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

2023-04-08 10:31王良瑛
万松浦 2023年6期
关键词:爷爷

1

世间有许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便显出诡秘。多少年来萧萌的肚子不发布信息,就属这种情况。这也成了我和萧萌一块不大不小的心病。我俩又都是干医的,还有个公认为怀揣专治不育症秘方的爷爷,所以外人看来就是不可思议了。

其实我们并没有为这事找爷爷。没找的原因是我和萧萌都做过检查,多次检查,结果都一样:正常。因此就把心放了下来,耐心等待XY结合就是了,反正早天晚天的事儿,无须惊动爷爷的。

谁知数年下来依然如故。好比地里种的瓜,雌花雄花都旺开着,花粉也充足,却就是不结纽儿,我俩就急起来了。

“找爷爷吧!”萧萌说这话是晚上,倚着床头。这已经是第N次了。

我没有应答,她便躁起来:“这可不单是我一个人的事呀!”

于是我告诉她,我在想,不是“找”,是“接”,把爷爷接到咱家来。按他治病的方略,天天生活在一起才好;而且,他的医道也就传授了。

萧萌高兴:“这样大好!”却又担心,“可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呀,过去请过多少次,就是不过来。”

我说:“过去是为了照顾他,请他一起住;这次是另有缘由,关乎下一代的问题呢,大概老人家不会拒绝。”

2

爷爷是中医大夫,很有点名气的。但不是“名气”在所有病症上,他只看一种病,不育症,且治疗效果神奇,所以都说他有秘方。爷爷的诊治方式与大多数大夫不同。大多数大夫治不育症都是只看女方,给女方用药,爷爷是男女都要看,给谁用药,用什么药,因情况而异。他关心的内容也广泛。望闻问切,是中医诊病必需的步骤:观察患者体态、气色,听说话、呼吸的声音,问病症、感觉,然后切脉。爷爷也是遵循这个法则,但关心的内容更加特别,除了问一些女方的月事、夫妻房秘等,还要了解饮食起居、日间劳作、睡眠好坏,竟至于看上去有点古怪。

一对二十里之外的夫妻前来求治。媳妇骑毛驴——女人骑毛驴也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一道景观,走娘家走亲戚,女人骑驴男人赶驴,很出味道的。这或许与中国过去的女子缠足不能走路有关?其实来的这媳妇并没有缠足,但看那身体状况,步行二十里地确实有难度。她个子矮小,身体瘦弱,脸色蜡黄,进门就坐到角落里,一个劲地咳。丈夫却体壮如牛,杵在她的身旁。轮到了她,便坐到爷爷一旁的方凳上,看上去气都来不及喘的样子。爷爷没诊脉,也没问关于女人的种种事项,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了一句:“出嫁几年了?”女人回答后又问:“在娘家身子就弱?”女人微低了头,又咳。男人忍不住:“一直是个病秧子。俺那块儿有个风俗,过了门新郎得把新娘抱到炕上去。哪还用抱,我一个胳肢窝就夹上去了!”惹得众人大笑。爷爷问:“也是这样的咳?”男人说:“那倒不,喘气顺顺当当。”素来言语严正的爷爷竟难得地玩笑了一句:“那是不是你家里的重活全叫你媳妇一人担了?”男人摊开两手:“冤枉冤枉!不用说重活,轻活也不舍得她做一件。先生您看俺這一身牛力气,不使出来里外不受用。阖家人溺着她,指望生男育女呢,哪想到越指望越悬,这么多年蛋没下出一个!”

男人一溜子可笑的话,惹得女人把头更低下去,脸绯红了。

爷爷脸却沉下来,试了脉,思考了好大一阵子,才开了药,大包小包,一样一样让夫妻二人看了。叮嘱用这些药,间隔着炖老母鸡和鲫鱼给女人吃。哪种药用在鸡里,哪种药用在鱼里,用多少,都说得明确;吃一个月,换成猪肝羊肝;五谷杂粮始终不可缺。临离开时,爷爷破例把二人送到院子里,背着众人,单独对男人嘱咐了几句,让他们三个月后再来。

三个月后女人脸面胖了一圈儿,两腮增添红润。爷爷什么也没说,直接为她诊脉。诊完了,问男人:“怎么来的?”男人说:“走着,她说身上有劲了,不用骑牲口。”爷爷说:“那样回去路上要走走歇歇,不可累着。”见男人不解,直说,“有喜了。”——“有喜”是民间对女人怀孕的雅称。男人一听差点跳起来:“往后啥活路也不支使了,当祖宗供着。”爷爷说:“哪能!该做甚做甚,别累着扭着就行。”

男人再来,就是挎着一篮子红皮鸡蛋报喜了。

还有一次,来的两口儿也有点怪异。女人看上去身体健壮,嗓门低了不会说话。男人则是满脸流汗,身上汗禢被汗水湿透,进门先抱进来两个西瓜,说是孝敬先生。又抱进一个,蹲到地上,手拍开,咯哧咯哧啃。见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瞧他,主动说,不吃难受,肚子里天天着火。女人便说,车推着来的,她坐一边,另一边是西瓜篓子,半路上吃过一个了。爷爷就此搭上了腔,问男人:“肚子里天天着火,夏天吃西瓜,冬天咋打发?”汉子说:“喝凉水,吃冰凌儿。早晨一起来先奔天井的水缸,揭下两块冰碴吃进去,一夜的火打掉了!”爷爷“嗯”一声,待他啃完了西瓜,叫他坐过来,三根指头搭在手脖上,试脉。试罢,看舌苔。而后给他开了七天的药,说吃完了自己过来,不用带媳妇了。这样往往返返一年多,再进门,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子在怀里炫耀着。

上面两件,系流传,抑或演绎?也说不定。我要说的另一件,肯定是确凿无疑的了。这是父亲亲口对我讲,而且父亲特别说,正是因了这件事,爷爷的命运发生了转折。

3

这是个星期天,求诊的妇女是一个小伙子用脚踏车带着过来的。那个时候,脚踏车不是谁都可以骑得上的。有谜语:远看一条龙,近看铁丝拧。一个区大概只有两条“龙”:区公所一条,邮政所一条。区公所的“龙”不是区长骑,是小公务员骑,县上拿文件村里下通知;邮政所的“龙”,不用说是邮递员骑着走村串户送报纸信件。只要“铁丝拧”在村里一停下,许多人就都围过来看。这位妇女既然是用“龙”带着过来,断定不是个一般人物。但人家表现得却本分,静静地坐在贴墙的板凳上,不多言语。轮到了她,才挪过去,想对爷爷陈述,或期待爷爷问话。出乎意料,爷爷没问病,而是出口道:“男人呢?”爷爷是从年龄上判断,小伙子既非她的丈夫,也非她的儿子。小伙子刚要开口,被妇女扬手止住。妇女说:“我是想,请先生诊一诊是不是我的原因,如果不是,他再来。”爷爷没迟疑:“只一人不看。”妇女还想一求,没等话出口,爷爷又:“共同的事情,非一人决定了的。”口气冷硬,毫无商量的余地。

夫妻同来,依然是个星期天,这次是丈夫用脚踏车带着女人。同时给爷爷带来了一打儿裁好的元书纸,尺寸大小正好适合写中药处方。爷爷从来都是用毛笔写字,合适的纸张常常不湊手。可能妇女上次来,见爷爷用皱皱的粗纸,记在心上了。

区长亲自登门“强迫”爷爷去县医院,是事情过去一年多以后。父亲说,那是个下雨的晚上,雨很大,区长和小公务员一块来的。一人披着一件雨衣,哗哗地淌水,脱下来挂在墙上,墙根眨眼间淌成了一汪,祖母赶快拿了笤帚来扫。这是令父亲忘不了的第一件事。因为那时候乡下人遮雨都是戴苇笠披蓑衣,没见过雨衣这种“洋”东西。父亲记忆深刻的第二件事是,区长说,他是从县上开完会,带着县长的嘱托直接过来的,爷爷如果还不松口,他就赖在家里不走了。父亲那时还小,一听害了怕,心里希望爷爷答应,生怕这两个人真的住下来,家里粮食不够吃。区长对爷爷说,县长让他转达,现在各个方面都缺能人。像爷爷这样的大夫,在乡下坐诊是治愈数十人上百人,到县里呢,是治愈数百人上千人,关乎全县人民的利益。区长说,若是他的面子小,县长就亲自来请。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爷爷不好再推辞。前些年我从县卫生局编写的一本《医卫资料》里看到,爷爷初到县医院,还为他的诊室的名称问题费了一番周折呢,内中很带有滑稽意味的。彼时堂堂的县人民医院总共不过四排房子。前面两排两头有走廊连接,第一排门诊,第二排病房,第三排存放医疗仪器,第四排职工宿舍。门诊的科室分得也不像现在那么细,只有外科、内科、妇科、五官科、小儿科那么几个,大的科室两间房,小的科室一间,门旁钉一个长方形的小木头牌牌标明。爷爷应该属哪个科?感觉有点不好界定。表面看,最贴近的是妇科,但那虽是治妇女病,却不是单治不育症一项,爷爷是“单治”。小儿科?那是给孩子看病的,也不搭。专门设一个“中医科”?那是个广泛又笼统的称谓,啥病都能看的,所以也不行。挂个“不育科”?不上讲究,再说来看此种病的好多人都羞羞答答,不愿显露。最后还是院长一锤定音:丁大夫诊室。这名称对于求治者来说明白又不明白,不明白又明白,外人又不太关注,很智慧。这也是县医院当时唯一用大夫姓氏命名的科室,特殊科室。

至于县长就是骑脚踏车的求治者,是爷爷到县医院后一段时间了才知道的。五一节,县长请爷爷到家里改善生活。彼此一见,爷爷才恍然大悟。那年代工作人员全都吃食堂,从食堂打饭打菜,家里不开灶,想开灶也没那个条件。县长的所谓家不过是一个单间房,里头安一张床,床头一只木头箱子,另有一张圆的小饭桌,几个矮凳子。所谓改善生活,也不过是炊事员从食堂端来一大盆煮好的饺子,外带两头大蒜,除此再没有别的菜。县长夫人直言不讳:“今日请神医来是为表示感谢!”怀抱大胖娃娃,嘴不离腮,一口一口地亲。县长指着夫人对爷爷说:“今后有什么困难就找她,您是医务界一绝,全县的宝贝,理应照顾好的。”也是从那天爷爷才知道,原来县长夫人是县卫生局局长,顶头上司。

又待了些年,医院扩大规模,在原来的地方改建楼房。爷爷踌躇了几天,终于壮着脸向领导提出来,能不能仍然有两排平房,供他使用。那时祖母去世不久,领导考虑爷爷提出的平房要求,除去为了看病清静,是不是有续弦的意图,平房生活方便。便在楼的一旁另外辟出一个院落,按照爷爷的意见,房屋两排,前排门诊、药房,后排住宿。把原来“丁大夫诊室”的“室”字改为“所”,“丁大夫诊所”。牌子也重新做成方形的,挂在大门旁边。诊所和“丁大夫”编制仍属于医院。挂牌不久,县长夫人莅临,表示愿为爷爷做媒,方知关于续弦纯粹是枉猜,爷爷另起院落完完全全是出于看病的需要,也因此看上去爷爷治疗不育症的方式愈加古怪。他不仅仍然按他那一套望闻问切,还节外生枝:他叫有的患者在院子里晒太阳半小时,叫有的患者院子里吹冷风二十分钟,有时又亲眼看着患者围着院子快步转圈;更有甚者,用药之外留下吃住,他一手开出食谱,照料细致周到,直到怀上为止。因此人们也更加认为,爷爷治不育症一定是有秘方的了,而且是好多个,周密又深奥。

在人们的口语里,把“丁大夫诊所”简化为“诊所”,“去诊所看看”,“诊所能治”。“诊所”成了多少人心中的希望和寄托,带上了神秘又神圣的色彩。

4

我们丁家是中医世家,阴差阳错,到父亲和我这两代出现了顿号。

父亲其实对医道是很感兴趣的,加之从小受爷爷的熏染,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像样的大夫。但是,很不幸,他只上完小学就失去了求学机会,有几年甚至饭碗都端不上。当然看一些常见疾病,开一些简单的药方,还是能够的。可我们家族有严格的要求,若坐诊,必须有足够的文化,还要饱览医书,否则被视为误人子弟。父亲达不到这些条件,成人后便只能“拉药斗子”,即按照处方拉开药橱抽屉(俗称药斗子)称药,做一些医药杂务。到爷爷去了县医院,“拉药斗子”也没法了。哥哥的学运并不比父亲好多少。童年时上了几年小学,本来就没学到多少东西,毕业后连联中也没能被推荐,从此辍学。如此,我就成了继承祖业的唯一希望,也正好年龄逢时,恢复了高考,可以升学深造。却不争气,两次考试都没能过本科线,进全省唯一中医大学的理想成灰,只录取到了地区医专。医专的课程以西医为主,毕业后我也曾向爷爷提出跟着他进修中医,爷爷只说了一句:“非一日之功。”猜不透是拒绝还是应允。饱受穷困和歧视的父亲执意让我先捧上饭碗,立定了脚,再图谋发展。我理解父亲的苦心,遵从了父命,进县医院当了一名内科医生。但延续丁家中医流脉的愿望从未泯灭,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爷爷的年事增高,愿望愈加强烈。这也就是我跟萧萌说的,想把爷爷接到家来住的另一层原因。

爷爷依然住在“丁大夫诊所”的院子里。医院考虑到一个老者,尽管身体健壮,但仍正式坐堂,有点不忍,就摘下了“丁大夫诊所”的牌子,药橱也搬到了医院。至于个人待遇,一如上班时,水电费等也仍由院方担负。因“丁大夫诊所”牌子挂得太久,摘下以后墙上显出四四方方的一块白,不知哪一位贤士,偷偷摸摸在上面写上了“麒麟府”三个红字,猛不丁看上去还如同挂着牌子一般。麒麟是古代人构想出来的象征富贵慈祥的神兽,民间素有“麒麟送子”一说。有年画,一女子骑在麒麟背上,怀中抱一个娃娃,两幅,左右对称,当地人叫“窗旁”,盼望孩子的人家贴在住室窗户两边。本地人对“麒麟府”的含义自然心知肚明,外地人不解其意的,便有人给说明了,求诊的依旧来往不断,老来的爷爷也越发声名远播。

平素,我和萧萌每天都要到“麒麟府”两次,上午上班前和下午下班后,风雨无阻。想到今天要请爷爷到我们家住,可能多说一些话,我们早饭吃得比往日早。进了门,见爷爷已经在院子里走动。他从来早睡早起,饭也准时。爷爷住在后排房子的东三间,两头分别为卧室、洗手间,中一间安一张方桌,四把藤椅,会客、看病都在那里。饭菜每顿都由医院食堂按时送过来。我和萧萌陪爷爷进到屋里。方桌上摆着砚台、毛笔和宣纸信笺。爷爷一直延续着用毛笔开处方的习惯,不看病时也不停地写字,蝇头小楷,正正规规,行笔不急不躁。我隔些日子就买墨汁、信笺送来。他写字不是为成什么家,只是自娱,当天写了当天割成条条丢掉。我也曾经买过大张的宣纸,请他来兴致时写大幅书法,装裱了悬挂起来,好多人求我的。可是爷爷只回答两个字:“造次。”我也便不好再开口。再是此前我几次央求爷爷和我们住在一块,父亲也多次向我提醒,毕竟人老了,万一有个好歹,全家人心里都过不去。爷爷回答我的也只两个字:“无须。”仿佛生命就在他自己手心里攥着。因此这次请他,心里仍旧不免忐忑,准备了好些动员的话,而且决定萧萌先开口。一是素常感觉,爷爷爱孙媳胜过爱孙子;二是由萧萌提出,爷爷是不是会敏锐地意识到我们的意图。

哪承想,爷爷早有预料一样,萧萌话刚开了个头,他即道:“可住到这里来。”稍顷又说了一遍,“住到这里来。”

雖然我俩预先没想过到诊所来住,但既是爷爷的愿望,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和萧萌当天下午下班后,便带上了被褥和日常用品,住到了西面紧挨爷爷的三间房子里。这三间房子是专为求诊者准备的,除了卧室,还有一间厨房。这倒使我们可以按照爷爷喜欢的口味,给他做可口的饭菜,难得的孝敬机会。

但是,一连数日,爷爷并不提及我们俩的事情。仅仅一个星期以后的晚上,把我俩叫到他屋,分别号了脉,而后又无声息了。萧萌稍显焦躁,我深知爷爷的路数,劝她不必心急。果然,第十四天的晚上——是的,是第十四天,我们住进来正好两个星期的那个晚上,爷爷又唤我俩来到了他外间桌前。我和萧萌充满期待地站在他的身旁。他没有任何开场白,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张处方,送到萧萌面前。看来“问题”不在我,我眼瞅着萧萌,一时竟有点幸灾乐祸。爷爷大概看出了我的“嚣张”心理,又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张,故作嗔意:“你的。”萧萌一见撒起了娇:“爷爷真好!”爷爷说:“每天一剂,分早晚两次服。”这是中药的常识,我和萧萌齐说:“知道。”爷爷说,要用两个药罐子,各煎各的,互不搭界。我和萧萌说:“照办。”爷爷对萧萌说:“每剂药里放五片鲜姜,现熬现切,不要干的;再是,早晨要黎明服,服后平躺一刻钟,然后到院子里接受一天中的第一道阳光。”萧萌说:“记住了。”对我说:“你每天晚上吃两个橘子。橘子皮不扔,贴在脚心,第二天早上揭下。”最后嘱咐,到医院收款处交款、兑药,一切按照正常手续办。

一早一晚熬药服药,心里怀着希望,情绪自然兴奋。每天早晨萧萌去院子接受了第一缕阳光回到屋里,我问她有何感觉,她总说,旭日冉冉,紫气入腹。直到两个月以后,真的“入腹”。我俩兴奋地报告给爷爷,爷爷表情却一如往常,好像那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情,无须大惊小怪。

我和萧萌对小院的感情越来越深。这里可以沐天光,浴地气,饱赏日月星辰,与碧草绿树交流,闲暇时陪伴爷爷,清洗烦恼,获得纯真,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从此再没有离开的念头。并且宝宝生下时,也取“小院”谐音,起名萧愿,以此记下爷爷几十年“小院”的岁月,记下孩子在小院的出生、成长,以及我们的小院时光,也为了实现我们内心的美好愿景。

5

这期间,承继家族医脉的愿望愈发强烈,有机会我就到爷爷跟前,向他倾吐心声。若有求诊的,只要我在家,必然过去现场学习。我向老人家汇报,我这许多年已经读了很多中医的书:《黄帝内经》《千金要方》《伤寒论》《脉经》等等,还有非经典的中医理论和医疗经验,背诵了汤头歌,记住了许多方剂。就连爷爷给我俩开出的处方,我也是对照两人的情况,一味药一味药地分析,钻研内中要领。爷爷听我一次次地表露,终于点了头。这使我异常激动,我心中希望如火!我直言不讳地向爷爷表明了观点:一个方子治一个病,所谓“秘方”不过是民间的以讹传讹,我不会相信。但就爷爷的医如华佗,秘诀肯定有的,那是爷爷,甚至丁家,几十年甚至多少代智慧的结晶。爷爷对我的理解没否定也没肯定,但看得出表情上有了信任,只是仍旧并不谈医道。闲时我到他屋里,或是陪他院里走动,他常常问我的是一些见景生情的小问题,又往往是自问自答,我再着急也无用。

有一次晚饭后,坐在院子里听蟋蟀的低吟——爷爷特别喜欢听小鸟和昆虫鸣叫——一边听着,眼睛看向了墙根下的一块石板,问我:“看见石板缝里钻出来的那棵草了吗?”那是一棵从石板底下钻出来,带着鹅黄颜色的嫩芽儿。爷爷吩咐我:“揭开石板。”我过去弯腰把石板掀开,见底下还有不少草芽,弯弯曲曲,可怜巴巴。爷爷说:“钻出来的那棵因为在边儿上,还因为它自己生长力强,石板压它不住;底下的要想出来,非得把石板掀掉不可。”然后,似有意又像无意地引我到了台阶前。台阶上面有他栽植的盆景,花花绿绿,生长茂盛。其中有三个花盆,里面只有泥土,没有花木。一个湿润,一个干硬,一个有水,他叫我用旁边的铁铲往里挖。我吭哧吭哧老半天,从每个花盆里面挖出五粒黄豆,湿润的盆里面的五粒发芽,干硬的盆里面的五粒完好,有水的盆里面的五粒腐烂。爷爷说:“种子是完全一样的。”然后认真看着我的脸,不再言语。我心想,这是不是为他宗孙萧愿准备的游戏?又有一次,在他屋里,天黑,我开了电灯。爷爷就势问我:“你知道过去点什么灯吗?”我说煤油灯。爷爷说不对,是豆油灯,煤油灯是以后的事。接着介绍起豆油灯:一个灯台,顶上一个盛油的灯碗子,一根棉絮搓成的芯子放在碗子里,点着芯子照明。一根灯芯全部烧完,才告结束。爷爷说,如果油要烧尽了,添油,否则灯灭。也有意外发生,譬如风把灯吹灭了,或是不小心把灯台碰倒了,因此要灯不至中途熄灭,就必须避免风吹,避免碰倒。爷爷像个老顽童,跟我倒腾这些小儿科,有趣又无趣,无趣又有趣。

引起我触动的是那个星期天的下午。

那个下午下雷暴雨,雷在地上滚,雨从天上倒,风狂得山摇地动,很骇人。我来到爷爷屋里陪伴他。爷爷就坐在厅间,看院子里的雨。我进屋关上了门。爷爷却说,敞开。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惊怕的感觉。我只好再敞开,拖过一把椅子挡住门扇。爷爷问我,多久没下雨了?我说不准,但知道是旱得太厉害,不用说庄稼,路边的杨树好多都干得黄了叶子。爷爷又问,这场雨好不好?我同样不好回答。当然需要雨,但风委实太大,庄稼会被刮倒,玉米、高粱、谷子,倒了就再也站不起来,影响收成。爷爷仍旧自答:“本来雨下得其时,好雨,却是狂风暴雨,便过了,过则成害。”说话间,雨点变成了冰雹,噼里啪啦,小的如栗子,大的如鸡蛋。爷爷长叹一声:“更过更过,大害大害!”到雨停风住,外面一片狼藉。我扶着爷爷到院子里慢慢走动,便见到了一件锥心的事情:丁香树下,除了落叶,还有一个被风刮下来的鸟窝,鸟窝旁边有四只鸟蛋。我不舍,童心萌发,捡起鸟蛋捧在手里,对爷爷说,用棉絮包起来,看能不能孵出雏鸟。“枉费心机。”爷爷微微摇头,“你见过母鸡孵小鸡吧?”我听说过,没亲眼见过。爷爷动了心,说母鸡孵小鸡时,趴在种蛋上面,捂得严严实实,一刻不舍得离开,食和水送到嘴底才吃才喝,也不过为了维持生命。到鸡雏孵出,母鸡身上的羽毛几乎褪尽,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为何?因为它给予孩子的不光温度,还有它的感情,它的心血!人工也能孵出小鸡,但只是给予了温度,缺少了母鸡那份真情,所以总是有中途死亡的“毛蛋”。一场暴雨引出爷爷这么多话题,这也是我记忆中爷爷说话最多的一次。

6

萧愿六岁那年,迎来了爷爷百岁寿诞。我和萧萌私下筹划,这个生日,无论如何也得庆贺一下。

爷爷从来不主张庆寿。记得八十大寿的时候,母亲做了一桌。父亲说,送子麒麟,难得伞寿,祖宗的福分,家族的荣耀。却依旧遭到了爷爷的批评,说从容即寿,无须刻意铺排,并且以流水做比:河水正常地流淌,水里鱼是鱼虾是虾,岸边草是草树是树,如若发起洪水,汹涌澎湃,必然伤及鱼虾草木;人也一样,不可在生命的运行中制造波涛,那样有害无益。但是寿至一百,总是非同寻常。我和萧萌商量,准备工作秘密进行,酒店订菜,商店买礼品,不惊动老人家一丝一毫。我电话跟父亲禀报,父亲欣然同意,说可以安排在晚上,他下午带全家过来,又再三嘱咐我事先一定保住密,免得引动起爷爷内心波濤。却未料到,就在生日前两天的晚上,爷爷主动把我和萧萌叫了过去,开门见山道:“一个蛋糕,一束鲜花,其他一切从简。”我和萧萌一下子惊呆了,他老人家是怎样觉察出来的?我俩可是小心到一丝风没透的呀!我俩只顾频频点头,答应不迭。

既然爷爷应允,筹办也就公开透明起来。特意把爷爷的三间房子收拾布置了一番,焕然一新,喜气满满。萧萌又征得爷爷同意,买了一套色彩鲜艳的新衣,爷爷穿上更显得红光满面,慈祥可亲。我和萧萌拍手,他也满脸高兴,还说了一句:“如意称心。”

晚上的寿宴就摆在爷爷三间屋的厅间。遵从爷爷的意愿,饭菜看不出铺张。当然家人是一个不缺的,父亲母亲,哥嫂,我和萧萌,一女两男三个孩子,一家人团团围坐。父亲一声“向老寿星祝福”,爷爷的两个曾孙一个曾孙女立刻向端坐正中的老寿星献上鲜花。我们一齐立起,脸上笑着,眼里湿着,深深鞠躬。爷爷吹灭蜡烛,切割蛋糕,一派欢腾,满堂生辉。

宴毕,圆月升上中天,室内室外一片明亮。爷爷依然兴奋不减,把三个孩子揽在怀里,时不时抚摩亲吻。我电话叫来了预约的摄影师,留一张四世同堂全家福。爷爷鲜花映面,两边曾孙、曾孙女簇拥,后面是父母双亲,两边是哥嫂及我和萧萌。相机将欢乐祥和定格为永恒。

一切完满,我怕爷爷劳累,到他跟前,征求他的意见,是继续喝茶叙话,还是卧室休息?爷爷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用一只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声音轻微,却是扎扎实实地在我耳旁说出了一个字:悟。而后无言。

我侧脸看爷爷,老人家已经面溢微笑,安详地长睡了。

(王良瑛,作家,现居山东济南)

责任编辑: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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