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里
(鞍山师范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符号学是一门研究符号,特别是研究关于语言符号的一般理论科学。符号学在19世纪末兴起,研究内容广泛,包括符号的本质、发展规律、与人类各种活动的关系以及与人类思维的联系。符号学理论在诸多领域都有广泛应用,涵盖认识论、社会生物学、宗教学、神话、文学、音乐等领域。现今,符号学家和研究者正在使用符号学的观点来研究动物语言、宗教语言、法律语言、政治语言、广告语言等。互联网和新媒体的快速发展和应用对人类的社会生产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网络已成为在线交流和观点表达的核心工具,网络语言的独特符号属性及其应用已经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从符号学角度深入剖析网络语言的特征,特别是关注其时效性、模糊性以及与交际者身份和社会地位的内在联系,有助于运用符号学理论推进网络语言的探讨与实践。
符号学为深化对意义、认知、文化、行为甚至生命的理解提供了独特的框架。意大利符号学家艾柯[1]认为任何事物都可以被界定为符号,这些符号可以按照社会中约定俗成的规范代替某种事物。美国符号学家西比奥克等[2]提出了一种广泛的符号学观点,强调符号在社会、文化、自然界和科学中的重要性。此外,在创立哲学实用主义的著名符号学家查尔斯·桑德斯·皮尔士看来,不同领域统一在符号系统的保护伞之下。
现代语言学和符号学之父、瑞士语言学家弗迪南·德·索绪尔[3]质疑符号与对象一一对应的观念,将所有符号分成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两部分,提出了符号的任意性概念,将能指和所指分别代替概念和声音模式,强调语言符号的任意性。这被定义为“语言学的第一原则”。
皮尔士[4]强调了符号关系的关键,将任何事物视为一种符号。皮尔士对符号的定义是他最著名的符号论断之一:符号是在某些方面或能力上代表某物的东西[5]。在符号学定义的基础上,皮尔士建立了三元符号理论,认为一切符号都包含符号、对象、解释项三个方面,其中,“符号”指事物、命题或概念;“对象”指符号(事物、命题或概念)背后的代表物;“解释项”指人对符号意义的理解,是人对符号(事物、命题或概念)认知、解释的结果。解释者通过解释和理解赋予符号意义的科学过程被称为“符指过程”(见图1),它解决了内部表征机制的问题,将探究过程与符号过程相结合。
图1 皮尔士符号的理论模型
此外,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6]的贡献不可忽视,他提出了符号的可塑性和多义性概念,将符号理解为传达和构建意义的工具。他认为符号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在不同的文化和社会背景中产生不同的含义和解释。
索绪尔的符号任意性理论、皮尔士的符号三元关系理论和符号分类以及巴特的符号语义学派别共同构建了对符号的全面理解,提供了分析和解释符号网络语言特征和产生机制的框架。
网络语言是互联网与现代社会交往的产物,它反映了时代特征,受社会生活变迁的深刻影响,其高度的任意性和时效性是对社会现象做出的及时反应。从符号学角度来看,网络语言指在网络环境中,由网民自己创造、演变的人与人之间可以表达释义的符号,包括文字、表情符号、缩写和互联网俚语等,在一定时期内可以广泛流传的特殊语言符号体系。尽管网络语言体系庞大,规则看似混乱,但从符号学定义分析,仍可见其共性特征。相较于传统语言,网络语言呈现出以下显著特点:
网络语言的任意性与传统语言有显著差异。索绪尔在提出语言的任意性的同时,明确指出任意性并不意味着说话者对符号的自由选择。在一个语言社区中,任意性与约定性相结合,即一个语言社区的所有成员共同认同使用特定符号来代表特定概念,这种符号与意义之间的关联一旦建立,便不受个体影响,语言社区的成员必须遵循这些规则,以保证其在社会交际中的有效性。
因此,为了实现有效的语言交流,必须遵循特定语言的约定性规则。也就是说,在共同的社会文化背景和语言交际合作原则的影响下,传统语言呈现出约定俗成的特征。
然而,对于网络语言来说,其任意性决定了其词汇符号与意义之间的对应关系需要放在相应的语境和概念下进行调整或创新。网络社群因此会不断创造新的符号来适应这一要求。这一点更好地印证了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并不存在“内在联系”或“自然联系”。有时,网络语言可能违背或偏离社会语言的规则,这种现象似乎回归了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所阐述的“所指与能指的联系是任意的”的基本理论。网络语言的任意性和约定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图像符号(Iconic symbols)
在中国的网络环境中,“(*^▽^*)”表示愉快,“╥﹏╥”表示悲伤。这些标点符号本身并无固定含义,却因其形状特征被赋予了特定的情绪符号含义。汉字“囧”,尽管其原意指“光明”,但因其形状类似于一张尴尬的脸,因此被赋予了“尴尬”的意涵。
正如陈原[7]在《社会语言学》一书中所指出的,现代社会交流往往需要借助直观的图像符号,这些符号可以快速有效地触发人的感官反应,进而替代语言在某些情况下的功能。比如,网络中大量使用的表情符号和聊天图片等,这是网络环境中的一种特殊交际方式,可以有效传递情感和情绪,以及弥补网络交际中的非语言交际的缺失。这一特性也与符号学理论相符,因为这些表情符号和视觉元素都是网络环境中的非语言符号,其意义的生成是任意的且基于社会约定的。
这种使用图符进行表达的方式正是皮尔士图像符号理论的实例。皮尔士认为,图像符号具有替代性,通过物体形象来代替书面语言的意义,主要表现形式有图形表情符号、动画表情符号、人物画等。
2.缩略语(Abbreviations)
网络缩略语是通过缩写或省略部分字词形成的网络特有表达方式。这种方式具有高度任意性,完全不受传统语言的语法规则限制,主要目的是为了提高在线对话的效率,如“886”,在中国网络语言中代表“再见”,因其发音近似英文的“Bye-bye”。
基于网络用户群体共享理解,网络图像符号和缩略语的意义阐释具有不稳定性,随社群的约定和使用情况的变化而改变。所以,网络语言的任意性并不具有绝对性。当这些网络符号被大量的社会群体接纳并广泛使用时,它们就具备了某种约定性,成为新的社会语言符号。如“给力”“内卷”等词汇起初只是网络用语,后来因被大量网民接受并使用,甚至出现在新闻语言中,从而进入社会语言生活。
虽然网络传播环境催生了大量新的任意语言符号,但随着这些符号的广泛应用,一部分网络语言符号因本质上并不符合汉语的结构或机制,破坏了现代汉语原有的规范[8],所以未被大规模接纳而逐渐被淘汰;另一部分则会因为被大规模地使用而得以保留和传播。网络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和约定性特征决定了其存在和传播的可能性。
语言符号意义的时效性指的是符号(词汇、短语、表达方式等)的意义阐释在不同时间和语境中,意义可能会发生变化的现象。随着社会、文化和科技的发展,人们对某些词汇和表达方式的理解和使用也会随之改变。
语言时效性源于多种因素,社会和文化的变化可以导致某些词汇的意义逐渐演变。例如:“奇葩”这个词原本指植物的奇异、独特之处,是具有正面意义的词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含义扩展到形容人和事物离奇、古怪或者与众不同,它的使用方式和上下文引起的语义偏移使其具有负面或中性的含义。
传统语言的理性意义(概念意义)、色彩意义、联想意义等是整个社会在一定的历史进程中定制和共享的,具有一种历史的、相对的确定性。人们在使用和理解它们时,必须遵循共同的规则。尽管传统语言符号的意义随着社会、地域和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但传统语言的发展仍然显示出它的相对稳定性。
然而,网络的快速发展和社交媒体的流行促使网络语言符号的时效性迭代得更快。新的网络语言符号可能源于网络文化、网络模因、自媒体、游戏或其他流行文化元素,往往具有独特的含义和用法,并在特定的网络社区中被广泛接受和使用。网络语言符号在特定的网络时间和网络环境中会指向特定的意义,这就是网络语言符号的时效性。
网络语言的时效性主要是针对一些阐释热门事件或快速迭代的事物而出现的网络词汇。有些网络语言在特定时期有特定的意义,它与社会语言中的符号所代表的意义是相背离的。其内涵意义往往构成对新闻事件的隐喻,需交流双方在共享真相的情况下达到交流和接受。
但是,这种意义不一定被记录在社会公共语言系统中。当它完成了即时的交际任务且其隐喻事件被遗忘时,这类词汇就会被抛弃。语言使用者和接受者失去了对这一事件隐喻内容的共享,它就失去了其所指的意义。
著名语言学家刘树新[9]对语言中新词的出现、维持和消失提出了一个有意义的论点:“一般一个词语不仅从无到有地出现,而且得到人们普遍认可,广泛地使用开来,在语言词汇中站稳了脚跟,就可以认为是新的。而这样的词语,存在超过一定的时期,比如说20~30年左右,大家都很熟识了,新鲜的性质消失殆尽,它就退出新词语的范围,转为普通的词语。”
例如:“我爸是李刚”是2010年中国流行的网络用语之一,代表了一个热点新闻事件。当时,在网上交流时说这句话的人所表达的意思是“我是一个有强大背景力量的人,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父亲叫李刚,信息接收者也会很清楚其中的含义。在当下的网络交流环境下,人们就不会联想到这句话。这个事件已经被遗忘了,这个著名的网络用语也被淘汰了,失去了它在当时的交际功能。
时效性的一个特点是网络语言的短暂性。某个时刻很流行的网络短语或表情符号可能在下一个时刻已经不再流行或被取代,这种短暂性意味着网络语言符号具有相对较短的生命周期,用户需持续与网络社区互动,随时更新自己的网络语言知识库。因此,网络语言的时效性使得它成为一种不断变化的符号系统,需要持续学习和适应。
网络语言的时效性和任意性决定了它的模糊性。传统语言因历史的沉淀和文化的积累,内容日趋丰富,指称意义逐渐明确。网络语言作为一种伴随网络技术发展而来的新语言,其组合方式是灵活的,意义也会随时间和使用情境的变化而变化,导致其指向性是模糊的。
从广义上讲,网络语言的模糊性体现在网民和非网民之间。有些词汇和短语只有网民使用和理解,这有时会给人们面对面的交流带来麻烦。例如:“呵呵”在传统语境下,通常被视为友好的微笑或笑声,但在网络语境中,尤其对于资深网民,这个词往往带有讽刺和冷淡的含义。因此,如果沟通双方对这类词汇的理解不统一,很容易产生误会。
从狭义上讲,网络语言的局限性体现在某些特定的网民圈子中。这些网民圈子有其专有名词和符号,作为一种内部的“秘密武器”来增强圈子成员的归属感和默契度。同时,当构筑信息舒适圈成为社交网络的基石时,越来越多的内容屏障将人们隔离,形成一个个看似脆弱但鲜被打破的圈层,让身处其中的用户感受到“我们”和“他们”的划分[10]。
网络语言的形成和传播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基于符号、能指和所指间的关系,本文从符号学的角度考察网络语言意义和形式的不对等性,从交际主体的身份模糊性和地位平等性以及语用心理两个方面分析其诱因。
在网络交流过程中,由于身份的匿名性和非正式性的特点,参与者可以使用模糊的表达方式、随意的语言风格甚至创造性的表达来塑造自己的网络形象。此种身份的模糊性为参与者创造了一个模糊身份,造就了语言表达更自由、分享观点更不设限、表达情感更开放的语境,让他们更为自由地分享观点和情感。在这种背景下,传播者身份变得模糊、地位趋于平等,其言辞的责任与行为得以分离。相对于传统的沟通方式,这种环境大大削弱了对话者的约束感,为其提供了一个充分展现智慧的场域,甚至对传统语言进行“创新”与“变异”。
根据CNNIC 2023年8月28日发布的第5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3年6月,10~39岁群体占网民总数的48.7%,其中20~39岁用户占34.8%。这组数据表明,网民是一个以年轻人为主的特殊群体。作为网络语言的创造者和使用者,他们的特殊语用心理与网络语言特征的形成有很大的关系。网民的特殊语用心理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求新求异。年轻网民敢于反抗传统、敢于创新、愿意追求个性,在语言运用上力求新颖独特。因此,在虚拟的网络空间中,他们通过创造、转发、评论、模仿、再造来表达对网络热词(包括该词汇背后所蕴含的深意)的关注[11],试图对传统语言进行各种变异,推陈出新,达到陌生化的效果。
第二,从众心理。年轻网民思想开放、活跃,不仅主动创新,而且以开放的心态接受新的变化。这意味着,只要互联网上出现新的、不同的表达形式,他们就会争相复制,乐此不疲地在网络环境中应用它们。网民从众心理使得网络语言的各种变异成为可能,并非“昙花一现”。
传播机制是对信息传播过程的整体概括,包括信息传播的形式、方法以及流程等各个环节。在我国,网络语言的传播机制是一个多维且复杂的过程,该过程不仅深受符号学理论的影响,也与网络语言自身的独特属性紧密相关。网络语言的“任意性与约定性”以及“时效性与模糊性”这两大特征,为网络语言传播奠定了基础。
网络语言传播机制的形成与符号学理论中的“任意性与约定性”原则息息相关。在网络环境中,用户在社交互动中对特定的符号或术语达成共识并加以运用,由此促使这些符号在不同的网络社群内不断地演变与创新。这种约定俗成的自由性为网络语言的解读提供了灵活性,同时也要求社群成员应对符号意义达成共识,以保证信息的有效交流。由此可见,网络语言的传播机制必须建立在对符号意义的解释与共识的基础上,这与符号学中关于“任意性与约定性”的理念直接关联。
“时效性与模糊性”是构筑网络语言传播机制的另一核心维度,反映了网络语言对时代变迁的适应性和其内在的多义性。网络语言以其即时性的特点,能够迅速地反映社会事件与文化动态,这一特点要求网络语言必须在新的语境中不断地发展与衍生。与此同时,网络语言的模糊性意味着符号与表达并非一一对应,而是存在多重解读与理解的可能性。这一特性增强了网络语言的表现力,同时也提高了解读的难度。语言使用者须依靠语境和非语言元素来诠释网络文本。其表层情绪通过其华丽的表象吸引观众,而深层情绪的酝酿与传播则随时间演进,最终成为语言表达的核心含义,体现了传播机制背后的真正意图[12]。“时效性与模糊性”的共同作用将网络语言塑造成一种适应性强的传播工具,同时要求语言使用者具备敏锐的语境感知与高效的意义阐释能力,以确保信息的有效传递与理解。
综上所述,网络语言的传播机制显现出其固有的复杂性与多样性,这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符号学理论与网络语言固有特性的影响。通过深入分析这些影响因素,可以更为透彻地理解网络语言在现代社会交流与传播中所扮演的角色,并为网络文化研究、社交媒体分析及在线互动提供坚实的理论基础。
人类语言既是一种符号系统,也是一种交流手段。网络媒体的信息传输模式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丰富的语言世界,使网络语言蕴含了无限的创新可能。在网络交流中,由于交际主体身份的模糊性、地位的平等性及其独特的语用心理等原因,相对于传统语言,网络语言拥有了任意性和约定性、时效性和模糊性的特征,这些特征改变了传统语言的能指性和所指意义,实现了网络语言符号的高速传播,同时更需要采取有效机制来维护网络环境的纯洁。网民改变了传统语言的固有思维模式,将有限的符号进行无限组合,改变了现有语言的能指形式和所指意义。当然,一方面,网络语言因其幽默、直接、新颖等特点使网民能够高速、有效地实现意义的阐释与传播;另一方面,也因网络传播的高速性与网络语言的任意性使网络语言中不乏低俗、暴力、色情的语言符号,因此,更需要建立完善的管理机制来过滤网络语言,维护网络环境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