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金 路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 学报编辑部,北京 100081)
21世纪以来,网络文学日趋兴盛,其题材的多样性、想象力的丰富性吸引了大量受众,使得网络小说逐渐从小众走进大众视野,成为一种新的文学品类。2004年的《庆熹纪事》、2008年的《鹤唳华亭》、2009年的《琅琊榜》、2010年的《凰权》、2012年的《庆余年》等多部具有代表性的网络权谋小说佳作陆续面世。
近十余年,大众女性意识相比于20世纪觉醒程度大幅提升,女性更加关注内心和自我成长需要。其中,在大众文学层面上,新世纪网络文学的女性作者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创作了大量不同类型的网络文学作品,打破了文学创作以男性为主导的整体环境。她们或以女性为主要角色叙述故事,或在人物群像中将女性角色的个性和思想凸显,形成丰满、对读者具有吸引力的女性形象。撰写权谋小说的女性作者整体上从叙事视角与传统权谋小说有所差异,不再是男性对女性的观察,而更多的是女性自身的感受与评判。
从叙事视角来看,网络权谋小说多以男性主角视角叙述故事,呈现出阴谋阳谋交织的朝堂、江湖风云。不同于传统以男性视角叙事的小说,《琅琊榜》《庆熹纪事》《鹤唳华亭》三部作品的作者均为女性。三部作品中的第一主角虽为男性,但这其中的女性角色不再是传统权谋小说中充当背景板一般的人物,而是人格独立、不依附男性角色而生的智慧女性,打破了传统权谋小说中对女性角色脆弱、少智、具有依附性的刻板印象。下面以《琅琊榜》《庆熹纪事》《鹤唳华亭》三本女性作者创作的网络权谋小说为例,将其作品中的女性分为三类进行浅析。
三部作品中都有母亲这一角色。这些角色的共性是:虽然婚姻不幸,但她们都不愿意与命运妥协,她们周旋在朝堂、江湖,阳谋、阴谋之间,保持着一种坚韧的姿态。三部作品的作者善于发掘女性深层心理,使角色超出了所处的时代而拥有了自己的想法。一般而言,男性叙事中很常见地把女性设定为必须依附男性的存在以及脸谱化的“天使”和“妖妇”形象(1)西方19世纪前期男性文学中的两种不真实的女性形象:天使与妖妇,揭露了这些形象背后隐藏的男性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歪曲和压抑。女人不是被描述为温柔、美丽、顺从、贞洁、无知、无私的“天使”形象,就是被描述为淫荡、风骚、凶狠、多嘴、丑陋、自私的“妖妇”形象。,女性叙述者出于对同性的了解,会开掘女性的复杂心理,而不是将角色以打标签和下定论的形式来塑造。作者不再让母亲们只为孩子、丈夫、为父兄的前途这些元素而活,角色不再像一个脸谱而是一个真实的、使人共情的女性。
太后是《庆熹纪事》中塑造的较为特殊的一个皇室女性角色。她的性格十分复杂,与被传统礼教束缚的女性不同,她脱离了常规女性以感情为重的模式,而是同那些搅弄风云的朝堂大臣一样是天生的政治人物。首先,她有着魄力和远见,在屈射大兵压境,大臣纷纷反对皇帝亲征时,她道:“若非中原群雄有割据之像,皇帝何必急于在军中立威?一场大战,声名无穷,皇帝年轻,尚未取信立威于天下,如此大好机会,何必拱手让人?”[1]323,足见其胆识。她处在权利的中心,身心完全处在各种权谋关系网之中,无论是对自己的人生还是命运,都有着强烈的掌控欲:“‘他们为所欲为,当我们是什么?我就是不认这个命。’”同时,她作为一位皇室母亲,因与人偷情,从亲子关系上看玷辱了母亲以及皇家的尊严,但在作者的叙述中,借女主角明珠之口并未将其简单定义为“荡妇”而使读者对太后产生厌弃:“明珠想了想才道:‘没有。总是听吴十六嘴上‘妖妇妖妇’的,这几日跟在她身边觉得她人倒和气,也很讲理。’”《庆熹纪事》整个故事悲剧的根源在于先帝与颜王湛的秘密交质,先帝与颜王湛原本手足情深,颜王湛至死效忠先帝,先帝全心全意地信任颜王湛。但当双方有一日变成了敌对状态,就产生了主角辟邪的人生悲剧,同时也是太后的人生悲剧,她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置于毕生仇敌的局面。其次,太后心智卓绝,具有十分清醒的政治头脑。她密谋陷害颜王致死的行为虽有私心,但也是为了平定皇位纷争,安定社稷所为。她的抓权放权,巧妙地平衡着几股政治力量之间的关系。在皇帝远征期间,在发现自己的情人杜闵包裹在甜言蜜语里的狼子野心时,她的质问尖锐又有力:“你是什么身份,能立我为后?说远的,你不过是我姐姐所嫁藩王的庶子,你我没有半点亲情牵挂,转脸即成陌路人,你为什么要立我为后?”最后,她有着睚眦必报的性格,男主角颜久之所以惨遭灭门之祸后入宫变成辟邪,是太后“姑娘时候发的愿”,是她对先帝与颜家博弈的报复。她曾经也是依赖自己丈夫的女性,是颜家毁掉了她的希冀,使她走上了玩弄权力、冷漠无情的道路。太后这个角色,展现了一个女人颠覆性和反叛性的强大力量。她位列至尊,却主动地将自己放在了一个不能退入幕后的境地,享受用强大政治手腕搅弄风云的感觉,这完全颠覆了传统男权世界的观念。
《琅琊榜》中的静妃,靖王之母,原本是林府派进宫里来照顾宸妃的医女[2]62。静妃是一个多面女性,聪慧、隐忍、通透、温柔但不懦弱。首先,她的聪慧表现在,作为靖王的母亲,她并非皇帝十分看重和宠爱的妃子,多年以来被忽视,无论是后宫的皇后、越贵妃,还是前朝的皇帝、太子和誉王,没有一个人关注过她。甚至在她被晋升为妃时,越贵妃与静妃针锋相对,反而被皇后嘲笑,“再怎么样,不过是个医女,进宫二十几年,如今也不过是个妃而已”;誉王听闻静妃晋升的消息也觉得不过尔尔,认为对他的利益没有任何威胁;皇帝则觉得这么多年忽略了静嫔,很是亏欠所以顺手升了个位份,没有任何出于前朝利益的考虑。在暗潮涌动的后宫,显露锋芒引人注意不难,难的是深藏不露。静妃可以置身事外,如同局外人一般远离宫斗漩涡且安然无恙地生活那么多年,可见她的情、智双商极高。“默默无闻不错,但也不是任人拿捏”这句话,便是她的处世哲学,足以显示出她不同于一般后宫女性的心胸和沉浮。其次,静妃看似是一个冷情的人,在赤焰旧案发生,无数人宁死也要为林家申冤之时,她这个被林燮救过一命、和宸妃亲如姐妹的女子,可以亲眼看着林燮被株连九族家破人亡,听到宸妃自杀的消息,她也不发一言。但她的隐忍和决断表现在,当靖王痛下决心跟静妃说,他准备要踏上夺嫡之路时,静妃面不改色,轻轻说了一句:“你决定了,那你就去做,成也好,败也罢,只要你我母子生死共担,又有何惧”。这句话明确了她并非懦弱和冷心冷清,而是多年来都在忍辱负重、静待时机。靖王和她,一个是劳苦功高却毫无圣心的皇子,十几年来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但一直被放逐;一个是闷在宫里二十多年,一言不发的低等嫔妃,渺小到几乎被人忘却;这样的母子二人,面对凶险的夺嫡之路,静妃依然可以十分平静地接受。足见她对反抗强权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而非出于对权力的追崇[3]。在儿子进入到权势斗争中时,她在思想上给予了靖王极大的支持。最后,她的通透表现在皇帝开始注意到她的时候,她面对掌控她命运的皇帝不阿谀谄媚、面对其他妃子也不争强好胜。在皇帝向她对赤焰旧案的态度表现出疑问时,她的回答更显示出她对自己的丈夫、权力之主深刻地了解:“陛下见问,臣妾不敢不答。只是无论臣妾怎么回答,都难免会让陛下伤心,故而先行请罪,请陛下见谅。臣妾出身林府,与故宸妃相交甚厚,陛下早就知道。若臣妾恶语评之,陛下岂不会感伤宸妃生无挚友,死无追念?可是赤焰一案由陛下您亲自处置,以您的圣明,为的一定是稳固朝廷。若臣妾顾念与宸妃的私情,为赤焰中人开脱,陛下又难免会认为臣妾不了解您安稳大局的一片苦心。”[4]564面对多疑精明的皇帝,静妃首先摆正自己的身份,用周全的逻辑辩证思维娓娓道来,给皇帝一个无可挑剔的解释。面对后宫纷争,她牢牢把握住了皇帝的想法,以退为进,借力打力,慢慢向对方渗透。放低姿态,以情示之,一层一层既打消了梁帝的疑虑,也引起了梁帝的怜惜之心,不可谓不高明。在整部小说中,静妃都是如此,宠辱不惊,承恩坦然,失恩泰然[5]。表现出不同于普通后宫女性的独特魅力。
《鹤唳华亭》中的顾皇后是一位温柔但反叛的女子,十分倔强、要强。顾皇后是朝中宰相的独女,她母亲出身显赫,哥哥是扶助当朝皇帝萧睿鉴登基的顾思林,其在朝中颇具威信,而且手握重兵。顾皇后出身名门、年轻貌美、饱读诗书,与萧王(当时的太子、萧睿鉴的兄长)情投意合。但顾家在二王争储中选择支持了当时还是宁王的萧睿鉴,因家族利益,顾皇后被强迫嫁给了萧睿鉴。婚后,虽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有强大背景的娘家人撑腰、地位在外人看来无比尊贵,但她内心却始终有着不甘和愧疚。萧睿鉴虽然对顾皇后一往情深,但在婚后得知她心中爱慕的是自己的兄长,便再也不与顾思卿相见。顾皇后对完整的家庭有着自己的执念,但绝不做小伏低去向萧睿鉴解释和挽回。她有着自己的尊严,即使在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相互猜疑的深宫中成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者,也绝不为权利折腰。她的坚定正如文中对她肖像画的形容:“美人含笑,不言赞成,不言反对。”她平静地接受由自己的所为得到的后果,而从不后悔。
几名母亲都突破了传统权谋小说中的女性角色框架,她们共同的特点便是善于隐忍、拥有广阔的眼界。同时,三者具有明显的差异性,如太后表现在对仇恨、对目标的不择手段,同时她又冷心冷情、善于平衡,是一个有谋略的政治人物;静妃表现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隐忍之中,她看似柔弱却信念坚定,善于观察他人意图,以柔克刚;顾皇后则是拒绝了对位高权重的丈夫虚与委蛇以稳固其地位的方式,用耐心、平静的姿态捍卫自己的尊严。
这三部作品的女主角都是家世良好、有着独立人格的女性。《琅琊榜》的霓凰出身王府,武力高强,是统领三军的将帅;《庆熹纪事》的明珠,世家出身,其心思细腻、刺绣的手艺天下无双,勇于决定自己的人生走向;《鹤唳华亭》的陆文昔,大家闺秀,饱读诗文,孤身在一步一危机的深宫中为父兄复仇。她们三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性格特点——坚毅。
《琅琊榜》以男性朝堂复仇为故事主线,但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却非常突出。女主角霓凰郡主飒爽、坚毅、洒脱、英勇。作为穆王府的郡主,她十七岁时父亲战死,临危受命替幼弟管理云南边境。在书中,霓凰有好几个身份:她是琅琊榜唯一上榜前十的女高手,是守护边防护佑一方百姓的藩王帅将,也是大梁皇室的郡主,不论是哪一个身份,都是耀眼的光环[2]61。首先,她具有不同于传统女性的双性化气质。她与男主角非常相似,有勇有谋、以一届女流之身镇守南境、年纪轻轻便登上琅琊高手榜第十名,可见其能力之强。她的坚韧与洒脱并没有被作者粗暴地处理为男性化形象[6]129。与男主角重逢时,在她发现梅长苏身上过去的痕迹都被抹去时,内心的脆弱展露无遗:“年轻姑娘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不停地向下滴落”“霓凰紧紧抱住他的腰,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这十多年来,她一直是别人的倚靠,是别人的支柱……可唯有这个人、这个怀抱,能够让她回到自己娇憨柔软的岁月,纵情的流泪,无所顾忌地撒娇”[4]267。梅长苏的存活让霓凰失而复得,在他面前她可以展露自己所有的悲伤和软弱。其次,霓凰不仅在战场上英勇坚毅,她的内心也十分强大。在得知梅长苏决定为赤焰旧案平反时,她义无反顾地支持。当梅长苏选择用仅有的生命去实现自己的抱负时,她没有阻止,“只要彼此知道彼此的牵挂,知道彼此心中最纯洁、最柔软的那个部分,就已经足够。”[4]383这份赤诚让读者对这个英勇、智慧、坚强的女子心生敬佩。梅长苏用“豪阔宏量、霁月光风”这八个字来评价她,几乎概括了她的所有特点。最后,她又是一个非常理智、眼界长远的女性,在朝中她看得清形势,懂得保护自己和穆家人。在自己的名誉险些被太子和越贵妃毁掉时,她表现出真切的傲骨烈气,即使没有顾忌皇家颜面,也让皇帝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生出激赏之情;在涉及军事和边境安全时,她虚心听从皇帝的指示;在即将回云南封地时皇帝将她的弟弟留在京城,她虽知皇帝有牵制她的目的,但“霓凰更冷静持重些,先镇抚住部下,不让不当言论传出府外”[4]382;在皇帝有意为她公开择婿时,“大家都以为依郡主高傲的性情,不大会接受这种公开挑选的方式,没想到她只略加了几个附加条件后,竟然应允了”[4]152。她做事进退有度、从不越界,用理智的情感来面对家国天下与儿女情长之间的关系[2]61。霓凰的女性意识觉醒既有个人心智强大的内因,同时也有外部环境的助推因素。在她所处的男权时代,女性如果自身不够强大,即使身在皇家也会身不由己、任人鱼肉,如莅阳长公主。霓凰当时身处于父亲和未婚夫均已身死、幼弟无法继承家业,又有广袤边境需要守护、三军需要统帅的两难境界,她只能让自己迅速成长、强大,才能守护她的家族、她的家人和自己的人生。
《庆熹纪事》中的明珠十分坚韧、执着,特别体现在她有着完全不同于其他女性的人生价值观上。首先,她的执着体现在她对辟邪的爱,她的爱慕者沈飞飞曾言:“所谓平静喜乐,难道不是白头到老,子孙绕膝?他哪是能给姑娘平静喜乐的人?”但明珠却答他:“你说的是。但你说的那些,却不是我要的。”她愿终其一生伴辟邪左右,不求儿女绕膝天伦之乐。她的情感不因颜久的身份变成了宫里的辟邪、由小王爷变成了小太监而发生任何转变,这在以“传宗接代”为重要人生任务的古代女性身上极为少见。其次,明珠又是一位独立且能力出众的女性,如她所说:“是个女孩儿怎么了?我也不见得比吴十六、李双实他们差了,他们男子整天扮着凶神恶煞,一样不是我的对手”[1]60倘若她不愿,她可以立刻转身离开辟邪去过自己恣意的生活。她实际上有着完整的情感掌控权,但她坚定的爱使她全身心依附于辟邪,即使辟邪因自身报仇的重担、自认配不上她的身份,而一直想远离她,她仍然坚信并勇敢地面对一切困难,这是她极其坚韧的表现。在辟邪对她表白“我曾想过,就自私自利一次,不顾你的终身天伦,硬拴你在我的身边,绝不放手。不论是谁,皇帝也好,亲王也罢,或是那愿为你剖了心去的沈飞飞,谁要敢存心染指你,我必将他毁成烟灰”但同时又强调自己必须完成自己的人生目标时,她即使内心痛苦,也仍放手让他去完成复仇之事。正是她的宽容、聪慧、大义,让男主人公敬爱她,视她如世间珍宝:“那是天下最好的女子……沈飞飞愿为她死一次,我却愿为她死一万次。”[1]1094
《鹤唳华亭》中的女主角陆文昔,她心思细腻、有风骨、隐忍且勇敢。首先,她的风骨表现在她宛如鹤一般的特质:“唳清响于丹墀,舞飞容于金阁。鹤,实为猛禽,可以搏鹰”。她虽出身闺阁,但面对家庭变故,且在心仪之人无法给予她帮助甚至多次误会她时,始终保持着强大的内心,步步为营,隐忍报仇。在宫中生活时,从太子的描述中就看出她与别人的不同:“余人做的她都会做,并且不差分毫。但正是这样的人云亦云,他才察觉出了她身上莫名的奇异……她的顶礼膜拜、俯首帖耳无论多么循规蹈矩,以至于无可挑剔,骨子里却仍然透着敷衍和应付。”[7]我认为作品名中的鹤不仅指代了男主角萧定权,同时也指代着陆文昔。其次,她也是一个十分坚毅勇敢的女性,她有着胸怀天地的胸襟和破釜沉舟的魄力,靠一己之力,为亲人平反复仇。太子还能无数次在舅舅、表哥、甚至是那个冷漠的父亲面前流泪,但她在选择周旋于权谋争斗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女子的脆弱。她的人生转折就在父兄获罪的时候,从此走上独自复仇的道路。对男主角的爱恋和无法完全信任依靠的空落让她的内心越来越决绝,甚至在两人受伤的心相互靠近时,陆文昔依旧可以先一步退出来:“阿宝先推开了定权,这怀抱的放空,使他想起他父亲的先后两位皇后的所作所为,女子们在有些事上其实远比男子要决绝和坚强。”在和男主角的关系上陆文昔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她太清明,他也太清明,所以他会选择她作为对手,或会选择她作为同袍,唯独不会的,就是选择她作为伴侣。”她的人生无所依靠,也并不在其他人身上有所期待,故而自主意识觉醒得更为彻底。再次,她的心思十分细腻,在瞬息万变的深宫中,错一步就是死,她有自知之明、懂得审时度势,在得到太子信任和青睐的时候,她仍留有一线、不吐出实言[8]。陆文昔不同于男主角萧定权的魅力就在于此。最后,曾经的她不追求名利、向往自由,只想世道和平,生活恬静自然。“看着这样的山河,不必登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边宽广,不生羽翼也可以无限自由。”在世道命运面前,她是一个小人物。但当亲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她说“没有能力也要去救”。即使在当权者面前如履薄冰,她也坚定地与绊脚的小人、悲惨的命运争斗。在困难面前,她是一个大人物。“代云陇雁浙江潮,人有迷魂犹待招。世间多少金谷客,数声鹤唳念遥遥”,作品最后的这首诗既呼应了文昔未到皇城时所作之画,同时也概括了她的一生。
综上所述,三位女性主角首先超脱了男性视角下传统大众女性的价值——因母性而坚强,明珠的坚毅表现在她超越子嗣传承的需求对辟邪坚定的选择和爱;霓凰郡主的坚毅表现在她多年对边疆的守护、十余年对林殊的寻找和等待;陆文昔的坚毅则表现在她靠自己去救父兄,忍受心爱之人对自己的误解,坚定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其次,她们没有以外在的改变表示出他们的不同,如花木兰替父从军,装扮成男性的方式。最后,三个女主角的情感选择权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她们从不需要依附男主角而活,也没有依附男人生存的意识。
三位女主角在坚毅之上又各有其性格差异。霓凰出身将门,天生就有飒爽的侠女豪气。在作者描述霓凰的各种动作、言语细节中也可窥见,如“霓凰郡主目光如剑,语气中傲气森森”“霓凰郡主朗声一笑”“一派强者风范,仿佛根本不在意投注在她身上的这么多道视线。”在父亲逝去、弟弟尚年幼、边疆动荡之时,霓凰毅然接过管理军队的重担。一个新军将领本就难以服众,何况在女性地位远低于男性的年代,想统帅三军会比男性面对更多的困难。但她依旧做得很好,甚至优于大多数男性统帅。她不仅杀伐决断,还有着武人很少具备的玲珑心,在与皇上对话时即使在奉承也让人感觉舒适:“霓凰郡主统理云南多年,自然不是仅仅靠着一腔豪烈,连这一句普普通通的谢恩之言,都被她说得极是真挚动听”,是一个令人信服、威震三军的女将军。明珠相比另两位女主角,她对辟邪有更深的依赖,但这种依赖并非让她成为依附男主角的菟丝花,而是情感上的信任。她的坚韧因与辟邪之间的感情而更加坚定和强大。即使在权宜之下辟邪对皇帝说出“可以将明珠献给皇上”的话,她的意志依旧没有被击倒。仅仅一日的思考就足以让她继续坚定地走下去:“明珠的声音坚定不移,‘无论爷让我做什么,无论爷让我去哪里,我都会听命六爷、保护六爷、服侍六爷到最后。’”。陆文昔则有更加独特的气质,出身文人世家的她在坚毅之中带着不屈的风骨。如男主角对她的形容一样,“那些隐忍中的坚强、柔顺中的坚刚,能够在这个年纪就彻悟,有着这样气质的人永不可以用一柄麈尾来驯服。”即使隐藏身份到太子府中成为一介侍女,她的风骨、她的脊梁却从未消失和弯折,并利用自己的计谋和手段达成为父兄报仇的目的。
这不仅是三位女性作者为角色们赋予的特色,也是当代女性主义的体现。
传统权谋小说中谋士的角色多为男性,如多智近妖的诸葛先生、郭嘉、房玄龄等等;这些谋士最大的特点是具有很强的理性思维。他们服务于君王将相,常以军师和幕僚的身份为主公出谋划策。他们眼界宽广、思维敏捷,能够在复杂局面中突破思维局限给出应对建议。而《琅琊榜》和《庆熹纪事》这两部作品中的女谋士秦般若和慕徐姿,她们不仅具有男性谋士们所拥有的理性思维,而且心思细腻狠辣、手段了得,同时与男性角色没有情感纠葛,所以活得更通透、更清醒。爱情是女性书写中难以脱离的主题,完美的爱情往往是女性的终极追求,但这类“爱情叙事”的基调以男性为重,是典型的男性中心论的产物,加深了女性在无意识中对男权的认同和趋从[6]133。当情感、家庭不成为她们的人生追求,她们在面对权衡取舍、时局动态时便更加敏感和理性。
《琅琊榜》中的秦般若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谋略过人、信念坚定且骄傲。般若,梵语可意译为微妙智慧,与人物的身份完全相合,同时暗指了她虽一生智计百出,却最终败给梅长苏的结局。她身为末代滑国摄政王之女,滑国为大梁所灭,导致其家道中落,她立志复仇。秦般若成为誉王的第一谋士后,两人相伴数十载,她虽貌美却只谋略服人。首先,秦般若具有强大的情报收集能力。她成立情报机构,让手下的女子利用姣好的姿色和通透的心思,做那些达官贵人的“解语花”。秦般若的大量时间,都是花在这堆未加筛选的信息上面,然后从中剔出有用的情报,再加以有针对性的跟踪了解[9],从而利用、控制朝臣。书中的情报机构,除有麒麟才子之名的男主角的妙音坊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秦般若的红袖招:“新成立不过数年的红袖招是后来者,可是从近来的趋势来看,红袖招的风头似乎越来越盛。”[4]237在未到而立的年纪,一个女子在异国建立起自己的情报网,其中辛苦不可想象。其次,秦般若善于利用他人的情感。传统权谋小说中少有单纯以谋士身份存在的女性,因为在男权社会中,拥有权力的男性总会想占有美丽的女性,从而使得女性角色转而成为男性角色的所有物。誉王也想得到秦般若这位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女子,但在誉王示好时,秦般若多次表示拒绝:“般若虽是女流,但素来向往君臣风云际会的传奇,无奈生来是女儿身,才识有限,此生不能出阁入相。如今蒙殿下恩信,有机会为将来的圣主效力,于愿足矣。”[4]239“般若虽游历风尘,但也曾对师父起誓,此生绝不为妾,请殿下见谅”[4]173。她用自己的疏离和委婉,调动誉王的胃口,却也让他无法做更进一步的行动。再次,秦般若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十分狠辣,对人命的价值看得很轻,在誉王的属下何敬中的独子处在生死关头时,她没作什么考虑便放弃了他:“即使何大人再得用,那也是他儿子惹出来的事,总不能让殿下不计代价地为他抹平吧?若是为了死一个儿子就垮了,他也不值得殿下器重他。”[4]239从主角的立场上,秦般若辅佐誉王极尽不齿手段,但站在被灭族的滑族的角度,她曾说:“因为国小,就合当被灭吗?”“复国大业未成,亡国之辱未洗,怎可轻易懈怠?”[4]496秦般若的行为何不是一种骨气和国魂的体现。最后,她的信念坚定且骄傲地表现在即使遇到挫折,她也不会因对方是男子或比自己强大而退缩。在多次败于梅长苏之手后,她依旧寻找契机奋力一搏:“‘是不是对手,要较量了才知道’秦般若微微扬了扬下巴,语气坚定。”她永远不因自己是女子而降低对自己的要求或放缓想做到的事的进程,这种完成目标的执念和胆识足以令人敬佩。
《庆熹纪事》中的慕徐姿聪慧、情商过人,懂得看清形势,为自己的未来谋事。不同于明珠,她全然处在男权社会的压迫下、没有自由,但作者赋予了她一些不同于深宫中女性的性格特征。比如勇敢。她与辟邪的初会,谊妃要将“擅闯妃嫔起居室调戏妃嫔”的辟邪杖死,慕徐姿却起身说了一段话:“这个人在外分明说是奉召前来,既已报名请见,便称不上‘擅闯’二字,室内伺候的宫女既知不妥还要开门,是大大的失职,怎能反诬他调戏嫔妃?这调戏两字与我清誉有损,不问明白,怎能就将他杖死?”[1]157谊妃的态度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谊妃是典型男权世界压迫下的女性,认同男性世界的一切规则并帮助维护它,丧失了女性的自主意识。而慕徐姿作为一个新进宫的妃子,却敢于在众人面前揭露一个比自己地位高的女人的谎言,可见她的不屈从。比如清醒。在皇帝面前,无论是未被关注还是后期盛宠之下,她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判断。在想保住自己家人的性命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掌握自己命运的皇帝,而是那个她有恩于他又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辟邪:“‘我有位兄长,名灿、字离姿。现在京营里当差……他这次一定会扈驾北上。公公!无论如何,请将他活着带回来。’在辟邪婉言拒绝并建议她去找皇帝时,慕徐姿道:“不,这件事怎么能惊动圣上?……如果这件事公公不能办,天下便没有人能保住我兄长性命了。”[1]335她在盛宠之下,依然不敢求请皇帝去照拂自己的兄长,舍近求远求助辟邪,只因她认为辟邪身份更容易拿捏且能够成事,可见她对个人处境及他人权势定位的清醒认识。
秦般若与慕徐姿两者一人为家国族人复仇,一人为在深宫中能活得更好。两人虽然都心思深沉,但差异性在于,秦般若比之慕徐姿更加聪慧,懂得发挥女性的优势达到收集情报的目的,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她亲近誉王,却从不追求依附于男性的身份地位,头脑清醒,只做好一个谋士应做好的一切;而慕徐姿比之秦般若,除了清醒之外多了一层纯粹。这让她敢于在比自己位份高的嫔妃前为在所有人心中“不值一提”的奴婢说话,她或许没有秦般若的谋略过人,但却可以看到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的价值,给予尊重、收买人心,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网络权谋小说在千禧年后出现,随着近年来多部网络权谋小说的影视化,它逐渐走出小众文化圈。不论是传统权谋小说以男性为主要视角的作品,还是穿越小说中以女性为视角的作品,都是在男性主义思想的支配下,是以男性经验为来源与动机的社会理论为基础。但女性作者撰写的网络权谋小说,脱出了男性主义思想桎梏,虽仍为男性叙事视角,但女性主义渗透其中。在以男性为主要角色的前提下,作品中的女性心理细腻化、女性形象立体化,不再是男性主义下男性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歪曲和压抑后的单一形象。作品中的每一位女性都有着独特的、不能被忽视的光辉。无论是母亲、伴侣抑或是谋士,这些女性都极具魅力,她们的心理、思想、情感、谋略都不输作品中的男性,很多甚至是更胜一筹。这三类女性的分类,分别代表了不同人生阶段、不同人生选择的女性。不同于传统权谋小说中为男性利益而牺牲自我的女性,这三本女性作者撰写的权谋小说中的女性角色具有独立的人格和坚定的内心。育有子女的母亲,拥有伴侣的少女和以完成个人目标为人生选择的谋士,她们都突破了这些人物类型的单面性,母亲们除了慈爱和自我牺牲,多了谋略、义勇;爱恋中的女性除了靓丽、懂事、聪慧外,多了洒脱、独立、坚毅;谋士除了魅惑、心狠手辣外,真正拥有了谋略、眼界和高于常人的情商。古代女性不再被囚禁于宫闱之内,而是延伸至正面政治场,成为一股不可忽略的性别力量[6]127。
网络文学具有区别于纯文学的特殊的评价机制。如果说纯文学的评价是一种代表了精英主义的专家行为,那么对网络文学的评价则代表的是大众的集体意志。故而21世纪以来,女性主义在大众中形成的思想浪潮注定对女性网络作家产生影响,有助于大众女性集体意志的进一步觉醒,同时也为网络类型文学廓清权谋文化迷雾,为女性文学开辟出不同以往的路径[10]。这些女性角色在思想上比男性视角下的女性更加自由,思想相对他们所处的时代来说较为超前,受到了当代女性主义的影响。这不仅是以作者个人想法为转移的,网络时代女性主义在大众中的传播、网络文学读者的偏好、文学中女性角色的觉醒都对此产生了一定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