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渊潭樱花开放的时候,我见到了摆摊的庄舟,他是个野生作家。我见到他时,他刚把阵地从北大和清华改到这个春天可以赏樱的公园。他的书摊摆在一棵樱花树下,粉白的樱花尽落到他那些自费出版的书籍上。他撷起一朵花瓣自嘲道:“什么时候我能像这些樱花这么受欢迎就好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作家。庄舟常流露出一些胆小如鼠的拘谨,可能是经常换地摆摊卖书的缘故。
庄舟卖书很特别,用辆婴儿车做流动摊位,他说他把书籍当成自己的孩子,再三强调把作品看得比生命还重。他是个偏瘫作家,口齿不清,要凑近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走路也不便,每次走路都像在画圈,用他本人的话说,就像儿童在写字。
晚春的樱花还没谢,游人在樱花树下拍照,还有少女穿着与樱花撞色的汉服,拖着长长的裙摆游园。但没有人在庄舟摆摊的这棵樱花树下拍照,哪怕这棵樱花开得最茂盛。他选在这里摆摊,就是看中这棵樱花的美丽,原以为它能带来人流量,没想到那些人一看到他从婴儿车里掏出的书,就兴味索然、四散而去。庄舟摆摊与旁人不同,他不会像别人摆摊那样,把货物全部摆出来,而是等有人走近,再悄悄从婴儿车里摸出一本书,环顾下四周问道:“好书,二十一本,买不买?”因偏瘫的缘故,这句话在旁人听来就有些滑稽,也有些害怕,来不及摆手就匆匆离去。他说这种地下接头一样的叫卖方式保留住了他最后的自尊。
来玉渊潭游玩的人没有心事,他觉得自己选错了地方,他应该再去火车站试试。自从北大和清华管理严格以后,他也就失去了这两处固定摊点。他一度去火车站摆过摊,不过那里人流量就算多,可都是匆匆忙忙的赶路人,很少有人会停下来买他的书。唯一的一本还是卖给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背着被褥,提着锅碗瓢盆,刚要踏上离开北京的火车,没来得及拍照留念,就买了一本他的书,权当来过北京的证明。这件事对庄舟意义重大,因为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价值远远大过了长城、颐和园等北京各大标志性景点。可是,后面火车站就没有人再买他的书了,倒是多了几个负责抓小偷的警察。那几个警察没有盘问他,虽然他早把身份证攥在手上准备好了。他离开火车站是受不了广场上那座北极星大钟,他觉得时间流逝得太快了。
每个人流量大的地方他都摆过摊。离开火车站后,他还去过地铁上摆摊。推着婴儿车,经常被挤地铁的上班族当成奶爸,纷纷给他让座,可他坐下后却从婴儿车里摸出一本书,奋力跟刚给他让座的小伙子售书。这名小伙子没有让他起来,因为他虽然是伪装的奶爸,但身体的残疾总归是真的。有两名游客刚踏上北京的土地,好不容易排队坐上地铁又被挤散,一个被挤到扶手环下,握不住任何一个扶手环,因为所有扶手环都被其他人紧紧握住了;另一个被挤到了车门边,外面一闪而过的广告让人看得有些眼花。两人中间塞着几十号人。扶手环下的那名游客眼睛盯着到站就会变红的站名,离到站还有五六站就在提醒同伴到时别忘了挤下去,见同伴没听到,就去拍前面那个人的胳膊,让其代自己传话。这个人也这样让前面的人传话。等话最终传到时,却已经过了站。
庄舟说这一幕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他天生偏瘫,小时候不能跟别的孩子一样出去玩,而且待在房间没有电话,喊饿父母也听不见。那个时候他偏瘫不好说比现在严重还是轻微,因为那时他虽然无法走路,口齿却很清晰,不像现在能走路了,话又说不利索了。他怀疑是手代替了嘴,让他把想说的话都写进了书里。眼见于此,父母就用两个纸杯一里一外做了两个传声筒,当他尿急或者肚饥的时候,就拿起房间里的纸杯把自己的需求告诉客厅里的父母。他说他在那趟地铁里看到了自己呼啸而去的童年,后来他就没再坐过地铁,害怕在地铁上再看到有关童年的点滴。
以他的身体条件,当作家是最好的选择,既不用风吹日晒,也不用肩扛手提。可他显然低估了写作的难度,很长一段时间不得要领,他觉得是家乡的水土不适合养出一名作家,便在二〇一三年的五月份,偷了父母五千块来到了北京。在北京,他没有钱租好房子,好在那时还有地下室。四百块一个月的地下室足够放得下一个作家梦了。
庄舟见在玉渊潭摆摊没生意,便提前收摊回去,带我去见见他现在住的地下室。离玉渊潭不远,就在四惠百子湾。来北京后情况的确有所好转,起码会有记者去采访他,我也是看到了网上的新闻报道对他产生了兴趣,想着找他聊聊。他说残疾在别的职业里是拦路虎,但在一个艺术家身上就是缪斯。
我们打车到了百子湾,我付的车费。他把婴儿车拖下来时,司机以为里面是婴儿,主动帮忙抬,待发现里面是书后,就把手松了,害得他的作品撒了一地。我帮他把书捡起来,他笑着说这就是现在的人对待文化的态度。这时我才发现,他很健谈,只要有个聊天对象,估计他能连续讲一天一夜,而且话题还不会重样。他说很多来采访他的记者都戴有色眼镜看他,就像看一只马戏团里会抽烟的猴子。
“我要像史铁生一样得到尊重,估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拖着婴儿车领我进了一个老小区,墙皮像从地下出土的黄纸,书写着这栋五十户人家的喜怒哀乐,“你是第一个把我当正常人看待的人。”地下室没有大门,原有的大门也被卸了,因为里面潮湿,需要有风灌进去,“只要把我当正常人就行了,既不用因为我身体有残疾拔高我的作品,也不用因此而贬低我的作品。写得好坏跟身体有没有残疾没关系。”
地下室潮湿且寒冷,好像还没来到春末夏初的季节,仍然是霜冷雪寒的凛冬。走廊两边是“非”字形的房间,每扇门都向外开,若是有小孩在这条走廊上奔跑,说不定会撞到突然打开的门。庄舟的房间在最里面,而厕所和洗手池则在地下室的入口,每次去上厕所或者晨起去刷牙洗脸,都要经过这条长长的走廊。房东并没有看在他身体不便的分上把最外面的那间房租给他,因为在地下室,每间房的价格不看面积大小,而是看靠近阳光的距离。庄舟说这里有好几间房住着未来的艺术家,正走过的这扇门里住了一个歌手,每天早晨都能听到他吊嗓子。我说那不会觉得吵吗?庄舟说外面的汽车鸣笛才吵,外面的街头叫卖才吵,外面的廣场舞音乐才吵,而这里的吊嗓子却能让人如听仙乐耳暂明。庄舟步履缓慢地挨个向我介绍这些房里的住户,走过了右边歌手的房间,就来到了左边画家的房间。庄舟说这个画家很神秘,他从来没见过他。有一天从他门口捡到一张废纸,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素描:一个只有轮廓还没血肉的女人。他曾给这张画添加面孔,可是却误把自己的脸画在了上面。庄舟说他渴望爱情就像在渴望灵感,可是灵感经过一段时间的搜肠刮肚迟早会登门,而爱情却始终觅不到踪影。说话的工夫就走到了他的房间门口,他还有几扇门忘了介绍,但他却说那几扇门没什么好介绍的,里面住的是一些日夜颠倒的保洁阿姨,每天半夜起来洗洗涮涮,上午回来唉声叹气——这些是真正被物质所累的可怜人。
开门进去,他的房间昏暗无比,开灯后亮度依然不足,不过却能一眼看到天花板上铺设了几条白色巨型管道。他说这些管道就是这栋楼的大动脉,楼上五十户人家的健康与否全系于此。我的眼睛适应不了这种只有白天三分之一的光明,只好把门敞开,利用走廊上的光亮看清屋内陈设。床摆在靠窗的角落,开不了窗,阳光不足,窗上也没有藤蔓缠绕,只有生锈的螺丝像僵死的蜗牛一样趴在上面。床上的被褥很薄,但很干净,一丝异味都没有。庄舟迅速捡起床上一团被揉皱的卫生纸,往垃圾桶里丢去,然后掀开被窝,喊我过去坐。
我从门边走到床畔,看到床的大半都被衣服所占,正愁该不该坐下时,他把衣服一件件拎起来,挂到了墙上的钉子上。墙上已有许多孔洞,这根钉子曾钉在上面,但都坚持不了多久,有的没有挂重物就松了,有的挂了重物连同钉子一起掉了。只有现在这个地方最适合钉钉子,挂上衣服还是很牢固。
我坐下来后,感觉床板很硬,不过我不在乎,这张床是这间房里目之所及最柔软的地方。庄舟正把婴儿车里的书一本本掏出来,但没有摆进书柜,因为他没有书柜。也没有放到冰冷的地板上,而是放进了一个废弃的浴缸里。庄舟说这个房间除了他和他的书,很多东西都是捡来的,摆摊用的婴儿车是从商场垃圾桶里捡来的,捡来的时候里面还有一个没被咬过一口的奶瓶,现在这个奶瓶去掉奶嘴后就成了他喝水的杯子。放书用的浴缸是上个住户留下来的,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人在地下室安浴缸。这间房没有卫生间,浴缸在这里形同摆设。或许有人睡不惯硬木床,喜欢躺在浴缸里睡觉。浴缸满是污垢,他用牙刷刷了好几天才恢复到只有原来的五分之一白。地下室洗澡不便,加上他洗澡又慢,每次都比正常人花掉更多水费,而且次次厕所门外还有人催他快洗。
有了这个浴缸,他就用浴缸泡澡,用洗脸盆去厕所一趟趟接热水。他上肢无力,不敢每次接满盆水,只敢一次接半盆水。饶是如此,搬运过程中,还是会洒掉很多水,搞得潮湿的走廊更加潮湿,就像回南天里长久不干的地板。此外,还要防止两边住户开门,这要是突然有道门打开,很有可能他会连盆带人撞上去,泼自己一身。浴缸很大,他要接十几趟才能放满半个浴缸,更要命的是,往往水接够了,最早放进去的热水也凉了,捎带着最后一次滚烫的热水也凉了。不过这可难不倒他,他会用“热得快”插进浴缸里加热。有几次热得快没拔,他就脱光衣服准备躺进去,差点把自己电死。从那以后,他学聪明了,不再去接热水,而是去接冷水,接满再直接用“热得快”烧热。
他形容自己的第一次泡澡就像刚出娘胎,尘世犹如一个巨大的胎盘,所有人都泡在贪嗔痴的羊水里,只有出世那天才能迎来新生。在神采飞扬的讲述中,他顺便讲了一篇自己写的《美人出浴图》:她先用指尖试了试水温,假如旁边有花瓣,或许还会往里放几片,不管什么品种的花都行,玫瑰牡丹芍药可以,野菊花桂花牵牛花亦可。然后她就给自己宽衣解带,把自己当成半成品雕塑,投入冒着热气的浴缸里塑形。水温正合适,她躺在浴缸里把脑袋支起来,把浑身泡透了才愿意活动活动身子——泡澡是闹中取静,是大隐隐于市,是一种跟尘世偷来的半寸闲。她把疲乏泡走后,瞌睡就来了,好像缸中热水成了一张柔软的棉被。她盖着水做的被子渐渐睡着了,可是跟保暖的棉被不同,这张水做的被子却越睡越寒。她被冻醒了,醒来发现水早已凉了。她起来穿好衣服,又拿上了脸盆。
“怎么?还没洗够?”我问。
“不是,要把洗澡水一盆盆端出去泼掉。”他说。
每个美好的故事都要有一个滑稽的结尾,就像每个残酷的故事结尾都要有一条光明的尾巴。这是他对自己的作品,同样也是对自身下的一个注脚。
“那现在为什么这个浴缸用来装书了呢?”我问。
他显然没有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问他这个问题。他们问的都是一些务实的问题,比如吃饭购物租房的钱从哪儿来?他可以对这些问题顾左右而言他,但我这个问题似乎触及了他的灵魂,使健谈的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此时走廊传来了脚步声,一种由高跟鞋踩出来的踢踏声,在狭长的走廊上清晰可闻,犹如一通准时接到的用稿来电。而庄舟此刻的反应也符合如上所述,只见他慌忙从床上站起,走到门边,立即把门给关上了,但没有全部关上,还留了一道缝隙,他的眼睛像蚊子一样趴在门缝里。
“房东吗?”我压低声音问。
他没有回答,末了招手喊我过去。我起身过去,他拉宽了几厘米门缝,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她有一头不像长在地下室,倒像长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的秀发,穿着一件不会使人想入非非的包臀裙,没有穿每个男人都会忍不住偷看一眼的丝袜,红色高跟鞋不高不矮,此时正背对着我们在开门。她住在庄舟对面,有时一开门就能打个照面。当她在家的时候,庄舟不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把门随便敞开——反正我屋里什么也没有,小偷才懒得光顾,而是会把门虚掩。这个举动表明他并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而自己又忍不住想看到她——对方经常不关门。
我决定把门打开。我说只要把这道门打开,你就会知道对面的人并不特别,也是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两个眼睛,没有三头六臂。庄舟慢慢地坐回到床上,我一时不知道该把门打开还是彻底关上,只好任由门保持原状——光真能从这道五厘米的门缝里照进来吗?走到他身边,问他怎么了?
他依旧没有回答,而是从地上捡起一本他的书,让我看第一篇。這是他第一次主动把他的书介绍给我,这让我不禁五味杂陈,因为我既害怕看到坏小说——这不正说明了凭借一腔热血是当不了作家的吗?又怕看到好小说——这无疑说明现在还有怀才不遇一说。
我胆战心惊地翻开了庄舟的这本书,看到第一篇叫《可拆卸钢琴》,大意是:钢琴完整时无人问津,无屋放得下,但拆解后每间屋都放得下,也方便拿。每次要弹时,就将摆放房屋各处的琴零件还原成一架钢琴,就像一张折叠床一样。
待我看完,庄舟告诉我说这是他来北京写的第一篇小说,接着努努嘴强调这是专门为对门那个女人写的小说。我看到这篇小说开篇有句献给X的题献。
“你不知道她的名字?”我问。
“我没跟她说过话。”他说。
“要我帮你把这本书送给她吗?”我问。
“不要。”他说。
我把书放回浴缸。庄舟起身把我刚放下去的书摆正,好像这样一来浴缸里漂满的文字就不会再溺水了。
“你听。”他停下摆书的动作。
我没有听见什么,我现在成了一个聋子,需要靠庄舟讲给我听,我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对门那个女人又脱下高跟鞋在弹钢琴了,弹的是李斯特的著名钢琴曲《爱之梦》。我是时候该走了,我怕我在这里待久了,不仅会耳聋,还会失明。
“你不觉得书比我更适合躺在浴缸里吗?”他没有叫我留下,依旧在摆弄浴缸里摞得齐整的书,就像在砌墙一样。我走出庄舟的房间,不忘转身把他的房门留出一道缝。我看到对门关上了,关得很紧,门缝甚至没有光溢出,也没有听见里面的声音,好像这是一块被单独切割出去的空间,还缠了好几圈搬家用的透明胶带。
我从走廊上出去,沿途经过的黑白琴键般的房门(庄舟语),全都没有开启,这个地下室的作息与外面的完全颠倒。走到出口,我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尽头那扇酷似智齿般凸起的房门,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阳光倾泻的地面走去。我知道这颗智齿不可能取得与正常牙齿同等的地位,迟早有一天它会被彻底拔掉。
外面阳光正浓,空气中还飘着专门往人口鼻处钻的柳絮。北京好就好在春冬都会下雪,冬天是水做的雪,春天是种子做的雪。阳光是前种雪的天敌,是后种雪的温床。我看到晴好天里的雪花长久不融,像放大无数倍的尘埃游荡在人们的头上。
从那以后,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庄舟,也没看到过他的新闻。我们拥有彼此的联络方式,但谁都不愿做第一个主动联系的人。我住的地方离他不远,甚至很近,就在他住的那个地下室楼上。这栋楼有二十九层,我住在顶层,他住在负一层,中间隔着三十层的锅碗瓢盆和茶米油盐。每次睡觉的时候,我都会侧耳倾听一会儿,以为能听到他在地下室里的奋笔疾书声。他是个左撇子,不是天生的左撇子,而是右半边身体偏瘫,导致他只能用左手写作。不过即使是左撇子,他使筷子和握笔的姿势仍然很标准,不会把饭粒扒到地上,也不会把文字的偏旁写错位置。最终我没听到他的圆珠笔划破稿纸的声音,倒又听到了隔壁轰鸣的装修声。
楼里的电梯无法抵达地下室。我坐电梯来到一楼后,还得走出单元门,从另一侧放满了旧沙发的矮门走进去。原有的铁门被卸了,随意丢到一旁,上面还挂了一串虚设的防盗链,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防盗锁吊在上面,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黄色甲壳虫。
地下室的走廊没有什么变化,倒是在尽头多了一架不会摇头的电风扇。也是,只有空间足够,电风扇摇头才有意义。在这个狭长的地下室,电风扇永远只能往同一个地方吹。有了电风扇,地板没那么潮湿了,不过走在上面,脚底却很黏,好像踩到了胶水。沿途的房门依旧没有开,我经过的时候,没有看到哪一扇门贴了对联,这是一个喜庆不合时宜的地方。距上次去看庄舟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当时玉渊潭还有樱花盛开,潭中还有荷花与凫水的鸳鸯,现在那里只剩樱花树的枯枝,只待把降下的雪当成又一场在春天里开放的樱花。大年三十,地下室里却丝毫没有年味,住在这里的人甚至舍不得在门上贴“福”字,半年前这里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庄舟在走廊尽头的房间仍旧没有上锁,我甚至能通过门缝看到里面有没有开灯。我轻轻把门推开,但门还是发出一声剁饺子馅的声响。我坐在庄舟的床上,准备等他回来,带他去吃年夜饭。开灯后,天花板上的白色管道有些发黄,还有蜘蛛在上面结了一个指纹状的蛛网。在这样的地方织网真能捕到猎物吗?浴缸里的书所剩无几,不知是卖出去了,还是拉出去摆摊了。除了昼伏夜出的劳力者会闹出动静,这里其实非常安静,很宜居。就在我进来的这会儿工夫,吵了我大半年的装修声已经完全没有了。在此之前,哪怕我离开了自己的房间,耳朵里也还会传来电钻的嗡鸣。
我已说不上来自己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清静了,我高兴地躺在了庄舟的床上,双脚垫在他叠好的被子上,脑袋枕在自己的双臂上。以往每次去外地出差时,我都会认床,在陌生的城市睡不着,但现在我却在一张仅有一面之缘的床上发出了鼾声。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我推醒了。我睁开眼睛一看,窄窗外的光线还是晦暗不明,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庄舟站在我面前,倒像个不知所措的闯入者。我起身把床让出来,让他坐下来歇一歇。
“你回來了?”我问。
“嗯,你怎么来了?”他说。
“快过年了,来看看你。书卖得咋样了?”我问。
他蹲下来把婴儿车里的书放回到浴缸里,摞起来的书跟我半年前看到的还是一样高。我们坐在床上聊天,聊的是彼此这半年的生活状况。他还是老样子,小说仍然发表不了,依旧“自产自销”。
“你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问。
“别提了,新媒体编辑,每天追逐所谓的热点。”我说。
“新媒体好,新媒体赚钱。”他说。
我跟他不是同类人,他是捕捉生活碎片的艺术家,我是追逐热闹的暴发户,如果有可能,我倒很愿意跟他交换。生活对他是匀速运动,对我却是加速运动。
“对不起,你的报道我没写出来。”我说。
“是想再深入了解我吗?”他问。
“不是,老板说没热度。”我说。
“哦。”他说。
生活就像他这声“哦”,充满了失望与沮丧。我不敢看他的脸,半年前,他以为我会跟别的采访者不一样,不会把他当成那只会抽烟的猴子,而会完全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事实证明,我的确和别人不一样,可是不一样代表着难产,代表着跟不上潮流。之后我们长时间没有说话。他从床上起身,过去打开房门,蹲下来整理浴缸里的书,把垫在最下面的书摆到最上面,又把中间的书垫到下面,最上面的书则插进中间。他用拧魔方的方式整理书籍。
“你怎么把门打开了?”我在打开的门里能直接看到对门,但现在对门却关上了,他还是看不到住在对面的她,“你后来跟她说过话吗?”
“没有。”他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炽热的眼神却被一堵无情之门拒绝了,只好把铩羽而归的眼神继续放在“旋转”了几遍的书上,“她好像搬走了。”
“好像?”我问。
“我也无法确定到底搬没搬。”他说。
我叫他跟我一起去吃年夜饭。他犹豫了会儿,慢慢地从婴儿车里掏出一袋馒头,还有一包榨菜:“不用麻烦了,我的年夜饭准备好了。”
“丢了,年夜饭要吃点好的。”我说。
他還在磨蹭,我在门口等得不耐烦,走过去拉他,却误把他的钱包弄到了地上——他正背对着我数钱包里还剩多少钱。我看到满地犀牛灰的零钱犹如没资格长在公园里的野花野草。他赶紧蹲下来把零钱一张张捡起来,叠好放回到钱包里。钱包有一个破洞,我看到了苗族阿哥王德安脸上那抹浅笑。
在金钱面前,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像谈论小说时那样充满自信。小说对他而言,就像一副崭新的眼镜,使他的双眼放光;可提起金钱,却像摘了眼镜的近视眼,双目无神,估计连视力表上那个4.0的“E”都看不清。他很清楚出去吃一顿饭要花多少钱。
“就当我给你的采访费了。”我说。
“采访还有钱收吗?”他问。
“有,一般会给受访者一笔费用。”我说。
“那我请你。”他从被窝里掏出一件羽绒服穿上,袖子上有羽绒在拉丝。
穿上羽绒服,他走路更慢了。“你猜我的身体接触过最多的两样东西是什么?”得知不用吃人嘴软,自己还能难得做回东,他恢复了往日的乐观,“你肯定猜不出来。”
“拥抱和亲吻。”我说。
“你在拿我打镲吧。”他走在我前面,还一个劲地回头催我走快点,“是空气和衣服。”
假如一个人的身体从出生那天起,只接触过空气和衣服,从未拥抱与亲吻,这应该是一件悲伤的事,可此刻在庄舟的嘴里,却像一桩美事。生活中任何一点好事,哪怕再微小,都会让他暂时忘记生之苦,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夸克甜”。
我在“伯伦不归酒店”订了一桌年夜饭,我不知道庄舟是哪里人,加了一盘既能让北方人宾至如归,又不会让南方人挑理的饺子。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到商场电子屏幕里的烟花竞相开放。庄舟很少下馆子,落座了这么久还是有些拘谨,每次服务员过来帮他倒水,他都要站起来表达一声谢意。
“喝酒吗?”我问。
“只能喝一点点。”他说。
半口酒下肚,他的脸红润了不少,坐姿也自在起来,话也变多了。酒就像他的小说,都能让他壮胆,可是生活中酒能常与人共饮,小说却无法常与人分享。他的寂寞就像午夜过后就会停电的电子屏幕,没有人知道里面曾有过的盛景。出乎预料,桌上的饺子他一口都没动,反而是那碟鲈鱼吃了不少。他还告诉我鲈鱼腮盖肉最好吃,最有嚼劲,因为这里是呼吸的地方,而呼吸总要最用力。
他把鲈鱼的腮盖肉留给我,夹了一块鱼腩肉——据我所知,鱼腩可比腮盖肉好吃,他送进嘴里后,没有直接咽下去,而是轻轻抿着,好像里面有根鱼刺。
“我想求你件事。”我说。
“好啊,我就知道这顿饭是吕太后的宴席,没那么好吃。”他放下了筷子,抱着胳膊看着我,偏瘫的右手向外曲张,像只对危险举钳的螃蟹,“终于像喝了雄黄酒的白娘子,露出原形了吧。”
我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看他席不暇暖就要走,立马起身留住他:“你知道我要求你的是什么事吗?看你这样子好像美军对日军下了哀的美敦书,尊严受到了挑战似的。”
“肯定没好事。”他停下了脚步,但仍没坐下来,“你是不是早就打起了我的主意?”
“此话怎讲?”我问。
“我这个人虽身有疾,”好像真有鱼刺卡住了他的喉咙,他拿起杯子一连喝了好几口水,服务员见状,又过来给他倒满,但这回他却没有道谢,“但我的小说却写得比任何人的都好,你肯定是看我的小说署我名难发表,就想用这顿鸿门宴鸠占鹊巢,让我把小说送给你,你好用自己的名义拿去发表。枉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把我当成了枪手。”
“我说前门楼子,你说胯骨肘子,这都哪跟哪啊?”我没想到庄舟不在住处上锁,却在自己的心里上了一把重锁,“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吧?我是问你能不能跟我换一下住所?”
“没骗我?”他慢慢坐了下来,但还没拿起筷子,因为他还没确定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我住的那个地下室狗都嫌,你为什么要跟我交换房子?”
“我图清静。”我看到他手离筷子很近,却迟迟不敢重新握起筷子夹菜,把自己半饱的胃填饱,“当然你要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因为我住的地方条件虽然好一点,但很吵。”
“你是合租的房子?”他问。
“不是,整租的一室一厅。”我说。
“墙壁不隔音?”他问。
“也可以这么说,隔壁经常装修,你能忍受吗?”我说。
“换,干吗不换?不就吵嘛,我连闭门羹都吃了不知道有多少,这点吵算什么?”他握起了筷子,夹起了碟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块鱼腩,这次他没有放进嘴里轻抿,也没有直接嚼,而是像吃果冻一样直接吸进了喉咙里,“我们什么时候换?”
“吃完这顿饭就换。”我把装鱼的碟子推开,把那盘饺子推到他面前,碟中只剩一具鱼骨架,有点像庄舟曾捡的那张没有骨肉的美人素描,“我那里有一台电脑,你可以拿去用,有了电脑,你就不用在纸上写作了,这会让你写得快一点。”
“写作可不能贪快,不然思考就会像现在的预制菜那样显得粗糙和套路。”他显然没怎么吃饱,眼睛一直盯着那盘凉透了的饺子,“不用,我不会用电脑,用手机发微信都困难。我还是喜欢用笔写。”
我们吃完年夜饭从酒店出来,此刻万籁俱寂,大年三十的热闹昙花一现,需要等到天明才能看到人群涌动出门拜年。不过大城市里的年味终归会淡一点,拜年需要乘地铁坐公交穿过中轴线,去到城市另一端,完全不像在庄舟老家,直接开门就能说上那句“恭喜发财”。
庄舟以为这次换房需要打车,没想到我就住在他楼上。当我带他乘坐电梯来到二十九层的住所时,他仍无法相信我们之间竟离得这么近。我打开门迎他进去,可他的脚却不敢踩到地板上。“从今天起,你就把这当自己的家,进来吧。”我把玄关处的鞋柜打开,拿出拖鞋给他换上,“热水器只要保持78度就行,已经供暖了,你摸摸暖气管,热对吧。厨房还有米面,你可以自己做飯,冰箱里的东西也可以随便吃。”
给他逐个介绍完,我拿起自己的随身用品,把钥匙交给他。他随我到地下室搬书,把浴缸里的书放进婴儿车。我送他上去坐电梯:“你知道门牌号吧?”
“知道,2902,不用送了。”他说。
我回到地下室,躺在现在暂时属于我的床上,一股失重感像青春痘一样遍布全身,犹如被遗忘在太空的一艘飞船。四周非常安静,不用再担心有昼伏夜出的劳力者扰我清梦,他们都逾山越海回乡过年了。我把叠好的被子铺开,拿起庄舟留给我的脸盆穿过走廊去厕所接热水。
一共有三间厕所,大小和形状都酷似街头的公共厕所,每间厕所都有一个热水器,但需要插卡莲蓬头才会出热水。我把庄舟给我的水卡插进去,用盆去接从莲蓬头里流出的热水。
房间里的浴缸空了,我把逐盆接来的热水倒进去,想学庄舟在地下室泡个热水澡。今天是旧岁的最后一天,明天起就是新的一年了,庄舟说他在老家,除夕要洗一个隆重的澡,要在洗澡水里放花瓣,如此才能驱除一年来的晦气。
我把浴缸接满热水后,把手探进去,发现果真如庄舟所言,半冷半热,我脱光衣服把身体搓热,再大喊着躺进去,就像北海的冬泳爱好者那样。我知道冷与热不同,前者能使人保持清醒,后者却能让人昏睡。我没在浴缸里睡着,反而刚下去就起来了。我起来穿好衣服,再次穿过那条狭长的走廊,走进居中的那间厕所,插上水卡,脱光衣服,让从莲蓬头里流出的热水从我头顶像块石头一样砸下来。水温很高,厕所逐渐变得一片模糊,等我洗完,仍然氤氲着一团雾气。
我洗完澡躺在庄舟的床上,却由于安静迟迟无法入睡。这时我才想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装修师傅应该也回家过年了,我的隔壁不会再有持久的电钻嗡鸣声,而我却把好不容易从新年手里争取到的清静拱手送给了庄舟。我不好意思再和他换回来,起码春节过完之前,我都要暂居在这个地下室。
过年期间我在北京没处可去,整座北京城一下子变得像个群蜂逃逸的蜂巢,轻轻敲击一下这个蜂巢,似乎还能听到千万人的叹息,我一时竟无法习惯人少的北京。不过即使在北京需要替一千万外来者忍受一千万份的孤独,我也不愿意回家。回家意味着需要让人从里到外审视一番,回家意味着在重温童年时还必须做好时过境迁的觉悟,回家意味着你已过了收红包而到了要给别人红包的年纪。
我没有坐公交或乘地铁,只是沿着马路在附近闲逛。许多商铺都关门了,街上最多的是那些同样没有回家过年的外卖小哥。他们穿着蓝色和红色的衣服,忙着给留在北京的人送餐。
我走到了四惠河畔,河岸上春天会吐丝的柳树都枯萎了。今年是个暖冬,四惠河没有结冰,有许多冬泳的大爷正把自己搓得浑身发红,然后大叫着投入水中。他们在冰冷的水中冒出脑袋,哈气成冰,上岸后赤膊接受着那些路人的注目。
我在岸边看到了庄舟,他过年也不放假,仍在岸上摆摊售书。但没有人愿意在他的书摊前停下来,他们更愿意把目光放到冬泳者身上。庄舟看到了我,招手喊我过去,我看到他没再用婴儿车装书,而是用了一个浴缸装书。
“从哪儿捡的浴缸?”我问。
“地下室。”他说。
“你怎么不经我同意,就私自闯进去拿东西?”我问。
“我敲门了,你不在。”他说。
“你一个人怎么拿得动浴缸?”我问。
“塑料的,很轻。用绳子就能拖过来。”他说。
庄舟说完看了一眼那些冬泳者,然后把书从浴缸里拿出来,用绳子拖着浴缸往河堤走去,那个样子像极了拉船的纤夫。我看到他沿着石阶把浴缸拖下去放到水中,然后自己也跳了上去。河面荡起了一阵回旋涟漪。
“快上来,危险。”我喊道。
“再见了,我的朋友。”他朝我招手。
“你的书不要了?”我问。
“不要了,反正也没人看,就让它们被当成垃圾收走吧。”他说。
“我家的钥匙呢?”我问。
他没再回答,坐在浴缸里径直往南漂流,冬泳者纷纷把河面给他让出来,浴缸像条白鲸划破了水面。我看到河面的雾气越来越重,渐渐无法再看清那个浴缸和坐在浴缸里的庄舟。
(林为攀,青年作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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