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护者

2023-04-08 10:31刘星元
万松浦 2023年6期
关键词:神灵

我们都在寻求某种庇护。纵然隶属于这个数十亿之众的庞大群体,作为个体,我们还是时常会在孤独、迷茫的失路之惑里挣扎,在寻求更为利己的心理道路上跋涉。天上的、地下的,有形的、無质的,那些具象或虚拟的事物,往往会因为我们寻求庇护的行径,发生着曲解自身的变异,它们在旧的自己身上又被别人活出了新的自己——以救世者的名义。

七月,我随团赴南方某省参观。南方本就多雨,何况恰逢雨季,在这个省的腹地辗转之时,或大或小的降雨,几乎从未停歇。当辗转到某个以地理隆起之姿和人物揭竿而起而闻名的风景区时,小雨急转为暴雨,我急寻避所,躲入了本不在主路线图内的碑廊之中。碑廊内,石碑嵌于墙内,碑墙则随山势起伏而行,逐渐延伸到烟雨迷蒙的远山之中。在我周遭,那些逝去未远的著名人物挥毫泼墨并被工匠们镌刻下的石碑,静静地立在狭窄碑廊的一侧,接受着我们这些人极为业余的评点。

读碑时,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某些石碑的某些区域,一些阴刻大字以及它周边所能辐射到的碑面,油光滑亮地呈现在那里,尽管它们在字体上依然与同碑的汉字无异,却因为自己独有的油滑,便显得鹤立鸡群,与其他字形成了极为分明的对比。在群体之中,它们是同类中的异类,也是异类中的同类,仿佛,它们就是碑中之光、字里之神。事实上,我的用语还是太谨慎了。其实,并不需用“仿佛”这样的假设之词,在这里,这些油滑锃亮的字,本身就是“神”,它们承担着神的功用,也被人寄托着神的旨意。

年轻的导游告诉我们,本地善赌,既然是赌,便会有输有赢,一夜下来,有人瓢满钵满,也有人倾家荡产,所以本地人特别在意赌桌上的忌讳,不放过任何一处可以护佑赌运的方法,亦不接触任何一种影响赌运的事物。对他们来说,摸触寓意吉利的汉字,就是祈福的一种形式;而在他们看来,那些功成名就的人物书写的汉字,无疑会更具祈福的效能。那些进山的人,你以为他们是在缅怀伟人功绩,是在追思亲人足迹,是在饱览山川之美?你以为的固然不错,但也未必全然不错,因为他们相信字里行间凝聚着精气神,他们要来此分一杯羹。人类向来喜欢趋利避害,喜欢听枕头风,不愿意听逆耳词——那些“发”字,那些“万”字,那些“顺”字,就这样凭借所寓,在他们的信仰中,升格为庇护者。恐怕,书者和刻者都不会想到,他们的作品会成为一种信仰吧。

在另一个距此不远的景区,或许是没有石碑的缘故,人们退而求其次,把曾蛰伏于此间的人塑造成了神。那些操着不同口音的人,来了,看了,最后又都走了,而我即是他们中的一员。在熙熙攘攘的纪念室内,在旅游专用的大巴车上,在据说是某位历史人物住过的床铺前,他们时而用高声侃侃而谈,时而用低音窃窃私语。历史人物生死攸关的经历、指点一方的决定以及爱过的女人,都成为滋养人们贫瘠生活的精神食粮。在历史人物的秘事面前,此间的远山近水以及真实的历史脉络,反而成了众所周知的摆设。他们从这位历史人物的面相说到了居所的布局,又从居所的布局说到了阴阳的玄妙以及八卦的了得。古人创造出的八卦如何了得我不知晓,但我晓得,作为当代“八卦大师”,他们创造和传播谣言的能力,的确不可小觑。

景区的某座亭子里,竖立着一尊历史人物像,据说是当地根据地方志所记载的历史场景加工创作的。我读过这位历史人物的传记,书里说置身于封建王朝时代的他,生前是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而如今,他却被众多的游客视为神灵,他们在他的塑像前停下,鞠躬甚至叩头,然后点燃了从旁边的摊位上请来的香,恭恭敬敬地摆插到香炉中。导游对我们说:“求一求吧,很灵验的,与那些著名庙宇里的神佛菩萨一样灵验。”在一块历史人物曾经坐过的石头前,众多游人排着队,等着轮到自己,也上前坐下,想象着古人的坐姿,摆出一副或远眺山峦或垂首沉思或玩世不恭或睥睨天下的表情与姿势。每一个带队的导游都对自己的队员说,许多年前,那位历史人物常坐在这里思考,思考完之后,一些影响后世的雄文就随之孕育而生了。

在历史人物的塑像前,我没有鞠躬;在历史人物的石座前,我也没有俯首。内心不是没有动摇——即便口口声声说着不信奉神灵的人,面对莫须有的恩惠,只要与己相关,其实也会向着自己外在示人的坚持稍稍低头。其实,我已在心里默默向这位历史人物祈祷过了。祈祷之前,我还在心中默默地对他说,我读过他的书,敬佩他的人,这次是专程拜访他的……似乎唯有这样套个极其阿谀的近乎,才是最稳妥的——既能在外观上守住自己的底线,未让同行者看清我的虚伪本质;又能在心理上得到历史人物的庇护,不至于从众多依附者中选出我这个不服从规矩者。

南方的山区,林深树密,峰峦相连,加之搭配上潮湿的空气,便营造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气质,极为适宜造神。峰峦的脊背或腰身处,一些烟云在随山势流动,而另一些则静止不动,似神灵的居所,藏于山水之中。随意站在某座峰巅远眺,十万大山之中,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位神灵即将诞生。

神是一种适应能力极强的东西,不独湿润细腻的南方,其实干燥粗犷的北方也是他们的横行之地。与以朦胧雨雾遮羞而显得更为神秘的南方诸神相比,北方诸神的功利色彩几乎一览无余。大神小神邪神正神,几乎每一尊神的诞生都是一种利益的异化,他们在人欲的驱使下,还来不及修饰或丰满自己的身世与学说,就被人们着急忙慌地摆上了神坛。

以我故乡为例,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会被一方神灵把持,都会有一尊神灵藏身。我是说,只要造神者能够说服自己及周边的一部分人,神灵就寄身于某个小小的物件中,神灵就是存在的。因为神灵存在的前提,就是相信。

有一尊神藏身于石碾里。那是一具与我构成过“奇异”的母子关系的石碾,她是我的娘,我是她的儿。我乡山多地薄、交通闭塞,与外界接触少,在信息不畅的年代,保持着一种时间滞后的状态。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只要是生了一时难以治愈的疾病,乡人们便以为是歪魔邪神在作祟,而能克制他们的方法,就是找来能匡扶正义的神灵来佑护。久而久之,乡人们学会了未雨绸缪——一些人尚处婴儿之时,长辈们就为其选中了守护神,而我的守护神即是石碾。摆点心、燃敬香、烧黄纸、放鞭炮,长辈们在石碾前忙完这些,又命我给石碾磕了三个响头,这结干亲的仪式就告成了。作为一个记在石碾门下的孩子,逢年过节,我都必须去祭拜干娘,这种祭拜对尚在幼龄的我而言是新鲜的、好玩的,但等到年龄稍大之后,我便开始排斥了——于村里其他同龄人的目光中,对着一具石碾磕头祷告,这让我极为难堪。因为这些同龄人不但是我的玩伴,而且大多数还是我的同学,他们会将我此时的所作所为,转述给我更多的同学听。我与石碾的母子关系持续到我十三岁,十三岁那年,石碾的木制碾杆经受不住太多的风吹雨打,终于腐烂了,没有人再如之前那样重新为它安装一个新碾杆。不久之后,村里新建了电力磨坊,尽管新的时代比外界来得晚一些,但终于还是来了。新来的时代迅速越过了石碾,越过了我的干娘。这个曾经极为重要的乡间之神,终于被我们抛弃了。

有一尊神藏身于画像上。是幅古画,画中绘着一位斜靠山石的白须老者,老者鹤发童颜,手执系着细腰葫芦的虬龙杖,脚边放着一个盛满草药的篮筐。画上无文字,画面就有了争议——有人猜測画上的人物是名医张仲景、孙思邈之流,因为其他药铺悬挂的也多是这些古代大医的画像;有人则猜测是画主人的先人,因为画主人的先人曾是本地有名的医者。画主人承袭家学,在乡间享有大名。除了医者,他还是一个通灵者,或者说是巫师。古人常说医巫一家,画主人可谓是古语的践行者。我曾于幼时见过他行巫的样子——大旱之年,这位老者作为神灵在世间的代言人,代替神灵行使着莫须有的职权。他赤着脚,率领乡人们扛着作为祭祀之物的猪羊游行于乡间,五步一顿脚,十步一磕头,向着苍天叩首,向着大地祈祷,向着河流膜拜,并在游行结束之后将乡人们领到土地庙前跪下,自己则向土地庙献牲血、奉稷粟,跳起一支粗犷而滑稽的祭祀之舞。那时候的他就像是一支远古的鼓槌,敲打着大地这面神圣之鼓。然而,即便如此,神灵依然不知所终,只有这个代替神灵活着的人,在我们眼中把自己活成了神的样子。那场雨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它被一场风吹到了别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别处的通灵者更为神灵所偏爱。我也见过他行医的样子。患者是我。我的童年被一种名为支气管哮喘的疾病折磨着,先是咳,咳着咳着就咳出了嘴中的口水和肺里的黏液。然后就开始干咳,已经咳不出什么来了,但似乎还有什么没有咳尽。在一阵阵无休止的咳嗽声中,我憋得脸庞通红,累得浑身无力。父亲带着我去管理区的卫生室拿药,去乡里的卫生院医诊,去本地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那里讨要偏方,其中的一位老人便是他。与其他医者不同,他命我父亲到小卖部买了一刀黄纸,于画像前念念叨叨地将纸烧了,捞出烟灰包裹起来,嘱我父亲每日用温水冲泡,让我喝下,但我没有喝,父亲也没有强迫我。我的病最终是在县城治好的,因此我没有资格臧否老人那包纸灰以及他画上之神的效用。

还有一尊神藏身于动物群类里。宙斯,古希腊神话体系中至高无上的神,他曾化作老鹰、公牛、天鹅,引诱美貌的少女与少男进入“罗网”,因为这些游戏性质的经历,很多人将他视为某些动物族群的守护神。我乡也祭祀某些动物神灵,这些神灵并非是从自己族类中择优录取的,而是人类将想象之灵强加于这些族群身上,代替人类牧守一族的。与宙斯不同,我乡的这些动物神灵,他们主管繁衍。每年春节,父亲都会用行动来告诫我神的存在。除了天父与地母、灶神和瘟神,他还不忘祭祀那些掌管六畜的神灵。我曾在一幅年画里看到过六畜之神的形象,头是动物的,身体却是人类的——作为牲畜,他们被高规格对待;作为神灵,他们又被低待遇处理。马厩、牛棚、羊栏、鸡舍、狗窝、猪圈,乡人们于这些场所前焚烧黄纸祭祀畜神,嘴里念叨着六畜兴旺。我们所谓的兴旺,其实是希望这些畜神庇护下的族类能够子嗣强盛,以便“收割”。作为人造之神,畜神们或许的确庇护了我乡,我小时候,不但猪、羊、狗、猫这些通常的牲畜遍地都是,就连牛、马、驴、骡这些大型牲畜也随处可见。然而这种庇护终于还是遭受到了意外,前些年流窜于我乡的盗贼渐渐猖獗了起来,刚开始还只是偷鸡摸狗,后来就开始偷羊盗牛了。这样的事发生了几起,搞得每家每户都人心惶惶,很多人家急匆匆把牲畜卖了,看着空空的圈窝心里不是个味儿,也就顺手把圈窝拆了。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我乡繁盛多时的牲畜大业就凋敝了。对于很多事情,我总是胡思乱想,就像这事,我的一个奇异的想法是——那些盗畜者,会不会是畜神们暗暗摆脱人类控制后的二次化身,既因为法力微小抵抗不了大势所趋,也因为反抗意识的觉醒,他们选择了以自戕的决绝方式,既断了自己族类的繁衍,也断了我们六畜兴旺的贪婪之心。

西方故事里,魔鬼曾以猪的形象藏身于猪群之中,引诱或驱赶着猪群,远离牧者,奔向悬崖,栽进湖中。以此为例,如果我们不以自己族类的好恶来评判事物的属性,那么,魔鬼算不算是另一种神灵,算不算是被污名化的受压迫者和反抗者?他不屈生、不畏死,是族群的英雄;而我们,恰恰是标榜道德的引诱者和杀戮者。

神灵似某种宠物,造神者希望赋予他怎样的修为,那他就会具备怎样的修为。作为人为虚构并在人为的虚构中逐渐获得实体的事物,他是舞台中央动作滑稽的提线木偶,对幕后的操控者唯命是从;他是红白之仪上嗓门尖厉的唢呐,为身后的鼓吹者所掣肘。他的形象是别人赐予的,他的语言是别人赐予的,他的无所不能也是别人赐予的。原本用以庇护某个人或某群人的存在,反倒更像信徒,而非信仰的象征之物。或者说,他是造神者心中的神灵,而造神者亦是他的神灵,神灵与信徒的身份可以相换,神灵与造神者成为互为彼此的存在。

从某种意义上说,造神者都是可怜人,心怀欲望,却无力用自己的生活为这欲望添砖加瓦,以期冀获得安宁。而我们恰恰又都是造神者。

我认识一位造神者,他最拿手的一项技艺是撰写民间故事、虚构地域文化之神。在他的妙笔挥洒中,一些关乎民俗、美食以及风景的故事就创造了出来,经过精密策划与广泛传播,这些故事慢慢为人所接受;接受故事的人,迅速成为核心信徒,他们各自添油加醋,继续传播着故事。经过二次、三次乃至四次传播,原本虚构出的故事,竟成为如史志一般的存在。这位造神的老先生深谙故事如何才能传播得更顺畅的道理,他在故事里加入了一些真实的王侯将相、迁客骚人,三分真七分假的黄金律,使得故事更显圆满,听起来有理有据。因为看中他的文笔,本地的旅游区、餐饮店甚至行政单位,都想请他给村庄、给河流、给山脉、给庙宇、给奇花异草、给珍馐美馔写上那么几笔。我对民间故事向来心存警惕,但有时候又不免拿这些虚构出的东西撑撑场子。譬如,有远来之友到访,本地贫瘠,无以为敬,席间还是不得不将那些编造出的神灵与神迹讲述出来,以示敝地人杰地灵,似乎不如此,便会给敝地丢人现眼。

与这位老先生一样,秉承着趋利避害的原则,我们又何尝不是造神者呢?当我们需要神灵庇护时,神灵是高大的、庄严的、无所不能的,但一旦我们的祈祷没有得到神灵的回馈,神灵的地位往往就会一落千丈。到那时,我们将抛弃旧神,创造出新的神灵,让新神继续庇护着我们。

阳光之下,聚光灯前,我们膜拜的、信服的,往往是那些金光闪闪的神灵,只有在被遮蔽的阴暗角落里,那些失意的、淘汰的、被打落神坛的主宰者才会现出去脂后的真容。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地点,我曾与一些风光一时或陡然失势的神灵相遇。在某座废墟上,我遇见了一尊失去头颅的瓷质神像,他卧倒于废墟之上,身上散落着尘埃和沙砾,再难恢复昨日的荣光。面对这尊无头神像,我在想,究竟是神抛弃了人,还是人抛弃了神?悲剧感在黄昏升腾而起,曾经寓意非凡的他,此一刻与那些随处堆积的砖石瓦砾没有区别。

被人创造出的神灵,他们的际遇,竟然也与人如此相似。我创造他们,我崇拜他们,必要的时候,我又摒弃他们、囚禁他们、打压他们、杀戮他们。他们的无所不能只存在于我们希望他们存在之时,而当我们想让他们闭嘴,他们就不得不闭嘴。说白了,创造神灵、祈告神灵、驱使神灵是我们对自己的欲望目标可望而不可即的代偿手段,神灵的崇高身份,对他们自己而言,只是我们一厢情愿地许下并威迫他们必须接受的口头支票,我们想什么时候反悔,就什么时候反悔——他们上一刻还高高在上,下一刻便将朝不保夕。

那么,倘若只允许在我们与神灵之间进行分辨,谁才是这世间的神灵呢?

(刘星元,青年作家,现居山东兰陵)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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