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婧
(1.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2.青岛大学外语学院,山东青岛 266071)
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是中德文化交流频繁、西方社会矛盾重重的时代,德国学者赫尔曼·凯泽林跳出西方“中心论”的圈子,从全球跨文化的视角出发,开办了融合东西方智慧的“智慧学院”,为解决西方危机和中德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做出了贡献。
早在18 世纪德国科学家莱布尼茨和大文豪歌德就对中国文化深感兴趣,并从中吸取了科研和创造的灵感,这对当代和后世的很多德国学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使他们逐渐开始关注中国的文化和文学作品。到了19 世纪中后期,特别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及德国占领青岛以后,两国的交流联系又开始活跃起来。
德国汉学虽然较英法等国起步稍晚,但后来的发展趋势迅猛。1887 年成立“柏林东方语言学校”,由许勒(W.Schüler)、佛尔克(A.Forke)、阿林特(K.Arendt)、雷兴(F.Lessing)等优质师资培养了大批的汉学人才,1912 年德国柏林大学正式添设了汉学讲座,汉学家希尔特(Hirth)和荷兰有名汉学家迭哥洛特(J.J.M.de Groot)任汉学教授,此外汉堡和莱比锡的汉学研究和发展也很好,由福兰阁和贾柏连引领。这一时期很多优秀的有关中国的翻译著作和研究著作问世,如卫礼贤翻译的《易经》《论语》,佛尔克编著的《中国哲学史》,福兰阁撰写的《中华帝国史(1930—1936)》等[1]。
此时欧洲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推动下生产力迅猛发展,但是贫富分化、阶级矛盾加剧,拜金主义与利己主义盛行,帝国主义争夺市场和世界霸权的斗争更加激烈,经济危机频发。伴随而来的是自工业革命以来长期占主导地位的客观主义科学观、乐观主义进步观和基督教—西方文化“优越论”受到严重挑战,西方文明陷入严重危机,西方自中世纪以来塑造的道德观念也在分崩瓦解。不少敏感的知识分子开始反省批评西方文化,质疑理性主义的唯理智论和科学的专门化,寻求超然于理性和技术、唯物主义和客观科学的新人生意义、新生活哲学,如斯宾格勒倡导的文化哲学等。随着这一发展趋势,越来越多的汉学家、传教士、学者想要实地考察中国,了解东方文化,希望从中找到重建西方精神世界的良药。
面对这些问题,凯泽林也陷入了彷徨和迷惘。凯泽林(旧译盖沙令)是20 世纪初德国著名的哲学家、学者。他来自一个古老的波罗的海东岸的俄国贵族家庭,其祖先原属“波罗的海德国人”。受其祖父影响,凯泽林自幼便对地理学饶有兴趣,日后又成为乐于漫游世界的探险家[2]。他先后到日内瓦、塔尔图、海德堡和维也纳等地的大学学习自然科学,但之后他隐居多年,通过深入探讨康德哲学,成为无师自通的哲学家,并精通俄语、德语、法语等多种语言。多文化的成长背景使他对各种文化有着天生的敏感和 “嗅觉”,而投身哲学研究使他熟悉西方的哲学体系,他通过大量的阅读来思考哲学和人生问题,其中不乏卫礼贤等汉学家对于中国典籍的翻译作品和研究著作,这使他对东方哲学很感兴趣。而此后在1911 开始的世界之旅让他第一次接触到东方文化,和汉学家卫礼贤见面并进行了深入交流,并接触到了辜鸿铭、沈增植等中国学者和其他清朝的遗老遗少。在他的著作《一个哲学家的旅行日记》中,他对东方文化进行了别具一格的深入阐释,并以此名声大噪。在当时再没有第二个作家和哲学家如凯泽林这般抓人眼球了[3]。
在凯泽林环球之旅结束返回欧洲后,面对一战的爆发整个欧洲陷入了迷惘与痛苦中。尤其是作为战败国,德国受到了极其严厉的军事和经济制裁,引起了德国民众强烈的抵触、反感和民族复仇主义情绪。大批的文化学者也出现了质疑西方道路的困惑,他们把目光投向东方,希望借助东方智慧找到西方文明的新出路。在这期间,爱沙尼亚政府无偿地没收了凯泽林的财产,使他不得不在1919 年移居德国,定居达姆施塔尔。而凯泽林正是借此契机于1920 年在黑森大伯爵和Otto Reichl 出版社的资助下,在德国城市达姆施塔尔创立了一个以培养东西方哲学素养兼备型人才、通过东方文化来振兴西方文化为宗旨的“智慧学院”,在此凯泽林邀约东西方思想界权威人士进行会晤,如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G.Jung,1875—1961 年)、马克思·舍勒 (Max Scheler,1874—1928 年)、卫礼贤 (Wilhelm Richard,1873—1930 年)、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1961—1941 年)、杜里舒(Hans Driesch,1867—1941 年)、利奥波德·齐格勒(Leopold Ziegler)等,并且定期举行论坛和一些课程,编辑出版论文集《烛台》(der Leuchter)和《到达完美之路》(der Weg zur Vollendung)等,由此东西方文化得到了碰撞,东方文化在西方得到了弘扬和传播。当时,凯泽林作为欧洲代表性人物之一,也可以说是一位引领者,影响当时那个年代并丰富那个时代的精神整整十年[4]。他的影响力不仅局限在他和他的“智慧学院”流行的圈子,还在所有社会阶层,无论是政治家和思想家,还是商人和工业家,甚至是大街上一个普通的人,几乎任何地方,只要他的话落地,就会引起轰动[5]。
“智慧学院”是凯泽林在自己的哲学体系基础上创立的,他以在多次旅行中感悟到的文化哲学广泛推进了民族间的理解,促进了各个学科之间的对话,也呼吁在批判意识上增加机械化,欧洲世界的理性化趋向文化创新。
“智慧学院”远离教堂和大学,也不同于传统学校体系的教育实践和成人教育。按照凯泽林的想法,哲学应该是使自我发挥意义的学科,现实生活应该对自我实现起到丰富的引导作用,但是对此能力、知识和信仰不是最重要的,它需要一个特别的框架,在这个框架中,活生生的传播才有可能。因此,“智慧学院”以其3 种基本的影响方式来展开运行:大会、个人门徒培训和静修。通过“智慧学院”,一种不同于大学哲学,由意义教学支持的哲学化,争取智慧的培养方式产生了,它是在对整体特定的“人的存在”的道德要求下成立的。“智慧学院”接受25 岁以上的学员加入学习,它不按照特定的方式来进行教学,而是因人而异,通过不同的形式使学员自己获得感知,凯泽林想让哲学再次按照智慧的形式恢复其原始的意义。
1920 年11 月随着在达姆施塔尔的开幕会议召开,“智慧学院”正式成立。1920—1927 年“智慧学院”共召开了开幕大会和7 次年度大会,1930 年召开了周年纪念会议,此外还有一些较小的临时会议,1927年后还有不同风格的教学会议及国外的会议,主要是在西班牙定期举办。年会吸引了广泛的兴趣爱好者,凯泽林从不同角度选取一个基础的题目,让大家来阐释。来自科学、政治和经济领域的同时代的名流以他们在会议上的报告谱写了一曲“交响乐”,以此来满足大会最广泛的多样性,使学员自身从听中感悟,发觉自己的哲学可能性。凯泽林认为,发言者应该像乐团中的乐器一样演奏“精神上的交响曲”,它其中的每个声音都有自己的价值,同时又对整首曲子起到重要作用。这对凯泽林来说不是关于一种真理,不像《旅行日记》是关于一种能力的最高文化,而是从不同立场出发使一个特殊题目的意义清晰化。所以就会有涉及像“尘世的人民”“成为与失去”“法律与自由”,或者“人类与地球”这样的题目。除了每年在文化名人影响下召开的年会外,“智慧学院”还召开教学会议和中期会议,还有印度诗人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参加的“泰戈尔周”和定期出现的书评。
为了更深刻地学习还开展了由哲学家、汉学家欧文·鲁塞尔(Erwin Rousselle)推行的远程定期练习和自我静修练习。鲁塞尔介绍了东方和西方的角度,传授了注意力练习、放松练习、运动练习和冥想练习。他认为,真正的静修练习是按照严格规定的规则在小圈子里完全隔绝进行的。此外,凯泽林通过私人对话和书信对话等形式来审核门徒的身份,门徒的身份不能通过特殊的知识或学位来获得。只有动机、内在的态度,如通过谈话或信件的风格可以识别,才是重要的。只有那些对自己提出最高强度的要求,并希望以最大的真实和真诚来完善自己的存在,才会被授予狭义的门徒资格。
另外,与“智慧学院”会议相关的一系列出版物会定期地出版,如论文集《烛台—世界观和生活观》也是“智慧学院”的年鉴,以《到达完美之路》为名的小册子则是“智慧学院”的“通信机关”。1920—1930年,这些小册子由Otto-Reichl 出版社出版,从1930年开始,它们被印成手稿,在战争年代,它们被装订成单页寄给协会成员。在总共36 本小册子中包括学生的个别问题、关于时事的声明、关于会议的报告和论文、“智慧学院”的纪事、商业公告和一些篇书评。
凯泽林认为,西方知识分子在能力文化和进步文化的领域是独立的,在追求思想的过高评价和单一性中,西方人失去了与他们的本质本身和生活纯洁性的联系。但是他不是停留在一种对西方文化瓦解的批判或是毁灭的观点上,而是尝试用“智慧学院” 不同的影响形式去倡导西方文化的一个新的开始。与亚洲的相遇,对东西方生活世界的比较使凯泽林得出认识,西方国家自己的文化创新是可以通过“思想和心理的重新结合”而实现的。凯泽林的“智慧学院” 主旨是让西方人重新把哲学作为智慧和生活的知识。就像他在理性为中心的西方哲学中发现了一种形象的表达,凯泽林绝不是要诋毁西方唯理智论,而是要加深它,并把其列入人类的自我实现当中。所以“智慧学院”的大会应该满足理智上的需求,但是因为发言者的专业选择不同,在交织的世界观争论中对于意义的理解应当促使其超越理性的单一性[6],同时吸收注重形而上学知识的东方智慧,把它们合成一种新的综合体,并以此超越这两者。
在“智慧学院”成立和活跃的年份里,它通过各种类型的会议、课程来培养德国年轻知识分子的哲学素养和文化理解方式,并在其各种活动形式中都有融入中国思想,并对中国文化和德国文化进行了深入的比较。
1920 年11 月23 日凯泽林在“智慧学院”为期3天的开幕会议上做了3 个报告:《能力文化和存在文化》《中国和印度智慧》《古典和现代智慧》。3 个报告也被收录到“智慧学院”的引领性作品《创造性的认识》一书中出版,之后还举办了专题讨论会和晚上的社交聚会和个人见面会。在凯泽林的3 个演讲中,探讨了中国的“存在文化”、道德的重要性、国家管理、以东方文化对西方战争和科技的反思、“知道与理解”等话题。
凯泽林认为“就如现代西方创造了迄今为止最高的‘能力文化’一样,古老的中国创造了迄今为止最高成就的‘存在文化’。”[7]凯泽林还对比了中西不同的社会文化,他认为西方社会是受制于外部力量,中国是以个人内在的自我发展为基础的。西方人被法律所困缚,中国人则超越了规则,这是儒家思想在精神教育上的胜利。儒家把道德准则视作行动指南,因此,人性的发展和完善便成了重中之重。他认为中国是唯一一个曾经在相当长时间里很好地解决了 “社会问题”的国家,也是唯一一个能够让人民普遍感到幸福的国家[8]。所以学习东方,强调道德礼仪的作用和内在智慧的修炼是十分必要的,也是“智慧学院”的宗旨之一。
凯泽林是反对战争的,凯泽林承认中国人的内在比西方人宽广,中国人是通过不深究恶,而主动去增进善来实现道德礼仪的进步的。在受到充足内在教育的前提下战争几乎不会发生,这才是中国人温和的意义。而且按照老子的学说,中国人讲究以柔克刚,认为柔的要比强的更有力,软的要比硬的更坚硬,流动的比固体的更有抵抗力,所以战争的形式也是可以避免的。
凯泽林还以东西方为例辨析了知道和理解的不同。只有常年对一种学说进行冥想和沉思,通过自己创造性的工作才能达到理解的状态,意义的维度在于从内到外的过程。西方人的知识储备很足,但他们没有很好地去理解,东方人获取的知识量不多,但是他们必须理解这些知识,只要他们能真正理解一点,就已经比很多知者强得多了。概观的能力取决于深度,一个人的精神层面思想扎根越深,他越能直接地知道和认识更多。所以在凯泽林看来,西方想要证明一切的思想道路虽然促进了科学的发展,但是使人们都变得比较肤浅表面,西方人的机械式的性格让更深层次的自我思考看起来比较多余,所以形成了”让自我放松”的这种文化,也就会反对“自我努力”的文化,但是“智慧学院”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变得深刻,把知道知识变成理解,了解东方的这条榜样性的道路。从这一点来看“智慧学院”是承载东方特性的,但不同的是它是以培养自由人格为目标,尽管会和东方的学习方法进行比较,如中国强调的字和书法,强调内观和冥想的方法,但它所走道路也和东方不同。
1921 年开办的“智慧学院”年会是以“永恒的意义与现象的变换之间的关系”为主题的,在这一主题中也主要是围绕着东西方智慧探讨展开的,其中担任“智慧学院”冥想、静修练习教师的哲学家、汉学家欧文·鲁塞尔作了3 个报告,分别是《西方与东方收心内视的路径》《西方与东方对于收心内视的练习》和《根本性的观察》,他还从理论上提到了学校组织的所谓共同练习和闭关活动。汉学家卫礼贤因翻译中文而成名,作了题为《中国的社区生活教育》和《中国对于生活意义的看法》两个报告,来介绍了中国的智慧。作为历史、宗教哲学家和佛教的研究者,齐格勒还作了《东方与西方的念诵方式(Buddho)》的报告。东方,特别是中国的智慧思想通过这些报告在“智慧学院”的影响圈里广泛地传播,使德国的这些知识分子更了解中国人重视精神和道德的生活和思考方式,同时使得东方的冥想静修等收心内视的学习方法作为一门课程在“智慧学院” 长期地进行下去,使学生进行自我完善和意义的学习。
“智慧学院”中的静修练习是用于自省和沉思的,主要用东方冥想的技术来进行练习。活动与静心养性相关,与对“身体的控制”技术成一体,介绍并包括早晚禁欲主义、神秘主义和心理学的不同路径。此外,还进行一般练习,这些练习有助于创造性发展和生活态度,以及来自精神的自我影响,即集中、放松、运动和冥想练习。这些都被看作是精神和心理深化、转变的方法,是精神的自我实现[9]。
在与导师的个人对话中深入的个性碰撞是非常重要的。对于这项在“智慧学院”内部特别的影响形式,东方的教师学生关系肯定是灵感的来源,但是“智慧学院”也在此加入了特殊的西方烙印。对“精神导师”的崇拜被凯泽林强烈地反对。他认为学生成熟到能自我领导是最重要的:“每一个个人都被指点尽可能远地去实现他自己的路,不是实现导师的路,他都能展示出,他是如何能变得更独立更自由的”[10]。
除此之外,在“智慧学院”的出版物《创造性的认识》、论文集《烛台》和《到达完美之路》中大量记录了“智慧学院”参与者的发言、反思和哲学思想。其中还深刻探讨了中国思想对于西方的可借鉴之处及中国自身的问题分析,但同时坚定地认为西方不能照抄中国的儒家思想之路,“因为只有减少个人主义和想象力,才能适应儒家思想中的规定,只有具有强大表现力和孱弱思想力的人才能适应中国的制度,那样西方人就必须成为一个中国人了”。所以必须按照自己民族的特点,在保留西方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前提下学习中国对自然、道德和礼仪的尊崇,学会内视和深层次的思考与理解来抵抗战争和民族的衰败。同时,凯泽林和其“智慧学院”也畅想了未来社会的理想模式,他们认为未来最有教养的人就与传统的儒家学者接近,未来社会的秩序也是类似于中国的。那时,人类会有更高级的理智来束缚自己,思考方式也是超个体的,不具有任何个人主义,中国文化将永远不得被超越。但他也提出,虽然中国实现了一个具体化的理想,但不是实现单个个体灵魂完美,而是普遍性的各项准则完美。一个人最深层次的东西就是纯粹的主观性,而中国人隐藏了自己的主观性,总是间接地生活,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客观化的智慧中,那么这种智慧无论多深邃、广阔,都有局限性。而通过纯粹的主观性实现具体化的理想,才是人类的最高阶段。在充分发展个人自由,并获得成功时,社会的理想目标才终将实现[11]。
20 世纪20 年代初“智慧学院”以这样一种影响形式成为魏玛共和国精神生活的一个固定机构。凯泽林所有的哲学成就在1920 年之后都体现在“智慧学院”的指导思想上,作为其精神的领袖,他在欧洲、北美和南美进行了多次的巡回演讲。“智慧学院”作为一个哲学培育和文化交流机构在它的指导思想和各种活动中都采用了东方的训练和思维方式,体现了东方思想和文化,对于中国的文化有深刻理解和借鉴,并对比中西方文化和哲学思想,以期为德国和西方的文化衰败找到出路,同时也对东方和中国思想在西方的传播和弘扬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