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春
我们在谈柴烧之前,先回顾一下陶瓷产生的历史。
陶器的诞生,源于古代先民无意的发现。远古的先民在地上起火时,无意间发现,被火烧过的泥土变得坚硬而有强度。一个看似偶然,却好似冥冥中注定的发现,让古代先民开始用窑烧的构想将泥土制成陶,陶制的器皿便由此产生,它是人类第一次利用天然物,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出来的一种崭新的东西,标志着人类已从以采集、渔猎活动为基础的迁徙生活过渡到以农业为基础的定居生活,意味着人类由野蛮状态向文明状态转变的开始。
最早的陶器是手工捏制的,并由篝火燒制。原始陶器,就是先民随手取土,搓个泥球,随兴捏一个碗、一个杯子、一个盘子。古人捏制、烧成陶器的过程,充满纯真、稚拙、古朴的审美意趣,有一种无心之美。最早有目的而建设的窑是穴窑或沟窑,也就是在地面挖一个洞,再在上面铺满木材。在地面的洞提供了最佳隔热层,在烧制过程中,能更好地控制火力,古人烧制陶器的方法就是最原始的柴烧。
一
制陶是原始先民的自觉行为,有多个发源地,中国是原始陶器的发源地之一,新石器时代,中华民族的先民就开始烧制原始陶器。但从陶器到瓷器是华夏文明一项伟大的发明。
我们知道,与陶器相比,瓷器的烧制必须具备以下三个条件:
首先是原料。高岭土、长石、石英石等混合使用的瓷石,是烧制瓷器的主要原料,这种瓷石,胎质为白色或者灰白色。其次是烧制温度,需要高温才能烧成胎釉。釉的成分,是一种硅酸盐,它被施在素地上后,经过火烧,会有一层结实的光亮面。在器物外表施釉,不仅能美化陶瓷的外观,降低磨损,还能降低陶瓷的吸水率(简单地说就是不透水)。最后是温度控制,窑室温度要控制在1 250℃以上,器物坯体烧成后,才会形成致密的胎质,不吸水,轻敲有金石音。在瓷器烧制过程中,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大致在商代,人们就掌握了白陶的制作工艺,白陶的烧成,被认为是原始瓷器出现的先兆。商周时期,华夏先民学会使用石灰釉,在陶器上刷釉,这时使用的釉是青釉,此时的青釉器,已经从陶器中脱胎换骨,明显有了青瓷器的基本特征,这就是所谓的原始瓷或原始青瓷。
又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瓷器渐渐成熟,到了秦汉时期,在原料选择、坯泥淘洗、器物定型、施釉烧制等方面,技术愈加成熟。东汉、魏晋时期,已经能够生产青瓷。
龙窑是东汉时发明的,龙窑的使用,解决了原先长期困扰窑工的温度较低的大问题,为青瓷的成功创造了外部条件。而高温釉的烧成,导致釉面玻璃化,器物表面出现一层青色玻璃质釉,不吸水,而且胎质坚硬,胎釉结合十分牢固,加工精细,说明当时已经有了高水平的制瓷技术。
到了西晋,青瓷器制作技术更加精巧,瓷器种类增多,碗、壶、洗、碟、盆、盒、罐、坛、盂、钵、谷仓等日用器越来越多,造型与装饰也大有进步。
唐代,瓷器烧成温度可以达到1 200℃,瓷器制作开始成熟。南方越窑有瓯、盏托、执壶、罂等新器型,并大量出现仿花、果、树叶的碗、盘、碟等精细瓷器品种,这些都表明,中国已经真正跨入了瓷器时代,我国生产的瓷器与现代高级细瓷已经没有本质区别。
宋代,我国在瓷器胎质、釉料和制作技术等方面又有了跨越性提高,烧瓷技术已完全成熟,尤其是高温单色釉瓷器,在审美意蕴上无人能及。
到了明代,青花瓷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二
作为用陶瓷文化影响了全世界的国度,中国的柴烧曾经遥遥领先。但总体而言,中国陶瓷的发展史,是一个由陶及瓷、由粗及细的过程。封建帝王为了展现王室的尊荣、尊贵,追求极限的精细与完美。所谓正统的制瓷观念,上等陶瓷的标准,一定是光滑整洁、玲珑剔透,美在精致工巧。
为了追求精细与完美,防止气体及有害物质对坯体、釉面的破坏及污损,唐代,窑工们开始普遍使用匣钵。匣钵能把陶瓷和窑灰隔绝开。但凡器物在釉面上落了灰,或在胎体上有了火的痕迹,在中国传统陶瓷行业里,一直被认为是“瑕”。
追求精细与完美并没有错,但从审美范畴上看,中国的陶瓷业走上一个极端。相对于中国传统瓷器的光洁玉润,柴烧是土、火、灰的共融共生,没有公式可循。天赐火痕、自然落灰,玩味的是一场关于土、火、柴、窑的意外对话,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审美概念,瓷器美在光洁精细、美轮美奂,柴烧美在洗却铅华、返璞归真。前者是人为,后者是天成。柴烧代表一种自然苍古、朴拙浑厚的天成之美。
传统陶艺注重的是技术,而在现代的语境下,人们对于那些过度追求精致、完美的行为已经日久生厌,逐渐接受了朴拙、残缺。坯体不上釉,在烧制作品时,也不再使用匣钵罩住,让木材燃烧所产生的灰烬和火焰直接窜入窑内,这些都意味着现代人对烧成过程中所产生的“瑕”的认可。
与一般的漂亮釉水不同,窑内的落灰自然依附在坯体之上,在高温烤制下形成温泽光润、层次丰富的自然灰釉。熔化或未熔化的木灰,在其表面形成平滑或粗糙的质感,颜色多变,留下了火的痕迹,自然而无粉饰之气。
三
现代柴烧兴于日本,长期以来,日本人向中国人学习、借鉴陶瓷技艺,但与中国陶瓷追求无限精细不同,日本人一直在坚守柴烧这个阵地。这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日本本土缺乏制作高级瓷器的高岭土,无法烧制精美的瓷器,幸运的是,受到禅宗的影响,日本人因势利导,竟将这个劣势变成了优势。他们在茶师的指点下,用粗陶制作出敦厚朴拙的茶器。
二是特殊的岛国环境,造就了日本人独特的审美。与中国人尚玉,追求精细、完美的审美不同,日本人更喜爱不均衡、简朴、枯槁、幽玄、脱俗与静寂的美。他们与传统柴烧的器物产生了某种共鸣。
日本有个至高无上的美学概念,叫侘寂。侘寂的“侘”,原是一个汉字,在日本,引申为品质粗糙、简单朴实甚至是寒酸、困顿的样子等意思。侘寂的“寂”,意思是旧化、生锈,字的原义也来自中文。在俳句诗人松尾芭蕉等的推动下,逐渐产生了一层美感的含义:老旧的物体(人)的外表下,显露出的一种充满岁月感的美。
日本茶圣千利休将茶道的精髓统归为“侘寂”。简单地说,就是一种直观的生活美学,强调在不完美中发现美,接受自然的生死循环。
日本禅师久松真一曾提出七种茶道精神的器物美学:“不均衡、简朴、枯槁、自然、幽玄、脱俗与静寂”,与千利休的侘茶道一脉相承。久松真一说的器物美学,看上去粗糙笨拙,用起来却高雅清淡,总结起来,就是朴素、谦逊、自然,有一种从手间传来的温暖。
以拙为美的观点,可以追溯到中国的老庄。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中国人的血脉中,在很多时候,拙是朴拙、稚拙、生拙、古拙之意,它不是笨,而是一种美。或者说,拙是中国人欣赏的一种人生哲学和审美观念。
古拙,往往是一些无意的制作。虽然它们可能存在技法上的某种缺陷,但都有自然之趣,少人为痕迹,真率、质朴,这正是艺术家所追求的最宝贵的东西。后来,我国的统治阶级在追求无限奢华与精美的路上走上另一个极端,而日本对于朴拙真诚、内敛厚重的美的欣赏却得到了很好的传承。
日本人对于器物、柴烧的审美观,后来延续于我国的台湾,若干年前又返璞归真,形成了现在的柴烧热。
四
日本陶瓷鉴赏家白洲正子曾在《旧时之美》一书中说“日本文化是从茶室里诞生的”“茶碗里蕴含着日本人朴素的人生观”。“与造型工整优美的中国陶瓷相比,日本陶瓷形态更随意……随着茶道的发展或久损或歪扭,充满动感的形态越来越受欢迎。”她将这种随兴之美称为“无心为之的美”。
自先秦至汉唐,养拙守正、无心之美一直是中国人的审美追求,只是到了宋、元、明三代,过度强调“尚意、尚态”,很少有人强调拙朴之美。柴烧的回归,从本质上看,是审美的回归,是由时代审美所决定的。
笔者将柴烧作品的基本元素归纳为金、木、水、火、土五行。
土是陶土,金是陶土中的矿物质。柴烧艺人首先要熟悉陶土,对各种陶土的特性、矿物含量、烧成温度都要有所了解。琨臻文创园一般备有七八种陶土,各种陶土调配、混搭,若配比不当,容易出现生烧、过烧,导致成品率低下。
怎么调制出理想的陶土,全凭柴烧艺人的见地和预期,没有统一的配方。
木,即柴烧所需的木材。不同的木材在不同温度下的巧妙搭配运用,燃烧后的落灰效果、落灰色彩都不一样。松木含有丰富的油脂,火焰长,热力持久,釉色淡绿淡灰;龙眼木,釉面开花;黑檀,釉色绿中带黑;松针,釉面开线。
通过不同品种的木材,将不同烧成效果融合一起,让成品的釉面效果更富变化,更有层次感。
水,即天气湿度和木材的水分含量。木材或空气湿度大,窑炉升温速度就慢,落灰变多,会使柴烧品的成色暗淡,没有光感,有时候还会出现洒金现象,影响作品的整体美感。
古代雨天通常是不烧窑的,但雨天烧窑会有意外之喜。水蒸气会在坯体上形成类似洒金的效果,这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效果,能增加作品的美感,有时反而成了作品的点睛之笔。
火,即窑内温度变化及走向。火焰燃烧的温度和火焰走向是飘忽不定的,焰心和边焰的温度不同,温差较大。木材完全燃烧后,灰烬极轻,随着热气流动飘忽。当达到一定的温度时,木头的灰烬会发生熔融变化,产生自然灰釉,就像白洲正子所说的“沉郁的灰色”,像烟雨,像隆冬,像暮霭。对火的走向控制,直接关系到最终成品的陶色变化。
琨臻文创园有一套独特的叠加式烧制方式,通过长达100个小时的烧制,让窑内的落灰层层叠加落在器皿上,宛如国画中的泼墨,韵味十足。而通过对窑内温度的控制,则会留下火势层层向上的痕迹,凹凸起伏,耐人寻味。釉面360度无死角,紫烟、落灰、火痕集合体现,像朝霞,像晚照。
总之,现代柴烧与传统柴窑的最大区别是艺人的制陶观念。如果说古代窑工更多地考虑技,如器物的造型、装饰,窑炉的容量、气氛、成功率等,那么现代柴烧艺术家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让器物具有更高的审美价值、满足人们个性化的审美要求。所谓创造,就是顺从材料的特性,将发现的美表达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听到。
五
笔者痴迷柴烧,就是因为它可以带来那种难以名状的美。柴烧的美,在于随机,在于惊世雄伟,也在于平凡朴素、古拙幽玄、宁谧谦逊。
琨臻文创园的柴烧器,陶坯从不施釉。当灰烬和火焰直接窜入窑内,木灰自然飘落,经高温融熔,留下厚薄不均、出人意料的灰釉,或留下火焰熏烧过的紫烟与火痕,形成层次丰富、浑然天成的艺术效果。它粗犷有力、朴拙敦厚,可以唤醒你心中的某种觉悟。
正因为柴烧控制困难,人力、物力成本又高,所以对陶艺艺人来说,无疑是一项挑战。但完全来自土胎、火候和木灰的交融,借由自然落灰形成出人意料的自然美感,带来的那种惊喜和艺术享受,又让艺人欲罢不能、百看不厭。
美轮美奂的柴烧古法,凝结着人与自然相知相惜的情谊。超过100小时不眠不休的守护,这些经过火舞中的蜕变与历练后的器物方可出窑。天赐火痕,落灰成釉。火痕、落灰、紫烟只为懂它的人而生,悦它的人而容。柴烧的难度之高、产量之低,决定了它是只属于小众的事物,其外表朴素、气质古拙,但爱它的人却爱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