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 宽
(鞍山师范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人们在研究教育学特别是研究教育史或探讨教育理论时,喜欢追根溯源,从各自文明的源头寻找要素。在中国,教育与儒家思想有很大的关联。《汉书·艺文志》记载:“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1]由此可见,儒家代表是先秦从事教育的人。春秋战国时期,作为一个思想大家辈出的时代,大思想家们纷纷著书立说、传经布道,理应都有各自的教育理念。其中,道家作为中国历史有重要影响的一家学派,在教育思想方面的价值应当受到人们的重视。
谈到中国教育思想史,人们往往会从先秦诸子的教育思想说起。其中,儒家的教育思想被人论述最多,但对于道家而言,是否存在教育思想却存在巨大的争议,要讨论这一问题,应该继续向前追溯,从西周教育说起。
说到西周教育,最先想到的就是“学在官府”。由于当时生产力等原因的限制,只有官方才有能力组织人员学习文化知识,正所谓“唯官有学,而民无学”。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学术下移,这些官方掌握的知识逐步流传到民间。民间学者传道授业,逐渐形成了各家各派。
老子作为道家思想的代表,生于春秋时期,担任周朝的守藏吏,掌管天下典籍并负责历史记述的任务,可以说他属于当时知识群体的一员。他所学的知识源自西周的官学,孔子曾经问礼于他,这本身就反映了学术下移的过程。老子学于官学,孔子向老子学习,然后又在民间广收门徒。老子所学是西周的“道”,而西周的“道”主要源于三代士大夫对治国理政等经验的提炼概括。孔子倡导“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理念[2]146,并且重视参与政治生活。由此可以尝试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道家的“道”不是老子自己发明的,而是上承夏商并在当时学界普遍探讨的一个学术问题。孔子等后世思想家继承并深化了这一讨论,“道”在诸家论著中是随处可见的。
韩愈曰:“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3]古人认为教师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传道,能传道者就可以称为师。从韩愈《原道》中可以看出,韩愈之道就是自西周所传之道。传道就是中国传统教育的重要目的。先秦百家皆在论道,特别是道家学派将道论作为立派之本,所以道家实际上是存在教育活动的,只是道家学者大多不像儒家学者那样以教师为职业并有大量关于教育的明确论述而已。
教育是一种形而下的哲学,每种教育行为都有其内在的理论或观念作为支撑。教师在进行教育工作时,必然以某种教育理论或自己的一些人生观念作为指导。反过来,也可以从一个人所秉持的理念来探究他将可能进行的教育活动。道家学者虽然没有明确的教育理论,但有明确的学说理论,所以可以通过道家理论来探究其教育行为。
就教育目的来说,道家认为,教育应该培养明道含德的人,其中,明道是方法,含德是归宿,因此德育是道家教育的核心目的与归旨。何谓道德,各家的观点不一。概而言之,道家的道德与儒家的道德互为补益。相比儒家将仁义作为道德的重要追求,道家更重视对“德”的解释,正所谓“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4]93,将“德”放在了“仁”的前面。因此,要对道家的“德”进行讨论。老子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4]145含德之人,与赤子一样,柔弱而纯真,率天性而任自然。又曰:“古之善为士者……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4]33善为士者,当是有德之人,既谦虚谨慎,又能从容豁达,本质是淳厚俭朴。因此,含德之人是微妙玄通且一片赤诚的。要做到上述德行,根本在于明道。社会是发展变化的,一个人如果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中既能游刃有余又返璞归真,就需要知道什么是道。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4]62-63道是天地的本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4]117万物皆由道所生。“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4]110“正复为奇,善复为妖……”[4]152。阴阳相生否极泰来是道运动的规律。“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4]1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有明晰天下万物皆由道化,从道而生,大道又变化有时,虽不可传授,但可以体会把握,才会真正做到含德。毕竟一切都是道运行的结果,现在的失意,有其原因,但只要持正努力,终究会有好的结果。即使没有得到所求,但人生本来好静,蓦然回首,就在灯火阑珊之处。
中国教育家在谈论教育作用时,一般会从人性论出发。因为教育的目的是培养人,那么,人性是什么样的也应该成为一个必须关注的问题。只有明确了人性,才能选择顺应的教育或是训诫的教育。就先秦诸子来说,孔子认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2]676,孟子认为人性本善,荀子认为人性本恶,告子认为人性无善无恶,韩非子认为人性本私……道家学者没有明确提出关于人性的观点,但可以从道家著作中整理出来。
就老子来说,其人性论中应包含“私”的倾向。一方面,我们可以通过韩非子的观点来推断老子的人性论。韩非之学本承于道家,太史公将韩非子与老子列为同传就是佐证。同时,韩非子也作《解老》《喻老》二篇,为《老子》作注。因此,韩非子的观点应传自道家或说是西周官学。学界通常将韩非子的人性论归纳为“性私论”,那么老子的人性论也应与其有一定的联系。另一方面,老子本身也说:“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4]196。可见,老子的人性论应具有“私”的倾向。但我们要注意的是,老子的这种“性私论”与我们通常理解的“人性自私”是不同的。老子的“私”指的应是一种向己性。人做任何事都有主观目的,这种主观目的就是向己性,就是老子所认为的“私”。道家认为人的向己性不应该指向身外之物,而应指向内心的宁静,因此,庄子有“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5]381之说,韩非有“是以圣人爱精神而贵处静”[6]之语。道家认为人应该追求内心的宁静,但追求内心宁静不是让人无所作为。道家认为真正明道含德之人追求的宁静是在积极参与社会生产生活的前提下所保持的。道家希望人们能在复杂的社会交互中坚守本心,不被外物所困扰。由此观之,道家教育的作用一目了然,就是通过明道含德的方法,最终使人找回人性中最真实的追求,即心灵的平和自适。如果大家都能以平和积极的心态面对工作,那么将会为社会营造一个良好的发展环境。
如同其他教育理论一样,道家在具体教学实践中也有自己的主张。有一点要明确,先秦诸子承袭的西周官学主要源于士大夫的为官经验,因此,在诸子论及教育与教学理论时,大多带有政治色彩。正如《学记》所说:“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7]在上古,为政与教学是两个方面,而道家同样也持这样的观点,因此,道家关于教育的原则与方法也要从其学者的政论寻找。
就教育原则来说,老子曰:“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此谓要妙。”[4]70-71
首先,教育要坚持遵循规律的原则。老子列举五“善”,指出真正善于做事的人所做之事是润物无声、完美无瑕与自然天成的。其中,前两“善”易于理解但难于具体把握,而后三“善”虽然具体但难于理解。总的来说,要做到这五“善”是需要智慧的,这种智慧在道家看来就是明道与遵道。一方面,要明白事物发展的规律,了解事物只有相对的完美;另一方面,要遵循事物的规律,发挥自身主观能动性,在顺应中改变它。
其次,教育要坚持关爱原则。他认为从事一项活动,无论是待人还是待物,都要一视同仁。一个人不会有意作恶,他作恶的原因是出于他的无知,这是苏格拉底的观点。在道家看来,所有人的人性是相通的,但有的人会被外物所蒙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值得去“私”的东西。既然人性相同,只是由于有的人没有找到人生真谛,那么就要帮助他们发现内心本来对宁静的追求,而不是区别对待。人性是相通的,之所以有的学生看起来是坏学生,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真正需要的东西。如果一个人真能找回本心,那么他将不会作恶。所以关爱是道家道德教育的必要原则。
就道德教育的教学方法来说,道家认为应行不言之教。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4]120老子认为,不言之教的好处在于可以改变难以改变的事与人。庄子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解释,他认为,要想改变一个人,就要先变得和这个人一样,要使他将你当作朋友,你也理解他的行为,然后再按照规律,通过行动引导其做出改变。不言之教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教师向善,学生也会被引导为善;如果教师向恶,学生也会被影响作恶。所以教师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感化学生、教育学生。
再次,要善用类比。“(常摐)张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齿存乎?’老子曰:‘亡。’常摐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治之柔耶?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耶?’常摐曰:‘嘻,是已。天下之事已尽矣,何以复语子哉?’”[8]常摐是老子的老师,他以唇齿喻刚柔之理,采用的就是类比教学的方法。常摐发现老子已经掌握了这种方法,感慨天下的道理都可以被老子掌握。类比思维是中国人的一种特有思维习惯,或许是源于汉语本身的象形性。古人非常重视这种思想,孔子也讲“举一隅不以三隅反”[2]359,都是对这一教学方法的反映。
最后,巧用因其自然的教学方法。这一方法是遵循教育规律原则的直接体现,与儒家所讲的因材施教有相似之处。两者都强调“因”这个概念,就是要顺应地教育,但两家的目的不同,儒家强调教学结果的强制性,要按照一定标准来教学,道家认为,教学标准不应该由教师来制定,而应该依据学生自身情况来设计。庄子曰:“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5]317其意就是要求教师顺应学生自身的特点,使学生发现自身的需求,最终实现个体的自由。当然,这种自由也包括个体与社会的和谐关系。
首先,道家认为德育比智育更重要。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4]127-128这句话最能反映道家对德育与智育的看法。“为学日益”说的就是智育,“为道日损”说的就是德育。在道家看来,学习是做加法,是为了增加认知中的知识;而修德是做减法,是为了祛除心中的成见。知识越多,不代表道德越高。庄子更进一步提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5]115的观点,对过度的知识学习进行批判。道家认为,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提升道德修养,相对而言知识学习不再那么重要。
其次,道家的体育观反映在其养生理论上。老子重视对身体的爱惜,“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讬天下”[4]29便是其重生理论的体现。当然,道家通常认为,身体的健康基于心理的健康,而心理的健康则要通过明道含德来实现。因此,学生健康的体魄基于其良好的心理,良好的心理源于正确的认知,正确的认知则需要道德教育来培养。
再次,道家有着对中国影响深远的美育观。老子指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4]6。他认为,世人常见的美丑并不是真的美丑,而是相对的美丑。在特定的条件下,可以说一个事物是美的或丑的,而当条件改变时,美丑可能会互相转化。然而,仅仅这样理解美就会流入相对主义怀疑论。因此,庄子进一步发展老子的学说,提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5]735庄子认为,人为的即伪的,自然的方是美的。所谓自然之美,即万物不加修饰、不被赋予成见的本真之美。要想欣赏到这样的美,就不应该对欣赏对象抱有成见或预设。之所以对事物充满成见与预设,就是因为我们被外物所拖累,失去了内心的宁静与平和,从而作出错误的判断。因此,想要欣赏万物的自然之美就要保持一颗平静的内心,而保持平静的内心就要运用上文说到的明道含德的方法。由此看来,美育的归宿依然是道德教育。
总的来说,道家认为一切教育的基础与归宿都是道德教育,而道德教育则要求人们找回自己清静无为的本心,这是道家教育观的核心所在,对今天的教育有重要的启示。但是,在当下推行道家的教育理念还存在诸多困难,其根源就在于目前的生产力发展水平还不足以支撑过于理想化的教育构想。因此,要使道家学派的教育理念能够真正在新时代被接受,其根本方法就是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为以道德教育为中心的教育构想提供现实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