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勒香梨

2023-04-08 13:13张锐强
万松浦 2023年6期

上班族都盼望周末,王琰却不。几乎每个周末对他而言都是考验:周末必须回家吃饭。这可不是简单的小团圆,而是惯常的鸿门宴。母亲时不时会拿出一张或者几张大龄女子的照片,名为推荐,实为逼婚。

但也难怪。毕竟眼看他就要三十四岁。这个年纪还不肯谈婚论嫁,整天跟大云寺的几个和尚混在一起,为人父母,谁能淡定?真是困难户倒也罢了,985高校博士,香港上市公司技术总监,有房有车。标的越亮眼,越要赶紧卖个好价钱,最大限度地降低折旧损失。

不想回家,只能拖拉。抵达门前,已近九点。他刚把钥匙插进去,母亲姚红梅已从沙发上弹起,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开门。她动作急切,王琰来不及拔出钥匙,只得暂时丢手。进得门来,跟父母简单打声招呼,放下背包洗洗手,转身上桌时又抄起手机。无论抖音还是微信,其实都没什么新鲜信息,但这是习惯,本能动作,类似条件反射。

父亲王木森有些饿,夹起一块红烧排骨便啃将起来。动作照例如同嗓门一样豪放,声音能钻透电视里的戏曲旋律。姚红梅有些恼怒地盯了丈夫一眼,转眼再看看儿子,但王琰丝毫不以为意。他还沉浸在手机里。周遭的一切似有若无,他似看非看,似听非听,但还是敏锐地感觉到,父亲正在对付的是软骨——他细想起来会有心理不适的东西。催化剂是课文《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当鲁达非要再切一包细细的寸金软骨时,恶霸郑屠终于爆发。那时读到这里,王琰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欣然会意,仿佛自己真成了英雄的联盟。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东西。爸爸越喜欢,他就越讨厌。

姚红梅给儿子倒了一杯红酒。她跟丈夫照例喝黄酒。六个菜,量不大,但精致,装在景德镇烧制的盘碗里面,菜色辉映着碗盘边缘水灵灵的花鸟虫鱼,颇有仪式感。当妈的确实费了心思。那套碗盘一共十二只,对应着十二节气,图案色彩各不相同。哪个菜装哪只盘子,色彩搭配她都有考虑,就像招待初次上门的准儿媳。尽管明天儿子肯不肯去相亲,还不一定。

可母亲越精心,儿子便越警惕。王琰对杯中物并无兴趣。不是喝不喝、喝多少或者喝什么的问题,而是跟谁喝的问题。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迅速干掉了一杯。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得借助酒精,调动拒绝的勇气。母亲还好说,父亲可不好对付。尽管他不大开口。

姚红梅自以为得计,但没想到刚递出照片资料,便遭到清脆的拒绝。王琰道,真不巧,明天有课。我得去讲课。王木森眼睛一瞪,姚红梅赶紧道,儿子,你又没有出家,不是和尚,干吗非得去大云寺搅和?这姑娘条件很好,才二十九岁,模样漂亮,身材出挑,工作与家世都不错,在……

王琰道,我跟师父们约好了的,不好爽约。

上课上课,你上这课,是能当吃,还是能当喝?王木森终于按捺不住,几乎要像郑屠那样拍案而起。

王木森的嗓门比啃骨头的动静还要洪亮。王琰沮丧地发觉,尽管已经喝掉两杯红酒,但脸上的酡红依旧不能内化为心底的勇气。他不敢正面反驳,只是嘟囔道,爸,你别那么大的火气行不行?你小点儿声嘛。

姚红梅也瞪了丈夫一眼。王木森压住脾气道,且不说孝不孝,为你自己考虑,也得赶紧成家吧?要不老了怎么办?话不长,但语音渐次升高,呈明显的等差序列。

你早点成家生个儿子,我们还能帮着带一带。再拖下去,等孙子出世,我们就是想帮着带,也带不动了呀。姚红梅竭力柔化了声音,但焦虑依旧力透纸背。

王琰嘟囔道,即便现在有孩子,我也不麻烦你们带。我请保姆。你们享受生活就好。

王木森把筷子朝桌上一拍,盘碗叮当震起,你有什么权力,剥夺我们带孙子的乐趣?

晨风清爽,扑面而来,柔柳微微飘荡。王琰将车窗玻璃完全放下,左手搁在窗口,如释重负。事实上,自从离开家门,他便有脱离敌占区进入解放区的感觉。等驶离市区,沿着新修的长堤开向湖心深处,大云寺的高塔遥遥可见,轻松便如同晨风般将他环绕。若对佛教略有了解,仅从名称便会明白这座寺庙来头不小,必然与《大云经》密切相关。一千多年前,法明和尚组织翻译《大云经》时,很识相地编造了女身当国王的内容,为武则天造势,于是这部经被郑重其事地颁行天下,各地纷纷奉敕兴建大云寺。作为大唐的財赋重镇,此地自然更加积极。这本是此地最为古老的寺庙,可惜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被毁,只留下几座残塔,而今刚刚复建。当然,规模无法比肩当年。

停车场上有大红的宣传栏,停着丰田和凌志各一辆,是负责本寺的两位法师的座驾。王琰将车挨着凌志停好,下车朝山门而去。还没转过高耸的牌坊,便听见了慧海的声音。他一定又在用手机录制抖音视频。王琰转过去一看,果不其然。慧海满面微笑,手舞足蹈,让人想起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王琰熟门熟路,经过时并不打扰,只向他双手合十,微微点头。

大云寺虽然最为古老,但毕竟刚刚复建。本地最有影响、香火最旺的,还是双林寺。那里的住持明道老和尚以省政协常委、市政协副主席的身份兼任佛教协会会长,联系全市五区九县将近百座寺庙。这个数目的确有点儿大,却是渊源有自:南朝四百八十寺嘛。严格而言,大云寺虽是合法的宗教活动场所,但还不算正规的寺庙,类似双林寺的“子公司”,住持、方丈、监院这些该有的名目都未配备。了因受命前来暂时负责,慧海算是他的副手。

王琰最先认识的是慧海,得益于高中同学刘汝成的介绍。刘汝成跟慧海是北京大学的校友,当然专业不同。慧海是天体物理与心理学双学士、哲学硕士。不过他们不是在大云寺认识的,而是在佛山那座著名的大佛前面。

那段时间,王琰夜里老是做梦,情节各不相同,但总有个关键细节,那就是他忘了穿裤子,下身赤裸。有时还能临时找到东西遮羞,比方上衣较长,或者旁边有床单。但更多的时候则是空无凭借,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等他意识到这点,只能惊醒。刘汝成道,这个简单,我找个高僧给你解梦。王琰道,别扯了吧。周公解梦那一套好像是道士的把戏,和尚不玩的。刘汝成道,你不明白。法师虽是高僧,但还有心理学的专业背景。更何况佛教刚刚传人中原时,咒术和预言能力便是引起帝王关注的重要手段。后赵石勒对佛图澄的青睐,前秦苻坚对释道安的重视,后凉吕光对鸠摩罗什的庇护,你以为真是对佛教的笃信?

说的就是慧海。慧海静静地听王琰描述完毕,问了几个问题,然后道,这说明你心里埋藏着很强烈的耻辱感。有件事情,师父现在还不知道是啥,一直压在你的心头。要是师父没猜错,应当跟婚恋有关。

王琰大惊,仿佛再度被当众剥得精光。被不熟悉也不信任的人看穿,不可能是如沐春风的感觉,只能相反。因而他对慧海以师父自居越发敏感。但刘汝成却不以为然。他对不过长他六七岁的慧海总是毕恭毕敬,随时合十顶礼,还掏出自己的手机,让王琰帮他拍合影。慧海道,还是用我的吧。王琰接过慧海的手机一看,比自己的都好,不觉随口道,好高级呀。慧海道,算不上吧?若有平常心,完全可以视为中学生的玩具。

那段时间佛教界的负面新闻不断,这事儿更加剧了王琰的戒心。刘汝成闻听,很严肃地提醒老同学,不要小看慧海。说他虽还年轻,却无比通透,绝对是得道高僧。在刘汝成的提示、怂恿乃至逼迫下,王琰加了慧海的微信,但并不与之互动,直到那天看见慧海发出的那条很有生活气息的朋友圈。

王琰盯着那条朋友圈,犹豫片刻留言道,想不到师父也食人间烟火呀。结果慧海竟然秒回:哪里的朋友?师父已经想不起你的样子了。为了弘法,师父加了太多的好友。后面带着个捂脸的表情包。

这个表情包让王琰心里一动。于是,便开了小窗,语音自我介绍。慧海笑道,想起来了。你当时对我不大感冒。王琰闻听一愣。虽是实情,但他自信掩饰得很严实。從小到大,隐藏真实想法,或日不随便流露真实想法,都是他第一擅长的绝技。于是他支吾道,没有吧?我哪里敢。后半句是真心话。他很少公开表达反对意见。他没有那个胆气。虽然早已成人,但父亲王木森泰山压顶的感觉,依旧盘旋未去。

慧海回复了一个咧嘴笑喷的表情包:你不是对师父的新款手机耿耿于怀嘛。王琰心内再无排斥,只有信服,双手飞快地点动屏幕,打出一行字:师父太洋派了吧?一瓶一钵,才是真正的高僧风范吧?打好后刚要点击发送,想想却又没有,直到字斟句酌地修改成这样:师父好生洋派。在我的印象中,一瓶一钵,方为高僧风范。

慧海回复道,天主教对修女的基本要求有三条,第一条也是贫穷,可那都是时代产物啊。当年社会普遍贫穷,僧人接受供奉,不能也不必占有太多物质。而今是什么社会形态?师父弘法不让用手机,跟当年用马刀弓箭对付洋枪洋炮,有区别吗?

这话让王琰心里一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佛教和僧人的概念的确失之固化。慧海诙谐幽默,让他想起文学史上的名僧。这样的人,不是威严的塑像或者道德楷模,而是活生生的人,颇为可亲。慧海也从不试图将他往佛教的船上拉,拿王琰的玩笑话说,就是从不试图渡他。相反,他对王琰强调最多的是儒家和道家的经典。他说,国人最缺乏的当然是科学素养、科学思维,但你不一样。你科学素养很高,就要补补传统文化,否则即便剃度出家,只怕也是半瓶子醋,难免流入神道迷信。在我看来,那不是正觉。

借助慧海这条管道,王琰结识了一批年轻法师,学历都很高,其中不乏学霸。没有谁是因为生活所迫而遁入空门的,个个充满活力,禅修期间静若处子,有板有眼;禅修之外热情大方,不像传说中的老僧枯寂威严。慧海视之为生活禅。拿俗话说,就是深入群众,跟信徒打成一片。先让人可亲,然后再谈可敬可师的事儿。

王琰来大云寺是受邀给法师信众上计算机课。周围信徒不少,参差不齐。除了讲授佛法,也有传统文化课程,比如儒家经典、书法和古琴。计算机这样的现代科学门类,找到合适的老师也可以随时开课。当然,以佛经为主。这就是大云寺跟其余寺庙的区别。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双林寺明道老和尚开辟的特区,或日试验田。上完课,大家一起吃斋饭。相较家里的菜肴,大锅做出来的斋饭自然不可能精致,不近荤腥又要保证营养,必然会有大量的豆类与油炸素食。中篇小说◎库尔勒香梨不过王琰丝毫不觉得违和,比在家吃饭感觉更加舒服。因为食不语,绝对没人高声大嗓地说话。

大家依次坐好,义工们鱼贯而入,依次分装饭菜。他们动作太快,王琰来不及阻止,一大勺米饭已经落入碗中,有点超越食量。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吃得一粒不剩,此为惜福。饭毕起身,跟着了因与慧海到他们的寮房聊天。进了门,慧海便眉开眼笑,活力四射,大谈特谈复兴计划。

了因年纪大些,没受过高等教育,比起慧海就有点刻板,或曰规矩。当慧海眉开眼笑地说起史总对捐资很有兴趣时,他突然打开微信,点开一个头像道,是这个人吧?你怎么认识的?

慧海一愣,徐徐笑道,这话说的,就像王总,认识他们,不都是自然而然,随缘而缘嘛,没想到师兄也认识。

慧海此前从未称呼王琰为“王总”过。尽管作为公司的技术总监,那个称呼并不僭越。今天用在这里,自然有些缘故。王琰内心隐隐有些不安。他感觉到了了因的敌意,至少是不信任。虽然不是针对他的——他是标准的局外人,但依旧有被针刺的不适。大云寺下一步肯定需要明确一个负责人,无论以住持、方丈还是监院的名义。了因与慧海之间,从他的小人之心考虑,应该是有竞争的。

了因自我解嘲般地笑道,世界很小,缘分未了。慧海道,所以我一直说,要想重光祖庭,繁荣香火,必须利用现代科技手段。我在微博、微信和抖音上有那么多粉丝,他们都是有效受众,从粉丝到信徒的转化率应该不低。了因道,怎么转化?网络都是虚拟世界。慧海道,这个王总有办法。可以建立一个网络系统,开发出手机APP,就叫佛陀在线或者菩萨在线。

王琰一个愣怔后道,智能寺庙。

慧海会心一笑,阿弥陀佛。

了因本能地微微摇头。就在他的手机屏幕关闭之前的那个瞬间,王琰看见了史总的头像,竟然是他的故人,他不愿意再见的史顺泽。

这世界还真是小。

傍晚的阳光从窗户切入,将姑娘的身体斜着劈开。她如同飘浮在光线中,显得既虚幻又缺乏稳定。王琰假装低头喝咖啡,脑子里不断构思说辞。

看过照片他就知道,不可能有感觉。这世上只有那张熟悉的脸,能勾起回忆的那张,会让他产生亲切感与牵手的愿望。除此之外,只怕仙女降临都难。虽则如此,面还是要见,礼节也得有。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王琰道,真对不起,昨天我到大云寺讲课。这是早就说好的,不好更改。

去大云寺讲课?你信佛吗?没有出家的打算吧?

怎么会呢。我跟那里的师父是朋友。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带你去吃斋饭。免费。

那去讲什么课?不是佛经吧?

这个我还不够格。我讲大数据和云计算。

和尚还学这些?

姑娘的表情有些诧异。这个诧异让王琰放松了许多,随即侃侃而谈,他们不仅学这些,还打算建个叫菩萨在线或者佛陀在线的智能寺庙系统,开发手机APP。以后信众未必要去寺庙敬香礼佛,手机上就可以做到。打开系统,你最喜欢敬拜或者求过的佛菩萨便会自动弹出,下面带有相关的经典教义。所有接入系统的寺庙,你可以随意选择,喜欢哪家进哪家,功德捐献也好,敬香礼佛也罢,都可以。可以显示你所有的行动轨迹,哪年哪月去了哪座寺庙,拜了哪位佛菩萨。还可以玩带有学习功能的小游戏。

啊?

适应年轻人的手机时代嘛。寺庙方面也可以建立信众的大数据。这样哪个佛菩萨最受欢迎,哪座寺庙香火最盛,哪位法师最有亲和力,一键解决。等你现场接入系统,屏幕上立刻会根据你的情况信息,推送相应的界面。

哦。姑娘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手机,但没有抄起来点开屏幕。王琰心中暗笑。果然不出所料。这样正好。他顺势抄起手机,手指飞快地点动。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耳畔只有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以及不时响起的邻座发出的声音。王琰的手、眼虽在手机上,却能敏锐地感觉到咖啡的温度。一点点地凉下来。凉下来。

匆匆结束,两个人都没有交换联系方式的表示。王琰没有回家,给姚红梅语音留言,借口明天要早早上班,直接开车回了自己的出租屋。进了屋便埋头案前,抄写《心经》。练习书法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是他的减压或者娱乐方式。在计算机专业博士的眼中,再有趣的游戏也会还原为逻辑程序与数据代码,就像医生的眼会本能地透视朋友的身体结构,很难谈得上乐趣。

王琰曾经热切地盼望过爱情。确切地说,是婚姻。只有迅速结婚,才能顺理成章地脱离父母。这个家给了他一切必需的物质条件,却未能给他温暖与安全感。因为父亲经常殴打母亲。童年时期的夜晚,父亲的巴掌声与呵斥声,母亲的撕扯与哭泣,不时将他和妹妹从梦中惊醒。时至今日,高声大嗓无论是否针对他,都会让他心惊。

父母双方都在儿女跟前数落对方的不是,每个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本来应当成为子女榜样的父母,形象双双崩塌。对于父亲,他只有畏惧,从无尊敬,更谈不上亲近,早年还有愤恨;即便对于弱势一方的母亲,他也只有可怜同情,而没有贴心贴肺的爱。初中时他劝母亲离婚,母亲竟然不肯,这让他无法理解。在他的印象中,母亲那时根本不像父亲的发妻,甚至不如郑屠跟前的金翠莲。郑屠未必殴打,金翠莲则会想法逃走。

在女儿跟前,王木森还有个父亲的样子。他蹲在门前跟人下棋时,女儿经常会爬上他的后背玩耍。那时王木森会将右手后转托住女儿,左手啪的一声砸下棋子的同时,右手手掌使劲一挑,将她轻轻抛起,如此再三。这情形令王琰无比羡慕。妹妹咯咯的笑声对他有强烈的诱惑,因而有一天如法炮制,希望李代桃僵。当父亲嘻嘻笑着将他托住时,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就此停下,以便父亲背上强大迷人而又温暖的气息能够永恒。但是很遗憾,不过电光石火的瞬间,王木森便意识到不对,因而抛起他后并未接住,反将胳膊一丢,身子一扭,转身对已经跌落于地的儿子喝道,还不赶紧滚回去写作业!

王木森当时蹲着,海拔不高,势能很小,因而摔落于地的王琰身体一点都不疼,但心里疼。很疼,也很冷,就像隆冬时节,被钝刀扎了一下。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试图亲近父亲,从此再未有过。

王琰用的是瘦金笔法。这个平常习惯于隐藏想法、不大说话的人,最喜欢两种字体,除了柳体,就是瘦金。他喜欢这种锋芒四出如刀似剑的感觉。跟慧海真正热络起来,这也是个促动。那天他在朋友圈晒了刚写的《心经》,没想到慧海秒赞,并且留言道,写得不错。有时间,可以来给我们讲个课啊。后面带着三个大拇指的表情包。王琰很高兴,但也不免惶恐,习书而已,哪敢讲课。慧海道,未必讲书法嘛。王琰发了个坏笑的表情包道,佛法我更不敢讲。慧海回了个敲头的表情包,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计算机,计算机,计算机!

王琰不再纠缠于朋友圈的留言,开小窗道,师父那里还学计算机?

不仅计算机,书法、茶艺、古琴,只要有合适的老师,都可以开课。面对僧众,也面对信徒、居士、义工。这年月,科技日新月异,学习总是必要的。

那也不敢。师父知道我口才不行。

所以才请你讲课嘛。这也是修行。明白吧?

王琰随即去开了计算机课。每周一次。当然,作为义工,只能享受免费的斋饭,报酬是没有的。因此缘故,他跟寺里的师父们日渐熟悉,对慧海也越发了解。周末期间,慧海的饭局很多。一桌两制。他吃素的,不沾酒。他在酒桌上很是活跃,妙语连珠,经常给人意想不到的启迪。不过场合一多,也难免遭遇质疑,那天就碰到一个,暗示他是花和尚。饭局的主人有点着急,赶紧灭火,但慧海并未发作,轻言慢语地对道,不要紧不要紧。这是弘法说佛的好机缘。出家众都是为了修行,修道成佛,但方式不同。借用现代语汇,叫路径选择。有人相信通过不断念佛即可往生净土,这是净土宗,因为简单,所以信众很多。有人相信通过个人苦行才能得道,这是苦行僧,现在已经很少。师父修的是禅宗,讲究体悟成佛。渐悟也好,顿悟也罢,悟到便能得道,时间、地点都不重要,要不怎么会有佛挡杀佛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法?不幸的是,世人对和尚的印象都是苦行僧。青灯古佛,不苟言笑,不近人情。这是误解。拘泥于此,不是我执,便是我慢。你翻翻史书,詩僧、画僧、琴僧、药僧、疯癫僧,各种各样的形态都有。人们往往强调空,强调出世,四大皆空嘛。这当然不能说错,但不能绝对。现代社会高速发展,人工智能、生物克隆,竭力追赶都未必能赶上,怎么还能强调出世?师父出家,但并不出世,否则肯定不能弘法。至于修行,主要是内视,随时都可以修行,随时也都是修行。比方现在,陪着你们吃香喝辣,对师父而言便是修行的一种。师父毕竟只是修行人,而不是佛。

那人笑道,什么意思?你也想吃香喝辣?我就说嘛,谁不知道肉好吃!

慧海淡定地笑道,你莫要小看师父嘛。慢说饲料喂养起来的动物尸体,就是散养甚至野生的,对师父而言,也只有慈悲心,而无诱惑感。我说的是修行,是指要忍受你们暗地里的鄙视与明面上的嘲讽。

慧海轻言慢语,却锋芒四出,充满柳体瘦金的感觉。那人悻悻作罢,王琰却如听纶音。最人心的还是慧海最后的强调,诸位心目的出家人,可能是现在的年轻人。他们看似在你家中,其实活在手机里面,早已出家。争取他们体悟正觉,是今天佛门应当努力的方向。这是大慈悲。

看来刘汝成的评价没错,慧海还真是通透。想起刘汝成行礼如仪、毕恭毕敬的神态,王琰突然有了点儿五体投地敬拜的冲动,不再在意曾经被他看穿。但是很奇怪,他想要敬拜的对象形象模糊,不能确定就是慧海本人。

王琰曾经认认真真地谈过一场恋爱。对方是他读博士期间认识的,艺术史专业硕士在读,不过不是同一所学校,名叫叶紫。他们相遇于一次临时的饭局。严格意义上说,那不是他们的初见,而是重逢。只不过此前的偶遇虽然浪漫,却算不得真正认识。如果不是史顺泽临时拉他去充当电灯泡,他跟叶紫大概率会错过,像高速公路上的两辆车,只有擦肩而过的缘分。史顺泽本来算是他的师兄,高两级,复读两年后成了同学。从初三到高三,同学四年,关系很铁。借用同学们的调侃,是同裤子连裆。他从同城另一所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家,就地做开了买卖。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手伸得很长,打算追求王琰的一个师妹,因而组了这个局。

那时史顺泽刚刚赚了点儿钱,一身名牌,西服的品牌标志都不肯剪下,最先抵达的王琰看后不觉心里暗笑:都是童年的穷日子祸害的。身体再富足,心理还是贫穷。那种心理贫穷可谓绝症,无药可救。他们几个聊了一会儿,史顺泽的目标抵达,就是王琰的师妹,不过却是独自一人。她的同伴有事耽搁,未能如期会合,只能迟到。这当然无所谓,反正她本来就是配角儿。

史顺泽意志坚定,目标明确,更兼主场作战,立即频频放电,简直给人张牙舞爪的感觉。师妹其实挺受用,但只是矜持地淡笑,基本不接招。她的确很漂亮,皮肤白皙得如同瓷器,带着温润的光泽,身材也恰到好处。在夜晚的灯光之下,长时间的近距离观察,让王琰对她有了全新的认识。毕竟此前不过点头之交,总是匆匆一面。

正在此时,师妹的同伴抵达。此人就像冷冻机,或者刹车,让热烈的气氛瞬间冷静。史顺泽与王琰的注意力同时投射到了她的身上。说来也怪,她的样貌并不更好,跟原定主角儿不过半斤八两之间。但天知道史顺泽是怎么回事,竟肯临阵调转目标转移火力。而王琰也确认,一年前在风景区的雨夜对自己曾有一伞之恩的人,的确是她。

风景区离学校不远不近,但面积很大。王琰抵达时已经下午,当天不可能返回,只能住下。山明水秀处必有佛影,此地便有北宋时期开凿的著名石窟。研究者最为津津乐道的,是那幾位汉人形象的罗汉额头上清晰的血管,以及脑后明显凸起的枕骨。国内的佛教造像虽然不可胜数,但如此生动入微的细节却极其罕见。作为佛教中国化的重要节点,这自然会被人反复提及。

王琰是独行。他刚刚失去朦胧的初恋。天气跟心情同样阴沉,晚上独自一人徜徉于山崖间,空气几乎可以攥一把便拧出水来。四五个人超越他继续向前,红男绿女,有说有笑,而更多的人是在回返。王琰靠在石窟前面的栏杆上,背对着那尊血管与枕骨清晰的罗汉像,看着前面的茫茫山崖。大江一脉,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令他向往。他很想走到每一盏灯光跟前,仔细端详它们背后的生活,是否个个幸福美满,就像少年时期的经历。

王琰的家也在长江边上。虽是支流,但水量很大。门前巨大的围堰与江水相通。那年的某个傍晚,父母再度爆发争吵,他明白这道二元二次方程不可解,便像往常那样抓起一只矮凳,出门到围堰旁边读《神雕侠侣》。

精彩的故事让王琰忘掉一切。正值雨季,他那里虽然只是阴天,但上游必定有雨,而且是暴雨。因为围堰的水位不断上涨。水漫过他穿着凉鞋的脚,温度敦促他向后挪挪矮凳,然后继续。如此再三,直到天黑,字迹完全无法辨认。

王琰呆坐于黑暗中,一动不动。前方左侧是刘汝成的家。那里已经点起灯,明亮是巨大的吸引。而背后他的家里,依旧漆黑一片。他不想回去。黑暗中,水再度漫过脚面,他也懒得挪动。他眼睛微闭,仿佛已变成武林高手,正在痛打父亲。是的,他很想揍父亲一顿,不能打死也不能打伤,但必须打疼。他不能原谅对女人动手的男人,更何况那女人还是他的生母。

此时没有《神雕侠侣》,只有阴雨。开始细如麻丝,淅淅沥沥地落在身上,但王琰一动不动。前面那群人回转身来,打着伞超越而去。他们共有五人,两男三女,三把伞。前面两把伞下都是一男一女,最后一把伞下是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经过王琰时,她脚步略一停顿,走出几步又停下,转身对他道,先生,下雨了……

王琰侧身点了点头,但黑暗中姑娘并没有看到,因而接着问道,您不回去吗?您没事儿吧?

王琰道,谢谢您。我没事儿。

天黑了,再美的风景也看不见了。又下了雨,回去吧。

王琰答应一声,起身也朝回走。姑娘自然而然地用伞罩住他道,您个儿高,还是您来吧。

那是把工艺大于实用的油纸伞,但桐油味儿难掩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夜光模糊,她面容不甚清晰,但轮廓算得上美丽。那个瞬间,王琰本能地想起了许仙与白娘子,而姑娘的同伴看来也是心有灵犀,起哄道,浪漫啊,《新白娘子传奇》嘛!随即哼起那段熟悉的歌曲。

姑娘故作羞恼地朝前面喊道,滚!

王琰虽然不大说话,此时也必须开口以化解尴尬,便问她的来路,结果竟是邻校的学生。她的同伴接着起哄,她还没有男朋友哦,留个联系方式嘛。本来王琰还真有索取联系方式的打算,用于事后感谢,但他们这么一闹,反将他的勇气打消。此后一路无话。沉默中,王琰并没有多少浪漫的感觉,更强烈的还是尴尬与负担。他自己当然无所谓,负担与尴尬都是主动投射到姑娘身上再反射回来的。所幸耳边还有她手机播放的音乐回旋着,是陈慧琳的《记事本》:

翻开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写着许多事,都是关于你。

你讨厌被冷落,习惯被守候,寂寞才找我。

我看见自己写下的心情,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后头。

等你等太久,想你淚会流,而幸福快乐是什么。

爱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累了。

日记本里页页执着。记载着你的好,像上瘾的毒药。它反复骗着我。

爱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累了。

矛盾的心里总是强求。劝自己要放手,闭上眼让你走,烧掉日记重新来过……

音乐将王琰解放,然后牢牢地攫取。他再也体会不到尴尬或者浪漫,只有无尽的孤独、淡淡的哀伤。当播放到张惠妹的《听海》时,正巧抵达他住的旅馆。他道谢一声跑到廊下,然后回头目送他们离开。最后的瞬间,水滴断续溅落,街灯的光芒似乎带着太阳黑子的感觉,但他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姑娘脖子右侧的那颗黑痣。

这人就是叶紫。来自新疆库尔勒,当然是汉族人。她刚一进门,王琰便感觉似曾相识,但没敢说。用这种说辞搭讪,那不是找死嘛。因而只能偷偷观察,暗暗回忆。毕竟那个雨夜光线模糊,他又是心不在焉。时间一长,席间的气氛渐趋尴尬。即便为了师妹,他也有责任出面解围。于是,他打断史顺泽的表演,伸手戳戳他胸前应该剪去的品牌标志,一字一顿地说,史总,你的衣服脏了吧。

称呼史总,不是讽刺也是调侃。但史顺泽并不恼怒,他咧嘴大笑道,今天刚买的。古人讲究沐浴净身,以示虔敬。我不仅沐浴净身,还特意买了这件阿玛尼。叶紫撇了撇嘴,没有标志,我们就认不出阿玛尼?我看你不是学印刷的,像是学表演的呀。

叶紫一扭头,王琰清楚地看到了她脖子右侧的那颗黑痣。这个标记彻底激活了他的记忆与胆气,立即道,你喜欢《记事本》和《听海》,对吗?叶紫惊讶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王琰向她一拱手道,我欠你一个感谢。谢谢你的一伞之恩。叶紫调皮地翻翻眼白,笑道,果然是你!怪不得眼熟!

两位配角自然而然地成了主角儿,也将席间的尴尬顺利化解。有此前缘,牵手自是顺水推舟。次年,叶紫毕业前的情人节,王琰本来跟导师在外地出差,因故得以提前一天归来。他没有告诉叶紫,反倒发出一个五十二块钱的红包表示歉意,希望给她个惊喜。叶紫说,不要紧,我反正得准备论文。王琰道,你怎么过节呢?叶紫道,什么节不节的。只要有情,天天都是情人节。我哪儿也不去,就泡图书馆啃论文。

王琰下了火车便直奔出租屋。来到门前,刚掏出钥匙,便觉得里面动静不对。有人交谈,且相谈甚欢。

男声让王琰本能地支起耳朵。是叶紫的导师,那个年轻的海归,高大而且帅气。王琰跟他认识,他和叶紫请王琰吃过饭,但最终是王琰偷偷买了单。在他跟前,王琰一直有种泰山压顶的感觉,很不舒服。

犹豫片刻,王琰还是打开了门。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如此突然,让本来正就着昏暗烛光觥筹交错的他们,错愕得无力起身。

王琰,你怎么回来了?你吃饭没有?叶紫有些语无伦次。

是啊,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王琰,你别误会。我们就是吃个饭……在外面吃,容易引起误解……导师试图帮腔,但语调也显得昏暗浑浊。

呵呵,误解。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误解。我只是回来取衣物。你们继续。

王琰打开灯,顺手抄起几样衣物用品,便匆匆离去。离开之前,他甚至没有忘记关闭电灯。叶紫在他身后喊了几声,他当然没有理睬。后来,叶紫到图书馆门前堵他,说他们是清白的,就是吃顿饭。导师独自一人在此任教,非要来,她实在无力拒绝。王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一行瘦金体般的字:清白的情人节烛光晚餐?

叶紫啪地扇了王琰一个巴掌。王琰一动没动。他甚至希望叶紫能再扇一巴掌,或者扇得再狠些。这样自己决然离开,可以不带丝毫的愧疚,反倒会产生道德上的优越感与心理优势,算是酬报当年的一伞之恩。

计算机课程的听众来源庞杂。除大云寺的四五个和尚之外,还有义工、信徒,也有仅仅被神秘感驱使来的看客。总体而言,年轻人很少。慧海是真有兴趣,不时做笔记,会心点头。了因看来是听不进去,但也没有离席,只是在凳子上盘起腿来,闭着眼睛,打坐一般。

是的,硬着头皮听王琰的计算机课,对了因而言就相当于一种修行。那么此前与叶紫的交往,也是一种修行?真正打动王琰,让他彻底爱上或者恋上叶紫的,并非雨夜的一伞之恩,而是她后来的那番话。你可别多想,你那时的样子呆头呆脑的,一点儿都不可爱。我之所以劝你回去,可没看上你,只是不希望你跳崖。据说那里每年都有人跳崖。

那个小景点就叫舍身崖,传说有高僧在此舍身得道。王琰闻听此言,顿时有莫名的感动。他仿佛闻到了童年的味道,听到了故乡的声音。就像河冰坼裂,布谷鸣叫,秋叶忧伤地从枝头凋落,叠加在陈年落叶上,沙沙啦啦地响。在遥远的省城,他竟然成功地穿越时空,片刻之间回到故乡与童年,回到在水位不断升高的围堰旁边读《神雕侠侣》的岁月。印象中,这是此生体验到的最真切的关爱。父母、亲朋、师友当然肯定都曾给予过,但他们是有责任或者义务的,叶紫可没有。法律术语叫无因管理。不仅如此,父母给予的关爱再多,也不够他们彼此殴斗怒骂的抵消。制造一样再简单的器具,也比将它毁掉困难很多,情感尤其如此。说句会令父母伤心的话,他内心的真实感受是,已经找不到任何关爱曾经流过的痕迹。

没有。完全没有。

王琰比叶紫高出一头,但在情感世界中却处于从属地位,凡事都是她拿主意。倒不是说她多有主见,或者他们的生活有多少事情需要决断,主要是王琰百依百顺。叶紫不像师妹,倒像个老师,甚至母亲。这不是夸张,在王琰的微信通信录上,叶紫不叫老婆,而叫小妈妈。当时二人刚刚亲热完毕,激情如同退潮的海浪,且战且退却又倚门回首,躯体似乎还在写满婉约词的印花信笺上随着海浪漂浮。王琰情动于衷,喃喃倾诉,但叶紫却不肯领情。她脑袋朝后一缩,以便拉开审视的距离,你少来啊。我需要的是个可以倚靠的宽大肩膀,堂堂正正的男朋友,可不想要个大儿子!王琰道,你专业没学好嘛。历史上是有口语中称呼老婆为妈妈的时代的。《三言》里面就有!说完又伸出舌头,舔舔叶紫。叶紫一阵酥痒,咯咯笑道,流氓!王琰坏笑道,库尔勒香梨,库尔勒香梨!

王琰对那个导师早已暗怀警惕。他在波士顿留学多年,言行温文尔雅,相貌也不乏英气,浑身中年人特有的魅力,是他根本无法比肩的段位,简直无懈可击。而最让人恼怒的,就是潜在的对手无可挑剔。想不到,摊牌来得这样迅猛,这样突然。他像关灯~样彻底切断跟叶紫的联系,重新回到先前的生活。学业之余,不言不语或日恶狠狠地操练柳公权,操练瘦金体。

慢说大云寺尚未完全步入正轨,即便已经规范,单靠一个寺庙也无法支持这个拟议中的系统。或者说,这个系统完全没有必要。慧海的目光当然不仅仅局限于大云寺,甚至本市的近百座庙宇。他有更广阔的思路。无论全省还是全国,理论上都是一码事儿,并不增加多少难度。但前提是取得市里的支持,先在本市推广。因而他带着王琰去见市佛协会会长、双林寺住持明道老和尚。

王琰建议自己开车,但慧海摇摇头道,还是开我的吧。王琰道,师父也有差别心吗?嫌我的车档次不够?慧海哈哈一笑道,给你省点儿油不好吗?我这车与油都有人供养,上市公司的老总呢。王琰道,我来开车,不也相当于供养了师父一回吗?慧海双手在方向盘上拍了一拍,然后紧紧握住,就像抓住久别重逢的故人,你不知道,我喜欢开车。一苇渡江,这就是师父的苇啊。

王琰闻听心里一动。当下不再说话,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漫无目的地看着景物唰唰地掠过,直到抵达双林寺,进入明道老和尚的寮房。

这个系统需要软件、硬件两部分。硬件部分需要几台服务器、传输设备以及大量的摄像头,得有实际的资金投入,不是王琰操心的事情。他只要把软件系统搭好就成。对他而言,就是一组程序,或曰软件包。写起来虽然不能说不费劲,但毕竟此前已有经验,他曾经给史顺泽的公司做过一个类似的系统。

那次离奇的饭局之后,史顺泽联系过叶紫两回,都被拒绝。叶紫对史顺泽的西服标志印象极其深刻,更兼还有闺蜜的关系在内。后来王琰进入二人世界,与史顺泽联系减少,关系自然有所疏远。跟叶紫分手后,他给史顺泽打了个电话,先叙旧痛饮,再抱头痛哭。史顺泽道,我早就跟你说过,她靠不住,根本不适合你。这话他的确说过,但目的彼此心照不宣。王琰道,顺泽,对不起……估计只有你能镇得住她。史顺泽道,什么呀,我对她本来也没多大兴趣。你也忘了吧。中华儿女千千万,这个不行换一换!

此后,史顺泽决定回老家耕作事业。王琰毕业后在北京、深圳混过两年,不甚如意,也回了老家,顺手为史顺泽的印刷厂建成一套标准化的工作流程,大大降低了次品率。因为印刷机一旦开动便二十四小时不停,人员两班倒,每班十二小时。夜晚那一班的工人难免会打瞌睡,导致次品甚至设备损坏。这套系统可以根据数据分析,统计每个工人的工作特点,接班进入系统时便予以提醒,接近特定时段时还能自动预警。

科技不只是生产力,更是实实在在的效益。史顺泽尝到甜头,力邀王琰加盟。承诺工资奖金之外,再给他百分之五的股份。此后王琰离职,进入一家香港上市公司,工作比较忙。史顺泽的企业走上正轨,那套系统运行稳定,需要劳动王琰的时候越来越少。次年年底,企业开过热闹的年会,在分红的当天召开股东会议,史顺泽告诉大家要扩大生产,投资一个亿更新设备。世界上最好的印刷设备产自德国。他决定买德国货,再建个大厂,开发高附加值产品,比如会展宣传海报、高级食品的包装材料等。那时市里的党报、晚报和画报是主要客户,虽然产值不低,但毕竟传统而且低端,附加值低,数量也在急剧萎缩,不转型确实不行。

只要股东大会通过决议,这种投资每位股东都要按比例认缴,王琰该出五百万。他剛刚毕业不久,自然拿不出来。如果举全家之力,也能凑足,但那是父母的财产。史顺泽诚恳地对王琰道,老同学,你是核心技术人才,未来的发展也离不开你,真心希望你能认缴。王琰连连摆手摇头,你就是把我卖掉,也卖不出五百万啊。股份我不要了,我退出。

后来才知道,这个投资并未实行。史顺泽的公司不但没有扩大,反倒被一家上市国企作价一亿二并购。王琰退掉的不是虚拟数字,而是人民币六百万。他帮史顺泽做成那个系统后,工资之外,拿过一次年终分红,将近三十万,说起来也不算多么吃亏,权当练手也可以。但史顺泽用这种方式逼他退股,自然会让他产生受骗的感觉。要知道,他是史顺泽啊,发小啊。少年的情分,纯真得近乎矫情,脆弱得类似瓷器;而仪器越是精密,便越是容不得微尘细沙。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虽然隐痛还在,但所幸主程序的思路相同,也算是对智能寺庙系统的预热吧。他想。

明道老和尚有点弥勒佛的意思,满脸笑意,即便面对王琰这样的后生晚辈。但听清来意,立即严肃下来。

明道对王琰道,你这个系统若能建成运行,网络转账的捐助供养,数据不能更改吧?

这些问题王琰此前并未想到,慧海也从未提及。僧人贪腐网上也有消息流传,数目甚至很可怕,但面对面跟这样一个慈眉善目又不乏威严的老和尚谈论,他还是满心亵渎尊严的不安,赶紧合十道,理论上后台有这个权限,在管理员手中,一般僧人做不到。

慧海道,至少多了道监督。现金不沾,防止弊端。

可以推行。如果现在就是这个系统,纷争会减少很多,修佛可以更加专注。先向宗教局和统战部反映下,争取支持。

王琰看看慧海,慧海合十道,阿弥陀佛。

明道顿了一顿,意犹未尽,虚拟敬拜,好主意。现在寺庙焚香礼佛,虽是古礼,但香烛质量参差不齐,气息难闻,也容易引起火灾。星云大师在台湾创建的佛光山,礼佛完全不用烧香,改为献花。新鲜的蝴蝶兰,由寺庙免费提供。慈悲情怀,革新精神,值得效仿啊。

王琰与慧海连连点头。

各个寺庙之间经济独立,只是互相之间偶尔会有资助。明道还有个想法,希望这个系统建成之后,各寺的收入大部分归自己,但留出小部分由佛协掌握,定向帮助那些香火不旺的小寺庙,以息纷争。双林寺香火最旺,这个提议对其而言意味着付出,预计会得到多数的支持。就王琰而言,也不难解决。就算使用老旧淘汰的C语言,也不过几个If语句、几个逻辑判断的事情。

一〇

就在王琰快要淡忘叶紫的时候,某次生日前夕,他突然收到一份来源不明的礼物,一箱库尔勒香梨。此后每年不断。虽是叶紫故乡的特产,但他依旧不愿或者不敢将此事跟她联系起来。毕竟事过经年,关系早已快刀斩乱麻,并无藕断丝连的主观因素或客观迹象。只是在第二箱香梨抵达之后不久,网络爆出猛料,她的导师被女生指认行为不端,有损师德。

可以想象,这种香艳材料一旦上网,会立即爆红。多次被删,但又多次满血复活。虽然叶紫并未参与,但王琰也突然意识到,也许是自己苛责了她。她很可能只是受害者,应该得到自己的安慰支持,而非斥责抛弃。

瘦金的转折如同飞刀,一次次地切割神经,奇怪的是引起的不是疼痛,而是瘙痒。在心头,在脑海,在眼前,在手掌。王琰立即着手打捞叶紫的下落,但她竟然人间蒸发,毫無踪迹。按照道理,信息时代里一个人是不可能在计算机专业人员跟前消失的,但她竟然能做到。她换了手机号码,注销了微博。至于QQ与微信,对不起,早已将他拉黑。王琰得到的唯一线索,是她博士毕业后去了英国。

那天被迫参加母亲安排的相亲,双方相约在咖啡馆见面。绅士嘛,无论情愿与否,礼节都要顾及,因而王琰早到了十五分钟。反正在哪里都是玩手机。玩着玩着,越来越响的音乐将他的脑袋拽了起来。是《听海》,来自一个女孩儿的手机。她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经过王琰,到他斜对面的吧台前结账。王琰定睛一看,不觉浑身颤抖。她的相貌跟叶紫实在是相似,尤其是神态。初见的那个瞬间,他一度怀疑假如刷脸,她是不是可以顶替叶紫,或者反过来。

女孩儿全然不知正被王琰瞪着眼反复审视。等她结完账推门出去,王琰突然也从座位上弹起,在吧台上扔下一张百元大钞,找零都不要,便飞奔出来拦下一辆出租车,不远不近地吊在后边。

女孩儿大约比叶紫小五六岁的样子。说成是她的妹妹完全合乎情理,可问题在于,叶紫只有个弟弟,交了万把块钱计划生育罚款的,并无妹妹。此时电话铃声响起,是预约过的号码。王琰没有接听。好像不是觉得离开的理由太不充分,而是担心会惊动前面车上的女孩儿。她不是要听海嘛。于是飞快地点动手指,发出一条短信:我等了二十八分钟。你至少迟到十二分四十七秒。我正巧碰到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已经离开。对不起,回头再约吧。

回复是一条彩信,发怒的表情包。王琰毫不犹豫地将其删除,注意力牢牢放在前边的出租车上,生怕丢掉目标。等女孩儿下车,他也赶紧停下,跟着进入一个小区,略微拉开距离尾随她上楼,直到确认她进的是三楼东户,这才转身下来。

王琰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以及下一步的打算。半个多小时后,没见女孩儿下楼,便再度进入楼道,悄悄摸到三楼东户,耳朵贴在门前,探听里面的动静。

没有大人说话孩子哭闹,只有音乐,还是《听海》。对于她的年龄而言,偏老。那熟悉哀婉而又亲切的旋律,牢牢吸引着王琰:

……

写信告诉我,今夜你想要梦什么。

梦里外的我,是否都让你无从选择。

我揪着一颗心,整夜都闭不了眼睛。

为何你明明动了情,却又不靠近。

听,海哭的声音。叹惜着谁又被伤了心,却还不清醒。

一定不是我,至少我很冷静。

可是泪水,就连泪水,也都不相信。

听,海哭的声音。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悲泣到天明。

写封信给我,就当最后约定。

说你在离开我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当初叶紫的QQ签名,就是这句歌词: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王琰暗叹一声,刚要转身,忽听后面一记断喝:

你干什么?

声音并不高,却似雷鸣。王琰的尿道括约肌猛一收缩,后背仿佛被刺了一刀。转身一看,是个老头儿,手握一把刚买的铁棍山药,表情如同少林棍僧。

租房。这里不是有房屋出租吗?在那个瞬间,王琰决定离开家,来这里租住。借口不难找:离单位近,节省时间。

老头儿的表情将信将疑,语气却是麻秆儿打狼两头害怕的,这栋楼内没有空房,你去对面看看。

到对面一看,楼道前果然贴有出租广告。五楼。没有楼梯的旧小区,这个楼层对于老年人比较吃力,但正是王琰想要的。他可以居高临下地观察。

王琰搬进去,带着一架网购的望远镜,据说是俄罗斯军用品。女孩儿是个大学生,专业和年级不知道,反正进了市里最大的那家大学。因为地名的限制,校名必须带一个波字,因而外界戏称波大。

一一

这段时间王琰不再授课,集中精力写智能寺庙系统——菩萨在线的主程序。

先前给史顺泽写的主程序,逻辑方向与此相同,但程序不像文章,不能直接在上面修修补补,最终改头换面。那样工作量并不会减少许多,还是只能一点点地写。

此时佛教知识是短板。他必须大量补习,向慧海请教,确定之后再用于程序。计算机是二进制,类似0与1两个选项。再复杂的程序,拆解下来也只能是无数段逻辑运算:符合某某则0,接通一段电路;不符合则1,接通另外一段电路。

这当然清苦,但对于王琰毫无问题。从童年开始,学习对他便不是问题。一般认为,家庭不和会影响孩子学习,这个结论对于他也成立,只不过影响是积极的。起初他认定,假设他把学习搞好,考试拿到奖状或者奖励,会改善父母的关系与家庭气氛,因而格外努力。这个努力也不是毫无效果。至少在拿回奖状的当天,父母会有或长或短的笑脸。不过效用短暂,且有明显的边际效应递减:随着奖状的增多,父母的笑脸越来越短。他们已经习以为常,类似病毒的抗药性。

可即便如此,王琰的学习成绩还是一路高歌猛进。于他而言,学习与探索会推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他正好置身其中,忘怀一切。不是每门功课他都喜欢,但每门功课都是躲避的城堡。这种劲头,就像当年在水位不断升高的围堰旁边读《神雕侠侣》。

眼前的学习效果更加明显。他逐渐意识到,计算机逻辑上的因果报应是成立的,每个结果都有其原因,但这种转化需要外力推动。计算机0与1的选择,推动力在于电流:0接通哪个电路,1接通哪个电路。但在佛教的因果报应中,这个外力他始终未能找到。这是困惑他的主要阻力。可是学到而今,他觉得完全可以撇开这个,从哲学的角度理解。他喜欢这种理解之上的接受。这种理解接受给了他极大的慰藉,恰似夏天长途跋涉之后发现一个柳荫蔽日的水井,他得以休憩整补。

某天,刘汝成从广州回来,王琰为之接风,与慧海三人相约喝咖啡。谈及社会现状,慧海颇有些痛心疾首,完全没有四大皆空的淡定。他很严肃地说,我修佛的目标,就是用本土化后的佛理,影响、引导世道人心。在那个瞬间,王琰突然产生了五体投地敬拜他的冲动。从童年时起,他就渴望能有个现实的目标,让他崇拜依靠。希望那个人睿智聪慧,有理想有担当,不惑不惧,能教会他、带领他披荆斩棘,经历风雨,实现辉煌。但是没有,一个都没有。

没有人可以崇拜仿效,也没有人可以托付依靠。这就是他孤独的童年、少年。

慧海身着僧装,并不避人,像往常那样,在咖啡馆发布微信、微博、抖音视频。不时有人经过,旁观偷窥,但王琰已经察觉不到。他眼圈发红,泪水盈盈,随时可能扑簌而下。刘汝成拍拍他的肩膀道,我说得没错吧?我赶紧拜师吧。王琰的眼睛闪着亮光,紧盯着慧海。慧海微笑摇头道,你的事情汝成都跟师父说过。师父顶多能做你现实中的师父,可做不了你精神上的父亲。

王琰如遭当头棒喝。他想,佛教史上无数的公案偈语,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一二

那段时间,王琰下了班便回到出租屋,观察对面那个女孩儿。学生生活相对单纯,女孩儿也是早出晚归。看看房间的陈设,也很简单。可尽管如此,王琰还是会拿出望远镜,抵近观察一下。他并没有窥探隐私的意思,这个行为丝毫没有性指向。他只是简单地想看看再看看,辨别她与叶紫的区别。好像直到目前他还不能确认,这不是叶紫本人,也不是她的化身。

王琰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动作本身。他对每天的下班都充满期待。直到那天晚上,望远镜中出现一个男人。他进门之后,取下宽边墨镜,脱去竖领风衣,露出熟悉的模样。竟是一个算得上热门的官员,电视新闻上时不时会出现的。怪不得要选在这个比较老旧的没有电梯的小区。这里没有视频监控。

王琰顿时兴味索然。这种事情人人都能想象,他再也没了长时间窥探的欲望,不再期望听到从她那里传来的《听海》。直到那天,史顺泽也进入了画面。

王琰心里咯噔一下,思索片刻,立即抄起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最初看到史顺泽是在楼下。尽管他还没走到对面那栋楼前,王琰心底已有强烈的预感。最终证明,他的直觉并没有错。无论如何,到底是少年时代的好兄弟。如此危险的情势,他不能袖手旁观,必须尽到提醒义务。

那时女孩儿正向史顺泽走去,看来有拥抱的趋势,但史顺泽右手举起手机,左手抬起,做了个暂停的姿势。

王琰,你小子怎么那么久不跟我联系?你现在在哪里?

看来虽然好几年没有联系,但他还保留着自己的号码。王琰心里一热,遂哈哈笑道,报告史总,就在你对面。

史顺泽警惕地走到窗户跟前,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将窗帘拉上道,别装神弄鬼的。你现在到底在哪儿?你回来了吗?

早就回来了。

混账!那不联系我!在哪里高就?

新潮集团。

新潮虚名在外,行将就木,有什么干头?你要是不嫌庙小,明天来找我。我公司拓展业务,正需要计算机高手。咱们哥俩联手创业,多好啊。

明晚你请客?

想去哪里吧?还想见谁?

想见你那个像我女朋友的女朋友。

你小子能不能正经点儿?

忘记当年要追我师妹的事情了吗?还有她的同伴叶紫?

那种糗事,能不能不要再提?年轻时,谁没荒唐过!

我不觉得是糗事啊,是美好的青春记忆。我想,你没追上我师妹那样的,也许想找个她同伴那样的女朋友,作为心理代偿。尽管我知道嫂子比她们都漂亮。

史顺泽顿了一顿,看来是在回味思索。片刻之后,他果断地说,好了好了,别胡扯了。我正跟客戶谈事儿,几千万的单呢。说好了,明晚请你吃饭。我派人接你。去哪里接?新潮,还是你家?

不用,我自己开车。

不行。明天都不准开车。回来很久不跟我联系,得好好罚你几杯。

那就来我家吧。

你们没搬家吧?

没搬。不过我不住家里,暂时租住在外面。

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自己独居。

你小子有毛病是吧?好好的大房子不住,出来租房?

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吧好吧,见面细聊。你住哪里?到时候给我发个位置。

王琰无法确定,如果他不告诉史顺泽自己的居住地址,他会不会带上那个女孩儿出席。反正当他在电话中说出位置时,电话中有片刻的沉默。不过最终大家都是分别抵达的,都是滴滴专车。离开时也是如此。

史顺泽始终没有细说女孩儿的背景,只说叫刘琪。当然,他也不必介绍,大家都明白。虽然几年没见,但老友重逢的热烈与激情犹存。刚一握住史顺泽那只湿漉漉的手掌,感受到那种熟悉多年的力道,王琰心里便有电流产生。这是通向激动与回忆的电路板。情绪互相感染,大家都喝了不少。酒酣耳热之际,王琰搂着史顺泽的脖子道,老史,你不觉刘琪很像当年我师妹,就是你追过的我的那个师妹的同伴吗?我后来的女朋友?史顺泽道,你师妹的样子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何况她的同伴!俱往矣!王琰道,你能忘,我可不能忘!这小姑娘真的很像她!随即有人不轻不重地戳戳王琰的胸膛,有些拍马屁地责问道,你小子太不厚道了吧?当着老大的面儿,泡人家的女朋友?史顺泽冲那人摆摆手,问王琰,后来呢?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王琰没有回答,端起酒杯咕咚咕咚灌下满杯啤酒,徐徐道,失联多年,听说她在英国。史顺泽道,中华儿女千千万,这个不行换一换!老弟,这是好事儿啊。你换了吧?

史顺泽刻意在“换”字上做了强调,笑容里也有一丝刻意的下流淫邪。他的努力颇为成功,大家一片哄笑。

刘琪话语不多,满面微笑,恭顺地给史顺泽换了茶水,然后再换王琰的。一直喝啤酒,王琰对茶水丝毫没有需求,那杯茶根本没有动过。他本能地侧脸看看,以示谢意,但目光正巧逼近她脖子的右侧。那里青春的肉色光洁平整,空无一物。

王琰突然醒酒,耳畔隐约响起《听海》的旋律:

写信告诉我,今天海是什么颜色。

夜夜陪着你的海,心情又如何。

灰色是不想说,蓝色是忧郁。

而漂泊的你,狂浪的心,停在哪里。

……

最初看见叶紫脖子右侧的那颗黑痣时,歌曲正好放到这里。灰色,蓝色,黑色。当然,还有青春的肉色,二十多岁的质感。梦想与安全的质感。他如梦初醒,再看看刘琪的脸,觉得跟叶紫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一三

慧海对这套系统有明确要求,首页显著位置必须显示功德排行。无论公开展示的大屏幕,还是香客自己的手机客户端。王琰对此当然心领神会。学生时代的游戏编程期间,他们已经做过类似探讨。排名虽然是虚拟,但同样能刺激各自的提高欲望。大云寺目前的规模很小,不过是个袖珍景点,而慧海希望向佛学院冲刺。虽然受规定限制,佛学院只能在省城,由省佛协直管,但这里完全可以弄个分校之类的。毕竟它的历史最为悠久。

这就需要资金,海量的资金。

王琰问道,师父跟了因师父都有不少实力强大的信徒,他们就没有办法吗?慧海道,凡是供养师父的,都给寺里做过大量的功德。师父有个原则,对他们从不开口劝募,一切只看各自的意愿与佛缘。

王琰点点头,貌似回应慧海,其实却是自下决心,面对虚拟中的自己,或者史顺泽的头像。他跟慧海可谓心有灵犀。慧海最初提出这个概念时,他脑海里最先亮起的,便是史总二字的电路信号。他深信,只有这个系统,或日这个设置,能刺激史顺泽掏腰包,让他把赖掉自己的六百万吐出来。

一四

如何提醒史顺泽,王琰还是费了点心思。那天的场合肯定不合适。他本来也没有就此揭穿的打算。他还在观察盘算,或者只是观察盘算。提醒不提醒,如何提醒,还是得看史顺泽的表现。如果他还拿自己当兄弟看待,那就必须说出来,否则的话就得考虑考虑。

王琰对史顺泽那天的表现很是满意,因而后来找了个机会向他和盘托出。史顺泽脸上先是惊异,然后是尴尬,最后是庆幸。他本能地看看左右,然后使劲拍拍王琰的肩膀道,好兄弟,还是好兄弟!多亏你提醒!王琰淡淡一笑道,老同学就是老同学。

当年王琰的成绩一直不错,但性格与身体同样柔弱,难免会受点儿欺负。有回吃了亏,他还要忍气吞声,史顺泽已经火起,把肇事的家伙狠狠教训了一顿。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找王琰的麻烦。说起来,王琰的个头在全班都算高的,史顺泽比他矮半头,力气也未必更大,但要凶猛很多。

史顺泽以此战成名,从此力压全班。不过卤水点豆腐,他就是听王琰的,简直像个跟班,或日保镖。学生时代最关键的因素毕竟不是拳头,而是成绩。而且王琰虽然家庭气氛差,但经济条件不错,隔三岔五还能带着史顺泽加根儿鸡腿。少年的友情,就是这样简单纯粹。

史顺泽沉吟片刻后道,马上断马上断。好危险!你小子现在究竟怎么样?咱们一起干呗!

王琰那阵子也是内外交困。外面新潮集团日薄西山,内部父母逼婚不断。他必须找份待遇差不多的工作,先以事业为由搪塞父母,因而立即心动。不过他看着史顺泽没有说话,待遇问题不好开口。史顺泽随即道,我们公司庙小,但你若来,是第一位博士,是人才,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每月两万,年底还有点儿奖金,根据盈利情况确定。估计你平均每月三四万吧,比机关单位的十三薪强些。说不上好,但在本市肯定不差。

这待遇比新潮集团好很多。王琰在外租房的理由更加充分,因为公司离家的确比较远。借着这道掩护,他在外面清静了许久。但蜜月期总是很短暂。当初跟班一样的同学,而今成了自己的老板,这种新型关系双方都必须调整适应,王琰的压力更大。史顺泽确实没有为难老同学的意思,但公司搞正规化、程序化建设,又不能不一视同仁,有时就难免伤及颜面。

王琰搞出那套系统并且投入运营之后,效果良好,史顺泽随即特批一周假期,作为加班的补偿。期间有人从工位上打来求援电话,说是系统出了问题。王琰当时正在江边散步,闻听赶来解围时,却没法进门。因为公司对服装有明确规定,穿拖鞋者不能上楼。其实,他完全可以给史顺泽打个电话,或者找别的同事里应外合,但他都没有。当然也没有吵闹,只是俯身挪脚卸掉拖鞋,然后用手提着,光脚上了楼。

新来的门卫目瞪口呆。他当然知道此举更不合适,但的确没有光脚不准上楼的章程。这事儿随即在公司传为美谈或者笑谈。史顺泽肯定不会批评王琰,对他只有抚慰,但这事儿却成了王琰离职的重要动因。谁都可以指挥自己,唯独史顺泽不能。他不能容忍。

一五

认识两年来,王琰对了因最为深刻的印象,还是他追问慧海时的神情:你怎么认识的?

说的是史顺泽。之所以如此,不仅仅因为他溢于言表的警觉,也因为王琰心里也有本能的好奇,或曰疑问。

王琰之所以在大云寺流连忘返,除了躲避父母的逼婚,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有躲避史顺泽的意思。他少年时代的屈辱不快史顺泽都是见证;此前的社交圈子,史順泽也是见证。没想到在方外之地大云寺,依旧不能屏蔽他的讯息。

其实,史顺泽跟慧海认识的时间比王琰还早。起因是一次占卜。正常而言,和尚是不玩抽签这些的。那都是道家的游戏。但慧海在北大仔细研读过《周易》。收购能否顺利达成,或者说以理想的价格达成,史顺泽心里七上八下,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为难慧海,问能不能预测一下。慧海道,佛家不弄这一套。不过师父早年读过《周易》,多少有点认识。你若执意要问,可以试试。于是便让史顺泽抛了六次硬币,用结果组成一卦,然后解释。最终的结果显示很准,不管是真灵光还是撞大运,反正足以折服史顺泽。

自从离职,王琰跟史顺泽的接触便越来越少,尤其是收购完成之后。外面的同学回来,一般都是史顺泽招待,也算是个同学聚会。但这样的场合,王琰也逐渐淡出。史顺泽本来就比同学们大个两三岁,更兼而今事业有成,接待时也很大方,因而大家都喊他老大,但王琰从不。先前直呼其名,偶尔戏称史总,此后再见,都喊老史。虽然史顺泽一样笑呵呵地答应,但这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是一种刻意的强调,最后弄得王琰自己也觉无趣,遂淡出。

一六

暌违已久,突然与史顺泽相遇于大云寺,王琰多少有点儿惊喜的感觉。但他并不知道,他所谓的不期而遇,其实是对方的有备而来。

王琰是为了突然病倒的父亲。

王木森的中风非常突然,也很厉害。昨天还壮实得像头牛,电量满格,完全具备对壮年儿子饱以老拳的实力,今天便是半身不遂,凡事都要别人帮助。身为人子,王琰再也没了继续在外租房的理由,只能回去帮着母亲一起照顾。精神就是一口气儿。王木森倒下之后,再也不曾用强,看着忙里忙外的妻子姚红梅,经常眼泪汪汪。力量与情绪都会同样反弹。姚红梅嘴上再也不带刀子,不再控诉丈夫年轻时的荒唐不羁,藏过多少私房钱,搞过多少野女人。那天要去医院治疗,但他们家住的不是高层,没有电梯,担架上不来。怎么办呢?王琰要将父亲背下去,但王木森怎么着也不肯,只接受搀扶,伴以拐杖。王琰没好气地说,你能不能听听劝?万一再摔一跤怎么办?当下不由分说,将他背了起来。

壮实的父亲很重。那种沉甸甸的压迫感,让王琰瞬间回到了童年。这是当年感觉再清晰不过的物化。多年以来,他跟父亲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身体接触,故而彼此都很敏感。他清楚地察觉到了父亲身体的抖动。他必定已经泪下。

儿子,不要怪我当年把你从背上丢下去。我是希望你成长为钢铁汉子。男人,不能太柔弱……王木森竭力控制着情绪,但那种努力不免徒劳。多年以来,他对王琰都是直呼其名,或者干脆不名,当面喊他“儿子”从未有过。只可惜而今中风,语言功能大受影响,呜呜啦啦的,不那么真切。

王琰不觉身子一震,险些没有倒下,双眼随即湿润。他心说,要不是你那么霸道,我怎么会如此柔弱,但没有说出来。他清清嗓子,徐徐道,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干吗?我早就忘了。

姚红梅一手捏着儿子的胳膊,一手扶着丈夫,含泪道,真能忘记就好了……忘掉吧。我们不再逼你,婚姻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

王琰道,我就想打光棍吗?找到合适的,当然要结婚。

西医治疗,中医调理,都不见好。王琰此去许愿,是顺水推舟,也是临时抱佛脚。但在木鱼阵阵、香气氤氲的圣洁氛围中,他有个惭愧甚至残酷的发现:自己虽然举止虔诚,但就本质而言并非為了父亲,而是为自己。他希望尽快摆脱麻烦。他不希望再跟父亲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那种心理过敏的感觉并不舒服。这个发现令他沮丧。他怀疑这算不得心诚,进而怀疑结果能否灵验。而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发现背后站着的是史顺泽。

史顺泽双手拈香,在大殿门口等待敬拜。

许久没见,就此不告而别肯定不合适。王琰跟史顺泽交换一个眼神,然后出来等候。史顺泽礼佛之后微笑前来,用力握握王琰的手,好像昨夜刚刚一起醉过酒那样熟络,今天求佛,为了伯父。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刚从你家离开。本来想去看看伯父,然后带你一起来,没想到你走得这么早。

周日我来得早,跟义工一起洗菜。这活儿愿意干的人少。你来干吗?

求佛。求佛让你帮助我。史顺泽收敛笑容,满脸严肃。

史顺泽真是有求于王琰。他希望王琰出面说动慧海,再给他算上一卦。

史顺泽盯着王琰的眼睛,兄弟,我们还能像当年那样相互信任吗?退股的事情,算我对不起你。但真有难言之隐……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在史顺泽的目光照射之下,王琰心里多少有点含糊。他很想拒绝,但意念一闪,还是违心地点了头;虽然随即便生悔意,可也无法转圜。

你求过师父,他都不肯同意,我说顶用?

他信任你。你说话肯定比我顶用!史顺泽本能地抓住王琰的小臂。还是那种熟悉的、湿漉漉的、充满蛮力的感觉,就像当年竭力说服他面对欺辱不可一味忍让,必须奋起反击。那时王琰不由自主地点了头,而今再度不由自主地点头,那你问什么呢?史顺泽欲言又止,那个人的仕途……

竟然是进入刘琪出租屋的那个人。那之后他当了常委,更进一步的呼声很高。王琰感觉很是奇怪,他的仕途,你问得着吗?你动了人家的……还不离远点儿?史顺泽本能地摇摇头,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你就求师父问问吧。王琰道,通过《周易》占卜,你肯定得说出要问什么,并且越具体越好。你这样吞吞吐吐,怎么能算准?史顺泽道,兄弟,真不是我不信任你,是不想牵累你。具体情由,我跟师父说过。他都知道的。

但王琰给了史顺泽面子,慧海却不肯给王琰面子,当初替他算那一卦,是因为有一卦的缘分,希望他能就此亲近三宝。此事不可无一,也不可有二。沉吟片刻后,慧海又道,师父虽然提倡生活禅,但并非没有边界。官场的事情,还是少掺和的好。对史总来说,不安全;对你而言,无意义。

王琰的感觉不是越来越明白,而是越来越糊涂。那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前对佛也有过具体的诉求:希望佛能保佑自己夜里不做噩梦,安稳睡好,不怕独自睡觉。那是什么时候?在叶紫刚刚离开,或者说自己毅然决然从她身边离开之后。他没好意思声张具体情由,也没脸重新搬回集体宿舍,继续在外租住,却是孤家寡人,夜夜不安。

一七

三十五岁生日前夕,库尔勒香梨又翩然而至。的确是好吃,皮薄肉细,汁浓糖多。每次入口,王琰都会想起京剧名家张君秋开创的张派。据说张派的特点是四个字:娇、媚、脆、水。具体怎么叫娇媚脆水,他无法分解成为二进制的代码,但脑海里总会想起库尔勒香梨。

叶紫,不就是他心目中的张派大青衣吗?是的,她娇媚,一定是库尔勒香梨的滋养。你看看梨皮,竟然黄中带着淡红。要知道,红可是苹果的本色,从来都不是梨的。

此生难以忘记跟叶紫的第一夜。这话听起来色情,其实无比纯真。那天夜里,他惊叫着从梦中醒来,叶紫抓着他的胳膊道,王琰,你怎么啦?你清醒清醒!

王琰紧紧地搂着叶紫的身体。略一清醒,又将她松开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做了个噩梦。叶紫将水杯递到他跟前道,你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还踢了我一脚,吓死我了。你梦见什么了?

王琰亲了叶紫一下,支吾道,我踢你了吗?误伤误伤。还能梦见什么,肯定是打架啊。

那天夜里,王琰梦见父亲揪着母亲的头发大打出手,母亲满脸是血,妹妹大声哭号。他上去试图阻止父亲,但不顶事。他记得自己拽着父亲的裤子,不断踢他的腿,但那腿似乎是棉花做的,不管他如何使劲,总是找不到感觉,就像婴儿踢大象。

王琰经常做这样的噩梦。不是跟父亲,就是跟别人激烈搏斗。这也是他从集体宿舍搬出来的原因。室友们常被惊醒,时有抱怨。

可惜的是,库尔勒香梨一箱箱地抵达,库尔勒姑娘却一年年地不见。

一八

这样好吃的梨子,当然要跟父母分享。父亲吞咽功能受影响,不便直接拿着啃,王琰便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搁在他跟前,然后跟母亲相对大嚼。姚红梅道,真好吃。谁给你寄的?王琰顿了一顿道,女朋友。前女友。

姚红梅那时刚刚咬掉一块梨肉。闻听此言,本能地将梨肉吐了出来,谁?她在哪里?叫什么?

周公吐哺,就是这样的吗?可那是因为当时物种与烹调手段都很差,小米饭太干,快速下咽可能会噎住啊,否则早年间怎么会有走路防跌、吃饭防噎的谚语?王琰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学历?工资多少?有房吗?有车吗?

姚红梅道,你别嬉皮笑脸!

王琰抬眼看去,看到的是父亲那双放光的眼睛。他立即收敛神情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去英国读了博士后,随即失联。

叶紫的存在王琰告诉过父母,但只说了这么个人,没有领她回来过,分手原因也没有细说。到了今天,更没有细说的必要。姚红梅叹口气道,有件事儿你爸爸一直不让告诉你,我也就没说。今天是你开的头,那我就说了吧。你知道他怎么中风的吗?那天我们俩在家,说起你的婚事,他一着急,突然说不出话来了。等我意识到,已经发病。幸亏我在跟前,要不……

姚红梅说完,又将手中的果肉丢进口中,恶狠狠地嚼了起来,像是要消灭生活中的不如意。王琰道,要是能联系上她,要是她愿意,我马上就结婚。王木森呜呜啦啦地说,也许人家已经结婚了呢,都多少年了。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王琰没有立即回答,片刻后道,看缘分吧。看命。

一九

因为照顾父亲,耽误了大量的时间,菩萨在线系统的主程序刚刚写完,随即开始试运营。硬件设施已经找到赞助,寺院方面的直接投入不多。慧海与了因商量之后,将这个主程序算作王琰的功德,折价五十万。这样一来,在电子功德簿上他暂居首位。

投入运营之后,不断有香客信徒接人,用户迅猛增加,慧海的头像一直在首页闪动。他的粉丝持续注册。功德排行不断变化,但一直没有出现史顺泽的名字。王琰不觉怏怏不乐,跟慧海商量,想把自己的名字拿掉。慧海道,这怎么能行?这是对香客信徒的提醒敦促嘛。王琰道,我要是知道史顺泽不捐,我恐怕不会写这个功德排行,至少不会同意把我放在上头。慧海道,这话怎么说?你们不是发小老同学吗?王琰道,他赖了我六百万。慧海微微叹道,那你恐怕得庆幸没拿这六百万喽。

王琰这才意识到,史顺泽已经消停了很久。虽然同学群已基本成为死群,但以往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活跃一下,回光返照发神经一般。那都是外地同学回来,老大宴请,然后群内晒图发视频,间以红包。这段时间一忙,王琰脑子里没搭这根神经,经慧海一提醒,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史顺泽已经失联。

问问同学,大家都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但意思都清楚,他进去了。纪委抓的,接受组织调查。国企高管,这也正常。但是他自己的事儿,还是受别人牵连,程度到了哪一步,只有佛祖知道。

而今回头再想,王琰觉得自己的确像个传说中的“程序猿”,只知瘦金,不通世事。史顺泽平民出身,家世穷困,学历不高,大学毕业十三四年,怎么就突然之间发了财,有了这么大的产业?虽然有社会经济飞跃的宏观背景,还是非同寻常。

怪不得会有今天。

王琰本想联系他的家人,前去探望探望。但转念一想,尚未盖棺论定,人家必定也在焦急盼望之间,口吻不好拿捏,只能作罢。

新系统运行,会出现很多问题。但也有很多乐趣,主要来自后台留言。文化层次浅的多半不会留言,留也只有四个字,外加一个叹号:阿弥陀佛!但文化程度高的,年轻的,就不同。留言很有个性,对王琰也很有启发触动,让他体悟到了自己的价值,或日这套系统的价值。很快,刚刚推出的APP,没有经过商业推广便传播到了海外,美国、加拿大都有了用户。

竟然包括葉紫。

二〇

这个系统可以直接用微信、QQ或者支付宝账号登录,也可以另行注册。叶紫就是另行注册的,网名孤叶。虽则如此,但那张背影的头像已足以让王琰瞪眼,更何况她的留言还专注于艺术,具体而言就是佛教造像。

舍身崖上那两尊宋代罗汉像在王琰心目中的印象,随着叶紫的离开而变得越发深刻。其实那清晰的血管、明显的枕骨,都是叶紫的提醒,并非他的发现。“程序猿”哪里有此眼力。在打捞叶紫行踪期间,他特意做了专门的检索。结果发现这并非孤例,陕西省榆林市府谷县哈拉寨石窟寺里,也有类似的罗汉造像。这是当年范仲淹跟西夏对峙时主持开凿的石窟,用于超度阵亡官兵亡灵,抚慰边关将士千里戍守的孤寂心灵。

这种独特的发现当然要写入系统,否则恐怕也不会引起叶紫的关注。她肯注册登录,这应该是最大的原动力。因为她的留言完全集中于此。除了对这个发现表示感谢,另外也有疑问,希望能看到更多更详细的信息、分辨率更高的图片。

王琰反复端详这行简单的留言,感觉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起来的意思他却不大明白,像在云里雾里。留言只能回复一次,如果想要继续回复,就必须修改程序的设置。这当然能够做到,但太麻烦,而且他也不想简单地留下这样的疑问:

叶紫,真的是你吗?我是王琰,我等你等得好苦。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你现在还好吗?还在英国?

谢谢你寄来的库尔勒香梨。香梨,是“想你”吗?

等等等等。虽然真诚,但又是废话。心跳太快的状态下做出的反应,多数经不起审视推敲,不值得回味。而机会千载难逢,又转瞬即逝,造次不得。王琰稳稳心神,然后字斟句酌地做了回复。思念盼望,倾诉表白,洋洋洒洒。他觉得自己已被打动,然后这才点击发送。

叶紫很快就有了反应。但她没有加王琰的微信,更没打电话,是用电子邮件回复的:

王琰好!谢谢你还记得我。我得承认,你曾经给过我一段快乐乃至幸福的时光,让我体味到了爱情的甜美。青春记忆是美好的,不能也不该破坏。这是我回复你的最大动因。无论如何,我们曾经有过美好的过去。

但是你有个误解。我从未给你寄梨。从来没有过。这是我回复你的第二动因。我不想因为你想当然的美好误解而耽误人生,或者大事。

我还在英国。而且,还是独身状态。但我们已无可能。不是所有的船都可以随时掉头的。我不适合你。这不是客气话。你应该而且一定可以找到适合你的人。你有很多优点,最大的优点就是身为“程序猿”但充满人文关怀精神。余不一一。

王琰从热望中跌入冰窟,浑身冰凉。他不假思索地回复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叶紫的回复也很快:我希望找个男人,不是男孩。当年的事情,跟你的沙盘推演略有不同。时过境迁,我已可以坦然面对。我得承认,当时我跟他虽然是清白的,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但假设你没有突然归来,打破局面,我们大概会发生什么。他有你身上所没有的东西。这是我回复你的第三个动因。我觉得,你需要忘记先前的一切。你是否已经长大,成为男人,已经不重要。这世上有很多喜欢大男孩儿的女人。她们适合你。祝安好。

又及:刚刚又进去看看,忽然发现了功德排行,你的大名竟然在榜首。先祝贺你,再谢谢你。祝贺你的成功。照我小氣的理解,能捐出五十万的人,腰里至少得有一千万吧?谢谢你的是,没有特意跟我强调这一点。很多人口口声声的艺术,都可以卖。但我的不是。它当然不在金钱之下,但也不在金钱之上。它只是在金钱之外。

王琰呆呆地看完这封短短的邮件,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他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没有。他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像离开她的那些日子里,他渐渐习惯于独居,而不再惧怕夜晚。

王琰没再回复邮件。

二一

史顺泽试图关心的那个人,在大家都认为他即将更进一步前夕被查。消息一出,圈内疯传。此时王琰方才明白,史顺泽是受他的牵连。作为外围,他当然要率先消失。

但他的确是条汉子,在里面说话很谨慎,最终判刑两年半,从羁押之日开始计算,实际入监时间不到两年。坊间传说,这两年半也有背锅的成分。当然,这锅多半不会白背。

王琰先去探望了他的家人,要到监狱地址后再南下探望他本人。

异地办案,防止弊端。此案由广东方面调查审理,最终他们也都关在那里。刘汝成尚未离校便被广东省公安厅招录,在他的帮助下,他们顺利见到了史顺泽。规定只允许亲属探视,因而二人都以表兄弟名义登记进入。

在这种情形下见面,二人都有些尴尬,史顺泽的表情反倒颇为轻松,一个劲儿地说不要紧,刑期很快结束,马上就能出去。两年后出来,还是一条好汉!王琰道,生活条件怎么样?史顺泽道,不错不错。虽然不比吃酒席,但跟家里的日常饭菜差不多。健康!无论如何,饭菜有人操心,门口还有人站岗。级别比从前高得多。从前我动不动还得给你当司机。

史顺泽笑,二人也笑。王琰道,他们的态度怎么样?史顺泽立即心领神会,还真没有受过虐待。狱警从来没有难为过我。王琰道,没有传说中的牢头狱霸?史顺泽冲二人握握拳头,微笑道,狱霸没有。我自己就是牢头。王琰与刘汝成夸张地笑着回应道,必须的必须的。你这家伙力气大。

案情那时已经公布。跟史顺泽有关的,主要是那次造成国有资产巨大流失的收购。但其中的具体内幕,史顺泽自己不说,他们肯定不能问。不只是他的面子问题,头顶还有视频与录音全程监控。因而大家只能闲聊,或曰扯淡。彼此心里都有事儿,但都不能直奔主题,只能绕着圈子旁敲侧击,就不免有些心怀鬼胎的不爽。故而尽管探视时间有限,王琰还是觉得漫长。他心里越来越内疚。到了这里,他不觉想起史顺泽当年种种的友善扶助,各种各样的好。他为而今只能坐视旁观而内疚不已。

告别,转身,离开。王琰刚迈出两步,忽听史顺泽在他身后叫道,王琰,股份的事儿你别怪我。我真的做不了主。王琰转过身道,顺泽你不用多说,我都理解!史顺泽道,不,我得说。你不理解!让你退股的说辞,都是人家支的招。刘琪的主意。你能想象吗?

王琰顿时一个愣怔。就是那个像叶紫的女孩儿?

所以我邀请你进公司,从来没有借机堵住你的嘴的意思,更没有想要当你的老大。

王琰愣怔着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个鬼!真明白,当初为什么要走?现在为什么大老远地来,却不问一句?史顺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在王琰看来,依旧充满嘲讽。

史顺泽虽然有钱,但气质风度的确不如王琰。共同创业期间,有一回他带着王琰去见一个客户。因对方忙着,二人便先进入会客室等待。等老板忙活完毕过来,却越过史顺泽已经伸出的手,直接握住王琰的手道,哎呀史总,对不起对不起,让您久等!美国一个客户打来电话,没想到拖那么久。

老板握手的力度越大越诚恳,王琰就感觉越尴尬,赶紧道,不不不,您误会了。这位才是我们史总!

大家都有些尴尬。不过这个老板到底久经沙场,立即拍拍脑袋,然后迅速转身握住史顺泽的手,哎呀史总史总!我有眼不识泰山!不过您随便一个属下都这么干练有气质,可以想见您的能力和贵公司的实力呀!跟您合作,我有信心!

这朵涟漪完全可以随风而去,但在王琰心里却留下了印迹。此后不久,他便转投了目前供职的这家公司。即便此刻,他依然不愿提及,因而掩饰道,也不是。我觉得咱们俩还是清清白白地做朋友比较好,牵扯到上下级关系,牵扯到利益,没意思。

记住,不要再写瘦金或者柳体。没用。史顺泽点点头,冲王琰握了握拳。王琰也握拳正面伸出去,两个人隔着玻璃,顶了顶拳头。

玻璃好凉。

史顺泽喃喃道,兄弟,对不起,你生日在即,我却不能再给你寄库尔勒香梨。

王琰顿时惊呆泪下,老大!

二二

从广东回到家里,正好是周日。往常王琰都会赶去大云寺,但今天没有。本来是母亲给父亲洗澡的,王琰主动提出代劳。他说,妹妹一家不是要来吃饭吗?你准备饭都够忙活的了,我来吧。

父子二人如此赤诚相见,此前从未有过,因而不免尴尬。但是很快,王琰便适应了过来。他仔仔细细地给父亲搓背,就是当初很想俯伏其上之处。那里的肌肉已经松弛,皮也已开始起皱。还好,没有褥疮。

王木森很配合,像个孩子。

给父亲洗好澡,换上衣服,妹妹一家正好赶到。小外孙女是姥爷的开心果。她一来,全家的气氛都为之活跃,似春风破冰。饭桌上,妹妹不由自主地谈起哥哥的婚事,姚红梅闻听在桌子下面试图踢女儿以示警告,没想到目标选择失误,正中王琰。王琰笑道,妈不要搞小动作嘛。说就说嘛,有啥嘛。妹妹道,哥你到底想找啥样的?王琰道,这个难说,但是要年轻一点儿。妹妹撇撇嘴道,大男子主义。凭啥你们男人都要找年轻的?这对我们公平吗?

妹夫比妹妹小一岁。王琰沉稳地笑道,我是找老婆,又不是找老妈,当然要找小的。姚红梅道,我先前给你介绍的,不都比你小吗。王琰道,往事不要再提。翻篇儿,翻篇儿!姚红梅道,明天晚上,不,后天晚上吧。有个姐妹老早就跟我说过,我没敢应承。王琰道,先别着急。我打算下周去趟榆林,拍几张石窟的佛像。等我回来吧。

二三

当天,王琰发了两条朋友圈:一条是全家福和满桌子美食;另外一条还是《心经》,不过不再是瘦金或者柳体,而是圆润肥厚的开元书风。

慧海在后面都點了赞。在全家福下面还有留言:粗茶淡饭见真意。

王琰也顺手回复道:生活禅,菜根香。

(张锐强,作家,现居山东胶州)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