而指明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间的构成性关系。对本体安全的理论重构既回应了现有批判和争论,同时也可加强该理论对现实的解释力。在中日钓鱼岛争端所引发的两次危机中,日本的国家身份认知和对华角色期望均发生变化。日本对本体安全的寻求影响了其对华政策乃至国家安全政策,证明了本体安全实现路径分析框架的有效性。本体安全理论虽然有适用的条件和范围,但是理论重构对国家安全学、国际关系的学理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本体安全;国家身份;实现路径;外交政策;国家安全学
中图分类号:D8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049(2023)09-0026-13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强调,国家安全是民族复兴的根基。中国共产党必须坚定不移贯彻总体国家安全观,把维护国家安全贯穿党和国家工作的各方面、全过程,确保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世界进入动荡变革期,我国面对严峻的外部风险挑战和复杂的地缘政治博弈,推进国家安全体系和能力现代化是党的重要使命和任务。深入研究、创新安全理论将助推国家安全体系建设,为构建新安全格局提供智力支持。近年来,在安全理论的研究中,本体安全的理论建设和应用研究方兴未艾。然而,中西方学者对本体安全的理论探讨仍停留在深度不足、争论不已的状态,缺乏必要的创新。因此,对本体安全进行深入的理论探讨、阐明问题并提出解决路径,是安全理论的创新与完善,可为构建国家安全学提供学理基础。
20 世纪90 年代,西方国际关系学者开始论及“ 本体安全” 的概念, 亚历山大· 温特( Alexander Wendt )、杰夫· 于斯曼( JefHuysmans)等学者虽使用了这一概念,却并未加以系统化研究。① 而后, 在珍妮弗· 米岑(Jennifer Mitzen)、布兰特· 斯提尔( Brent J.Steele)及卡特云纳·肯瓦尔(Catarina Kinnvall)等先行者的引领下,西方学界近十年来涌现出一批研究本体安全的学者,形成了新的理论探讨。② 中国学者在2010 年后开始引介西方学者的研究,李格琴和景小强两位学者详细回顾了本体安全理论的社会学来源,对国际关系本体安全理论的特点、价值和意义进行了介绍。③ 然而,其后十年间,本体安全研究并未持续展开。近年来国内学者才重新重视起这一理论,运用该理论分析了俄乌冲突以及中国安全政策的演变。④随着本体安全研究的深入,学者们开始反思理论构建中的逻辑和因果机制等问题。然而,现有研究并未对这些问题做出具有说服力的应答。因此,解决本体安全研究中的问题并构建新的理论分析框架,对理论的深化发展和实证研究均具有重要意义。
一、本体安全理论的发展与问题
“本体安全” 源自心理学和社会学,罗纳德·莱恩(Ronald David Laing)和吉登斯提出了本体安全的概念和分析方法,国际关系学者借用这一概念构建本体安全理论,探讨了身份、安全和外交政策之间的复杂关系,对国际关系理论和外交决策分析做出了重要贡献。
1.1 国际关系本体安全的理论发展
在社会学中,个人的本体安全来自于其在社会中获得的确信感与存在感。莱恩的“基础性本体安全”假设是个人与社会互动的逻辑起点,个人对确信感与存在感的寻求驱动其社会行为和实践。确信感和存在感的缺失会使个人陷入焦虑和迷茫的“本体不安全”状态,所产生的负面情绪会影响个人的判断和行动。⑤ 吉登斯在此基础上指出现代性对个人身份和自我认同的消极影响,个人寻求本体安全的动机是社会结构存在的微观基础。他认为个人的本体安全在自我与他者和客观世界互动实践中得以实现。⑥ 当个人借助日常生活中的惯例(routines)而获得一种确定、稳定的自我存在与社会身份、形成对他者的信任感和对社会环境的秩序感,个人就获得了本体安全。本体安全可帮助个人抵御在风险环境中产生的存在性焦虑和“无序的心理调适机制”,⑦是个人行为的根本动机、社会互动的前提,也保证了行动者(自我与他者)按照既定规则进行互动实践,是社会秩序稳定的基石。
西方学者将吉登斯的诠释引入国际关系,提出寻求本体安全是国家的基本动机,国家与个人一样受到其感知的稳定的“自我存在感”的驱使。寻求相对稳定的身份使国家“对其所在环境施加认知秩序从而尽可能减少不确定性”。① 换言之,国家在与国际社会互动中形成对国际秩序、与他者互动的模式及与他者关系的认知。为保证这一认知的稳定,国家往往坚持固有国际惯例、维持与他者互动的原有模式与关系。此类国际行为源于国家对本体安全的寻求,维持国际惯例和与他者的互动能够满足国家稳定的自我表达(self-expression)和自我感知(self-perception)需求,从而使国家体验一致、稳定的自我存在和社会身份。② 寻求本体安全是国家为避免社会性存在焦虑和恐惧而进行的自我感知和自我体验( self - experience) 的过程。③
本体安全揭示出外交决策的心理和情感要素,强调了国家身份的重要性。国家不仅要确认其物质层面的存在,也要通过身份来确认如何看待自我和希望他者如何看待自我。只有确定了其在国际社会中的真正身份/ 自我后,国家才能进行有指向的行动。国家的本体安全源于国际惯例和对他者的信任所带来的确定感和稳定感,是国际社会和国家的主体间性造就的结果。本体安全也是国家在国际社会中保持特定秩序和稳定的社会关系的策略。因此,当国际环境发生剧烈变化或国家遭遇危机时,日常互动中维持国家身份的环境和惯例易遭到破坏,会造成“本体不安全”。④ 此时,国家会竭力摆脱“本体不安全”危机,并做出相应的对策选择。寻求本体安全成为理解国家身份、价值判断与行为取向之间关系的重要视角。有些学者认为国家为了保持一致、稳定的身份会坚持一些可能会产生负面效果的惯例。以安全困境为例,国家为满足本体安全需求不愿寻求与他国关系的实质性转变,反而渲染他国的安全威胁或加强自身的民族主义,将彼此间的冲突关系固化。因为关系的转变很可能会给国家带来身份的不确定感,所以国家往往宁愿相信两国间的敌对关系,也不愿改变稳定的认知,从而陷入安全困境。寻求本体安全可能引发冲突乃至战争。⑤ 例如,土耳其和日本等国家为了保持稳定的自我意识和身份,不惜以高昂的代价否认过去的战争罪行。⑥ 实际上,本体安全的获得不应通过“将错就错”的方式来实现,本体安全危机给国家提供了重塑身份和国际角色的机会,通过重塑自传叙事可重获本体安全。⑦ 那么,寻求本体安全就可成为改变国家身份和国家间关系的驱动力量,产生积极的互动效果。以上研究表明,学者们从不同角度阐发了本体安全对国际关系、外交决策分析和安全研究的价值和作用。
1.2 本体安全理论构建中的问题
本体安全理论研究固然具有特定价值,但在理论构建和实证研究上也产生了一些问题。
(1)本体论质疑与实现路径分歧
首先,在本体论层面有两个主要问题引发争议。第一个问题是国家能否感知身份焦虑并做出回应? 在社会学中,本体安全的指涉主体是社会理解网络中的个人,个人具有反身性(re?flectivity),具备思考的能力。而国际关系本体安全的指涉主体是国家,⑧国家通过稳定的身份叙事减少了自身焦虑从而获得安全感。然而,国家没有情绪,既不具有反身性也不存在感知能力,不会受到焦虑的折磨。① 另一问题是国家追求一致、稳定的身份这一假设。国家身份具有多元性,个人、社会团体、政治团体、族群等次国家行为体的国家身份认知可能存在差异。本体安全理论认定国家身份的单一性,否定了其他国家身份认知及其对政治过程的潜在影响,不仅抹杀了社会内部身份认知的流动性和多样性,而且持有不同国家身份认知的行为体之间的谈判和适应过程也会被排除在外。② 国家单一身份的假设可能会加剧国家内部不同身份认知群体间的冲突,也会对国家的国际社会互动产生负面影响。
其次,本体安全理论认为国家的本体安全有两个不同的实现路径。一方面,国家连贯的自传叙事可表达其一致、稳定的身份,即国家通过语言或文字的形式建立一套表征自我存在意义的故事体系。这一内生路径强调国家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断裂整合为连贯的叙事,呈现自身独有的文化和身份,从而实现稳定的自我表达和自我感知。另一种路径是强调主体间性,国家在与他者的关系中锚定自我,强调国家与他者以及外部环境之间的关系。③ 国家与他者在既定的国际结构下或国际制度平台中通过互动形成稳定、可预测的关系,从而满足其本体安全需求。两个路径引发了理论建构中“结构—行为体”关系和分析路径的争论。第一种路径易落入还原主义的窠臼。社会学本体安全研究的认识论取向是结构论,强调内生路径显然与结构论相悖。第二种路径足以说明结构对国家的限制、互动对国家身份的构成作用以及对本体安全的影响。然而,这一路径淡化了自我塑造的可能性,忽视了身份形成和变化的内生性视角,解释力和说服力皆显薄弱。虽然有学者以“国家本体安全获得的两个维度”将两个逻辑并列处理可避免分歧,但是两个路径之间是否存在相互影响的问题值得探讨。
(2)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的因果关系
构建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间明确的因果关系存在挑战,本体安全理论所强调的身份能否作为解释性理论中的有效变量有待商榷,国家身份在外交决策机制中的作用较难进行衡量。
第一,需要确保国家身份认知和情感需求与其外交政策间存在明确的因果关系。然而,目前仍缺少充分的案例足以证明国家外交政策的驱动因素只是寻求本体安全。虽然建构主义在逻辑上用利益串连身份和政策间的因果关系,但利益概念本身灵活且空洞,④以利益作为媒介观察和分析国家行为从而阐明身份的功能不足以取信。身份和利益概念的模糊性使其被滥用的可能性极高,政策制定者可利用这些概念证明自身政策的合理性。第二,用本体安全解释具体国家的外交决策时,学者默认政策制定者扮演国家代理人的角色。⑤ 倘若国家身份是影响外交政策的重要因素,将政策制定者认定为身份表述者,那么只有政策制定者长期稳定的执政才能保证外交政策的连续性。政策制定者的更换、叙事的改变意味着国家身份的转变,削弱了本体安全的解释力。
总之,在本体安全理论构建中,学者们对本体论和实现路径的争论、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的因果关系问题引发了这一理论是否具有学理性意义的质疑,也影响了该理论应用于国际政治事务及外交决策分析的适用性和有效性。
二、问题解决导向下的本体安全理论重构
为解决本体安全理论构建中的争论与问题,本文借鉴历史社会学理论和角色互动理论的要素重新建构本体安全理论。这一重构在回应本体论质疑的基础上,重新搭建本体安全实现路径的分析框架,不仅解决了实现路径的争论,增强了该理论应用于实践的能力,还能够揭示出本体安全和外交政策的构成性关系,破除了探求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间确定性因果关系的迷思。
2.1 国家身份的形成
既然国家的本体安全需要通过保证一致、稳定的身份而获得,国家身份的形成路径决定了本体安全的获得路径。历史社会学主张在探求国际进程的解释模式时要将国内与国际社会两个领域的变量并置、结合起来进行剖析,而非将国内和国际两个场域“进行人为的叙事剥离”,①两个社会场域中的互动均作用于国家身份的形成过程。在全球互动频繁的背景下,国内社会和国际社会由“多个重叠和交叉的社会空间权力网络构成”,②两个社会相互渗透,有机地嵌入到一系列关系之中。国家身份的构建在国内和国际社会两个场域中完成,国家具有能动性,在双重社会结构里进行意向性的行动。
(1)国家身份的内生性形成过程
国家身份本质上是一种叙事,是具有情感和反身性的个人通过思维和语言建构的产物,依据个人认知而定。如图1 所示,个人的国家身份认知基于四个要素———国家的角色、国家的心理联结、国家的自传叙事以及国家的主体构成。③ 在国家与国际社会稳定的互动中,个人观察并判断本国在国际社会中的角色,由此形成个人对国家角色的认知。个人出于经历、直觉判断等因素对国际社会中的其他行为体乃至机制产生强烈的心理联结。因此,个人会在本国与其他国际行为体的互动方式上投射自身偏好,影响其对国家身份的判断。此外,国家的自传叙事和主体构成(领土和人民)也是个人判定国家身份的基础和来源。国家的自传叙事建立在对本国人民以往经历和成就的理解之上,是在历史上的持续互动中生成的集体记忆。在主流史观影响下被书写的历史往往会成为稳定的自传叙事,形成个人对国家自传叙事的认知程式化的结果。④ 上述四个要素共同作用下,个人对国家身份的认知可能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
个人的国家身份认知需要通过正式的政治进程才能对政策产生特定影响。⑤ 如图1 所示,在国内社会中,精英是进入到政治领域并对政策产生影响的社会群体,作为不同政党或利益集团代表的精英通过政治选举进入决策机构,成为政策制定者。他们在不同的“秩序集群”中维护其国家身份认知,⑥在正式的管理机构中进行规范性的谈判和争论,并将其国家身份认知通过法定程序加以确认成为主导的国家身份叙事。其后,这一国家身份叙事重新回到国家和社会的互动中进行身份的具化过程。⑦ 政策制定者们通过媒体、教育等方式来塑造公众舆论,加强其国家身份叙事的合理性,以达成有效政治动员的目的。这一公众舆论的塑造过程将国家身份叙事扩散到个人层次,对个人的国家身份认知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最后,主导的国家身份叙事通过规章制度、官僚实践被制度化,体现为国家的外交政策、安全政策以及安全实践。
(2)国际互动对国家身份的形塑
国家作为象征性主体以主导的身份叙事作为单一的国家身份与其他国际行为体交往,这一国家身份也在与其他国际行为体互动中被形塑。如图2 所示,国家身份的角色塑造由三个要素构成:国家的自我角色期望、对他者角色的期望以及自传叙事。第一,自我角色的期望基于国家对国际秩序的认知、国际社会的愿景及依自身实力水平而判定。国家塑造其在国际社会中扮演的角色,角色塑造(role-making)是国家在与国际社会互动之下发挥自身能动性的结果。在国际权力分配结构未发生重大变化的条件下,国家的自我角色期望相对稳定,有意愿承担该角色的责任和义务。第二,对他者角色的期望基于自我与广义的他者或重要的他者之间的关系,是国际互动过程的体现,具有主体间性。第三,自传叙事虽形成于国家内部,影响国家的自我角色期望和对他者角色的期望,但政策制定者也会出于角色塑造的需求构建自传叙事。在国际社会中的国家身份也是多元的,角色身份或集体身份是国际社会中的首要因素,是国家对其在国际体系中社会位置的判定,①自传叙事则决定了国家的类属身份。
角色互动理论认为,国家通过角色塑造、角色扮演(role-playing)和角色表现(role-perform?ance)使其身份在互动中得到表达并影响国际事务。① 国家通过角色扮演和角色表现来展示国家身份,通过语言向他者表达其扮演的角色以及对他者角色的期望;角色表现体现在其行为上,即外交政策的话语及执行,向国际社会表明其有意愿和能力承担该角色的责任并履行该角色的义务。国家通过角色扮演的惯例和角色表现锚定其在国际社会中的身份,并在与他者的互动中表达和强化该身份,从而参与国际社会中的制度、秩序的构建。
综上,国家在两个互动的社会场域中进行身份构建,国内层面是从个体认知到主导的国家身份叙事的内生性形成过程,国际社会的互动形塑国家角色。这一国家身份形成过程既将个人的反身性和能动性上升到国家层面,又兼顾了多元行为体的国家身份认知,能够回应理论构建中的本体论质疑。
2.2 本体安全的实现路径
寻求本体安全驱动国家通过话语和行动巩固一致、稳定的身份,在国内和国际社会中维持连贯的自传叙事和惯例。无论是自传叙事还是外交政策的话语叙事,本质上都是国家关于自我存在及自我与他者关系的表达,惯例则是自我与他者互动的规范性程序。国家身份的形成、维持、调整和改变在两个社会场域及其互动中完成,决定了国家本体安全的状态。
国家的“本体不安全”来自于两个场域的互动。国内社会中诱发“本体不安全”的来源是存在国家身份叙事竞争,无法形成统一的国家身份认知。另一种情况是国家身份认知冲突扩散到国家—国际社会互动中。异于政策制定者的国家身份认知(异质的国家身份叙事)可能通过个人、社会群体参与国际互动而被国际化,对政策制定者努力塑造的一致、稳定的国家身份造成冲击,这一国家身份认知及其角色扮演的惯例受到冲击或被他者否定,导致国家的“本体不安全”。② 在国内社会中,如图1 所示,政策制定者可能选择舆论塑造进行认知重塑或通过规章制度、对外政策等制度实践达成其国家身份认知的合法化,再次确认这一国家身份叙事居于主导地位,而本体安全的获得还需要通过国际互动来实现。
在国际社会中,他者对政策制定者所塑造的国家角色身份的反馈影响本体安全。一种情况是他者的正反馈,即国家的自我角色期望得到他者认可、自我对他者角色的期望与他者的角色期望相符合,他者未挑战国家的自传叙事。国家所塑造的角色身份和他者对该国角色身份的认知高度重合,国家不会产生社会性存在的焦虑,从而获得高度本体安全。
反之,国家从他者处得到负反馈会引发国家身份的角色冲突。负反馈源于国家的角色扮演和角色表达不被他者认可,或者因异质的国家身份叙事获得他者认同,导致他者否定主导的国家身份叙事(见图3)。负反馈有三种形式:他者否定国家的自我角色期望、他者的角色期望与国家对他者的角色期望不符,或他者对国家的自传叙事表示质疑。③ 他者对国家角色期望的否定表现在他者在多个国际场合中批评该国的角色表现与角色扮演不相符,或他者指明其对该国的角色期望与国家自身塑造的角色身份不符。在国际社会互动中,国家角色冲突削弱其展现自我的能力,造成国家身份的不一致和不稳定,从而导致“本体不安全”状态。
在他者的负反馈所触发“本体不安全”状态下,国家有两种稳定角色身份的选择,一种是角色承担(role-taking),即国家能够基于他者对国家角色的期望及自发的创造性冲动进行有意识地思考,通过反思的方式调整其自我角色期望、对他者的角色期望或自传叙事,调和国家角色身份与他者对自我国家角色认知的差异,从而批判性地自我评估并重新确立自我身份;另外一种是角色转换(alter-casting),即国家利用自身资源和能力维持国际社会惯例以及按照自我对他者角色的期望塑造他者,以实现国家和他者关系中一致、稳定的国家角色身份。① 当遭遇社会性存在危机时,国家在本体安全驱动下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呈现出不同的外交政策和国际实践,反映出其发挥能动性的能力和限度。
国家对他者反馈的应对方式本质上取决于次国家行为体对反馈的反映,国家身份的塑造过程要重新回到国内社会的互动中去。他者的反馈对政策制定者和国内社会其他行为体的认知均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扎拉克尔(Zarakol)指出关于本体安全的国内辩论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国际社会中的他者对国家角色身份的认知,表明精英对国家形象和国家地位的持续关注。② 个人通过本国的国际互动感知和判断国家角色,认可、部分认可或否定主导的国家身份叙事。当国家接收正反馈时,主导的国家身份叙事被巩固,认同该身份叙事的个人的认知系统得以强化,本体安全得到保证。同时,政策制定者在国家身份的具化这一步骤中继续强化其国家身份叙事,并以此作为决策的基础或依据。
当接收到他者的负反馈时,个人对于是否调整其国家身份认知会有不同的选择:一种是内省,另一种是抗拒。这些个人在国家层次的政治进程中以精英身份传播自己的国家身份认知及制定相关政策。③ 经过精英间身份认知竞争后,如果占据优势的精英调整了国家身份认知,国家外交政策体现出角色承担的特征,而如果抗拒改变既有国家身份叙事的精英占据优势,政策者会选择角色转换来获得本体安全。总之,国家身份在国内、国际两个场域的互动中不断被形塑,不同层次的行为体(国家中的个人、社会群体、国际社会中的他者)共同参与国家身份建构和本体安全寻求的过程。
2.3 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的构成性关系
国家身份塑造国家的行为动机和偏好,形成特定的外交政策,外交政策和实践也塑造国家身份。本体安全的实现路径揭示出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间关系的机理是不同层次的行为体在国内、国际社会互动中发挥能动性,对国家身份进行的持续的话语建构和实践。
本体安全与“本体不安全”状态本质上就是持有不同国家身份认知的个人及群体在国内—国际社会互动中竞争的结果,本体安全是各层次的行为体对国家身份认知达成共识的结果,反之则导致“本体不安全”。在国内社会中,持有不同国家身份认知的行为体在塑造国家身份上相互竞争,成功的行为体(即政策制定者)的国家身份叙事通过制度化过程而具有合法性,成为国家身份叙事和外交政策制定的依据。国际社会也是一个国家身份叙事的竞争场域,国家通过外交话语与实践(角色扮演和角色表现)来阐释并加强自身立场,进行重复性的身份叙事表达,使其身份认知得以巩固。本体安全驱动国家通过话语叙事和行动在两个社会互动中不断进行身份的确认,制度化的国家身份叙事和行动以国家外交政策的制定和执行得以体现,这一身份叙事的表达和行为进一步影响了国际互动的惯例和模式。换言之,本体安全驱动国家的外交政策并指导外交实践。
叙事可能是战略性或工具性的,话语本身是建构社会现实意义的结构,身份与外交政策可以通过叙事以相互构成的方式建立联系。①例如,当面临巨大的外部压力(如国际惯例的改变、他者的负反馈)和国内脆弱时,国家可能会激活民族主义、宗教信仰或将他者主观安全化,通过话语叙事保证一致、稳定的国家身份。由于本体安全通常会驱动国家以对抗的外交政策稳固国家身份、惯例,结果可能导致事实上的不安全,陷入现实主义所谓的“自我实现的预言”。在本体安全驱动下进行的国家身份叙事表达和国际行为有可能巩固本体安全,也有可能进一步加剧本体安全危机。国家的外交政策和行为所导致的国际互动和他者的反馈进一步影响了其本体安全的获得。因此,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在两个社会互动中形成互相建构、互相影响的关系。
三、案例解析:钓鱼岛争端中的日本对华政策(2010 至今)
钓鱼岛争端中日本的本体安全寻求与其对华政策变化可作为案例来验证上述理论的有效性。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的领土争端是中日关系中长期存在的敏感议题。中日恢复邦交之后,在中国国家领导人邓小平的提议下两国达成搁置争端的共识。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围绕钓鱼岛争端出现过民间冲突,但政府层面相对比较克制。而2012 年钓鱼岛“国有化”事件中日本的强硬态度导致两国关系恶化,也成为日本对华政策的转折点。彼时,对华相对友好的日本民主党执政,野田佳彦在2011 年就任首相后随即访华并与中国领导人商议深化中日战略互惠关系,两国就诸多经贸问题达成一致。② 在两国政治关系较为稳定的氛围下,日本做出钓鱼岛“国有化”的决策颇令人费解,日本官方宣称为避免中日关系恶化而进行稳定管理的说辞不足以令人信服。中国对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的领土宣称十分明确,日本政策制定者理应了解将有争议的领土“国有化”的政治意涵以及一定程度上可预判其决策的政治后果。因此,对钓鱼岛争端引发的两次危机中日本对国家身份的认定和对中国角色期望的变化进行探讨有助于理解日本本体安全寻求与其对华政策的关系以及对其安全政策产生的影响。
3.1 钓鱼岛渔船冲撞事件中日本的本体安全寻求
2010 年9 月7 日,一艘中国渔船在钓鱼岛附近进行正常捕鱼作业时遭到日本海上巡逻队的无理驱逐,中国渔船先后与两艘日本巡逻船相撞。日本海上保安厅非法逮捕了中国渔船的船长和船员,并首次宣称依日本刑法条例将他们羁押,六日后船员被释放。在中国的外交压力之下,日本冲绳地方检察厅在9 月24 日做出了释放船长的决定。日本海上保安厅公布了此次事件后,释放中国船长这一决定遭到了质疑和批判,日本政界和民间掀起了一波民族主义高潮。日本自民党代表强烈要求政府加强对钓鱼岛附近海域的海上巡逻,甚至要求日本陆上自卫队常驻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① 10 月16日,日本爆发了一场约3 200 人针对钓鱼岛事件的反华游行,其中右翼分子日本前航空自卫队将领田母神俊雄也参加了此次游行。中国也爆发了小型的反日游行,但中日两国政府保持了相对克制的态度,此次事件并未升级为政治冲突。
日本政府对这一事件的应对及其政策的制定体现了其获得本体安全的路径。日本的政策应对在其国内引发了争议,执政的民主党和在野的自民党持截然相反的态度,这种差别的本质是两党对日本国家身份认知和对中国角色的期望存在差异。日本民主党内部左翼派别和社会民主党在国家身份认知上保持一致,不否认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历史叙事,主张日本吸取历史教训、塑造和平国家角色。而自民党则是日本政坛中的新保守主义,奉行历史修正主义,否认日本对外侵略和殖民的历史叙事,力图塑造日本的政治大国角色。在对华政策上,左翼和右翼精英相左的政策偏好反映出日本政策制定者之间的国家身份认知竞争以及与对中国角色期望的差异。
中国始终是日本对外交往中重要的“他者”。二战后的日本,普通民众和政治家普遍持“中国特殊主义(China Particularism)”的信念。②这种信念源于两国历史交往带来的亲近感、学习中华文化所产生的差序感以及因侵华战争而产生的负罪感等,这种复杂的情感使日本对华政策受道德判断影响。左翼政党部分延续了中日恢复邦交后的对华心态和角色认知,强调日中两国紧密的历史和文化联系,对中国抱有愧疚之心,③认为中国是日本重要的合作伙伴,主张对华友好。而右翼精英则摒弃日本战后外交的“中国特殊主义”信念,视中国为日本在东亚地区的主要竞争对手,主张对华强硬。
日本政府对渔船冲突事件的处理显示出民主党的国家身份认知压制了自民党的国家身份认知。处理此次事件的部门虽然是冲绳地方检察厅,但是从冲绳地方官员的采访中可看出日本政府施加了压力,日本前外相前原诚司在2020 年也加以证实。④ 当时的中国政府和日本民主党认可对彼此的身份期望,中国并不否定后者的国家身份叙事。因此,两国政府避免了冲突升级。
日本在与中国的互动中获得了本体安全,但却并未缓解其国内社会因国家身份认知竞争及中日两国互动中的自我身份角色冲突所导致的“本体不安全”。首相菅直人一方面通过国会发言表明渔船冲突事件上政策的合理性,另一方面迫于在野党和民众的压力,决定在钓鱼岛周边“强化巡视舰和直升机的警戒巡视”。⑤ 在与中国的互动中,日本寻求改变“本体不安全”的方式并非是通过外交政策或其他制度化实践强调民主党的国家身份叙事,反而是民主党向自民党的国家身份叙事进行了妥协,导致日本国内社会逐步形成了一致的国家身份认知及对中国角色的期望。日本妄图通过否定钓鱼岛存在领土争议的话语和加强在钓鱼岛附近巡视的行为迫使中国在钓鱼岛争端上妥协,进一步加剧了两国在钓鱼岛问题上的冲突。
3.2 钓鱼岛“ 国有化” 事件中日本的本体安全寻求
针对日本的挑衅行为,中国增加了在钓鱼岛周边的活动,两国虽时有冲突,却得到了一定的管控。2012 年4 月16 日,持有强烈民族主义的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在华盛顿宣布利用东京都的政府财政预算“购买钓鱼岛”的计划,给日本政府施加压力。部分日本民众积极回应,发起了筹集购岛基金的活动。同年7 月7 日,野田佳彦宣布将钓鱼岛附属三个岛屿“国有化”。这一单边行为引起了中国的强烈反应,各地民众在强烈的爱国主义驱动下举行了大规模示威游行。其后,双边高层外交活动全部停摆,两国关系陷入恢复邦交以来的最低潮。2012 年底安倍晋三再次执政后促成了日本安全战略的全面转型,采取了一系列遏制中国的安全政策。
日本对两国身份的认知变化以及中国对日本角色反馈的互动可解释日本对华政策的转变。历史叙事形塑了日本战后的国家身份,日本民众和政策制定者对和平国家身份的共识影响其对外政策以及内向型的安全政策。一方面,“中国特殊主义”信念影响了日本对华政策。另一方面,日本通过等级化思维确认中国这一“他者”的身份,①以身份的差异化策略来寻求自身的本体安全。② 中日恢复邦交后,日本民众认定中国是战争“受害者”,视积贫积弱的中国为其帮扶对象。在日本人的等级秩序观念里,日本可以充当中国的兄长这一角色。随着中国的不断发展,日本对华认知中的等级秩序思维受到冲击。2010 年中国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后,两国互动中的旧有惯例被打破,日本产生了自我角色的不确定性和焦虑。
本体安全寻求驱动日本重新认知中国并调整对中国角色的期望,进而确定并彰显自我国家身份。渔船冲突事件发生时,日本政策制定者对中日两国的身份及角色期望尚存认知竞争。而2010 年后,日本左翼政党和媒体鲜少指称中国的“受害者”身份,“中国逐渐成为与日本对立的他者”。③ 日本右翼更是以中国是敌对的“他者”来认定中国角色,并在政治话语中强调“中国威胁”,为实现政府权力集中化和扩张型的安全战略提供“合理依据”。④ 日本民族主义情绪不断上升,国内社会对国家身份的认知分歧逐渐减少。野田佳彦虽隶属民主党,但属于中立制衡派,在钓鱼岛问题上迎合了占多数的右翼分子的意愿,⑤ 满足了日本的本体安全需求。
安倍再次执政后,右翼的日本国家身份认知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他们通过话语重塑自传叙事,将二战中的日本重新塑造为“弱小”“被欺凌”的一方,声称邻国损害了日本的国家尊严。战后的日本被定位为先进、和平民主国家,在国际社会中扮演着遵守国际规范、负责任的国家角色。⑥ 日本不仅在历史叙事中抹杀了中国在日本侵华战争中的受害者身份,还通过话语将中国塑造为与日本截然不同的国家———“军费不透明”“有挑衅性”的“非民主国家”,在国际社会中不遵守国际规范,是国际秩序的“现状挑战者”。⑦ 日本右翼执政党通过身份异化策略,用负面意涵的话语批评中国这一“他者”来彰显自身道德上的优越感,从而获得本体安全。自民党通过国会辩论和国内媒体批评中国,强化中国是日本“敌对的他者”这一角色,将自身所塑造的负面的中国角色传播给日本民众。⑧自安倍再次上台以来日本十余年的涉华舆论调查显示出日本民众对华亲近度持续下降,日本民众对中国的角色认知与日本右翼的宣传话语高度一致。①
在中日互动过程中,日本的国家身份、国际角色及其塑造的中国角色并不被包括中国在内的诸多东亚国家所接受。中国客观批判了日本右翼的历史叙事,揭示了其和平主义背后的伪善,否定了日本所塑造的国家角色。中国对日本国家角色扮演的负反馈进一步引发了日本的“本体不安全”。然而,面对中国的负反馈,日本政策制定者并没有进行内省和反思,反而固守错误的自传叙事及角色认知,选择了角色转换的政策,表现在试图通过在国际社会中寻求支持,在双边和多边的安全合作中获得更多对其国家角色的承认以及对中国的压制,妄图通过国际社会给中国施加压力,迫使中国按照日本的意愿转变其角色和行为,遏制中国的色彩越发突出。② 安倍晋三和现任首相岸田文雄在国内社会利用其塑造的中国这一“敌对的他者”成功实现了国家安全政策的重大变革———设立国家安全委员会、放宽武器出口条件、解禁集体自卫权、调整国防战略、逐步突破“专守防卫” 原则。在国际社会,日本积极开展全球双边和多边安全合作,大肆宣扬“中国威胁论”以巩固这些伙伴关系。日本在本体安全寻求的驱动下异化中国这一重要“他者”的国家角色,选择了角色转化的外交政策却并不能带来积极的政治后果,反而可能由于特定议题的冲突给两国带来安全减损的负面后果。
四、结论及理论的适用性探讨
本体安全研究为理解国家外交决策的心理机制及国际关系的运作机制提供了独特的分析框架,揭示了国家外交政策制定中身份要素的重要性,同时有助于理解特定国际行为体的“不理性行为”,是对理性主义的有益补充。然而,本体安全研究尚未形成具有影响力且具有普遍解释力的理论。究其原因是本体安全理论探讨不够彻底,本体安全理论的本体论、实现路径的主张存在分歧,学界对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的因果关系存在质疑。
本文借鉴历史社会学理论和角色互动理论的要素重新建构本体安全理论,弥合本体安全理论中本体论和实现路径的分歧。通过搭建本体安全实现路径的分析框架揭示了国家在两个社会互动中寻求本体安全对政策的驱动作用以及政策与实践对本体安全状态的影响机制,从而指明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间的构成性关系。运用本文所搭建的分析框架可考察不同国家的外交政策决策机制,国家的决策过程与国内、国际两个社会场域中的互动机制有机结合,有助于理解和解释国家的政策偏好和国际行为。
国际关系研究中鲜少存在具有普适性解释的宏观理论,中观层次的本体安全理论更是如此,存在适用的范围和边界。泛化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的关系并不可取,本体安全对外交政策的驱动作用根据特定决策情境(context)、特定议题而有所差别。从逻辑上讲,并非所有国家都寻求本体安全,对国际环境不敏感或国际互动较少的行为体可能不会产生社会性存在的焦虑和恐惧。本体安全所适用的对象是与国际社会频繁互动的国家,国家身份认知竞争越激烈,寻求本体安全的驱动力就越大。从方法论上来说,本体安全理论更适用于以话语分析的方式诠释特定国家寻求本体安全与外交政策之间复杂的构成性关系。
本文以中日钓鱼岛争端为案例,分析了日本本体安全寻求与其对华政策的关系以及对其安全政策的影响,以证明本体安全分析框架的有效性。在未来的本体安全研究中,运用这一分析框架解读更多国家的外交政策制定和不同层次的行为体能动地参与国际互动机制是该理论议程发展和进步的主要方向。从本体安全理论的适用范围来看,中国及与中国互动的诸多国家都是本体安全的适用对象。本体安全理论的分析框架有助于中国理解与其互动的各国安全战略和政策, 也可为搭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安全理论体系和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提供学理性思考。
编辑 邵雯婧 邓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