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南对《资本论》中国化的探索与实践
——基于《中国经济原论》的考察

2023-04-15 06:56刘亚平
韶关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资本论政治经济学中国化

刘亚平

(中共韶关市委党校 党建教研室,广东 韶关 512029)

如今,中国正处于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这一新的发展阶段。矛盾的普遍性昭示着,历史总在矛盾中发展,在不断解决问题中前进。新的发展阶段,中国将面临新的发展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我们需要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形成新的指导国家发展实践的理论成果。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所指出的那样:“以史为鉴、开创未来,必须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1]《资本论》是马克思的扛鼎之作,其基本原理与中国实际的结合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议题。在《资本论》中国化的探索与研究中,王亚南无疑是一位绕不开的关键性人物。他不仅是国内学者中进行此探索和研究的先驱,还完成了《资本论》中国化的代表性著作《中国经济原论》(以下简称《原论》)。立足《原论》,窥探王亚南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思想进路,对新发展阶段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经济领域的探索,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问题导向:《资本论》中国化的发端

总体而言,国外思想理论的中国化,主要有两条路径。其一,是中外思想理论资源上的融合,即将国外的思想理论与中国的本土思想理论相融合,进而产生“中国化”的思想理论形态。例如,佛教的中国化,就是借助中国的儒、道思想资源对佛教进行中国化的改造。其二,是将国外的思想理论对接中国的现实,在中国实践特殊性的基础上进行总结提炼和抽象概括,再对外来的理论进行补充和延展,进而实现国外思想理论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是这一路径的集中体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核心内涵,国内已基本形成共识,即“化中国”和“化马克思主义”两个方面。所谓“化中国”,就是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分析中国问题,影响中国的历史进程。“化马克思主义”涵盖两个方面:一是立足于中国的实践经验,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内容;二是用中国话语、中国表达阐述马克思主义理论。因此,面向中国现实问题(包括现实的问题和理论的问题),进行学理的回应,推进思想的发展,助推实践的进步,才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应该坚持的学术旨趣[2]。王亚南对《资本论》及其所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探索和研究,正是从中国的现实问题出发,秉承着上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路径展开的。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救亡图存成了中国近代史的核心主题。通过经济上的改造,实现富国强兵,是当时先进的中国人能够想到的最为直接的救亡路径。无论是洋务运动还是其后的实业救国论,都是这一路径的注脚。身处那个时代的王亚南,作为一名中国经济学者也同样怀揣着改造中国的现实使命。他认为,在当时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当中,中国经济遭受着“中国资本主义不易发达”,而“环绕着中国的世界资本主义过于发达”的双重苦难,这共同造成了中国次殖民地经济的地位[3]85。与此同时,在王亚南看来,经济学是一种最具现实性的科学。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虽然有“纯理论”和应用两个方面的目的,但“应用”更为关键。因为,如果离开了应有,我们将无法理解作为实践科学的经济学。“离开现实的‘纯理论’研究,那比向着竹子作格物致知功夫,还要渺茫,还要没有结果。”[3]53所以,从政治经济学的性质上看,它不是与现实无关的形而上学,而是“现实经济的理论的表现”。因此,我们对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就应该要有现实的关怀,而不是采取“‘毫无所谓’的漠然态度”。“如其我们研究政治经济学,是为了要对中国社会经济改造有所贡献,我们尤须认清现代政治经济学的真面目。”[3]85

王亚南从唯物史观出发,认为政治经济学是“现实经济的理论的表现”。源于欧洲的近代政治经济学有它特定的产生土壤和解释对象,那就是近代欧洲资本主义经济。中国没有这样的经济环境,所以,政治经济学之于中国而言,只是从先进资本主义国家输入进来的一件“舶来品”。也正因如此,当日本的泷本诚一在《欧洲经济学史》附录中,借助法国经济学家魁奈在《中国专制制度》中关于重农主义的论述,说明中国古代的“四书”和“五经”是西方重农派思想的根源,进而为当时人们普遍认为近代经济学发祥于欧洲而忽视中国感到无比遗憾之时,王亚南却对此不以为然。他揭批道,魁奈不过是借用中国古代学者“托古改制”的战术,试图通过对中国君主专制体制的理想化描摹,规劝法国君主构建一个他理想中的政治体制,来救治当时法国在农业上的危机。中国并没有与政治经济学对应的思想文化资源。近代经济学的发祥地在法国和苏格兰,即使苏格兰的亚当·斯密在著述《国富论》之前,“问道”过(中国)重农学派的诸子,“但重农学派诸子所由取得‘近代资本主义之最初的系统的发言人’的资格的经济理论,与中国古代重农思想无涉”[3]69。这一判断表明,中国没有基于中国经济实践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同时也意味着王亚南摒弃了借助中国传统思想文化资源对政治经济学进行融合阐释的“中国化”学理研究路径。

正因为近代的政治经济学植根于欧洲的资本主义经济环境,它所研究的对象是资本主义经济,所以它对于当时身处“前资本主义”的中国就缺乏有效的解释力。然而,由于缺乏对政治经济学这一本质的认识,在政治经济学引入中国之后,很多的中国经济学者将其作为解脱中国民族资本发展束缚,实现中国社会经济改造的一剂良方。因为,在他们看来,中国只有自己变成了资本主义国家,才能摆脱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迫害。要成为资本主义国家,就需要资本主义经济学的指导。所以,“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可恶,资本主义却是可爱的。”[3]71殊不知,这样的政治经济学不但不能引领中国经济的改良,反而会在无意识中加深中国在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的“殖民地”地位。因为,近代的中国正属于现代政治经济学理论框架下,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殖民地经济的范畴。对此,王亚南进行了非常彻底的揭露,“也许我们还不肯自列于殖民地经济范畴,但资本主义经济学者在论殖民地经济时,特别在前次大战后论布洛克经济一类经济问题时,始终是未忘怀中国,至少,他们对殖民地经济的一大部分理论,可以适用到中国经济上来,所以,我们把他们在政治经济学上的理论作为教义,那就无异承认自己是他们的代言人。比如,今日中国经济学论坛上出现的‘以农立国论’就像不知不觉地在作着东亚共荣圈内的‘农业中国’论的呼应。”[3]85与此同时,王亚南也深刻地认识到,在帝国主义影响下的中国,政治学、经济学、哲学等整个社会的意识,都在遭受帝国主义文化的侵蚀。因此,王亚南郑重地提出,“我们应以中国人的资格来研究政治经济学。”[3]86他认为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有三大鹄的,其中之一就是“由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扫除有碍于中国社会经济改造的一切观念上的尘雾,那种尘雾,不仅是关于政治经济学本身的,同样是关于经济学以外的一切社会科学乃至自然科学方面的。”[3]88

概而言之,政治经济学是“现实经济的理论的表现”,中国经济“由目前远溯到中日战争前后……始终踯躅在由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的过渡形态中”[3]71。因此,无论是建立在近代欧洲资本主义经济现实基础上的欧洲古典经济学,还是以奥地利学派为代表的流俗经济学,都无法真正地解释中国。在救亡图存的时局之下,中国必须实现经济的改造来变革图强。要完成这一改造,我们就得继续追问,中国的经济形态属于怎样的经济范畴?我们应该用怎样的经济学理论来解决中国的经济问题?带着这种强烈的问题意识,王亚南试图基于中国的经济现实,创建一种“专为中国人攻读的政治经济学”。由于这种政治经济学是以中国的经济现实为研究对象,对欧洲传统的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采取批判的立场来建构的,这就为王亚南将同样以批判立场研究资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引入中国,分析中国提供了思想的契机。而这也正是《原论》的创作背景。

二、“化中国”:《资本论》方法与框架的运用

1928 年,王亚南与郭大力在杭州西湖的大佛寺相遇,决定合译《资本论》,到1938 年他们合译的《资本论》全译本出版,前后整十年。在这个过程中,王亚南对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方法、政治经济学理论都有了深入的研究和认识,马克思主义成了王亚南学术研究的一种思想自觉。在此基础上,王亚南开始借用《资本论》的理论框架来分析和解释中国经济,指导中国经济实践,走出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第一步:“化中国”。

(一)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用于研究中国的可能

既然产生于资本主义经济现实基础上,以资本主义经济为研究对象的传统政治经济学,由于研究对象的差异,无法用来分析中国经济现实。那么,同样以资本主义经济为研究对象的《资本论》,及《资本论》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又何以能够担当此任呢?这是王亚南在借用《资本论》学说分析中国经济之前,必须回答的理论问题。对此,他列出了三个方面的理由。

首先,马克思的批判经济学继承古典经济理论,而古典经济理论对于研究中国经济有两个方面的重要现实意义。一是古典经济学“包含着资本主义的基本经济规律,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资本主义经济本身”。当时,资本主义全球扩张,中国也在资本主义的殖民经济体系之中,要了解中国的经济,我们必须对资本主义经济的基本规律有所认识和把握。二是古典经济学“是建立在资本主义前期,又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资本主义所由成长的历程及其遭遇”[4]874。资本主义前期,资产阶级与生产者站在同一立场,面临着共同体的敌人:传统封建主义,要在反封建中寻求解放和自由。当时的中国,民族资本刚刚兴起,还处在各种封建势力的遏制之中,同样面临着反封建的任务。

其次,马克思的批判经济学把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及其反映的经济学说,作为研究批判的对象。殖民地经济是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构成部分,因此,如果从资本主义经济的立场出发,中国的半殖民地状态在整个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就具有了“正当性”,中国似乎“应该如此”。如果我们对此不察,就会陷入资本主义文化侵略的迷雾之中。马克思深刻地揭露出,“资本主义临到转型期必然加强帝国主义的侵略,且必然以落后地带人民为牺牲的诸般经济定律”。因此,用批判经济学来研究中国经济的实质,可以让中国避免“陷入在文化侵略意识所设的迷阵中”[4]875。

最后,马克思的批判经济学“彻头彻尾贯透着新伦理学的神髓”。王亚南用唯物辩证法对新伦理学的神髓进行了阐释。从唯物辩证法的视角,他认为这种新伦理学在社会事象的演变过程中,特别强调质变,强调否定的契机。从历史唯物论来看,一个社会的性质取决于这个社会的生产关系,如果这个社会旧的生产关系没有发生质变,未曾被否定,那么,“任何革新的或者并有进步意义的经济技术条件的‘输入’,都不易生起根来。”[4]875这能够为近代以来,中国从洋务运动开始一直到抗战时期,我们在技术层面作出了一系列努力,却为何改变不了中国落后的局面,提供有力的答案——中国的封建主义生产关系没有根本性地改变。

在廓清了马克思批判经济学为什么有助于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经济形态研究这一问题的基础上,王亚南开启了运用《资本论》研究方法和逻辑框架来分析中国经济的实践。《中国经济原论》则是这一实践的产物。

(二)唯物辩证法:研究方法论的耦合

在对中国经济现实的研究实践——《原论》的写作中,王亚南采用了与《资本论》同样的方法论:唯物辩证法。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的跋中,答复了一位《资本论》的评论者,在答复中指出《资本论》所采取的就是辩证法。“这位作者既如此正确地,叙述了我的真正研究方法,又如此好意地,叙述了这个方法在我手上的应用,他所描写的,不是辩证法,还是什么呢?”接着,马克思明确指出他的辩证法区别于黑格尔的唯物辩证法。“在黑格尔,思维过程——他给它以‘观念’的名称,把它转化为一个独立的主体——是现实的创造之主;现实仅为思维过程的外部想象。但在我,观念界却不外是移植在并翻译在人类头脑中的物质界。”[5]9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充分运用唯物辩证法,通过剩余价值这一密码的破解,探明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内在规律,从而还原了资本主义的本来面目,同时在剩余价值的背后,也让人看到了资本主义内在的矛盾和紧张关系,揭示出资本主义只是某个历史阶段的产物,必然随着自身矛盾的变化走向灭亡的无解命运。

王亚南在《中国经济原论》的“导论”中,也开宗明义地说明:“只有依据唯物辩证法才能把我们那种处在转变过程中的复杂的社会生产关系或经济关系弄个明白。”[4]877因为,依据唯物辩证法的教导,我们可以透过纷繁复杂的表象,看清事物的本质,掌握其内在的规律。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这种畸形的经济形态,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它内在奥秘在哪里?这是王亚南在《原论》中试图解答的核心问题。借助唯物辩证法,王亚南最终在中国经济现实的研究中找到了答案:封建土地制剥削关系。封建土地制剥削关系之于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经济,正如剩余价值规律之于资本主义经济,是中国经济的本质规律所在。也正如剩余价值规律既成就了资本主义经济,又会驱使资本主义经济走向灭亡一样。王亚南也坚定地认为,封建土地制剥削关系虽然是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经济的基础,但是这种剥削关系内在的矛盾难以调和,随着这种关系的不断加深,它必然会走向自身的反面。因此,王亚南断言:“一种对封建专制官僚统治者意志独立的、无可抗拒的、物理的辩证的发展,正在敦促他们向着‘自我否定’的前途迈进。”[4]1036

(三)比较研究:《资本论》框架的借鉴

王亚南在《原论》的写作中,主要借用了《资本论》第一卷的结构模型,作为中国经济的分析框架。从两者的篇章结构来看,《资本论》(第一卷):商品与货币、资本、剩余价值、工资;《原论》:商品、货币、资本、利息与利润、工资、地租、经济恐慌形态。王亚南在《原论》中,将剩余价值作为既定的真理加以运用而未单独加以讨论。马克思将利润、利息、地租放在了《资本论》的第三卷。抽离以上两点区别,我们可以发现《原论》与《资本论》(第一卷)的结构极为相似。由于《原论》和《资本论》的研究对象有很大不同,因此,有学者提出,采用从商品开始的资本主义经济论述程序,用以研究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经济形态是否合适?对此,王亚南在1955 年《原论》的“增订版序言”中,予以了回应。“一方面因为我的学力限制,还想不出一个适合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经济的研究体系,同时也因为在采用这个论述程序的过程中,并不曾怎样感到论点不易发展,所以,对于这一点,一时还不能有很好的交代。”[4]837王亚南的这一回应有些含糊,但我们可以从他对《原论》研究方法的阐释中,找到更为有力的解释。

王亚南在《原论》的“导论”中明确指出,在具体的研究方法上,他采用的是比较的研究法、全面的研究法和发展的研究法。所谓比较研究法,就是在与资本主义经济的差异化比较中,来发现和把握中国经济的本质和规律。但是,对于包含中国经济在内的个别形态的研究,为什么不对研究对象进行直截了当的鉴定和说明,而是要借用资本主义经济的范畴和规律来加以比较说明呢?对此,王亚南解释道:“研究现实经济一般是要从思想材料出发,是要利用已有的经济原理或基本概念的”[4]878。然而,对于中国特殊的经济形态,我们并没有抽象出其基本规律,也没有大家公认的基本原则可资依循。因此,我们只能“用借喻或比照的方法,来确立其本身的规律”,从那些已有公认规律可循的经济形态讲起。即使研究反乎资本主义经济的苏联经济,我们也“必须,或者至少是最便于拿资本主义经济的类似概念或规律,来比较其差异。”[4]878而《资本论》已经确立起了一套关于资本主义经济的成熟的、公认的概念和规律体系,由此,王亚南借用《资本论》的理论框架分析中国经济就变成“情理之中”了。

对于王亚南为什么认为研究现实经济,需要利用已有的经济原理或基本概念这一问题,国内学者邱士杰作出了极富洞察力的说明。他认为王亚南和马克思一样,运用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的基本要求是通过实证研究将“完成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再借助叙述让“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形成充分再现研究对象的“思维具体”。直观上来看,所谓“思维具体”就是由一系列范畴构筑的内在关系对客观研究对象的描摹。《资本论》就是用商品、货币、资本、剩余价值等一整套范畴及其内在逻辑关系(思维具体),来再现资本主义经济这一研究对象的。郭大力在《我们的农村生产》中,正是运用这种研究方法,借助《资本论》中的地租、利润、利息、工资等相关范畴,确立了其分析框架。王亚南也坦言,郭大力这本小著对他《原论》的写作,给予了不少的启示[6]。

三、“化马克思主义”:《资本论》的丰富与拓展

《原论》之所以被称为中国的《资本论》,原因不仅仅在于它借用了《资本论》的研究方法和范畴框架,研究中国的经济现实,完成了马克思主义“化中国”的实践探索。更重要的是,《原论》从中国的经济现实出发,利用《资本论》找到了中国经济内在的,区别于资本主义经济的本质和规律,进而丰富和拓展了《资本论》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完成了“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使命。

(一)广义政治经济学:《资本论》研究对象的拓展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对政治经济学进行了狭义和广义的界分。狭义的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范围“几乎只限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生和发 展”[7]157。广义的政治经济学则超越了资本主义的研究范畴,“作为一门研究人类各种社会进行生产和交换并相应地进行产品分配的条件和形式的科学”,而这样一门科学还“尚待创造”,没有真正的形成[7]157。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资本论》当属狭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畴。因为,马克思在《资本论》初版的序言中,明确指出:“我在这本书讨论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法及其相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5]5由于中国经济处于前资本主义阶段,是封建经济与资本主义经济混杂过渡的阶段。所以,王亚南将中国经济列入了广义政治经济学的范畴,并认为中国经济的研究对广义政治经济学的补充有着突出的意义。可以说,王亚南是在广义经济学的初衷上,开启了中国经济的研究。

一门真正的科学,要求其研究对象要有极大的一致性,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统一性的规律。王亚南通过经济史的发展说明,由于研究对象尤其是前现代经济形态的多样性,广义政治经济学作为一门科学很难真正建立起来。他认为人类社会的演变遵循着从简单到复杂的过程,人类社会的早期生产条件和生产方式都很简单,但是却很容易受到自然条件的限制。由于世界各地气候、地形、人种等自然因素的不同,所以人类社会越在早期阶段,“他们的社会,哪怕是处在同一历史阶段,愈会显示出个别的特殊性。”[6]5而在现代社会,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自然环境特殊性的阻隔被有力地摧毁,人类社会的同一性会越来越高。因此,封建社会相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它的差异性会越大。“中国的封建经济型,在世界一般的封建制中,显示了极大的特点,而况,这个型的封建经济,还在这样大的领土上,经历过这样长的悠久岁月。”正因为中国经济的这种特殊性,因此,“如把中国这样封建制的原型,及其在现代掺杂进的混合物,加以较详尽的研究,那对于广义经济学的贡献和充实,是有极大意义的。”这也道出了《中国经济原论》这一名称的来由,“为了强调这种研究的重要性,我们不在狭义经济学的含义上,而是在广义经济学的含义上,在广义经济学完成的过程中,提出‘中国经济学’这个名 词来。”[3]93-94

因此,王亚南是在广义政治经济学的层面,应用《资本论》的。也可以说,王亚南是用狭义政治经济学范畴中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来研究广义政治经济学领域的中国经济,这就拓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对于这种研究的适用性问题,这里不加赘述。

(二)商业资本逻辑:区别于“剩余价值”中国经济密码

《原论》主要借用了《资本论》(第一卷)的范畴体系和叙述次第。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并不是王亚南对《资本论》理论框架“按图索骥”的生搬硬套,“削足适履”的盲目应用,而是在《资本论》这套“思维具体”的框架下,展现了中国经济的内在逻辑。

虽然《资本论》和《原论》在概念/范畴的叙述次序上相似,但是由于研究对象的差异,内在论证逻辑及其揭示的经济规律却有着明显的区别。基于资本主义经济的研究,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深刻揭示出了资本主义内在的本质规律。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经济中,生产是前提,它决定了交换和消费。在商品生产中,马克思透过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价值,知道了劳动的二重性,进而在劳动过程和价值增值过程中,破解了资本增值的核心密码:剩余价值。在此基础上,马克思通过资本主义社会总资本运动的分析,指出产业资本在其中的支配性地位,商业资本附属于产业资本,其资本的增值,不过是产业所获取的剩余价值的再分配。然而,王亚南却在中国经济的研究中,揭示了中国经济不同于资本主义经济的逻辑理路。他认为,在中国经济的资本运动中,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产业资本,而是商业资本。传统中国社会的商业资本与高利贷资本、土地资本“三位一体”,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商业资本开始附属于国际资本并受其支配,在为国际资本推销制造品,搜刮原料的同时,还“充当民族的诸般产业的主人”,“使国内诸产业受它的劫持和操纵”[4]1050。因此,商业资本控制了中国的产业资本,节制了农业和工业的生产。

正是由于研究对象各自不同的内在规律,因此,《原论》虽然在分析框架上借用了《资本论》,但是具体的论证逻辑上却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这种不同,我们可以从“商品”这一两者共同作为开篇的第一个研究范畴的内在逻辑中窥见一二。从《资本论》来看,由于资本主义经济的资本运动受到产业资本的支配,资本的运动由生产发动。顺着生产的逻辑,作为生产物的商品就成了《资本论》首先使用的研究范畴。然后,再从商品的交换价值延伸到货币,由货币到商品再到货币的过程中,找到资本生成的规律,继而延展到剩余价值、工资、利润等范畴。王亚南在研究对象的叙述次第上指出,由于在中国经济中封建成分还占据着极具优势的地位。因此,中国经济的研究“必须从封建制经济的分析开始”[3]103。在《原论》关于中国社会的商品形态中,王亚南看来,商品体现着社会的关系,是中国社会的“标本”,标识着中国社会的性质。接着,王亚南通过中国商业资本的逻辑揭示了中国商品的价值属性。由于商业资本的控制,中国的商品不是当做交换价值的商品生产出来,而是由“从属于国际资本的我们的商业,以及与商业连同作用的高利贷业,多方促使我们那些原本是当作使用价值生产出来的土产物变为商品。”[4]897正因如此,中国工人的工资、企业主的利润都不是遵循着资本主义经济中产业资本的剩余价值规律,而是受到国际资本支配下的买办商业资本的侵蚀。所以,有关中国社会商品价值的阐述,“就应当被视为理解中国全般经济中其他一切形态——如货币形态、资本形态、工资形态、利润形态等等——的锁钥。”[4]898在这个逻辑链条中,王亚南通过商业资本的逻辑证明了中国社会商品的属性,再由商品的属性回答了中国社会的封建性质。

四、结论及余论

以上研究表明,《中国经济原论》既用《资本论》中的政治经济学原理和范畴体系对中国的经济问题进行了分析,又在分析中国经济问题的基础上,借助中国经济的特殊性,对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理论进行了丰富和拓展,充分体现了“化中国”和“化马克思主义”的结合,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具体实践提供了一个可资参考的范本。同时,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中国当前所处的新发展阶段,伴随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而来,中国和世界都呈现出了新的复杂性和特殊性。在此情况下,不管是对于中国共产党还是中国的学者而言,如何在不断变化的现实中,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既是巨大的挑战,又是必须担当的使命。也正因为时代的变化,王亚南对《资本论》中国化的探索只是一个当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引子,而不是用以描红的模子。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基本原则,是颠扑不破的,这一基本原则不仅仅对于马克思主义,同样适用于一切外来的文化。那就是,实事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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