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学新,罗俊
(伊犁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伊宁 835000)
在19 世纪中期德国学者海克尔提出“生态学”一词,德语写为Oecologie,他将希腊文中的oikos(意为“家”或“家园”)和 logos(意为“各种学科研究”)拼合在一起,造出“生态学”(ecology)这个词[1]。 20 世纪90 年代以后, 生态视角被广泛用于文学批评和研究,逐渐成为文学研究的显学。 “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 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 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 ”[2]从生态文学的定义可以看到,生态文学最终的探讨的是“自然与人”的关系。因此,生态文学的重要任务就是要挖掘、理解、分析和评论文学经典作品中所蕴含的生态思想。 从生态文学视野来看, 生活在晋宋易代之际的大诗人陶渊明留有脍炙人口的田园诗歌,钟情于“自然”,令读者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自然生态思想,他构造的理想和谐社会亦令人神往; 俄国作家普里什文的作品始终关注自然与人的亲密交融,堪称生态文学的典范。在普里什文的作品中,读者感受到他对自然有着 “亲人般的关注 ”,同样也构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他们二人虽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度,受不同的文化背景影响, 但作品中蕴含的自然生态思想却具有相似之处。解读他们作品中蕴含的生态思想,对促进人与自然和谐、 增进中俄文化交流具有重要的意义。
陶渊明,字元亮,又名潜,浔阳柴桑人,号“五柳先生”,谥号“靖节先生”。 他天性自然,崇尚自然,辞官归隐之后以躬耕田亩的方式亲近自然, 全身心地融入自然,并创作了脍炙人口的田园诗。
农耕最能表现田园情怀, 也是陶渊明表达自己亲近自然最直接的方式。陶渊明通过农耕,在亲近大自然的同时,还为自己的生活提供了物质保障,再现了农耕场景, 架构了理想中的人与自然高度和谐统一的社会。
陶渊明写躬耕的亲身体验非常可贵, 他既不像孔子一般鄙视农耕, 也不像董仲舒一样 “足不至田园”。 在《归园田居·其一》里有“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南山荒野之地辛勤开垦乃是表象,诗人更深层次的追求乃是为了“守拙”——保持自身纯朴的本性。在《归园田居·其三》中诗人更是如实地描述了其农耕生活: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诗中刻画的是一位带着月色、 从草木丛生的路径上荷锄归家的辛勤劳动者形象。 正因为诗人辛勤躬耕,农耕经验和生活经验丰富十足。结合整首诗来看,由于土壤肥沃而导致“草盛”,若是南山土壤贫瘠,杂草未必会生长得茂盛;至于“豆苗稀”,则是在雨水充沛的夏季,野草疯狂生长,其速度远远超过庄稼,因而诗人才辛勤地“理荒秽”——清除杂草和枯枝败叶。正因为诗人对南山下野草、豆苗的生长规律了如指掌,这才有了“草盛豆苗稀”之慨叹。 谭元春曰:“高堂深居人动欲拟陶,陶此境此语,非老于田亩不知。 ”(钟惺、谭元春评选《古诗归》卷九)这是关于陶渊明农耕的切身之谈, 而白昼辛勤劳作却更令诗人内心宁静、平和、充实。究其根源,乃是诗人回归田园、亲近自然之故。 在《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有:“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描绘出绿海泛波、生机盎然的农田景象, 透露出诗人农耕之乐以及内心的怡然自得。
在《归园田居·其一》《桃花源记》与《桃花源诗》中,诗人构建了极富理想的和谐社会,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原则,是“天人合一”和谐理念的具现:
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归园田居·其一》)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桃花源记》)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 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 怡然有馀乐,于何劳智慧? (《桃花源诗》)
在归园田居中,通过方宅、草屋、榆柳、桃李、远村、炊烟、狗吠、鸡鸣以及户庭虚室等多种物象,充分体现出诗人于农耕社会中对自然的亲近及内心由衷的喜爱之情。在诗人描绘的理想国度“桃花源”里,乃是一幅原始农耕社会的日常情景: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斗转星移,春华秋实,顺从自然,不劳智慧,摒弃机巧,不设官府,不交赋税,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祭祀从古,生活简朴,邻里和谐,男女老少怡然自乐,过着平静、愉悦的生活,俨然是人和天地万物和谐共处的画面,而理想国度“桃花源”就是依赖于农耕而存在。
在时代背景的影响之下, 加之家世传统及个人独特的人生经历,陶渊明对儒、道兼收并蓄,并融合“三玄”和自身生命体验,诸多因素互相影响并共同造就了陶渊明的新自然观[3]。而陶渊明对于自然的认识,主要有以下3 个方面。
首先,自然是客观存在并丰富多彩的。在陶渊明的诗句中,出现非常多的自然风光,诸如田园、山水、四季,以及村庄、车马、道路、孩童老人等。 诗人没有运用任何的修饰,将其以最真实的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这充分展露出陶渊明对于自然美的赞美和欣赏。
其次,人类应该顺应自然,尊重自然规律。 衣食住行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 而只有辛勤劳作才能满足人类最基本的饮食需求。 陶渊明并不像其他文人士大夫一般厌恶、鄙弃农耕,而是非常乐意躬耕。 正如陶渊明在诗中提到: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旱稻》)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 (《劝农》)
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移居·其二》)
陶渊明认识到,人的生存要顺应自然,而且人类是依附于自然的,勤敏劳作是人生存的根本。
最后,陶渊明还认为,人类应该认识自然规律并尊重自然规律: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拟古·其三》)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 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 (《己酉岁九月九日》)
自然界万事万物应时而生,顺时而长,都有其自身的规律所在,非人力可更改。同时,自然的变化也是顺应季节而变,人类劳作也要顺应其时。 看清自然的真实规律,可以更好地帮助人们领悟自然的真谛。
普里什文于1873 年出生于俄罗斯奥廖尔省叶列茨县,于1954 年在莫斯科去世。 20 世纪30 年代我国开始译介普里什文的作品,但是直到80 年代对其作品的翻译才逐渐增多。时至今日,普里什文的大多数作品,如《大地的眼睛》《林中水滴》《鸟儿不惊的地方》《大自然的日历》《人参》等已被国内读者熟识。普里什文是俄罗斯文学与世界文学中最杰出的哲理散文大师之一,被誉为“俄罗斯生态文学的先驱”“大自然的弥撒”。 批评家伊万诺夫·拉祖姆尼克称他为“伟大的牧神”,帕乌斯托夫斯基又将他称为“大自然的歌手”。
狩猎在俄罗斯是一种传统, 也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文化和生活方式。 在19 世纪的俄罗斯,狩猎是一项全民运动,上至贵族下至农奴都会参与其中。直至今日,俄罗斯依然还保留有猎熊的传统。俄罗斯总统普京为了鼓励支持远东旅游业, 曾公开发表言论说热爱狩猎的旅行者可以到伊尔库茨克、雅库特地区、泰米尔半岛去狩猎麋鹿、大角羊、驯鹿和狼,并声称那都是最佳的狩猎场所[4]。 毫无疑问,狩猎不仅与俄罗斯人生活密切相关,还经常出现在文学创作中。在大文豪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中,“狩猎”是贯穿整篇作品的主线:“我”是一名猎人,整日在树林、草地上游荡, 在打猎的同时还能观察大自然和身处大自然中的人。 普里什文也是和“狩猎故事”有渊源的。
在普里什文童年的记忆里,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父亲和猎人们聚在一起,在聊天中提到幽暗的森林、奇异的动物。 这在年幼的普里什文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到普里什文步入文坛之后,“狩猎”就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在《猎取幸福》一文中,他曾这样描述:“我抓住了自己的幸福, 如同一枪命中一只飞鸟。 ”可见,“狩猎”对于普里什文的影响是如此之深,在作品字里行间明显地流露出来。在《林中水滴》中的“我的狩猎”一节中,普里什文将“我的内心狩猎”与“普通的外在狩猎”相比较,并称自己为“一位追踪自己心灵的猎人”。在《大自然的日历》一书中,他根据一年四季时节的变迁对全书内容进行精巧的构造,采用细腻的笔法描绘出自然界中许许多多的动植物,将他在旅途中的亲身经历编织成了“狩猎故事”。
普里什文将俄罗斯民族浓厚的“狩猎”情节融入其文学作品中, 他笔下描述的狩猎场景和猎人心理感受正体现出对大自然的欣赏和亲近。 这也正符合他将狩猎称为 “认识自然的方式”“对自然的爱”和“生活欢乐的诗歌”的做法,因为在普里什文看来,只有真正的猎人才最懂得欣赏、亲近自然。
俄罗斯是古老的文明国家。 在纯粹的宗教体系下, 与俄罗斯大地神秘性和原野广袤性相联系的自然元素被强有力地保存在俄罗斯民族灵魂中。 在东正教的思想影响下,普里什文对大自然无比崇敬,而这种崇敬之情是如此虔诚。在普里什文看来,大自然是人类生存的环境,也是其创作思想和灵感的源泉。他曾数次前往俄罗斯北部地区进行实地考察, 并且在实地考察之后都会对大自然有新的认识。 普里什文强调“亲人般的关注”,这不仅是对大自然的喜爱与欣赏,也是其对大自然的态度,即大自然和人一样也是有生命的,也是平等的。 在小说《人参》中,普里什文甚至能从海边一块心脏一般形状的礁石上感觉出“它”的心跳:“紧靠海边的水中,有那么一块石头,样子像一颗黑色的心。 大概是一次极大的台风把它从峭壁上刮了下来。放在水下的另外一块岩石上,不过似乎没有放稳当。 假如你俯着把你的心紧贴在这块石头上,屏息静听,你会感到随着波浪的拍击,那块形状像心的石头在微微颤动。 ” 在普里什文的笔下,人和一切动物、植物,甚至一切物都是平等的。对大自然的万物,普里什文都充满了浓厚的情感,甚至感同身受。
陶渊明和普里什文的作品都使用自然的语言进行创作,二人崇尚自然、欣赏自然、赞美自然,都流露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天人合一”思想。
在创作方式上, 二人都使用自然的语言来进行文学创作,都具有言语简洁的特性,兼表现出浓厚的诗意。 简洁的最大妙处,即: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在二人的作品中语义空间是无限开放的, 蕴含着无穷之味。 每一位阅读者在阅读其作品时都可以凭借自我的体验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个性化的体验。
在陶渊明自身回归自然淳朴的同时, 其创作语言也回归到自然质朴的状态。 例如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这首诗句法简单,颇有散文化的韵味,既没有警句和字眼,也没有精心修饰与雕琢,扑面而来的是充满日常生活的气息, 充分地表现出诗人归隐田园之后的安稳生活。 耕种、读书、酌酒、择菜等娓娓道来,毫无违和之感。其中,“耕”“种”“读”“酌”“摘”都是朴素洗练之词,在平淡之中自可品味诗人真谛。此诗也不乏写景之句,“孟夏草木长”“微雨从东来, 好风与之俱”描写了“草木”“雨”“风”景象,且仅用了“长”“微”“好” 三个字就将孟夏景象衬托得淋漓尽致,虽用语简单却饱满传神,令人拍案叫绝。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备受历代文人士子喜爱和好评。 这两句读来令人眼前不由自主浮现陶渊明悠闲自在的场景: 南山静穆而高远,而诗人悠闲自在,怡然自乐,在诗人低头采菊的某个不经意瞬间抬头,竟然看到了南山。一俯一仰之间,非诗人刻意追求,乃是不期而遇,可谓是浑然天成。在极其简短的字里行间,诗人构造了浓厚的意境,让后世读者品出无限的韵味。苏轼非常喜爱陶渊明这两句诗,曾评价道:“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东坡志林》)元好问也曾评价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论诗绝句》)
普里什文的作品是诗歌和散文的结合, 他的文字如诗,他的文章充满了诗意。《林中水滴》的第一部分作品《叶芹草》是普里什文最有诗意的作品,他还在标题下面加上了长诗的字样,其还被称为“雅歌”“歌中之歌”。在《鸟儿不惊的地方》中,普里什文在实地考察的基础上, 细腻准确地记录下了俄国北方地理、民俗、生物、气候等旅行见闻,语言文字生动简洁, 字里行间全都渗透着对大自然的喜爱之情:“忽然,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我的脚下飞出一只松鸡,紧接着,又飞出一只。 这种鸟对我来说永远是个谜,永远都不可求。 ”[5]正是怀揣着对自然热爱,考察行程之中发生的一切都深深地吸引着普里什文。在《人参》中,普里什文是这样描述的:“这儿有森林茂密的群山,绿草如茵的山谷,那草高得足以把骑马的人隐没在里面,还有像篝火那样的大红花,像鸟儿似的飞舞的蝴蝶,以及两岸繁花似锦的清流。 ”在他的笔下,森林、群山、山谷、绿草、红花、蝴蝶、溪流等构成巨幅画作,将自然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心生向往。 普里什文在描述的时候, 用语也是简单质朴,灵性十足,充满了诗情画意。
学者李俊升在《普里什文创作的文体研究》一书中,将《大自然的日历》《林中水滴》《大地的眼睛》三部作品称为“诗性散文”[6]。 在普里什文的作品里,诗性散文写就的是一种意境, 表现的是一种冲淡。 在《大自然的日历》中字里行间渗透着俄罗斯大自然的地方风味和人情;《林中水滴》 的 “树”“水”“林中客人”“一年四季”等篇章,以及《大地的眼睛》关注下的大自然,都是如此流畅自然、通俗易懂,是雅致、精美、平易、简洁,或者自然、流畅。
陶渊明和普里什文都崇尚自然、 歌颂和赞美自然,在对待自然的态度方面也具有相通性。
陶渊明自述“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 ”(《归去来兮辞序》),“少无适俗韵, 性本爱丘山”(《归田园居·其一》),从中就可以看出:陶渊明崇尚自然的质性是与生俱来的;归隐躬耕,乃是性情本质所致。 俗世俗欲于诗人而言,乃是束缚、羁绊。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中用“羁鸟”“池鱼”比喻误落尘网之深,其本意更是表露出诗人内心归隐田园之切。在他看来,世俗的名利就好像罗网和樊笼一样, 束缚人的自然天性。 “鸟”和“鱼”在诗人看来,正是无拘无束、自由任情绝佳意象。因此,在他的诗篇中出现较多关于“鸟”的诗句:“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感士不遇赋并序》);“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停云》);“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述酒》)。诗人钟情于“鸟”,恰恰也正体现出其内心对于自由的仰慕及崇尚自然之情。而在归耕田园之后,既感受到田园的躬耕之乐,又享受到田园之美,最重要的是回归了自然,寻觅到了久违的自由。生活在屋前有桃李、屋后有榆柳的庭院,农田、村落、炊烟、鸡鸣狗吠交相辉映,显示出田园风光的淳美清新,透露出诗人简朴安详、怡然自得的情绪。 这种优美、宁静的自然乡村环境,正是他所歌颂和赞美的。在《与子俨等疏》中陶渊明说道: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 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在上述引用的诗句里,“羲皇上人” 指的是伏羲氏以前之人、远古真淳之人。诗人自述心声——喜爱弹琴和读书,甚至废寝忘食;仲夏时节,树木枝叶交错成荫,鸟鸣此起彼伏;若是有凉风吹拂,那便感到更加幸福与满足, 诗人就觉得如同回到了淳朴的上古。 字里行间洋溢着自然之美、自由之乐,诗人平生最大的期待表露无遗。
普里什文在《大自然的日历》中“榛林花开”一节中真情表白道:“我爱那棵树,它和我情同骨肉,只不过我不喜欢将此点破。 ” 他对大自然的爱是如此率真,令人激情澎湃。 正是对自然的欣赏,才让普里什文如此专注自然。而类似的真情流露,在《林中水滴》一文中也曾提及:“我从家里出来,一走进森林,便感襟怀旷荡,真是到了一个大世界。 ”[7]他崇尚自然,热爱大自然的清幽、宁静、淳朴。 在《大地的眼睛》一文中如是说道:
海洋是伟大的,然而在林间或沙漠绿地奔涌的溪流,也完成着同样伟大的事业。溪流在沙砾中纵横,面对大川不畏缩,不停息,以平等的身份,像兄弟一般,欢声汇入:刚才还是溪流,现在它自己就是海洋[8]。
水是生命之源,孕育万物滋养生灵,普里什文盛赞溪流“不畏缩、不停息”,是“完成伟大的事业”。 普里什文对“溪流”的赞誉,其实质也是表达对大自然的赞美之情。在中篇小说《人参》中,他通过寻找生命之根——人参来表现他亲近自然的旅程。 在和采参人卢文相遇之时,通过“我”的视角,细致描述了中俄边界原始森林之美及对大自然的崇尚和赞美之情:“我翻过一座山脊,眼前就出现了蓝色的海洋。不错,单单为了居高临下观看这蓝色的海洋, 这期间挨过这么多难熬的夜晚也是值得的……那儿的那些天鹅般的树——黄伯栗,一下子就叫我分外地喜爱上了。因为它们显得那样纯朴……”[9]在作者眼里,原始森林深深地吸引着他:辽阔的草原和森林、成群迁徙的山羊和麝、美丽可爱的梅花鹿、五彩缤纷的野花和蝴蝶及夜晚等,诸多大自然中的一切令“我”如痴如醉。在《林中小溪》一文中,古老原始的森林因流水而被赋予灵性和生机动感;在流水的滋润和呵护下,花草树木蕴含生机且林间充斥着独特的新鲜气息, 这一切使得普里什文内心感到深深的震撼。
大自然对每一位诗人、 每一位作家的恩赐都是一样的, 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观察并领悟大自然的奥妙。而陶渊明和普里什文恰恰就具备这种本领。在他们的作品中流露出对自然的热爱和赞美, 没有任何的刻意,只是无心插柳、随心所欲。 但其二人描摹的自然却往往令后人赞赏有加。 而二人魅力之所在,正是对于自然的一往情深,都对大自然抱有相同的情愫。
陶渊明和普里什文的作品中都流露出浓厚的“天人合一”思想,在崇尚自然、歌颂和赞美并投身大自然之时,指向的都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 中陶渊明用质朴的语言书写自然风光,意境浑然天成,其中“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一句,物我相融,陶醉于田园生活的诗人已经与万物同在,休戚相关,这恰恰流露出诗人追求精神上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心境。 类似这样的物我相融的场景,在他的诗里也随处可见,例如: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嘉,飞鸟相与还。 (《饮酒·其五》)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凯风因时来,回飚开我襟。 (《和郭主簿二首·其一》)[10]
在陶渊明笔下, 无论是东篱采菊, 还是飞鸟归还,都没有刻意去描写,但其自身无形中仿佛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诗人仿佛成了自然界的一员,“不是旁观者,不是欣赏者,更不是占有者”,而是物我相融;“堂前林”“凯风” 等客观之物皆和诗人非常亲切,或“贮阴”,或“开襟”,在这句诗里,诗人和客观之物已融为一体,体现的则是人与自然界万物和谐存在。学者罗宗强评价说:“在中国文化史上, 他是第一位心境与物境冥一的人……而陶渊明所写的山川, 却全是田家景色,是淳朴的村民活动于其中的山川,或者说, 是人与自然融为一个整体的环境……那是他的山水,他的天地,和他同生命同脉搏,和他身心原是一体。 ”[11]至此,也就能解释陶渊明与“天人合一”的关系了。
读普里什文的作品,不仅帮助人们了解大自然,其对自然的眷恋、赞美之情也深深地影响着人们,使人产生“融入自然”的念头。在《人参》一文中,普里什文记录了采参人卢文, 也透过这一人物形象展现他是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与此同时,普里什文还通过细腻的笔法刻画了卢文对自然的虔诚。 比如当卢文见到人参之后,他会“立刻跪倒在草丛中,虔诚地双手合十,纹丝不动”,这足以令人动容。 在卢文身上, 人们能感受到他对人参的珍视程度以及内心油然而生的虔诚,恰恰与普里什文“亲人般的关注”相契合。
“亲人般的关注” 是普里什文作品中重要的命题。 学者刘文飞在《普里什文面面观》一书中分析指出,“亲人般的关注”包含3 层含义:作家对自然的满怀深情、一种与自然“共同创作”的方式及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 普里什文还曾写过这样的一段文字:
我站立,我生长,——我是植物。
我站立,我生长,我行走,——我是动物。
我站立,我生长,我行走,我思想,——我是人。
我站立,我感觉:在我的脚下是大地,整个大地。
脚踏大地,我挺起身体:在我的头顶是天空,我的整个天空。
这时,想起了贝多芬的交响乐,它的主题就是:整个天空都是我的天空[12]。
在这段文字里, 普里什文的意识与自然已经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相互应和。“我”即“自然”,“自然”即“我”,颇有“庄周化蝶”、物我浑然一体的意蕴。“我”与自然已经达到了高度和谐统一的境界。
在中国古老的哲学思想和俄罗斯东正教神学精神的影响下, 陶渊明和普里什文都传达出共同的生态思想: 亲近自然、 回归自然及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 同时,陶渊明躬耕田亩和普里什文狩猎,以及田野考察,其生活方式是生态的,人生观念也是有益于生态和谐的。 在21 世纪的今天,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人类与自然的关系都是一个核心问题。当人们再次解读陶渊明和普里什文的生态文学作品时, 能感受到作品中自然于心、宁静致远的思想境界。这样的生态思想为当前生态文学的建构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富有启迪意义。 它已成为人们的精神能量,持续为人们注入精神动力, 在为人类生存指明方向的同时, 对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有积极意义。 此外,也能为中俄文化交流与对话奠定和谐、尊重的基础,提升中国文化在国际的地位和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