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厄舍府之倒塌》中生与死的对立

2023-04-18 12:35冯钰芳谢龙新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3年34期
关键词:解构文本

冯钰芳,谢龙新

(汕头大学 文学院,广东汕头 515000)

1 爱伦·坡《厄舍府之倒塌》及其创作风格

爱伦·坡是19 世纪的美国作家, 他的小说虽然具有浪漫主义的特点,但是所选取的题材、物象,形成的文风都与主流的浪漫主义作家有很大不同。 他擅于创作恐怖小说, 死亡是他作品中的一个关键概念,并且他往往是通过刻画人的心理、精神等非理性的层面来演绎这一命题。因此,对他作品的诸多解读和评论往往聚焦于挖掘死亡背后的原因, 探索人性的深度。 以爱伦·坡的代表作《厄舍府之倒塌》为例,近年来的中文论文研究主要是从叙事学和精神分析的角度来探寻厄舍府倒塌和厄舍崩溃的原因。比如,唐伟胜[1]分析“物”在故事和话语的两方面的叙事作用,以带有邪恶性的强大力量支配了人物、摧毁了厄舍府,结果是非理性力量压倒了理性。 而叶超[2]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出发, 强调极端封闭的环境和“自我、本我、超我”三重人格的扭曲,导致了人物的心理变态和整个厄舍崩溃之悲剧。不过,除了这两种视角, 也有学者注意到二元对立关系在该文本中发挥的作用,以此切入进行分析,如尚必武[3]认为,意象群和关系链才是文中更关键的存在, 于是他分析了一系列二元关系整合和分离之间的张力关系:理性与非理性、厄舍府及其主人、罗德里克和马德琳、文学和现实,正是这几组对立关系威胁着故事,决定了情节走向。 再如,任明崇和李显文[4]不仅注意到了《厄舍府之倒塌》文本中一系列二元关系的存在和作者对文本和读者强有力的支配作用, 体现出了丰富的建构性, 还进一步从二元关系的破裂和文本的多义性两方面完成了对其解构性的论述。 尽管这些研究在考察二元对立结构上已经有了敏锐地察觉,但是这些发现比较散乱,没有一个统一的主题,文本究竟建立了怎样的二元关系,又是如何解构它的?基于这些不足,本文考察了《厄舍府之倒塌》中存在的生与死二元对立的被解构,包含两个过程:一是文中生与死界限的反复模糊,二是生与死对立的彻底崩塌。

本文首先从分析死亡在西方社会文化中被长久压制的形态入手,再基于此,主要依据德里达对西方传统哲学或者文学中二元对立的解构理论, 细读文本,完成解构过程。二元对立关系在现代语境中是一个普遍的概念,因为芮塔·菲尔斯基在《现代性的性别》一书中就曾提到“现代没有固定的所指或属性,它只是一个流动的、变化的分类范畴,用以让各种不同而且时常互相矛盾的观念获得结构性、 合法化和稳定价值”[5]。 所以人们早已习惯生活在二元对立结构的张力之下, 而本文则欲通过完成文本中存在的这一紧张关系的解构,来实现超越和重塑。正如德里达所说:“在传统哲学的一个二元对立中, 我们所见到的唯有一种鲜明的等级关系, 绝无两个对项的和平共处。 其中一项在逻辑、 价值等方面统治着另一项,高居发号施令的地位。”[6]在生与死这一种二元对立关系中,占据支配地位的是“生”,也是人们一直以来推崇和追求的对象;而“死”是被逃避的、被压制的存在。但其实生和死和其他形而上学的系统一样,已经处在一个可以被称为“自我解构”的过程中了,即一种永恒的不稳定的状态里。在《厄舍府之倒塌》中,生与死的对立存在着明显的不稳定, 因为文中的意象和修辞不断模糊着生和死的界限, 并使其处于可能转化或颠覆的状态中, 并且完成了这一个二元对立结构的彻底崩塌。

2 被压制的死亡

在西方社会文化观念中,对死亡的恐惧、焦虑、逃避及抑制可以说是由来已久且具有长远而持久的影响。 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曾写下这样的结论:“死亡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与我们毫无关系”[7],试图来辩驳世人对死亡的害怕是愚蠢的, 因为死亡把人继续遭受或将要遭受不幸和痛苦的可能性彻底消除了。 而柏拉图在《斐多》中借齐贝之口也道出了一般人基于灵肉二分论对于死亡的逃避与恐惧, 因为“他们怕的是灵魂离开了肉体就哪儿都没有了。人一死,灵魂也就消灭了。 灵魂离开了肉体,马上就飞掉了,哪儿都没有了,就像烟或气那样消失了”[8]。 尤其是当生与愉快、 快乐或幸福这类积极的感官情绪结合起来之后,这种“乐生恶死”的观念已发展得非常成熟,死亡只能处于生命的权力压制之下。

欧洲进入中世纪之后, 教士阶层和教会的出现更使得个体的死亡成为个人行走世间的禁区, 并加速了个体死亡的焦虑过程。 教会对生命与死后的生存、尘世与天国做出了明确的区分和管理,并以一种对死人社会歧视的姿态来为教徒们建立起在当下永恒的集体意志中纯粹而简单地消除死亡的幻象。 教会提倡以“个体的拯救”来对抗死亡,管控个体死后在天国的存在形态, 即教徒须保持对上帝虔诚的信仰,并不断积累善行和功德,才可以避免死后入地狱受苦刑。也有学者将中世纪的禁欲主义归入“乐死恶生”传统之中,比如,陆扬在《中西死亡美学》中将中世纪教徒眼中的死亡解读为对生命中善行的肯定,因为人在生前必须坚守苦修, 放弃感官和肉欲的享乐。 赎罪的人生甚至连饮食和睡眠这类必要需求都不能容忍, 所以死亡就成为把人从遭受由原罪而生的折磨中解脱出来的神圣概念[9]。但其实在这种情况下,死亡也并非世人的最终目的,赎罪是为了来世更好地“生”。 更何况对善行积累和死后存在的解释权始终掌握在教会手中, 一般教徒只会因为不能确定自己的功德累积程度是否能等价于作为解脱的死亡而忧虑、恐惧肉体死亡的到来。16 世纪的新教运动,也依然没有改变防止死亡的目的, 反而由于集体宗教仪式的减少,导致了个体独立的死亡意识的增多,这就更使人们对死亡感到焦虑。同时,资本主义形态的发展虽然为死亡带来新的象征意义——一般等价物,但究其本质,通过“作为价值的时间的积累,幻想把死亡推迟到无限远的线性的终点” 其实还是为了将生命与死亡对立,并消除死亡。 再之后,弗洛伊德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将生命和死亡阐释为二元对立的生本能和死本能,并说明死本能一直在抵抗生命的结构化[10],这与《厄舍府之倒塌》中死气与生气不断冲荡,以至于权力结构的颠覆有不谋而合之处;同时也显示出生与死这一组二元对立的不稳定状态。

3 生与死界限的模糊

第一,小说第1 段对厄舍府附近的环境及“我”置身在这环境中的心绪的描写就已经暗示了文本世界处在一个模糊、不分明的混沌状态里。 晦暝、昏暗的天空,愁云笼罩的厄舍府,灰蒙蒙的莎草……这些景物一派死气,全都模糊难辨,甚至连湖水也是死寂的。而湖水本如同镜面一样可以清晰反射出事物,但在此处仍是蒙上面纱般让人看不清,为的是导向《厄舍府之倒塌》中生死界限的模糊。 而且湖水作为“一湖死水”这一意象反复在文中出现,可以说贯穿了全文,不断起到暗示的作用。“我”的心绪也在开篇的叙述中就表现出被扰乱的特点,产生朦胧的幻觉,这说明“我”已经被这个不稳定的状态所影响。不仅如此,“我”代表的是“生”的一方,罗德里克给“我”写信,“希望通过与我相聚的愉悦来减轻他的疾病”[11],希望通过我身上的生来驱逐他身上的死,亦显示他是传统的生与死的二元对立中“生”的推崇者。 而且第1段和第2 段颠倒了情节发生的顺序,正确顺序应为“我”要先答应罗德里克的邀约,才来到厄舍府附近,这种颠倒象征了“死”所占分量将压过“生”,从一开始就暗示“生”的主体也会一步一步被“死”所侵染。在接下来的发展里,第14 段和15 段都叙述了“我”希望把生气带给罗德里克,试图让他摆脱死亡,然而这样的尝试只是徒劳,因为厄舍是生与死的混沌物,“他那颗仿佛与生俱来就永无停息地散发着忧郁的心把整个精神和物质的世界变得一片阴暗”, 与他/它逐渐深入的过程只是死气逐渐入侵“我”,即“生”体内的过程。直到“我觉得他那种古怪荒谬但却给人以深刻印象的迷信之强烈影响, 正慢慢地但却无疑地在我心中蔓延”,甚至不由自主地模仿起罗德里克被死亡的迫近困扰时在房间里踱步的行为。

生死界限模糊的另一个表现是厄舍府和厄舍家族的一体性。从小说第3 段可知厄舍府是死物,厄舍家族是活物, 但是在漫长的年代中这两者逐渐融为一体,把命运联结在一起。 这也是厄舍家族追求、维持永生的手段, 家业和姓氏的继承造成了一种绵延不绝的假象,就像《百年孤独》里给家族不同代的人取同一个名字给读者造成了某一生命延续不断的幻觉。而厄舍府本身就是生与死合二为一的载体,它在整体上完好无损, 可是构成整体的砖石又是风化残缺的, 这很明显是矛盾的, 可是建筑体却并没有倒塌。文中有时会用厄舍来指示罗德里克(第8 段),并且罗德里克极不连贯、不协调,以及忽而富有生气、忽而萎靡颓软的动作(第9 段)和厄舍府房屋的不协调感是一致的。 还有罗德里克对死亡的预感和厄舍府摇摇欲坠的倾向也是类似的, 即两者都是生与死的矛盾统一体, 再次强化了厄舍府和厄舍家族的同一感。更重要的是,罗德里克自言他家房子的形状和性质给他的心灵造成了长久的影响, 他在忍受折磨而又被束缚不能逃离(第11 段),厄舍府与厄舍家族的紧密连接,是生与死不能被清晰剥离和分辨的结果。

随后, 罗德里克和他的妹妹马德琳的关系进一步体现了生与死的不可分离。 罗德里克和马德琳其实是一体双面,分别指向了生和死,且这两者处于可转化的状态之中, 谁也不能享有全然的生或全然的死。 首先,罗德里克和马德琳是孪生子,两人多年来共生共存于厄舍府内(第12 段),他们的长相非常相似,并且拥有强烈的生理反应的共鸣(第21 段),这是一体的例证。其次,马德琳身上的死气比罗德里克更重,因为她常年重病缠身,以至病入膏肓,而罗德里克其实很清楚一旦马德琳不能承载“死”,就会有更多的“死”转移到他身上来。 第16 段,描绘了罗德里克展示给“我”看的画作,画上有一个无限延伸的洞穴和一片猛烈的强光。洞穴象征的就是死亡,因为尸体通常就埋葬在此;然而又有强光,光亮处则是活人生活的地方,因而这是生存的隐喻。这幅画形象地表现出了厄舍身上已存有的生与死同在的状态。 出于对生的渴求,他关切妹妹的身体状况,并试图把自己身上的“死”剥离开来,都转移到马德琳身上去,所以后面选择将马德琳活埋,但是这是不可能完成的。马德琳被埋葬到地窖里时,脸上反而露出红晕,暗示她身上的死气在逐渐消退,而转移到罗德里克身上了。最后,从马德琳的“复活”再到罗德里克的死亡都说明了厄舍是生与死的共存,不可能成功分离。

4 生与死结构的崩塌

《厄舍府之倒塌》中生和死的二元对立的结构的崩塌并不代表这种关系不复存在,而是由生支配死的这种权力关系被彻底颠覆了,让原本的对立出现了混乱和崩溃的情况。 在德里达的理论中,解构就是要尝试去阐明那些通常被压抑、被隐藏的条件,而条件就是建立这种对立结构的基础[12]。正是因为“死”常常是被抑制的、被支配的,生与死的二元对立才成立。

生死界限被模糊后,“死” 的不断侵入以至两者倒置,而造成了结构的崩塌。 在这个过程里,湖水依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因为从第5 段就可见厄舍府隐含的裂缝将延伸到湖水里, 象征了将从界限模糊处开始崩塌,并且在结尾是由湖水吞没了厄舍府,说明混沌的状态能够吞噬这一切, 生与死这两者的对立也不复存在。 另外,“我”、马德琳和罗德里克三人之间的交互关系也一步步推进着生死的结构颠覆。这是因为罗德里克希望掠夺更多的生气, 而活埋马德琳,导致了她和“我”被死气侵染的速度加快、程度加深;而马德琳被埋葬地方的顶上就是我的房间(第20 段)。 上层的房间和地窖及中间的隔层构成了一个“生—界限—死”的结构。 然而马德琳先是慢慢攫取生机,使“我”安葬她之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内心被恐惧占据;等到她“复活”之后,罗德里克也被死亡打倒,死就跨越了这一界限,彻底颠覆原本的结构;最后“我”的身体虽然逃离了厄舍,精神却不可能逃脱成功,因为已经受到太过强烈的死亡的影响,“我”心惊胆战、惊魂未定、头晕眼花,这就是结构被颠覆的余震。

在文本宣告生与死对立之颠覆彻底实现之前,马德琳的死而复生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点。 前文已论证过罗德里克和马德琳是一体双面的关系, 代表着生与死这两股力量的互相缠斗。 “死而复生”原应通过灵魂或灵肉一体的复归来显示人可以凭借自我的力量凌驾于宇宙自然秩序之上, 以个人意志决定生死,完成更高级别的过渡再生。但这一主题在此并非指向生对死发起反扑的成功及生命力的坚韧,因为马德琳复活时,厄舍府上已然死气氤氲,以它死寂的眸子注视着混乱的一切: 屋外阴风大作、 黑云欲摧,雾霭浓重却闪着异样的白光,死气悄然用裹尸布盖住了这一片荒凉之地。马德琳的归来,绝不是生之兆,而是恍若死神的镰刀斩向府邸,收割掉残存的生机——罗德里克的负隅顽抗。

此外, 马德琳复活的全过程主要以听觉的形式与文中内置的第二层文本相呼应, 而这层文本也在不断暗示二元对立结构的崩塌,形成了层层映衬。如罗德里克弹唱的吟诵诗《闹鬼的宫殿》里原本美丽庄严、金碧辉煌的宫殿被邪恶所占据,就隐喻了厄舍府将会被死亡反扑。 而“我”为了安抚罗德里克在生死即将倒置前的疯狂举动而给他念的小说 《疯狂的约会》则催化这一过程的发生。 在内文本里,勇士埃塞尔雷德为了进一座黄金建造、 白银铺地的宫殿而屠杀巨龙,但是还没走进宫殿,墙上的铜盾就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与之对应的是外文本,马德琳棺材破裂的声音,房门打开了,马德琳穿着带血的白色衾衣,把罗德里克带向了死亡。 宫殿是生的象征,罗德里克就像埃塞尔雷德想要进入宫殿一样而获得生,勇士屠杀巨龙而他活埋妹妹, 铜盾的掉落代表罗德里克不可能获得全部的生。接下来,房门和宫殿门重合了,不过打开的不是生之门,而是死之门,到此刻颠覆其实就完成了,将要进入混乱、崩塌的状态。“那红色的月光清清楚楚地照亮了我说过的那道原来几乎看不见的、从正面房顶向下顺着墙壁弯弯曲曲延伸的裂缝。就在我凝望之际,那道裂缝急速变宽,随之一阵狂风卷来, 那轮血红的月亮一下迸到我眼前。 ”于是,生与死的对立结构不复存在,急剧崩塌。

5 结束语

至文本尾声之时,《厄舍府之倒塌》 完成了一个对传统的等级思想的颠覆,“生”不再绝对地凌驾于“死”之上,它们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甚至力量可以被倒置, 整个文本就处于一个可以被无限延伸和解读的不稳定状态中。 而解构主义就像吞噬了厄舍府的湖水一样,消解了由二元对立产生的“中心”和“等级”,使作品像湖水荡开的涟漪一样不断向外播撒意义。 近年来,对现代和现代性进行解读的论文、专著层出不穷,鉴于研究对象本身具有的流动性、包容性和可变性,不同学者的研究视野也有所不同,因此对现代性的解读就不可能是同质化的稳固不变的一家之言, 而指向了社会曲折而漫长的变革进程中的多种学科与思想的百家争鸣。同时,人们对现代性的吁求亦可用来合法反叛某一种固有的思维模式。 用文学文本去解构社会文化中相对稳固的二元对立关系,也体现了这一点,因为解构主义本身就是向传统哲学或文学中二元结构发起的“宣战”。 而这种思想在当今社会也具有重要意义,因为在全球化进程中,包容精神和多元性被极大地强调, 倾向于不再用话语去建构某个中心, 这在一定程度上和解构主义的理论主张也是不谋而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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