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儿童文学中学到了什么

2023-04-08 11:57方卫平张之路刘海栖张炜张玉清周晓枫李士彪李浩陆梅毕文君
万松浦 2023年6期
关键词:儿童文学文学孩子

方卫平 张之路 刘海栖 张炜 张玉清 周晓枫 李士彪 李浩 陆梅 毕文君

一、我们为什么可以从儿童文学中学习

方卫平(鲁东大学儿童文学研究院名誉院长):我们为什么可以从儿童文学中学习,这里的“我们”显然同时指向了儿童和成人。这个设问包含了几个方面的问题和关切。首先,从儿童文学作为一个文类的诞生及其本性来说,它与“学习”的关系向来十分密切。历来的儿童文学,都或显或隐地包含了引导、帮助儿童“学习”的目的。儿童从儿童文学中能够学到什么,他们怎样通过儿童文学的阅读进行学习,这些都是大家关心的儿童文学领域的基本问题。其次,正是基于儿童文学的上述本性,我们还要问一问,除了作为预设读者的儿童,对其他所有关注、参与儿童文学活动的人——包括作家、批评家、教师、家长等等——来说,儿童文学是否仍是和值得“学习”的对象?在今天的语境下,这后一个问题格外重要。如果面向儿童文学的“学习者”仅是儿童,很容易导致对儿童文学从文化到艺术的全面轻视。自觉不自觉地认为儿童文学是将文学“降低”到“儿童水平”的写作,以及与此相关的创作、阅读和批评的轻佻狂妄、自以为是、言不由衷等等,过去和现在都不鲜见。我们为什么可以从儿童文学中学习?关于这个问题的探讨,也许可以提醒我们重思当代儿童文学存在的方式和价值。

陆梅(儿童文学作家、《文学报》总编辑):这个“我们”,可以既包括写作者的“我”和复数的“我们”,也可以指向广义的儿童文学“读者”。鉴于“我们”的广阔性,只能通约地理解,“我们”首先都是读者。中国的儿童文学,从概念上来说,从〇岁到十八岁,涵盖低幼、儿童、少年和青少年各年龄段,各年龄段的读者对儿童文学的诉求也迥然有别。一个还在童年里的孩子读儿童文学,现在看来天经地义。而一个成年人读儿童文学,如果他不是写作者、不是研究者、不是推广人、不是童书编辑,那么我其实也挺好奇——他读儿童文学想从中获取什么?学到了什么?也许这个“什么”更纯粹、更本真。可能他是因为陪伴孩子阅读,才跟着孩子一起喜欢上了儿童文学。这中间孩子喜欢孩子的,他喜欢他的,但可以肯定,他跟着孩子一起进入了童年、重温了童年,也邂逅了一个个不一样的童年,同时也在这样的邂逅和重温里,感受到童年活泼泼的生机和生趣。也就是说,尽管他早就远离了童年,但是当“童年”向他扑面走来时,他是欣快的,有所感也有所思的,仿佛身体里沉睡已久的那个孩子又回来了——这种体验妙不可言。倘若儿童文学能够给人如此不一般的美妙体验和魔幻般的力量,那么他也许会很愿意持有对童话的信仰,很愿意拥抱童年,亲近童年美学里的那种诗意与纯真、幽默和风趣、温暖与美好。

张炜(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鲁东大学特聘教授):童心和诗心是文学的核心。生命的不同时段,所具有的深刻性和深邃性是不同的。比较而言,儿童文学对创作与阅读的要求也许更多更高,它是精致的平易、深刻的浅显、复杂的简练。是作家付出更多磨砺,忍受巨量劳动之后,淬炼而成的结晶。

我们现在对于儿童文学的认知还有待讨论。有人觉得要把大量时间投入复杂的、纠缠的、多层次的、需要运用各种文学手段的所谓成人作品的创作,不然就有愧于自己的文学雄心;真实情形可能相反:文学的雄心需要更大的能量、更复杂更漫长的文学训练,是个人的表达技术、精神探索、心灵成长达到一个相当的高度之后,才会产生的晶莹剔透、简洁明朗的语言艺术。而它们,常常就属于儿童文学。我们不能因为“儿童”这两个字的界定,就理直气壮地将它变成“非文学”。它的阅读对象其实非常广泛,除了孩子,还有教育工作者、家长,实际上它总是处于一种“共读”的状态。

观察下来我们将会发现,有什么样的儿童文学,就有什么样的成人文学。儿童文学实际上是理解和观察社会的重要窗口,是某种表征和指标,是社会生存状况和人文精神的综合体现。一个处于现代文明的、具有很高人文素质的族群,儿童文学的起点一定是高的;如果它是相对粗陋、简单、鄙俗的,那么这个族群的文明水准就一定是低下的,其创造力一定是萎缩的。

张之路(作家、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前副主任,中国电影家协会儿委会荣誉会长):这个话题乍看起来似乎很难讨论,尤其是我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也是儿童文學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这个问题就变成包括我在内的人们从儿童文学中学到了什么。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是不是有点为难?于是我就要求自己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思考从儿童文学中学到了什么。

说起这个话题,要有一个范围。

我们在读儿童文学作品的时候,会觉得它很有意思,很吸引人。至于学到了什么东西,那都是无意识的。而且,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不同的年龄段,从儿童文学中学到的东西肯定也是不一样的。

如果从理性上去分析,我们从儿童文学中学到的东西应该很多:学到了如何判别真善美、如何善待他人,学到了各种知识(社会科学知识、自然科学知识等等),还学到了从文学中发现一个更美好、更独特的世界……

毕文君(文学博士,鲁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华兹华斯在《颂诗:不朽之光属少年》的开篇写道,“儿童乃是成人之父;/我希望以赤子之心/贯穿颗颗生命之珠”,这三句诗行在我看来是本次对谈的起点。我们从儿童文学中学到了什么,这首先意味着成人向儿童的学习。向儿童学习单纯的快乐、简洁的思考以及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与探索热情——这是成人世界中越来越稀薄的元素,也是我们每个人曾经具备的与生俱来的品质,但这些宝贵的品质随着成长不可避免的到来开始慢慢被规训、压抑。在遵循社会法则的前提下,每个人都会面临童年的丧失,于是,借由文学之笔无数次重返童年,无数次书写自己理想中的那个童年之我,则构成了儿童文学创作的出发点。

周晓枫(散文家、童话作家,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对儿童文学,以前我的态度没有那么尊重,出于自己的无知与偏见。因为是儿童文学,有些作家就放纵自己的做作、宽谅自己的敷衍,因为针对“儿童”而降低“文学”的品质。我未经充分阅读,视野狭窄,看到一些质量堪忧的儿童文学作品招摇过市,心存怀疑和对抗。

几年的创作实践,使我对儿童文学的理解发生了本质甚至颠覆性的变化。给孩子的食品,意味着更高的要求;那么给孩子的精神食粮,同样需要更高的标准……儿童文学更具难度。当我们暗自认为,对儿童文学可以智力稀释,也足以侥幸过关一其实,这种讨巧的处理,同时就是对自身能力的某種瓦解。

二、儿童文学可以给我们带来什么

方卫平:谢谢诸位坦诚的见解。我以为,透过当代儿童文学的一批优秀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我们也许可以看到,中国儿童文学正在步入一个更为深层的艺术思考和变革时期。如果说,儿童文学在文学性上既是与一般文学品质要求无二的艺术样式,又有着它自身具有辨别性、标识性的艺术内涵和特征,那么,通过写作、阅读、批评和在一般意义上谈论儿童文学,我们从中获得了什么?当代西方儿童文学学者佩里·诺德曼最有代表性的一部理论著作,取名叫《儿童文学的乐趣》,其中的“乐趣”一词,这些年来得到了日益丰富的解释、发掘和演绎。从儿时到成年,从孩子到成人,儿童文学带给我们的“乐趣”实在是太丰富、太多样了。时至今日,“乐趣”一词或许不足以道尽我们对儿童文学能够带来什么的认识和情感。我同样关心的是,从最贴身感性的愉悦和乐趣开始,它打开的风景和视界,在多大程度上挑战、重塑着我们对它的想象?

刘海栖(儿童文学作家、资深出版人,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从简单意义上讲,我今天的作为,与儿童文学有关。感谢父母,从小他们就叫我读书,读儿童文学。他们的文化不高,父亲从农村出来,初级师范毕业,教过小学,算有些文化;母亲虽然生在大城市,但也就上了初中。他们自己没有读多少书,倒是重视我的学习,我小时候就给我订些杂志,有《小朋友》《少年文艺》和《红领巾》等,也买书给我读。那时候,儿童文学的书比较少,能找到的都读,记得有《小马倌和大皮靴叔叔》《强盗的女儿》《五彩路》和《宝葫芦的秘密》等,我都读得津津有味。记得有一年下大雪,母亲领我去新华书店,她买她的书,给我买了一本《儿童文学》。回来的路上,母亲领我去串门,我在人家家里就把书看完了,里面有一篇故事至今记忆犹新,是《狐狸打猎人的故事》,金近先生写的童话。这种童年的阅读,尤其是对儿童文学的阅读,使我养成了阅读的习惯,这对我后来的人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张玉清(儿童文学作家、河北省作家协会儿童文学艺术委员会原主任):小时候读到的书不多,其中大都是成人文学,记得有《桐柏英雄》《盐民游击队》《战地红缨》《苦菜花》等等,还有《水浒传》。好像只有《战地红缨》是儿童文学,不过这本书让我感受到的东西和《桐柏英雄》《苦菜花》是一样的,只因为它写的是小孩子的故事,读的时候让我更有代人感。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买到了一本《格林童话选》,这大约是我读到的第一本标准的儿童文学作品,它最大的特点是有着特别典型的故事性,这里面的很多故事过了许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但要说我从中学到了什么,似乎又说不出来。我上初一的时候买到了一本《安徒生童话选》,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作品中的“思想”。里面的《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拇指姑娘》《海的女儿》等,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作品中有一种思想的存在,尤其是《海的女儿》,它对我后来走上文学道路以及初期的创作风格起着极大的作用。当然,我这里并不是说上述其他作品没有思想。我这里说的“思想”,指的是读者在读到这篇作品之后内心感受到的新东西,包括对世界有新的认识,对世界观有新的修正,对人生有新的理解等等,总之是读者固有的思想中有了新的东西,也可以统统说成是思想的启示。《白雪公主》和《海的女儿》对我思想上的触动明显是不一样的,《海的女儿》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为了爱而牺牲自己的这种崇高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又会让人更深刻地体会到人生的意义。

文学除了使人精神上产生愉悦、心理上产生满足,对人的作用主要应该是两点:一个是思想的启示,一个是审美的启迪。儿童文学也是如此。

李浩(小说家、学者,河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我首先把“我”从“我们”之中取出,单单谈,儿童文学曾给予过我什么。首先让我能记起的,可能是一种敞开感,一种在我意料之外,让我意识到可以有一个“奇妙新世界”,让我于其中畅游的陌生感和探险性。无论是儿童时期还是成人世界,现实生活可能都有一种“早早望见边界”的匮乏、一种局限,但美妙的儿童文学却让我获得了丰富,以及跟随之中的奇思妙想不断在求知和快乐中前行的乐趣。仔细想想,它可能也塑造了我的审美,影响了我的写作——这种影响是持续的,甚至可能是永恒的。如果把儿童文学的滋养、影响从我的记忆中完整剔除,我作为作家的李浩也许不复存在。

给予我深深影响的,还有来自儿童文学的童心童趣,一种属于孩子的坚韧和柔软,它对我的影响深入骨髓,甚至至今也没有被消弭掉——当然我也不希望它被消弭掉,这是我极为重视的部分,我把童心童趣,以及贮含在其中的那份可贵的天真,看作是抵御精神衰老和写作变得无趣的“支撑之物”,它们也是所有文学都不应缺少的部分。大凡具有深入影响的文学经典,它们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童心童趣的成分“残留”,更会有一些天真的存在——如果它是偏见,我也会一直保持这一偏见。

当然,我也在不断的反思和回想中承认,儿童文学还让我迷恋上了冒险,一种愿意进入陌生甚至自己创造一种陌生的愿望;甚至,部分儿童文学的写作方法也影响着我的写作,它多数时候是潜在的,但,仔细察看就能发现。

如果将“我”拓展为“我们”,我想我们能从儿童文学中学到的也许是:一种冒险式、探索式的冲动,进而是希望了解和理解的冲动。这种冲动如果能在我们的身体延绵一生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不被困囿的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的放飞,不为自己的想象设限,“相信”不仅是飞鸟,就是每一条鱼、每一匹马都可以拥有翅膀和飞翔的能力……在我这样的人看来,只接受一个眼前的、僵化的、平常的现实世界很可能意味着某种匮乏与贫瘠,而这种匮乏是多重的。我们可以从儿童文学中学到的,还有理解和体谅他人的心,以及一种真切的趋善的愿望,它其实极为可贵,是对我们内心中善良之芽的唤醒。我们还会在儿童文学中学习到知识、智慧,某些知识和智慧有时可让我们终身受益。我们还可以在儿童文学中学习坚毅、锲而不舍,学习和艰辛的对抗——它在我的眼中也如值得珍视的黄金。

张之路:我们从儿童文学中学习主要靠读书。

我小时候获取儿童文学图书的机会不多,那时候大家的生活普遍困难,大部分人家中图书很少,更别说是专门写给少年儿童的书了。

上小学的时候,我在邻居家读到了《小朋友》《连环画报》等刊物。上初中时,我订了《少年文艺》。

我轮流阅读儿童文学和普通文学作品,也就是说遇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比如有两本童话书给我的印象很深:一本叫《金碗》,另一本叫《宝石山》,都是苏联出版的童话集,是在大同上学的姐姐给我寄来的。我还看过一些有关苏联小学生的故事和电影书,比如《丘克和盖克》《一年级的小学生》等。我至今还记得一些情节:一个青年人救过一只鸽子。在后来的情节发展中,只有教堂的钟声响起来,大家才会得救,可是年轻人已经不能动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教堂的钟声沉闷地响了一下,原来是那只鸽子用自己的身体撞向了大钟……

我并不清楚从这些书里学到了哪些东西,它们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这些图书和杂志“温暖了”我的童年,见到它们的时候我就很高兴,就像遇到了久别的亲人。

今年(2023年)是上海《少年文艺》创刊70周年,我写了贺词:

你是童年的星辰

照亮我寂寞的心灵

与你相遇

是我的荣幸

握住你的手就是握住了

鼓励和激情

今年也是《儿童文学》创刊60周年,我也写了贺词:

你是我的老师,

领我登上高山,看望大江大河。

你是我的朋友,

鼓励我书写高光时刻,也不忘被遗忘的角落。

你是读者的良师益友,

永远是我们希望的星座。

在这两段贺词里,我都表达了这样一种情感:在我们童年和少年的时候,儿童文学告诉我们还有一种写作文的方式比课堂作文更好玩……这些文章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让我们看到了许多我们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事情,还让我们见到了亲人之外的“亲人”。这些儿童文学作品就像是我们的老师,领我们观看大江大河,体味人间冷暖……

读这些书,也让我们获得了写作的勇气和毅力,爱上了写作。所以我说,“握住你的手就是握住了鼓励和激情”。

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遇到儿童文学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它就是在适当的时刻给你送上的必要的营养。当你懵懂初开,对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渴求了解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起步的时候,它就好像一只温暖的手牵引着你,一步步不动声色地告诉你许多大大小小的秘密。

李士彪(文学博士、教授,鲁东大学三院一馆院务管委会副主任):儿童文学表现的重心是童心。童心就是真心,“最初一念之本心”(李贽《童心说》)。童心就是诗心。每个儿童都是艺术家,儿童大胆的创造力和丰富的想象力,对我们成年人有很大的启发。

我们从儿童文学中能够学到很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童心,就是真心、真诚。小时候读《木偶奇遇记》,有一个情节最打动我,就是匹诺曹一说谎鼻子就会变长。因为这个情节,我在很长时间内不敢说谎。

陆梅:当我们问“我们从儿童文学中学到了什么”时,一个潜在的前提是:这个儿童文学首先是一个好的、值得信赖的“文学”文本,然后,它是“儿童的”文学,是写给孩子、聚焦孩子,给孩子以想象和理想的文本。我们从儿童文学中得到的,儿童文学所能给予的,每个不同的孩子,每个孩子不同的生命阶段、心绪处境等等,都会有不一样的期待和接收。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儿童文学是可以重建我们内心的文学。当然别的文学也可以这样说——但比起其他文学,儿童文学更应该也更擅长建立起一种笃信,对美好生活的笃信、对理想和未来的笃信。一个孩子若是从儿童文学的阅读里收获了比如天真的好奇心、对微物之美的体察能力、自己教育自己的能力、懂得独处以及和他人相处的能力、爱的能力、感受美好和怀抱希望的能力等等,那么他会拥有更多心灵的生活。好的儿童文学不仅能够重建我们的生活,而且还能够重塑我们的心灵。

由此我想溢出这个话题,稍稍说一点题外话——其实也还是题内话,就是在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儿童文学?这话的意思是,对今天的大部分孩子来说,不是没书可读,而是书多得铺天盖地,那么在有限的时间里,选择什么样的书来读对课业压力不很轻的孩子来说,实在重要。这些年,因为担任几个童书榜单的推荐人,每个月我都会收到出版社或作家递来的各类童书,包括图画书。面对小山一样眼花缭乱的书堆,每每有一个疑问在心头:全国那么多出版社,每年推出大量童书,作家们像勤劳的小蜜蜂那样写啊写,面对如此丰足的少儿出版物,到底有多少“优选”童书到达孩子的手里?到底孩子们有没有时间精力真的去打开它们?反躬自省,我觉得我们儿童文学作家都应该来思考一下,要不要放慢一些节奏,少写一点滑顺的、难度系数低的故事?少写和慢写不会影响孩子的阅读,但是编造和重复有可能让一个孩子远离阅读。

张炜:“儿童文学”也是文学,它不能做成一般的励志故事,那样的故事再生动,也不会是好的文学作品。比如积极的、勇敢的、不屈不挠的精神,这种俯拾即是的所谓“思想”和“主题”,根本不需要运用文学这种复杂的方式去呈现。一部文学作品所包含的东西,远比这些意義的传达要丰富得多,实际上可以有无限的诠释。不同的读者因为性格教养及其他,会获得不同的阅读感受。“思想”之类当然是存在的,但是要化到血肉饱满浑然一体的艺术生命之中:一部作品就是这样的一个活着的生命。

张玉清:不谈那种仅仅产生愉悦感的一滑而过的阅读,我觉得只有具备思想启示的作品才能让我们更能“得到什么”。而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总会存在“固有思想”,总会需要新的启示,这样人的思想才会不断地丰富和进步,才不会故步自封。当然,要想思想进步也不仅仅是靠文学,还有哲学,有时候对科学的理解也能促使人的思想进步。在阅读中,我总是对能给予我思想启示的作品高看一眼。

为什么有些人的阅读水平一辈子也不进步,年轻时候是什么样的阅读水平,到老了还是这样的水平,就是因为他们不喜欢读或者是较少读具有思想启示作用的作品。越是对文学作品有简单的直来直去要求的读者,越容易成为不进步的读者。我想我自己也要警惕这个问题。

一个人的童年正是涂抹思想底色的时候,这个时期他读到什么图书应该是很重要的一环。儿童文学会让一个孩子感到世界充满了阳光和温暖。没有儿童文学阅读的童年是有某种缺失的,也可以说是苍白的。一个从来没有读过小说、童话或诗歌的孩子,即使他能背很多公式,能下很厉害的棋,能画非常好的画,我仍然认为他的童年世界是有所缺失的。看到许多孩子在有限的业余时间里去学画画、弹琴,去上数学班,而对最具有审美力量的文学却一无所知,或者只了解一点儿皮毛,我都替这些孩子感到惋惜。我也认识一些成年的画家,他们绘画的技法很高超,但因为没有得到过文学的滋养,其绘画作品都只在技法上打转,而始终画不出能够震撼人心的优秀画作。这一点非常令人遗憾。成年之后,他们想补上这一课太难了,因为童年时缺少文学的启迪,成年后对具有较高审美难度的文学几乎是拒绝的。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只能听得懂《说岳全传》的画家,能够画出具有深刻思想内涵的作品。

刘海栖:离开出版后,我开始写作儿童文学,又开始阅读。我需要知道什么是好的儿童文学,怎样才能把儿童文学写好,这就需要去吸收更多的养分。光从儿童文学里吸收养分已经不能使我满足,所以我也阅读成人文学,尤其是经典的成人文学。然后,再来写儿童文学作品,我就觉得眼前有光照耀,笔像犁一样前面有力量拉着。但我知道我是写儿童文学,它是一种特别的文学,因为不是任何一种文字都可以称为儿童文学的,即使这些文字出自十分灵巧的手,被更沉重的大脑支配着。儿童文学写作者在某些方面是天生的,其兴趣和经历、观念和表达方式,特别是其思想,更适合跟孩子去交流,其性格更适合跟孩子交朋友,他们的眼睛里更多的是善良在闪耀,他们留下的脚印里会绽放出一朵朵小花……

现在回过头来看,从我的人生起步开始,到我的整个职业生涯,直到我现在进入老年,儿童文学始终陪伴着我。其实不仅仅是陪伴,它是在步步引领着我,使我大体上没有走偏,大体上走得很稳,使我的人生旅程充满快乐和自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而我的快乐看得见摸得着,更重要的一点,是我可以把快乐传递给别人,特别是孩子。这是儿童文学给予我的。

周晓枫:每当我被夸奖从成人散文领域跨界过来,是给孩子们做了贡献,我就觉得受之有愧。因为,其中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慷慨的行为——恰恰相反,我不是在给予,而是在获益,甚至说是在获得救助。不是我在教育孩子,而是孩子在教育我如何去保持天真与纯粹,而不是屈从于物理上的数字。

我们的误区在于,以为成人就是生命的成品。如果抱有这种认识,还不如说:我们长大的那天约等于开始暮年。无论是谁,一旦自鸣得意、自以为是,就阻挡了自己继续的蓬勃成长。经验,可以成就我们,也可以束缚我们,甚至摧毁我们。向孩子学习,学习诚恳,学习热忱,学习以天真而谦卑的态度面对世界。对儿童文学作家来说,成长意味着成为一个更负责任的大孩子,成熟意味着不丧失纯真和趣味地去表达,而不是领取可以教训孩子的终身资格证书。其实,对于孩子的问题,我们未必知晓答案。有些成人自认掌握唯一且正确的标准答案,这是滑稽且无知。我愿意倾听孩子的答案,也愿意和孩子一起分享思考的过程,哪怕带着我的犹豫、迷惑和不解。

前一段,我的童话《小门牙》有幸获得春风童书奖,这当然让我非常开心。获奖感言的题目,就是我由衷的感受:“儿童文学,是儿童帮我重新理解文学。”我也回忆了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以此来体现孩子给成人带来的影响和改变:

在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闲来散步。教学楼之间有一片草地,那里夜色来临时,有种看起来很普通的杂草,蓓蕾只要轻轻触碰,它就开放了:淡黄色的花,像一轮小小的满月。我蹲下来,轻轻一一拍打。那些小花围绕着我,就像灯被点亮。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就管它叫月亮花。总之,那个时刻我就像是拥有魔法,让周围的微型月亮一一打开花瓣。这是我的游戏时间,也是我的享乐时刻。

有个穿连衣裙的小女孩,估计八九岁的样子,独自跑到我身边。她对我说:“姐姐不要拍打,你让它们自己开花好吗?”她用的是温和商量的语气,因为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她即使再恼怒估计也会克制。我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到了有损公德的地步,但她的话让我觉得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我立即说“好的”,然后我们俩坐在一起,非常安静地等待月亮花在我们面前一朵一朵地开放,就像迎接被萤火虫点亮的夜晚。这个时刻的耐心,比逐一拍打的忙碌,更能让我欣赏美妙的奇迹。

后来,同学提到一种名叫“八点半”的花,它会在那个时刻如约开放,这种植物叫月见草。还有一种花是晚上七点开的,花是白色的,叫月光花。多年以后,我上网时发现,自己记忆里的月亮花是月光花的外形和月见草的色泽。我健忘症严重,自己都不信赖自己,但那个天使般的小女孩,我敢保证并非杜撰。

那个小女孩,让我学会对美保持耐心和尊重。当我们说孩子像花朵的时候,其实那也是一种暗示,我们不要在拔苗助长的急迫中影响孩子的成长,他们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如约绽放。那年我二十出头,现在三十年过去了。那个曾经的小女孩,今天早已是成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希望她遵守自己的原则和诺言,坚守美好的天性,尊重自己的孩子;希望她自身拥有的光亮,从未被时间剥夺。

刘海栖:我也说说我的工作经历与儿童文学的关系。我做童书出版做了许多年,儿童文学是我整个事业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其实不光是我,整个我们那一代的童书出版人,都与儿童文学渊源深厚,甚至密不可分。现在的童书专业出版社,大都是从儿童文学出版起步的。早期的童书——那時候不叫童书,叫少年儿童读物——出版,是由各省人民出版社的儿童读物编辑室做,除中少社和上少社这样成立早的大社出版包括儿童文学在内的综合性图书外,其他社的儿童读物编辑室基本上是以出版儿童文学读物为主,主要是小说、诗歌和童话,也有少量科幻作品。当时的出版队伍中大多是熟悉儿童文学的编辑和领导,或者他们是因此熟悉了儿童文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各专业少儿社成立时,也是以此为基础,出版的大都是儿童文学读物。有些少儿社领导本身就是儿童文学作家,他们不但抓稿件,还集聚这方面的人才到出版社,有作家有画家,使出版的产品越来越丰富。这种情况甚至持续到了现在,如今几个儿童文学读物出版的强社,多有那时的基因,应该感谢那一代出版人。

我做童书出版就是那个时候起步。我没有专门学过儿童文学,除了老编辑的传帮带,更多的是靠自己去感悟。有句话叫“在游泳中学会游泳”,我就是本着这个原则去学去做的。现在想,小时候阅读儿童文学对我的兴趣的影响,也是很重要的。我感谢儿童文学带给我成长的养料。

其实,我做出版时读的儿童文学作品并不多,因为没有时间读,事情繁忙,心不静。心不静是不宜和不易读书的。不过,做出版需要的阅读,与平时以及写作需要的阅读不怎么一样。做出版的阅读可能是功利性的、实用性的,是去找东西。这种阅读关心的是样貌和大概,而不是作品的细节。做出版的儿童文学阅读经验的积累,与我早期的阅读经验有关,也与我的经营理念和技巧有关。我有时候会用一些出版案例来说明。2002年,我去参加美国书展,发现了一套书,由八本书组成,现在说是无字图画书,但当时我还没有图画书的概念,国内出版社对图画书也大都不清楚,更别说无字书。我看到后觉得不错,做了一系列工作引进来出版,但发行部门不认可,认为没有字,不能卖。我说定价便宜点,一块钱一本。发行部还是说不行,就是因为没有字。我很生气,决定十二块钱一本,印五千套,放在仓库里,我喜欢。这套书出版的第二年,在博洛尼亚书展,我拜访了出这套书的出版社,又发现了一本图画书。我不认识外文,但觉得很好,也决定引进。回来一看,这是一本经典的图画书,名字叫《铁丝网上的小花》,是意大利画家英诺森提的作品。由此,我们拿到了英诺森提的所有作品。英诺森提不久就获得了安徒生獎。这之后,我们开启了与信谊的图画书合作,得到了很多世界经典图画书的出版机会,又较早开启了国内原创图画书的出版,使我们的图画书出版在国内得以领先。我开始说的那套小老鼠无字书,今天成了出版社的看家产品,卖了四十多万套。与此同时,我们还拿到了世界上非常重要的儿童文学产品,比如达尔的作品、凯斯特纳和杨松的版权、特拉弗斯的作品等。更重要的是,通过出版这些作品锻炼了队伍,培养了一批很有影响的儿童文学和图画书的编辑,使出版社的工作发生了质的飞跃。

儿童文学带给我出版的乐趣和收获。我一直说,好书是有温度的,你不一定特别去了解,你凭印象就能感受到它的温度。没有早期的儿童文学阅读,没有它给我建立的兴趣,我是做不到这些的,是感受不到它的温度的。所以,我现在一直鼓励年轻编辑要好好阅读,阅读儿童文学经典和成人文学经典,这些都会对自己的职业产生重要影响。编辑要知道什么是好的儿童文学,要出版高质量的作品,尽量少做质量不那么高的作品,完全不做低质量的作品。我也给孩子们讲,要养成阅读的习惯,多读好书,这样自己会走得更远。

张之路: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硬碰硬的教育,它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好就是坏……当我接触了优秀的儿童文学后,我发现它就像一位慈祥而睿智的老奶奶,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柔软的东西。面对强硬,我们的名字不叫软弱,而叫感情、情怀……

有些儿童故事很美,儿童文学让我们领略了真善美……

当我们学习的时候,儿童文学给我们营养,它就像一粒种子埋在我们心里,不动声色地生根发芽,为我们积蓄做个好人的力量。

我们创作儿童文学作品,发表出来,给读者阅读,会感到很幸福。作为作家,我们写作儿童文学作品的时候,要想想自己的文字是否适合读者阅读。儿童文学有时候需要浅显,但这个浅不是浅薄的浅,而是深入浅出的浅。

张玉清:文学还有一个特点,即作品的内容对我们产生的作用不是简单化的直来直去。比如,读到关于战争的内容,它唤起的是我们渴望和平、反对战争的情感;读到一些恐怖的内容,我们也不会吓得要死和对人性感到绝望,而是对自己在现实中处于安全的环境而感到满足和感恩;读到某些猥琐人性的描写,我们也不会在内心去效仿,而是告诫自己要警惕这样的行为。这就是文学作品的特殊之处:读者读到描写善良的内容,会被感染并心向往之;读到描写邪恶的内容,内心得到的是告诫和警示。

文学始终在进步,如今我从儿童文学里汲取的营养已经不仅仅是“丑小鸭”和“海的女儿”。我曾经读过理查德·耶茨的一个短篇小说《南瓜灯博士》,作品塑造的人物是一个小孩子,因此我们也可以把它作为一篇儿童文学来看待,我想它也能够给儿童文学创作提供有益的启发。这篇小说让我对儿童的特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它让我看到人的内心有多么复杂,也让我体会到文学作品可以写到多么复杂。如果我们去深刻地体察人物的内心世界,就会发现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通常所想象的和认可的那个样子。作品写的是一个孤单的被孤立的小学生,班主任普赖斯小姐几经努力也没能让他与同学们融为一体,结果还恰恰相反。无论怎样看,作品里的普赖斯小姐的所作所为都没有错,所有的同学也不能说有错,包括两个调皮的男孩和告密的女生,但是最终却成了这样一个糟糕的状态,尤其是结尾,我们甚至一时都无法明白主人公文森特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本来应该将他的怒火和反击的方向指向那些漠视他、轻贱他、嘲笑他、孤立他的人,然而他却将他的怒火和反击指向了帮助他、爱护他、宽容他、怜悯他的普赖斯小姐。而作者的目的也许就在于此,首先是让我们知道文森特会那么做,然后是让我们去想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样的人物,无论在现实中还是文学作品中,都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引起人们同情悲悯的对象存在,他能让我们在同情悲悯中想到更多东西。我想作者写这篇作品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想写一个可怜的孩子身上的这种孤单,他其实是更想通过孩子身上的这种特点来透视人性,并借此让读者更加深刻地认识人性的复杂。

我读到这篇作品的时候,已经将近五十岁了,也从事了三十年的写作工作,自认不是一个思想苍白的人,也有一定的阅读储备,但我仍然感到这篇作品给了我一次“思想启示”,让我思考了包括文学创作在内的许多东西。

我甚至想,文学不是庄稼,它不能是平展展的一望无际的收获:大片的玉米,大片的小麦,大片的大豆、高粱。文学应该是森林,不仅有我们能叫得上名字的树木花草,也有我们叫不上名字的事物,更有许多东西我们一时看不到,但会有一天给我们惊喜,让我们有新的收获。在这个森林里,更有许多的不确定,许多的疑问,许多的不懂。

说到不懂,我想起前几天读到的一篇作品,唐纳德·巴塞尔姆的短篇小说《豪猪上大学》。小说很短,只有两千五百字。我读了几遍也没有读懂,不知道作者想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给它总结出怎样一个主题。但我特别喜欢这篇作品,觉得它很好玩,还有好玩之外的什么东西。因为好玩,我觉得它也可以算是一篇儿童文学作品。

不懂没关系,想一想一个人一辈子读到过几篇永远也不懂的作品,其实也挺好的。

方卫平:大家不约而同地谈到了儿童文学的写作和阅读是一种双向的、生长的精神活动。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过去很长时间里,包括现在,儿童文学特别容易被误认为是一种单向性、暂时性的文学:在输出上是单向的,从作家、作品到儿童读者;在时效上是短暂的,通常维持在童年期。但从双向的视角看,儿童文学既是献给孩子的文学,也给予作为创作者的成人以精神的慰藉、灵魂的启悟。当一个成人真正寻找到通往童年的灵魂之路,那于个人而言,真是一种深切的幸福。它首先滋养和点亮的是自己。在我看来,要写得出好的儿童文学作品,一定要有这样的艺术和精神的深入体悟,而不是仅仅怀着为孩子写作的良好愿望。儿童文学与其他所有文学样式一样,只有作家本人的深度方能支撑起作品的深度。

同时,在所有文学类型中,儿童文学带来的可能是人生中最具生长力的阅读记忆和收获。对于许多孩子来说,童年时代读过的那些难忘的故事和诗,不但带给他们孩提时代美的享受和愉悦,而且融入他们的生命,与之一起成长。在那里,随着我们每个人见识、缘分、領悟的增长,它也会继续生长、开花、结果、播种。玉清说的“会有一天给我们惊喜,让我们有新的收获”,我认为也是这个意思。

毕文君:作为读者的我们,可以说能够从儿童文学中收获太多,尤其是成为家长的人们,在和孩子共读一本儿童读物时,那静谧的时光流淌与其说是在向孩子传递生命成长的秘密,不如说是他们在成人世界里与自己的童年重逢。儿童文学中那些永恒的主题:爱、分享、包容、友谊,无疑让我们重温了久违的感动。因为这些人类普遍的情感,既是文学不变的话题,也是我们在渺小的一生里不断与之面对的东西,而当我们能够放下身段,学会倾听孩子内心的声音时,我们在生活中也就变得柔软和从容了。然而,如果仅仅说儿童文学是降格了的人间童话,那么,这是大大忽视了儿童文学的复杂性与多面性。人间的苦难、生活的困境、世界的动荡不安以及生态的恶化,这些现实内容都不应是儿童文学之外的东西。但是,如何表现和书写它们,则是儿童文学创作者需要多加思考的问题。

谈到这里,不妨举个具体的例子。以《历史的天空》广为人知的当代军事文学作家徐贵祥,近年致力于从多个角度、不同侧面呈现战争与人这一宏大的文学命题,其由明天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的儿童文学作品《琴声飞过旷野》即是他在这一领域的最新收获。这部作品采用凝练、细腻的叙事笔法,以战争中成长的儿童韩子路、秋子、白儿扎等为对象,叙写了大别山深处列宁小学、随营学校这些鲜为人知的战争时期红军教育机构的感人故事,谱写了一曲战争中升腾起的理想之歌。小说从十岁的女孩儿韩子路在茶山戏班童子班的生活写起,关联起了动荡岁月里一群学艺孩子的不寻常经历。他们勤学苦练唱念做打的技艺,却也要时时受到戏把式黄奎师傅的打骂,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些苦难和不幸随着李桐师傅的到来,终于成为过往。在尊重和爱护的氛围里,孩子们跟随李桐师傅学习知识和文化,也在跟随戏班一路演出的经历里增长了见识,体会到了流落在底层的穷苦百姓命运的不公。戏班孩子们童年的苦与乐为《琴声飞过旷野》奠定了叙事的基调,他们正是在这样的生活中磨砺了意志。由于战争局势的变化,茶山戏班成为红军崇山支队宣传队,这使得孩子们第一次了解了战争的残酷,渐渐体会到了周围的人们为和平的到来做出的巨大牺牲。他们以文艺宣传、戏剧演出的方式从侧面支援了战争,也在战斗的危急时刻以亲身的经历铸就了坚韧的品格。而这些都是因为李桐师傅、叶晨霞教员对这些孩子的爱和包容,他们将无限的温情与善意都给了这些在战争中成长的少年。他们不仅承担了在战斗间隙教孩子们学习文化知识、组织排演话剧的任务,也背负了思想引领的重要使命。由此,小说中孩子们的成长才具备了特殊时期的历史底色,也更能以文学教育的潜移默化的方式,为当下的儿童文学创作在家国情怀的培育、坚韧品格的养成上提供有益的启示,即:在孩子们心中播撒爱与善的种子。

这爱与善的种子,正是我们从儿童文学中学习到的最宝贵的财富。当我们懂得了爱人和爱己,学会了向善而行,那么,爱与善的传递才最终在生活中汇成了天地大美。这样的天地大美是儿童文学应追求的最高境界,也是儿童文学创作者们应始终坚守的审美价值。为儿童而写,就是为这种传递爱与善的天地大美取景造境,任何功利性的、营销式的作品在此面前都不免黯然失色。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的作家在儿童文学创作上所要面临的经验不仅仅是属于文学的,或者说那些刻意的讲究都与儿童文学的本意相去甚远。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将儿童成长中的点滴写入作品,这是儿童文学的本意。对于儿童文学创作来说,只有回到儿童,才能回到文学。

扩而大之,我们的作家能够从儿童文学中学到的也只能是回到文学本身,摈弃那些虚伪的形式,真正写出这个时代的怕与爱、痛与真,学会在生活中观察,在历史中探问。正如儿童文学写作者需要了解儿童,懂得孩子的心理,成人文学作家也应直面自己的读者,能够站在他们当中,在生活的磕绊与难题中体会每一个普通人的漫长一生。在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性格各异的孩子,看到他们在成长中经历的困惑、他们的调皮捣蛋、他们所着力建构的语言世界……这些内容总是吸引着我们百看不厌,正因为这全是饱含生命温度的颗颗珍珠。而如何让文学中充盈着这种鲜活的生命质感,恰恰是目前的作家最需要学习的功课。查尔斯·布考斯基在《关于写作:布考斯基书信集》里这样谈道:“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文学和生活之间一直都存在一个鸿沟,那些写文学作品的人根本没有在写生活,鲜活的生命已经从文学中消失了。”(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21年4月版,第160页)这样的判断不能不是当头棒喝,文学的内里在于鲜活生命的浇灌。没有了生活的文学则如同一潭死水,再不能激起半点涟漪。从这个意义上思考今天对谈的话题,我们也许能够意识到:向儿童文学的学习也意味着向生命最初的起点回溯。

重返那个自由生长的、生命力蓬勃的时空,抓住生活这条缰绳,以之构筑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世界吧。向咿呀学语的孩童学习语言,向被好奇心驱使的孩童学习观察,向沉浸在游戏里的孩童学习专注,向渴望认识自我的孩童学习思考,这些必将成为文学里所呈现的诸多要素。这便是我们从儿童文学中能够学习到的。

李士彪: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成就很高、造诣很深的作家,非常重视儿童文学的创作。张炜老师就是很好的例子。张炜创作了《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名篇,但兒童文学的写作一直伴随着他的作家生涯,从未中断。《寻找鱼王》《爱的川流不息》都是名作,而2022年出版的《橘颂》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深受读者欢迎。

《寻找鱼王》是张炜作为一个大作家对儿童文学的令人振奋的介入。“引人入胜的故事,出人意料的结局,高人一等的技巧,发人深省的感悟,扣人心弦的情节,沁人心脾的语句,令人羡慕的巨著。”我在读完张炜《寻找鱼王》之后,写下了上面的几句话,算是对《寻找鱼王》的艺术特色和成就的概括。寻找鱼王,其实是寻找每个人的童年,寻找作者的记忆和情感,寻找成长的心灵,寻找成功的真谛。这部小说的语言很有特色,纯净、轻快,句子较短,多用口语,浅显易懂,富有童趣。

张炜的中篇小说《爱的川流不息》,从家里新养的猫融融,追溯以往“我”与各种动物之间的经历,既有爱,也有难言的痛楚和悲伤。可即便如此,爱仍然像生活一样流淌,“不舍昼夜”,而且爱永远都比恨多。

《橘颂》写出了纯粹之美,达到极高的审美境界。我认为这部小说情感纯美、人物纯美、意境纯美、文字纯美、哲思纯美。这部小说有非常深的作者个人的情感投入,从“老文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作家本人的影子。作品中营造的纯美意境随处可见,如:“他们从屋旁的石阶走下去。寻找一座桥,没有。河心的水不宽,最窄处有几块大石头,要踏着它们过河。水流有二十多米宽,中间有些急,发出哗哗声。一条黑色的鱼蹿出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文字的纯美更是这部作品的刻意追求。如:“一丛浓旺的蒲苇,旁边有一个水湾。一只红色的水鸟受惊飞了。橘颂蹑手蹑脚走向湾边,头颅很快地转动,目光追逐水中的鱼影。”这已是纯粹的诗了。

再如,写梧桐花,一开始,“高高的梧桐,桐花正含苞待放,它们垂直向上,每一束都像待燃的灯烛”;而过了一些时候,“街巷里的梧桐,每一棵都顶着紫红的大花冠,就像无数的烛台一齐点亮”。同一个比喻在时间线上优美地滑动,体现出作者用心细密。这也很值得我们读者用心体会。

许多作家从童话和民间故事中汲取营养,获得灵感,进而营造小说的主要结构或意象。比如卡尔维诺的著名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子爵在战场上被炮火炸成两半,变成两个“半个身子的人”。这个情节颇为魔幻,让人惊叹,惊叹作者神奇的想象力。其实,如果我们细读一遍卡尔维诺亲自整理的《意大利童话》,就不难发现其在创作传承上的一些蛛丝马迹。《意大利童话》共收录200个故事,第三十四个是《半个身子的人》。因为母亲怀孕时偷吃了巫婆半个园子的芹菜,小男孩在七岁时被巫婆分成了两半,最后在鳗鱼的帮助下获得了美好的爱情和生活。第三十五个故事是《看不见的爷爷》,又让我们想起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和《不存在的骑士》。可见,卡尔维诺小说和意大利童话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互文关系。

《阿雅的故事》是张炜写的短篇小说,是外祖母讲的故事,塑造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动物阿雅。它是黄鼬、狐狸、獾和鹿等几种动物的综合。它聪明、忠诚、执着。阿雅的形象后来又被写入长篇小说《忆阿雅》中。可见儿童文学对成人文学的深刻影响。

许多小说虽然不是儿童文学,但其中一部分却有深厚的儿童文学意味,可以称之为“局部儿童文学”。如《封神演义》中的哪吒,《西游记》中的红孩儿,所用篇幅较大,描写生动有趣、深刻动人,可以说是优秀的、经典的儿童文学。有些作品中对儿童的描绘虽然着墨不多,但由于作者是大作家,却写得简洁传神,让读者获得审美娱悦。如钱锺书《围城》写小孩子的嬉闹就很有趣;蒲松龄《聊斋志异·罗刹海市》寥寥数语就写出儿童的心理和行为,“啁啾怀抱,颇解言笑”,“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聪明可爱的幼儿形象跃然纸上;甚至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中出场不多的儿童角色也让人过目难忘。

期待给读者更好的儿童文学

方卫平:谈论我们从儿童文学中能学到什么,某种意义上其实也表达了我们对儿童文学的期待。一部儿童文学作品,要值得儿童读,也值得成人读;要让儿童有所得,也让成人有所得;要不但属于小时候,也能活在长大后的记忆里,一路温暖、滋养、启迪我们。这是一个美好的期望,也是一种长远的鞭策。

与此同时,今天的儿童和成人对于一个儿童文学作品的判断和要求,与过去必定又有所不同。比如,当代社会的孩子,他们生活在这样一个高速更新的技术和信息时代,他们对生活的了解、掌控至少在形式上远比过去的孩子老练。他们想要从儿童文学中获得的是什么?站在这些孩子身边,作为亲历、亲见当代社会生活情状的成人,我们更希望孩子们从今天的儿童文学中获得什么?以及,所有以各种方式与儿童文学打交道的成年人,在沉静中与自我坦诚相对的时候,我们想要和能够从儿童文学中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我相信,在这些问题的答案里,既包含了文学恒久的规律,也包含了需要我们去不断看清、思考、学习的新内容。

陆梅:我们今天以“国之大者”来强调儿童文学的重要性,这个“大”,肯定不是说(或者不仅仅是说)主题有多么浩大、题材有多么重要,因为无论是主题性创作,还是寻常题材创作,我们都得要处理好“大”和“小”的辩证法——在这里,“大”既是题材的大,也是大的历史观、大的时代性、大的气象和情怀。越是大的题材,越需要低的姿态。在这个辩证法里,还有对真和美的打量。不能为了求真而失真,为了寻美而粉饰美。人物情感要真,生活逻辑要真,首先是真,有了真才有美。如果说我们对一部分主题性童书不满意,很大原因是主题先行,人物跟着故事走,而不是人物带出故事,人物创造故事。在这里,人物是有强大的自主性的。过分的拔高就会变形,一变形就弄巧成拙,就假了。假的对立面是真,可是,真还和诗、和美并列。所以,不是说如实展现我们眼前所见就是真——那或许是新闻纪实的求真态度,而文学创作的真,是和美、和诗并列的。写《城南旧事》的林海音有一句话,她说:“我写的都是真实的,但未必都是真事儿。”一言道尽文学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两者之间的关系。一个好故事,也许就是这么来的。说说容易,写起来我们都知道:好的儿童文学,很重,也很轻。好的儿童文学就是那个举重若轻,那个广大又精微,那个独一无二……和与众不同。为奔赴那个“好”,我们就一起努力吧。

周晓枫:曾有年轻作者准备从事儿童文学写作,问我有什么建议。我不能一边说向孩子学习,一边觉得自己饱有资格为年轻人指点迷津。经验可贵,但也易于让人僵化,有些技术和见识需要向年轻人学习,甚至是向更少受到束缚的新手学习,我们自己才有创作上的成长。何况,年轻人离童年、离少年时代的距离更近,更容易保持新鲜的记忆和感受,他们的题材储备充沛,且没有丧失冒险精神,我认为这些都是优势。

无论什么文体,即使是功成名就者,后期的作品反而水准失分,恰恰是他们的资历和荣誉造成了限制和障碍。他们在自鸣得意中,对创作的颓势习焉不察。每写一个作品,相当于从起跑线重新出发,我们什么时候看到过一个人举着奖杯和奖状参赛的?也没见过谁跑步的时候揣着手机——连须臾不分之物乃至生活必需品都不能携带,因为会影响成绩。创作上是否生龙活虎,是否垂暮,都不是看身份证或创作谈就下定论的。好演员要有剧抛脸,好作家对自己的成绩也要有健忘症。我很幸运,只写了几本童话就获得一些奖励,但这才到哪儿呢?不过是起跑阶段没有被落下而已。我不过是名副其实的新手,一直在心态上不安,技术上也不稳定。在我看来,每次创作,作家都应该心无旁骛地蓄势待发,都应该冒着在过程中跌倒的危险,跑出自己的极限……他应该永远是一无所有地全力奔跑。

建议或期待谈不上,有一点倒是我经常自我提醒,算是和大家共勉吧。给孩子写作,和给所有人写作一样,应该秉持一致的标准。这就像卖家开店,童叟无欺,顾客无论是不善运算的孩子,還是不懂行情的陌生人,甚至是不能监测的盲者,卖货的标准都是同一个:以诚相待。不偷工减料,不缺斤短两,不滥竽充数,不信口开河……这些原则存在于内心,不因对方是谁而改变。好作家和好卖家是一样的,从他出发的那天必须树立并坚守原则。良心必须从始至终,品质才能相辅相成……这样的店家生意才能做好,这样的作家作品才能写好。

李浩:我对于儿童文学的期待是,我希望我在儿童文学中的得到,能够同样地让孩子们和未来的孩子们得到。是故,我期待儿童文学能够提供的主要有:一是具有奇思妙想并能让这种奇思妙想生根的“崭新世界”,它在拓展孩子们和我的想象力;二是冒险精神和探险意识,它呼唤我们的好奇心和探究的兴趣;三是真正的、自我认可的美德教育,任何一种伪饰都会损害它,它应当能够触及孩子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四是知识的;五是智慧的。

张之路:随着人类文明程度的增加,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人类将更加重视儿童文学的发展与繁荣。儿童文学已经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文学门类,它将成为人类成长过程中的必修课,是个体融入社会时必须吸收的营养。

方卫平:我在想,儿童文学就像童年时代的生活,既带给我们无可替代的生命趣味、记忆和长久的领悟,很多时候,它也教给我们——包括儿童和成人——对待生活的态度和方法。很重要的一点是,经由儿童文学,这种态度和方法是可以学习的,也是可以再度塑造的。比如,在儿童文学的语境里,什么是对待现实和生活的“真实”态度和方法?什么是真正有童年美感的语言?什么是儿童文学写作、阅读和批评应持的道德和善?这些问题不只关乎更好的儿童文学表达和表现方式,也关乎我们对待孩子、成人和生活的更恰当的态度和方式。就此而言,我们从好的儿童文学作品中学习,也从曾经的不够好或者不那么好的儿童文学作品中学习,寻找通往“更好”的儿童文学、儿童以及生活的道路。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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