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与调适:青年员工居家办公的工作与家庭关系

2023-04-29 00:44邢宇宙李琳王晓焘
江汉学术 2023年3期
关键词:家庭关系青年员工

邢宇宙 李琳 王晓焘

摘    要: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使得居家隔离与远程办公成为重要的社会现象之一,因此这类居家办公对人们的家庭生活带来何种影响,尤其是青年群体如何调适工作与家庭关系,也是社会关注焦点之一。研究表明,当青年员工“将工作带到家中”之后,工作和家庭生活之间的时空边界发生了变化,呈现出“模糊”“清晰”“重叠”三种形态。进一步的分析表明,作为能动的主体,青年员工能够“利用”这种边界变动,或以家庭为中心增进情感,或力求工作家庭之间的平衡,或以工作为中心暴露家庭问题,并因处理不当引发冲突。因此,家庭作为基本的社会单元,在表现出社会韧性面向的同时,也为认识当下和谐家庭建设和社会风险应对带来启示。

关键词:青年员工;居家办公;时空边界;家庭关系

中图分类号:F272.92 文章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23)03-0014-09

DOI:10.16388/j.cnki.cn42-1843/c.2023.03.002

一、问题提出

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不仅对经济社会秩序带来影响,也改变着每个个体及其家庭的生活和工作节奏。2020年初以来的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波及我国大部分地区,由于疫情防控的需要,很多企事业单位和员工在2020—2022年之间都不得不以居家办公的形式进行工作,使得这部分人的工作场景与家庭生活相互交织。“原来的生活节奏完全被打乱,第一天很新鲜,第二天彼此还能开开心心说话,第三天、第四天、一星期过后家里就鸡飞狗跳了”“任何亲近的关系,大家都需要彼此的空间和时间”[1],这是对于居家隔离期间家庭关系的生动描述。也有人感叹“突然发现居家的日子,竟然是成年后陪伴父母身边最长的一次。一家人平安健康团聚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2]。无论是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亲近抑或疏远、冲突或是和谐,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单元,关乎着社会秩序。因此,居家办公者如何进行家庭关系的调适,进而适应疫情防控下的社会生活,不仅有待于从经验层面加以剖析,也有必要从理论层面拓展讨论其背后的家庭文化及治理的问题。

为此,本文是聚焦未婚青年员工及其家庭针对上述问题开展的一项探索性研究。作为人生“过渡期”的青年群体,他们面临着出生家庭向生育家庭的转折,刚刚步入社会的他们还与出生家庭尤其是父母有着紧密的关系。实际上在这个阶段,虽然很多青年仍然会选择与父母同住,并与父母保持着密切互动,但是他们也逐渐进入“成家”的社会化任务阶段,即从出生家庭中脱离出来,经过从学校步入职场的角色转变和社会类别化阶段[3],也更需要自我意识和家庭关系的调适;与此同时,他们面临着“立业”的社会化任务,而处于职业发展初期的他们,在全球经济衰退和世纪疫情冲击下面临着收入减少甚至失业的风险,也必然承载着更大的心理和社会压力。因此对这一群体的关注,将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对家庭及家庭关系的影响聚焦化,不仅有助于认识青年的家庭关系调适策略,也对理解家庭在“抗疫”中的角色和作用有着重要意义。

二、文献综述

现有研究已经关注到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引发的各类经济社会风险[4],对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的研究表明疫情不仅为我国中小企业带来一定的发展困境[5],给社会治理带来若干挑战[6-7],也给全球带来经济不确定、社会不稳定等影响[8]。但是一方面,这些研究过于关注宏观社会现实,对于人们具体而生动的家庭生活现实经验涉及有限;另一方面,这些研究似乎假设了人们只能被动地接受新冠疫情所带来的不利影响,而忽视了人们在生活中化解类似困境所呈现的主体性[9]。不过,确实已有一些研究关注到在微观层面疫情对于个人及其家庭的影响。

首先是关于疫情对个人生活方式、家庭角色及关系的多重影响。如从积极的一面来看,疫情期间青年员工形成了以互联网为中介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推动青年态度转变以及工作生活的变革,如远程办公更大规模兴起,风险意识将会强化,就业择业更加灵活多元,家庭、情感与幸福的观念将得到强调[10]。但是就消极的一面来看,疫情期间女性家庭角色与职业角色上出现失衡、失语、失权现象,由此使得性别生态失衡进一步加剧[11]。而因为疫情的居家办公给女性造成了更大的工作—生活平衡難题[12],导致女性在疫情初期出现更多的负面情绪,不过家庭关系的改善对此能够起到缓和作用[13]。此外,还有研究提及疫情使得子辈与父辈及祖辈间的沟通问题凸显,不仅仅是代际之间对健康问题持有不同态度、看法的反映,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代际间已有的秩序和结构,体现出子辈对话语权的争夺[14]。由此也表明疫情对于家庭关系的影响呈现出复杂且多维的面向。

其次是疫情期间的弹性工作安排,与传统的居家办公有所不同。后者主要是伴随着信息化社会的到来,企业倡导或个人选择的结果,前者实质上是非常态背景下,政府、企业与劳动者为应对危机,协调多方利益,达成共识进而采取的应急管理措施,旨在减少员工集聚、稳定工作岗位、增加就业机会等[15]。在疫情暴发初期或聚集性疫情零星散发时期,为了快速阻断社区传播,防止疫情进一步蔓延,全国部分地区实行社区封闭管理和居家隔离的政策,使得这类居家办公具有被动选择的特征。由此它也可能挑战管理学中对于互联网时代居家办公的研究,特别是已有学者强调居家办公的无边界生产将使得工作与家庭关系从冲突、隔离模式走向一体化模式,从而带来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组织心理资本和家庭心理资本收益最大化的生产均衡[16]。而在重大公共卫生危机中的“被动选择”,使得这种“无边界”与“均衡”势必呈现出不一样的形态。

总之,已有研究突出了疫情期间居家办公是将原来的办公室场景“嵌入”家庭,并很好地关注到了这类居家办公可能带来的影响,尤其是负面影响。毫无疑问,居家办公造成的“嵌入”不仅仅是在物理层面的时空嵌入,并以此影响着家庭成员之间的表层互动,也可能在更深层次上对家庭关系产生影响,即居家办公的青年并非被动接受相应的安排,而是作为能动的主体不断努力处理居家办公带来的问题,重新找到工作与家庭之间的可能平衡。正如将“家”作为方法也必须把握它的“可分析性”,其中作为物质的家庭空间,以及同居期间的亲属关系是建构“家”的重要面向[17]。因而该嵌入过程实际上包含着“时空边界重塑”和“家庭关系调适”两个维度的特征。

三、研究方法

如开篇所言,本研究聚焦于刚从学校毕业进入职场的城市青年员工,主要采用滚雪球的方式抽取被访谈者,即研究者通过一定的关系获得若干名有着居家办公经历的城市青年员工作为被访对象,并在访谈结束后请他们继续推荐符合要求的青年作为下一步的被访谈者。为了防止同质性过强,本研究要求每位被访者只推荐1人,最终获得14名被访者。所有被访者都具有1个月及以上的居家办公经历,被访者年龄集中在24—25岁,基本上都处于未婚状态(只有1人已经订婚),全部被访对象均未生育。因此访谈对象的家庭内部结构为父子两代或者同辈亲属、恋人,家庭关系也特指父子辈以及同辈关系。访谈对象工作单位为企事业单位,主要集中在教育行业,其次为金融业,居住地以济南为主,也涉及周边城市。所有被访者在接受访谈时都已知情同意,在结果呈现中也隐去所有被访者真实姓名而代之以字母代码。

鉴于研究进行时需遵守防疫的相关规定,访谈主要通过电话及微信语音聊天的方式进行,使用半结构化的访谈提纲,每次访谈持续大约1个小时。访谈内容既包括年龄、职业、家庭等基本信息,也涵盖疫情对个人工作和家庭关系的影响,重点则突出被访者的居家办公状况,与疫情前相比所遇到的各种问题以及个体所采取的各种应对措施。当已有访谈信息出现高度重复、达到信息饱和时,研究对象招募即告结束。

本研究对所有访谈都进行了录音,并转成了逐字稿作为分析文本。本研究使用常见的类型建构进行资料分析[18]。具体而言,本研究首先仔细阅读访谈逐字稿,并进行案例的归纳与比较,随后在概括总结的基础上建构不同的类型,并将之与理论和实践层面的启示联系起来。

四、时空边界重塑与家庭关系类型

在疫情常态化防控背景下的复工复产过程中,出现了“云开工”“开工不到岗”等应急状态下的居家办公形态,由此带来最突出且直接的影响是工作空间与时间的变动,使得家庭成员之间的“距离”随之发生变化,进而对家庭关系造成不同程度的影响。基于不同家庭案例的比较表明,青年员工居家办公的时空边界形态,以及面对家庭关系维护或冲突调适的态度与方式都不尽相同,呈现出三种不同的类型。

(一)边界“模糊”与情感增益

在常态化防疫过程中,人们很大程度上减少了非必要的外出。居家办公实际上意味着青年员工所有时间都处于“在家”的状态,尤其是2020年疫情暴发初期的“社会停摆”,突如其来的社区封闭管理与居家自我隔离,青年员工们不得不接受直接在家工作的办公模式,几乎所有受访者都提及这一过程并不存在任何准备,也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不少被访者认为,这一过程实际上比预料中要长得多。很多被访者都提到了居家办公就是“一直在家”,原来“白天长时间在外工作,只有早晚在家”的状态完全被打破,使得工作与生活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MW女士的描述具有代表性:之前白天上一天班,只有晚上下班后才在家,现在无论是工作还是休闲娱乐都是在家(MW女士,20200325)。

因此,当不再是过去工作—家庭之间边界分明的状态时,这种边界“模糊”呈现出了“弹性”的特征。如因为没有常规的通勤时间而“缩短”了工作时间:现在没有了上下班,省去了很多时间,早晨起床后简单洗漱完穿上衣服就能开会,原来上班还要化妆、坐车……现在一下子多出来很多时间,可以陪爸妈也可以娱乐(LW女士,20200403);或是工作时间和方式发生了改变:我原来是每周10节课,每节课45分钟,但是现在是把学生们召集起来上直播课,每节课的时间由原来的45分钟变成90分钟,5个班的学生一起上课,所以我上课的时间少了很多(WS女士,20200407);抑或工作时间与家庭时间的“交错利用”,如在教育培训类企业任职的QZ女士描述:现在办公时间段内可以迅速出去买菜,方便中午食用,这样的事情原来是不可能的(QZ女士,20200403)。

这部分受访者居家办公与办公室办公差异较小,不仅相对顺利地处理好工作事务,也有更多的闲暇时间陪伴家人。多位受访者都表示此前没有时间陪伴父母,疫情期间居家办公是一次难得与父母长住的好机会,未来也很难再次实现,因此倍加珍惜。ZJ女士指出:原来吃完饭就回自己房间,现在我都是与家人一块儿看电视、聊天,因为平时父母周末不休息,所以很难碰到一块儿,这是与家人在一起放松休闲的好机会(ZJ女士,20200405)。工作安排更加灵活了,无论是跟家人在一起还是自我消遣,机会都更多了(MW女士,20200325)。因此,这部分受访者将居家办公视为家庭成员沟通交流的重要契机。

同时,为了避免因家庭人际距离缩短可能导致的疲倦感以及对个人工作与家庭生活带来的不利影响,还有受访者通过有意识地调动家庭成员参与,共同完成某件事情来促进家庭关系向更加亲密和融洽的方向发展。如LZ先生创设的“家庭读书会”:为了有更多的共同话题,我还带领爸妈一起读书,现在已经读了两本了。爸妈很有意思,都不想落后,所以争先恐后赶紧读,怕交流的时候不知道说啥。一家三口一起做事的感觉很好,我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了(LZ先生,20200405)。

由此,不僅是家庭成员之间情感需求的满足,也促进彼此相互了解,改变大家过去对彼此的看法。如LX女士讲道:这段时间印象最深的就是和我妈一起散步,她也有高血压嘛,正好在家有空陪她散散步,慢点走,经常跟她说点自己的心事,我妈突然发现我是有想法的,以前她总以为我是小孩(LX女士,20200405)。基于问卷调查的研究也指出,当疫情期间子代与亲代长期处于同一活动空间,疫情话题和节庆话题作为催化,代际之间的交流和接触较过去明显上升[19]。还有部分受访者表示,由于家人之间长时间的相处而习惯了这种状态,无论是父母方还是子女方,都表现出强烈的不舍之情。如LW女士所述:我在家还没待够呢,我爸妈也不希望我走。周六我要走的时候,爸妈非要开车送我回来,当然也是怕我路上坐火车、公交,在车站被感染(LW女士,20200403)。由此使得他们从情感上不愿“回归”常态化的办公室工作,侧面反映出家庭成员之间的“粘性”提升。

因此,这部分受访者策略性地利用这种边界“模糊”,通过给自己正向的心理预设,积极看待与家人长时间的亲密共处,将之视为家庭共聚的难得机会,并且力图通过共同活动调动家庭成员热情与积极性,营造良好家庭氛围。一项关于新冠肺炎疫情危机下家庭抗逆力的研究也表明,家庭成员的抗逆活动主要通过家庭内部资源共享和促进成员情绪稳定来加以维持[20]。由此居家非但没有使可能产生的摩擦进一步升级,反而增进了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

(二)边界“清晰”与关系平衡

尽管现代城市家庭早已经历了家庭与办公场所的逐渐分离,工作被认为应该在办公室或者固定的职业场所完成,而不应该被带回家,但是疫情背景下的复工复产,常常需要将原有工作内容进行筛选和调整。被访者YM先生的案例很有代表性,他不会将办公材料放在家中,在大学担任辅导员的他“将很多表格、名单都放在办公室电脑里,或者在柜子里存档,家里什么都没有”(YM先生,20200401)。因为疫情在假期中突然爆发,诸多青年员工和YM先生一样不仅需要直接“将工作带回家庭”,也不得不对原有家庭空间进行分割,“隔离”出相对“独立”的办公空间,使工作与家庭生活之间的边界“清晰”起来。

对大多数家庭而言,居住空间主要是家庭成员的“饮食起居”等生活场所。因此不少被访者都提及,居家办公使得原本处于不同状态之中的工作与生活,不可避免地相互干扰。这种“干扰”不仅包括家人对办公者的干扰,也包括办公者对家人活动的干扰。如在某高中任教的GM女士需要通过与家人协商,来确保办公空间“不被干扰”:我自己一个房间,上课的时候提前跟父母说,不让他们进来,看电视、说话要小点声,尽量不打扰到我(GM女士,20200406)。为此,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家人的活动自由。

不过,虽然受访者面临着居住空间有限带来的主客观因素制约,但他们基于方便和效率的理性考虑,仍通过各种方式从原本属于家庭共同生活区域中“隔离”出办公区域,尽力创造“相对独立”的办公空间,避免家人进入及外部可能的“干扰”。

因此,这种工作与生活的边界“清晰”化,也是家庭内部成员通过互动共同努力营造的结果。首先,这部分受访者运用各种“权变策略”,尽可能避免工作与家庭生活之间的交叉带来的“干扰”,比如CG先生力图厘清工作—家庭之间相对清晰的界限,克服不同情境下情绪互相“带入”的问题,SX女士则是通过主动忍让和体谅来化解冲突,以此舒缓情绪,投入接下来的工作和生活:(我们之间)发生矛盾后,我经常哄着我妈,主动跟她道歉,先缓过去,我得看我妈的脸色,她如果不好,我就一直惦记着这事,啥都干不下去。事后我也会让她知道事情的本质,但也就轻描淡写地提一两句,避免二次冲突与伤害,其实我妈心里都明白。跟父母不能像与朋友相处似的,她处于更年期,就她说什么我听着好了(SX女士,20200405)。

YM先生则是将沟通视为解决问题的关键,冲突不可怕,但一定要解释清楚原因,多一些包容和体谅:在家这么久,有时候会情绪激动,没有冲突是不可能的,矛盾肯定比原来多了。我认为问题一般都出在沟通上,不论是当时还是事后,遇到矛盾一定要说开。家人的脾气都互相了解,也要相互体谅。家庭是寄托感情的港湾,所以要通过沟通尽快把问题解决(YM先生,20200401)。

其次,部分受访者会从主观认识上提高对居家办公的接受度,以“平常心”看待“居家”对工作和个人生活带来的影响。由于受访者均为刚步入职场的年轻人,因此代沟引发的与父辈之间的拌嘴时有发生,如GM女士提到:跟父母吃饭闲谈的时候,我们对某些事情的看法很不同,这种情况下我会说服他们,他们会答应下来,但是做不做不见得,所以经常有拌嘴,但几乎不会争吵(GM女士,20200406)。

最后,还有部分受访者的家庭关系调适中,父辈也发挥着重要作用,共同建构着家庭内部角色分工“传统”或“规则”,JM女士与LW女士描述了相同的情景,如JM提到:我们家几乎不吵架,家务事一直以来都是我爸妈做,他们已经习惯了懒散的我。而且我还要给学生上课,我妈与其指使我去做,还不如她自己直接去做(JM女士,20200405)。除了这类家人在家庭生活方面的支持,GM女士也表示家庭中“民主决策”的氛围同样重要,这都有助于避免家庭成员之间的冲突。

总之,这类受访者居家办公与办公室办公环境差异较大,居家办公后往往面临工作效率降低的风险,或是工作程序更加复杂,工作内容发生较大改变,甚至出现工作时间被迫延长,而工资并没有增加、反而有所降低的情形,受访者难以像原来一样妥善处理好工作事务,一度产生排斥的情绪。因此并非像上一类受访者一样,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利用边界“模糊”来营造良好家庭氛围,而是在短时间内无法实现办公室办公的情况下,倒逼他们采取各种策略进行自我调适,加之父母的支持和配合,最终适应居家办公的节奏和模式,维系了相对平衡的工作与家庭关系。

(三)边界“重叠”与家庭冲突

如前所述,虽然居家办公相对于办公室办公,来自单位的监督或约束自然减少,工作时间的“弹性”随之增加,几乎所有受访者都感受到灵活性和自主性增加,这也是大部分被访者逐步适应居家办公形式的重要原因之一。但与此同时,因“居家”而不得已增加工作时间的情形也存在,这种改变带来的直接结果是部分工作流程更加复杂,既体现在同事间的工作交接方面,也表现在为了达到相同效果而进行的工作优化方面,最终因为工作时间的“延长”,从而加剧了工作与生活之间的边界“重叠”。

首先,不少被訪者提到实际上工作空间并不能与家庭生活完全隔离,CG先生就提到了他会“分神”:在家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不能完全投入工作(CG先生,20200405)。在某私企人力部门任职的DY女士更是直接表示:我们家里人太多了,不太适宜办公(DY女士,20200405)。

其次,这种边界“重叠”对工作中的团队合作也带来了负向影响,从而出现工作时间“延长”的情况。对于远程办公来说,一项基于约6.1万名微软美国员工的研究也发现,全公司远程办公会让员工协作网络更分散孤立,导致实时沟通减少,如定期会议时长缩短[21]。疫情期间居家出现了办公时间段内“同事并非同时在线”的情形,使得团队沟通和交接不畅,从而相互干扰、工作效率降低,需要占用个人休息时间加以弥补。在某会计事务所工作的CG先生认为:居家办公的时候,我可以灵活安排工作进度,别人也是如此。但工作中,并不是所有同事都能够立刻回复消息,这经常造成工作没法继续开展,就只能拖着,事后再额外拿出时间来完成(CG先生,20200405)。

再次,还有被访者提到了“弹性”工作时间在不断“侵蚀”家庭时间。居家办公时传统“上下班”的时间界限消失,下班后仍然是工作的延续,使得被访者变得更加忙碌。如YM先生提到:原来定时定点,现在领导随时可能找你,不分上下班时间,不分工作日还是周末。因为疫情,还会有深夜办公的情况(YM先生,20200401)。这不仅可能打乱个人原本的工作生活计划,也让居家办公者内心出现“不快”:这让人心烦,有种被逼迫、被支配的感觉(MW女士,20200325)。因此,居家办公实际上增加了在工作与生活之间切换的心理成本。

不仅如此,家庭之中很多原本就存在但因工作繁忙、精力有限而有意无意忽视的问题“突然”暴露,尤其当受访者发现该问题“每天都存在”,而无法试图通过“劝说使对方短期内改变”时,便觉得愈发不能忍受。此时他们往往采取“命令式口吻”强制要求对方改变。如MW女士讲到:因为在家呆久了,会看不惯一些东西,“主动挑起”争吵,这些问题原来也存在,如不让爷爷把烟头扔到垃圾桶,多次差点烧着了,告诉他很多次,他都不听;冬天很冷的时候爷爷不穿外套就出去烧水,这样很容易感冒,说了他很多次,他既不听也不吃药,第二天早晨又这样;还有我每次拖完地爷爷就走来走去,真是很无奈。原来上班的时候精力有限,顾不上这些(MW女士,20200325)。

又如在年轻的情侣或夫妇之间,由于长时间居家办公,造成双方甜蜜感的消失,失去“最初的热情”。如ZQ先生提及:两个人天天在一块容易烦,互相看不惯,原来白天都上班,没觉得有这么多生活习惯的差异,并且因为一天没见了都可以包容,现在会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比如谁做饭,谁打扫卫生,吵一会儿谁都不说话了,事后该干还是得干(ZQ先生,20200403)。

如果这些家庭成员之间的沟通无效或沟通方式不当,则会产生更多的争吵,升级为家庭矛盾和冲突,进而影响到家庭关系的和谐。关于疫情期间子代向亲代传递相关信息的研究也指出,当行为受阻而引发争吵式、语言暴力式、肢体暴力式和冷暴力等畸形沟通方式屡见不鲜[22],成为影响家庭关系和谐的重要隐患之一。

总之,此类受访者虽然居家办公与办公室办公环境的差异同样较小,但是随着工作与生活之间的时空边界“重叠”,家庭成员之间相处时间增加,人际距离缩短,常常使得原本存在的家庭问题暴露出来。这类青年员工在处理这些问题时相对被动,并没有将解决问题放在首位,或尝试过沟通,但沟通方式不合理、态度不够积极,如缺少平等沟通、相互包容与理解,没有得到对方言语或行为上的回应,期望落空继而转化为争吵,如果争吵无果就选择逃避问题,当下次再遇到此类情形时,依然是以争吵的方式加以处理,由此暂时掩盖问题,或者置之不理,最终任由关系疏远和冷淡,使得家庭关系朝着负向发展。

五、结语:边界划定、关系调适与“家”的意义

总之,基于居家办公青年的不同案例比较表明,随着重大公共卫生事件而来的居家办公,打破和重塑了家庭场域的时空边界,城市青年一方面不得不兼顾家庭生活与工作,另一方面又要恰当地对工作和家庭进行区分。由此居家办公不仅仅使工作“嵌入”家庭生活的时空边界重新调整,也不应仅关注于这类权宜安排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而青年员工在边界重塑中调适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主体实践同样重要。从整体上看,居家办公青年大都能积极主动调适自我,适应居家隔离的工作与生活,无论是个人工作还是家庭关系的调适,都没有表现出极度排斥的情形。但是隨着家庭成员之间长时间的亲密接触、人际距离的缩短和边界的变动,家庭成员之间的摩擦和争吵也较为常见。进一步的分析发现,不同的居家办公青年实际上践行着并不完全相同的家庭关系调适策略。

一是坚持以家庭为重心的青年员工,强调家庭关系的重要性,倾向于策略性地“利用”居家办公中时空边界的“模糊”状态,进一步增进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追求家庭关系的和谐。这类青年员工不仅十分看重这个“亲密接触”的机会,也认为成年子女在生活陪伴、心理关怀等方面,对父母负有更多的责任和义务,秉持一种“防患于未然”的心态,注重彼此的沟通和交流,甚至有意识地采取行动,主动调动家庭成员共同的兴趣,建构更加有爱的家庭关系,从而有助于家庭在和谐融洽中顺利度过这段特殊时期,甚至这种家人之间的“粘性”还给接下来回归常态化办公带来情感“阻碍”。

二是坚持力求工作家庭平衡的青年,注重家庭和工作两者的平稳发展,并试图在居家办公过程中确保时空边界的“清晰”,在工作与家庭之间努力维持两者的平衡。即使面对可能出现的摩擦或冲突,虽然无法做到有意提前防备,但是当问题发生时也会积极解决,展现出“柔性”智慧,扮演好新观念的“传播者”、家庭事务的“协调者”角色,使看起来负面的“拌嘴”或者“争吵”,产生增进相互之间认识和理解的正面意义,并在父辈的支持和配合下,尽力维持和谐的家庭关系。

三是坚持以工作为重心的青年员工,在居家办公中仍然会强调工作的独立性和重要性,因此在时空边界“重叠”的情形下,不仅容易暴露家庭成员之间原本存在的矛盾,甚至因为沟通和处理方式的不当,不仅未能解决这些家庭问题,反而可能引发家庭成员之间更大的冲突。在这种情形之下,为预防严重的家庭问题产生,有必要进行适当的外部干预,如社会工作者开展的婚姻家庭“情绪保健”服务,鼓励家庭成员学习用正向态度处理矛盾和彼此需求的差异,从而缓解家庭成员的精神压力和关系矛盾[23]。

当然,这种类型的划分是在简化意义上的尝试,在日常生活中青年员工可能有着并不完全相同的表现,如在某一种情境下持家庭倾向,但是在另一种情境下却持工作倾向,因此存在着不确定性,但总而言之,在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中,青年员工作为能动的实践主体,并没有消极对待时空边界变动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而是在各种情境中权宜地利用边界变动、家庭氛围和条件调适家庭关系,重构工作与家庭之间的关系,由此也引发了对其背后蕴含的家庭文化及其治理的思考。

换而言之,重大公共卫生事件背景下居家办公中时空边界的划定与家庭关系调适,也折射出了我国传统“家文化”的若干特征。正如关于中国传统家庭理论的讨论指出,父母为本以及“父/母子一体”,构成了以“孝”为本的社会伦理体系,并与家国同构的社会结构相呼应[24]。尽管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转型,我国即出现了所谓跟“西方现代化”趋同的核心家庭和家庭小型化模式,但是仍然呈现出代际关系的坚韧、传统家庭观念的深入人心以及三代同居的家庭长期稳定等特征[25]。因此,一方面,从家庭内部来看,传统文化中注重的“齐家”以及血缘纽带作用都强调要处理好家庭内部关系,即团结友爱、和睦相处的和谐家庭关系十分重要;另一方面,从家庭与社会关系角度来看,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单元,有助于社会整合和良好秩序的生成。因此,青年在日益个体化的进程中仍然主动积极地进行家庭建设和关系调适的实践,一定程度上也正是为这种“泛化”的“家文化”[26]提供社会和文化支撑,即每个小家庭都对“社会大家庭”负有责任,人们愿意遵从社区安排和社会期待,积极支持和配合各项防疫政策和规定。因此,我国“家文化”所倡导的权责观、奉献精神以及家国关系始终都构成社会稳定的基石[27],在应对突发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中发挥着积极而不可或缺的作用,体现了我国社会的韧性一面。

当然,这并不能完全排除重大公共卫生事件所引发的所有冲突,或是暗含的风险,因而也不能仅仅依靠家庭的自我修复机制,而是需要更广泛的价值引导和社会支持,迫切需要将治家放在社会治理的重要位置[28],而基层社会尤其是社区治理工作必须要有和谐家庭、严正家教、优良家风的强力加持,才能共同支撑起基层治理的牢固基础[29]。此外,值得说明的是,青年群体包含未婚和已婚群体,由此家庭关系也包含代际、亲子、夫妻关系等多种组合形态,本项研究未能加以系统而全面的讨论,但是由此管窥重大公共卫生事件的社会后果,且随着人口结构、技术变迁、家庭和就业形态的进一步变化,未来居家办公中的时空边界划定和家庭关系调适仍将是重要命题,进一步研究将有助于认识和思考当下推动家庭建设的重要价值和政策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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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继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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