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王子

2023-04-08 10:31张哲
万松浦 2023年6期
关键词:睿睿小鱼妈妈

冯静果做妈妈前,曾看过一段话,大抵是说,出生前,孩子是天上的星星,一直挂在天边,默默地看着人间,为自己随时可能的降生寻找母亲,会对比,会观察,会做细细的打算和巨细靡遗的筹划,直到他看见那个最心仪的人出现。

于是,在确定了他能笃定心意严肃回答问题之后,冯静果向小鱼抛出了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在天上做星星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我,一门心思要让我做你妈妈?”小鱼被冯静果搂在怀里,想要挣脱掉,眼睛一直盯着电视柜上立着的泽塔奥特曼。她把胳膊锁了锁,他煞有介事地点头,但眼珠没有对焦。她又说:“那和你竞争的小孩应该很多吧,很多小孩子都想让我做妈妈?”这回他严肃了起来,眼睛看着静果,确保她能相信接下来的话:“是。”“那你怎么争取到的这个宝贵名额?”他想了想,眸子闪着光:“我最能哭,他们哭了半个小时,我哭了一个小时,于是我就下来了,明白了吧?”听上去,找冯静果做妈妈不像是奖励,倒像是惩罚。她松开了胳膊,他立马跳到了奥特曼面前。

下雪啦,小鱼。

2017年2月21日

“再把明天的自我介绍复习一遍。”静果撂下切蛋糕的刀子,把顶着芒果碎的一角递给了婆婆,坐下,敲小鱼的胳膊:“老师好,我是小鱼,今年六岁了,昨天刚过完生日。有意思的是,有机器人给我送菜,还吃了蛋糕,吃了手擀面。”小鱼在蜡烛前晃动着小脸,六个大人围着桌子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把《三国演义》加上。”静果颇为得意。小鱼停下,组织语言,重新开始:“老师,我平时喜欢看《三国演义》,最喜欢里面的赵云和姜维。赵云又叫赵子龙,姜维又叫姜伯约……”小鱼顿一顿,问冯静果,“妈妈,我能给老师出个脑筋急转弯吗?”“什么脑筋急转弯?”“狐狸走在路上为什么跌倒?”姥爷摇头,觉得脑筋急转弯出现在自我介绍中很不得体。静果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情,打断了小鱼:“你直接说答案吧。”“因为狐狸脚滑(狡猾)。”

小鱼的大名是王玺源,冯静果怀孕时,王波找雍和宫一大师求的。大师写下来,王波照着念,大师笑,只说这是依照《康熙字典》算的。冯静果生产在即,名字得以启用。后来再去雍和宫,没见着大师,听说因为封建迷信进去了。

收膝跳,一群孩子在奶酪块一样的器械中间来回翻转,这是这大半年来冯静果给小鱼报的第三个补习班。用力过猛吗?没关系,小孩本来就是被用来不断雕塑的。

冯静果闺蜜家的娃去年上了黄小,第一时间告诉她,上学前把跳绳练会,每分钟怎么也得100个,冯静果听闻倒吸一口凉气。小鱼在幼儿园“绳彩飞扬”的榜单上永远垫底,一年了,无论冯静果用哪种方法,小鱼跳绳都跟打嗝似的,一個一个往外磕。家门口的跳绳集训班,离着近,价格划算,不足是那个机构看上去并不可靠,是家体能中心,就在社区菜市场的楼上,有搏击、跑酷和小学体测的必考项目。跳绳这两年在体测里权重加大,于是跳绳集训班成了这家机构的王牌产品。

冯静果第一次去时就被震到了,爬二楼,体能中心很好找,但玻璃门外成堆的建筑材料摞成小丘,两只木制高凳和半干的油漆桶立在正中。冯静果推门,本能地发问:“这是要搬家了吗?”卖课的老师神神秘秘,只说要扩建。冯静果掏出手机,用大众点评搜跳绳,搜体能,除了这家,最近的跳绳机构就十几公里开外了,别无选择。她问了价钱,一个课包八节课,2200元,扫码前她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这个价格是保会吗?”答案是根据孩子的身体条件来看。冯静果咽了口唾沫:“是一对一?”“是。”冯静果安静了下来,她看看五彩栅栏里跳山羊的小勇士和绕着荧黄色三角墩折返跑的小运动健儿,义无反顾地亮出了付款码。

不知从何时起,冯静果的周末就是从一间教室到另一间教室。小鱼八个月大时,冯静果找到区里最好的早教班,买了几万的课。王波没反对,因为初为父母,谁都想充分体验做“父母”的一切职权,包括以父母的名义花钱。他俩每个周六都不知疲累地抱着小鱼去早教班,穿过中心的游戏区,隔着舷窗一样的圆形玻璃找教室,陪着他在地毯上摸爬滚打,抚触,按摩,爬行,和金发碧眼的外教托马斯互动。下课前是社交时间,所有孩子都被抱到地毯的红心处,大眼瞪小眼地等着托马斯从器材室抱出各种形状的海绵块和仿真乐器,撒在红心四周,接着孩子们上场,缓慢地爬行于玩具之间,争抢,掠夺,占领。教室里极静,所有家长都屏息观察,立场明确地目睹眼前的人性实验,在缄默中达成一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干涉。小鱼喜欢抓着一根鼓槌,乒乒乓乓地敲打,又在收音机中传出悠扬的Shenandoah时史无前例地落泪,所有人都笃定小鱼是个情感丰富的小孩,通晓音符后面的喜怒哀乐,或许是天生的音乐家。然而,静果的闺蜜早早就说过,学乐器要慎重,西洋乐器烧钱,而且难人正经的师门,不如学民乐,小众且地道。闺蜜说这话时,她家闺女已经在宋庆龄中心学了半年的古筝。

为孩子报美术课是个好主意,很多家长都在上面投钱。冯静果不是没想过,小鱼一上幼儿园,空出来的周末宛如巨大的缺口,一定要填进兴趣班才叫人安心。小鱼奶奶找的老师:“朋友的儿子,央美毕业,有自己的工作室,只带艺考生,一对一私教,小鱼如果想学,可以带去见见面,但……”“但什么?”“但价格可能不便宜。”在育儿的道路上,价格永远不会成为绊脚石。王波驾车,冯静果特意嘱咐小鱼,要乖巧。小鱼扒着车窗,舌头舔在玻璃上:“什么课?”静果说:“美术。有个叔叔带着你画画。”小鱼轻叹:“哦。”片刻又说,“妈妈你看,我用舌头画画呢……你看画了一个什么?”静果说:“一摊口水。”小鱼耸耸肩:“认真看,好好说。”静果便侧头再看,说:“看不出来。”唾液黏在玻璃上,光线弯曲折行,宛如玻璃上生出的一只复眼。“是月亮。”小鱼沮丧地说。静果关掉微信,忙附和:“真的是。”小鱼画过画,但不是简笔,也不是儿童画。他笔下的画多是色块的撞击和毫无章法的涂鸦,像蒙德里安的线条和康定斯基的圆环,是深刻的抽象派,幼小的力量感和蓬勃的热情都凝缩在五颜六色的图形里,在色彩里找情绪,在结构中找表达。静果冥冥之中感觉小鱼是天生的画家。

车子穿过一个窄瘦的胡同,路过一家顺德菜馆还有两家小超市,左拐,一栋白房子,格格不入地插在民居中,那就是小鱼上美术课的地方。庭院里别有洞天,曲桥曲径,直通画室。老师是个专业画家,擅长中国画,和冯静果预判的抽象派毫不相干。然而,静果和王波瞬间就调整了思路,中国画兴许更好。小鱼被静果推到了老师跟前,老师问:“喜欢画画吗?”静果很怕小鱼说“不喜欢”。小鱼端起肩膀,眼神瞥向一边。“老师问你呢?喜欢吗?”静果把手压在他的肩上。小鱼睫毛抖动,点头为是。谈了价格,老师把小鱼收下了,给不了什么承诺:“因为孩子太小,天然的东西就是最珍贵的,这个时候塑形属于暴殄天物。”老师决定从执笔入手,推进至书法。冯静果听了一蒙,因为距离蒙德里安和康定斯基更远了。王波反倒觉得好,他通晓老师的用意,既练就毛笔字又锻炼了手部的精细动作,一石二鸟。在学习了几课时的线条运笔之后,小鱼便开启临摹石鼓文的生涯。他煞有介事地和冯静果说:“吾车既工,吾马既同。吾车既好,吾马既阜……妈妈知道什么意思吗?”静果摇头,小鱼说,“以前的马能凑齐数量就不容易,而这个人的马不仅数量工整,连颜色都一样,说明这个人很厉害。”

小鱼依然在笨拙而执着地抄着石鼓文,总是把墨汁糨糊似的抹成一团,每次练字,冯静果都要开辟出一块完整的空间,任由墨汁在宣纸上、在毡垫上、在桌子上、在地板上毫无章法地繁殖。小鱼抬头,那张蹭着墨印的小脸总是充满失落,其实他写得已经很好了,但那种好不是功利的,而是原始的、返璞归真的。静果回想这半年,最激动的时刻莫过于小鱼随意写出的一个“马”字,老师见了激动得举起手机拍照,说这个“马”写出了活物的感觉,是一匹本真的马。于是,那幅字被装裱起来,牢牢钉在了冯静果家餐桌旁的墙面上。每每路过,静果都会花些时间端详,时间久了,越看越觉得那字不是“马”,那字是薛定谔的猫。

冯静果逐渐意识到,老师可能在使用怀柔政策。小鱼是这里唯一的幼儿,而且是一对一,既耗费他作画的时间,又没有太大的成就感。冯静果开始打退堂鼓。当她看着画室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山水写生、庭院小景,又听到老师说“这都是我带的学生、艺考生,他们的作品”时,她唯有惊叹,凑近了看,那些孩子真的有移天缩地的本领。她脑子里盘旋着一个问题:小鱼要多少年以后才能成为他们。像大A股民,冯静果现在进退两难。

小鱼的左眼总是眯成一条线,宛如黑黢黢的虫子,生来如此,见光更严重,所有人都觉得是因为年龄小,发育不成熟。年岁渐长,依然如此。冯静果决定带小鱼看医生,前后跑了两家医院,给出的结果差不多,间歇性外斜,是先天的,还没到手术的阈值,但即使做了手术,术后效果也不理想。小鱼被王波带着在房间里做各种测试。儿童的检查即使伴随着审判一样的沉重,也不乏乐趣,比如视力表上的小动物,视镜里的汽车,吸引注意力的布偶。冯静果看了眼小鱼,他被那只布偶逗笑,双手合力,捕了个空,又笑。静果问:“需要我们做什么?”医生说:“现在能做的就是定期复查。”静果不甘心,又像是心还不够疼,继续问:“除了外观上可能会有的变化,还会……”“他肯定是近视,这是肯定的,因为视力储备已经不足。同时他在很多领域无法走职业化道路,比如美术,比如做飞行员等等。”静果愣住,又问了一遍:“美术是指他画不了画?”“肯定没法做艺术特长生,因为他的视物能力和我们有差别。”

这之后的很久,在听到其他孩子在学美术时,冯静果都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感,因为在那次问诊之后,他们就中断了小鱼的画画课。没和老师解释,剩下两课时的费用也没有讨回,只是不再去了,老师竟也从未主动问过。

全家停止了一切课程,周末改为纯玩。无人提及缘由,小鱼自然是高兴,便提出去玉渊潭公园。王波陪着他在大山樱区的林间来回跑步,跑累了便席地而坐。他指着幼小青翠的榆钱儿说:“妈妈,姥姥说熬粥放上榆树叶子好喝。”说完,他捡起地上的榆树叶,一小片一小片,宛如绿色的眼睛,被他攥在小手掌心,捏了一把,宝贝似的塞给静果。静果接过来,发现那些“绿眼睛”被汗液浸得如海藻一样软滑。她想安慰小鱼,又不知道从何提起,只会说些扫兴的话:“地上的沾了土,也可能挨过脚印,拿回家没法吃。”小鱼没有停,依然蹲在地上捡拾,之后说:“那咱们留着它们行吗?”静果说:“过两天叶片就会变脆变干。”小鱼绷紧了面孔,双手奓着,眼睛里充满了伤感:“会坏掉吗?”冯静果点头,某一刻她觉得他会哭出来:“会的。”但他没有哭,又蹲在树下捡叶子。那些叶子如斑点,如辰砂,很容易被忽略掉,但被小鱼视作珍宝。

回家的路上,小鱼把那些“绿眼睛”小心翼翼地放到口袋里,没再提吃榆钱粥的事。他垂着脑袋,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叶片短暂而湿润的生命伤感,接着他看看静果,恻然地笑了下,突然说:“我知道我没法当画家。”

下小雨,小鱼,你闻到雨水的味道了吗?

2017年3月20日

“妈妈,这个……这个是睿睿。”小鱼手指头划着屏幕,停顿下来,抬头看冯静果。亮蓝色毛衣,小寸头,照片里是个冯静果从未见过的男生,在冲着镜头比“耶”,眼睛大大的,咧着嘴巴笑。“这是谁?”“睿——睿。”小鱼盯着照片上的小孩,慢悠悠地吐出,这个名字是他包裹在肚子里的一个小秘密。“我怎么从没见过他?”这时姥姥凑过来:“这个,这不是那个睿睿吗,住在北区,小时候他俩一起玩过。”母子俩都抬起脑袋,盯着姥姥,头脑风暴,最后小鱼先说:“不是,我之前没见过他,他是刚转到我们班的。”姥姥直接否定:“那准是你小,忘了,他小时候来咱们小区玩过几次。”小鱼听愣了:“管他是北区的睿睿还是南区的睿睿,总之他现在是我的好朋友!”冯静果依然一头雾水,她又看了看照片,刚才没留意,照片中的小孩还豁牙,粉红色的牙床包裹着零星两三颗歪歪扭扭的牙茬,显得不太自信的样子。冯静果见过自信的孩子,比如小鱼班上的许蔚,肆无忌惮地做鬼脸,自来熟,很出风头。“他从哪里转来的?”小鱼拨开冯静果的手,脑袋挡在她眼前,照旧慢吞吞:“从私立。”“是不是睿恩?”姥姥露出一副谜底尽知的笃定表情。小鱼说:“就是挨着鹿园的那个。”冯静果警觉起来:“他为什么要转学?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没人回答她,接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光闪烁,“谁带他来咱们小区玩的?”姥姥说:“睿睿妈妈,她是全職妈妈。”

姥姥因为是老师,在小区的妈妈群里颇有威望,她第一时间把睿睿妈妈的微信推给了冯静果。静果留言:你好,我是小鱼妈妈。五分钟之后通过,点开朋友圈,放大头像:仰拍,渔夫帽和墨镜保护隐私,笑容很有感染力,是个年轻的全职妈妈。

鲜少交流,互通微信只是为了成全孩子,双方极有默契。小鱼给睿睿打视频电话,接听的永远是睿睿本人,镜头摇摇晃晃,是住在马路对面的高层,窗户外是铅灰色的街景,家里装修简约,家具以白色新欧式为主,玩具堆在几只纸箱里。睿睿的声音听上去尖锐,他爱手工,对着镜头摆弄着新叠的纸青蛙和纸狐狸,偶尔的间隙,能听见几声严厉的男声,听不见举手机的睿睿妈妈说话。静果无意刺探一对陌生夫妻的婚姻生活,本能地把脑袋往回缩一缩。

视频聊天很快就升级为来家里做客。两个孩子在眼前疯跑,冯静果让睿睿妈妈吃水果,睿睿妈妈摆摆手,拘谨地笑。静果从近旁细细打量她,头发齐肩,梳成一个可以忽略掉的马尾,像一把刷子卡在颈部,双肩卑微地向前夹着,枣子色的上衣贴着轮廓,从后面看,浑圆又凋弱,像一颗裂口的巴旦木果。“睿睿是从鹿园的那所私立转过来的?”静果决定了解一下真相。睿睿妈妈点头,露出羞赧的笑。“那所学校怎么样?我是说,为什么最后一年了,还要转学?”问得有些直接,静果盯了睿睿妈妈看。“因为睿睿在那个学校格外依赖一个小孩,他见不到那个小孩就哭,只和那个小孩玩,其他人也不理……他爸说这样不好。主要是他爸,执意要给他转走。”静果听到过类似的例子,小区里的柚柚也是半道转学,原因是在幼儿园受排挤,抑郁了,中班下学期就转走了,只是“格外依赖”四个字分外刺耳……她不确定睿睿现在对小鱼算不算是另一次“格外依赖”。

静果把目光转移到两个孩子身上。睿睿把散落的乐高块聚拢,拈了两粒,饶有兴致地搭。小鱼提议捉迷藏,睿睿听话地放下乐高,扭头问静果:“阿姨,你来捉吗?”静果点头。两个小孩手拉手跑向另一个房间。她喊了十个数,便开始安静地找,客厅、餐厅、衣柜、储藏室,挨个儿巡游似的走遍,只为了多耗点时间,如拉满弓,时间消磨得越久,卷在爬爬垫里的那两个小人儿的乐趣越大。“到哪里了?”静果故意走漏风声,主动示弱。卧室地板上,爬爬垫被卷成了一只圆筒,里面的笑声翻滚扩散开。“这是什么?这个……”静果捏住暴露在外的脚丫,小鱼按捺住尖叫的冲动,顺势从圆筒里钻了出来。睿睿也爬出来,但脸上灰蒙蒙的,盯着静果说:“你是不是骗我们俩,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们藏在这里?”静果被问愣了,小鱼也收住笑,慌乱地瞧,“你是不是假装找不到我们俩?”睿睿看定了静果,眼眶里亮闪闪的。冯静果突然意识到,睿睿极敏感,哪怕是带有娱乐性质的谎言也会让他受伤。她错了错眼神,心里盘算如何措辞,因为她也不想让小鱼知道她在说谎,“谎言”两个字在这个时候太难界定了。小鱼紧了紧脸面,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静果俯下身,朝睿睿轻轻地说:“是,假装的。”睿睿把眼泪挤掉,板正了面孔坐到沙发上,一个人默默地发呆。静果来不及安抚他,忙去搂小鱼,悄悄地在他耳畔问:“你觉得妈妈是真没找到你们俩,还是假装没找到?”小鱼用手捂住嘴巴,乐着说:“真没找到!”

所幸,睿睿很快就恢复了形容,跟着小鱼和静果出了房间。睿睿妈妈没有看出异样,只说:“该回去了,要去做饭了。”静果挽留,睿睿妈妈便留了下来。两个孩子洗了手围到桌边,姥姥布了公筷,往睿睿和小鱼碗里夹西兰花和土豆丝,又把筷子码齐,顺向睿睿妈妈。睿睿妈妈只拘谨地坐,鲜少启动筷子夹菜,只拨碗里的白饭。两个孩子草草吃了,每人各剩多半碗。睿睿妈妈便捡了睿睿的碗,拨了里面的剩菜剩饭,添到自己碗中拌了吃。姥姥姥爷见了,只劝她不要客气。睿睿妈妈应了,只埋头吃。

石头是小鱼的同学,人小鬼大。石头妈妈有自己的钢琴教学工作室,石头打小兼顾民乐、西洋乐,二胡和钢琴同时学。冯静果一直想让小鱼和石头成为好朋友,但小鱼说,石头有自己的好朋友,是小宝。冯静果知道,那是他们班的跳绳冠军,好孩子果然找好孩子玩。看见静果,石头目光机警:“阿姨,你知道我们班的睿睿,到现在还吃手呢,特别不卫生。”石头脑子里有一张清晰的人物关系图,他知道静果是小鱼的妈妈,而小鱼又与睿睿为伍,这隔山打牛式的告狀滴水不漏。石头有多鬼先放一边,小鱼最近的确沾染上了吃手指的毛病。他口欲期安全度过,没有叼奶嘴,也没有啃手指,静果一直想不明白臭毛病的源头,如今找到了。石头斜睨了一眼小鱼,小鱼捕捉到了其中的玄机,拉着静果的手,一路上都很安静,显然石头的话压秤,在他身上起了作用。孩子与孩子有一套独特的社交语言,是成年人无法破解的密码。

体能中心的施工终于要收尾了,买下了整层的公共区域,做了扩充,加大了场地空间。一个月前,静果就看见楼道里在大动干戈,无法预测工程的周期,她脑子里只有小鱼的剩余课时和下课后如何躲避卖零食的临街商贩,完全没有料到这个体能中心正在为规模扩张酝酿着一场盛大的活动,而小鱼则一直心心念念只为和睿睿做一次跑酷课的同学。活动的前夕,小鱼终于等来了机会,排课的玲玲老师打电话告诉静果,小鱼可以跟着睿睿的班试一次,话术很巧妙——“可以试一次”,有一种破格塞进优等班的感觉。

小鱼得知这个消息时势必会开心得疯掉,但当静果看见他和睿睿一前一后跑出幼儿园,内心掩盖住的快乐瞬间少了一半。两个孩子如两块融化的蜜糖黏在一起,越跑越远。能不能换个人,睿睿是一个需要靠嘬手指来抚慰情绪的男孩。静果看见睿睿妈妈,故意错开半个身位走在前面,她对睿睿妈妈没有太多好感。她又在脑子里想了一遍自己有没有误判,除了全职妈妈这个标签,睿睿妈妈挺热情的,一找到说话机会便会毫无边界感地拉着她说上半天,聊的都是鸡零狗碎,同时她笃信中医,有自己的一套对症下药的食谱:祛寒喝葱豉汤,健胃喝陈皮麦芽山药饮,一身艾蒿味,在睿睿脑门上拔火罐……除了这些,其实她也不错,但静果依然尽量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减少和她交流的次数。

到了体能中心,冯静果的神经立马绷紧:场地扩宽,妈妈区一排高脚凳,既能聊天又能高瞻远瞩地看训练场里的孩子、红色跑道、蓝色拳击台,还有……油漆桶、人字梯、甲醛味……为了迎接第二天的盛大活动,体能中心居然还在赶制训练场墙壁上的涂鸦喷绘。睿睿妈妈抱怨了一句:“味道好大。”甲醛,无须多言,分分钟勾起所有中年老母亲的心火。冯静果看看睿睿妈妈,心甘情愿决定当出头鸟。她径直走到场地里,和正组织热身的老师说:“味道太大了,你们说已经完工,结果还有师傅在干活。”老师扭头看看教室唯一的两扇窗,杯水车薪,爽快地答应批假,回头再给小鱼补课。小鱼抱紧拳击柱,负隅顽抗。睿睿煽风点火:“我们不走,小鱼不走!”不能强攻,只能智取。没招,静果看看栅栏外的睿睿妈妈,她居然没有默契地里应外合,反而没心没肺地和其他人聊起天了。静果蹲下,撒了慌,声音小到只有小鱼一人听见:“你先出来,我和你说一下情况,你再自己决定。”小鱼卸下心理防备,三步两回头地跟着静果出来。冯静果一身的汗,有感胜利在望,路过睿睿妈妈身边,有点埋怨:“我们不上了,你们还上?”睿睿妈妈脸上给出匆匆的笑,模糊地点头。冯静果感到惊讶。高脚凳上的妈妈们都心疼地看小鱼,又朝静果投来尴尬的神情。冯静果瞬间明白,原来不是战友。她瞬间把自己和睿睿妈妈划清界限,并看清了自己为什么从见到她第一眼就不喜欢她了,因为她身上有一点让她深恶痛绝,那就是她很容易妥协,她太软弱,有时候这是一种更大的缺点,比道德上的瑕疵更让人心生厌恨。冯静果没再多说,看了眼里面欢蹦乱跳的睿睿,把小鱼拽到走廊。小鱼挣脱开,大哭着问冯静果:“你不是要和我说情况吗?你不是说让我自己决定吗?你怎么这就让我回家了!”

小鱼,5月产检,妈妈的子宫已经长到了肋骨下方,像一个软软的袋子装着你。

2017年5月21日

冯静果开始光明正大地干预小鱼的第一份友谊,她把体能课断了,除了装修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点点私人感情——不想在课余时间再和睿睿母子打交道。然而,这个方法并不奏效,睿睿去上跑酷课,小鱼问:“我为什么不去?”静果很想摊牌:“你们班今天没课。”“那睿睿为什么去?”如不停播放的跳针唱片,对话陷入了死循环,她的耐力对抗着他的怒气。静果沉住气:“他是跑酷班。”“为什么我不能上跑酷班?”靜果知道,这必须是最后一个问题,顶不住了:“他们班满员了,报名的时候就说了。”显然,小鱼对此迟疑,但没再说话。静果吐了口气,终于从恶性循环中逃出来。小鱼见状,抓住契机,改口:“那我们去北区玩会儿可以吗?”这个问题指向性很明确。睿睿家住北区,小鱼终究还是想去找睿睿,但静果知道他在商量,在学着用一种迂回的手段达成他的目的。“前提是骑自行车去。”静果说。算是交易吧。小鱼听闻崩溃,拒绝了两次,静果调整腔调:“小自行车在楼道里等小鱼等了好久,它也想出去透透风,可以吗?”小鱼扭过头,看了看犄角处的童车,亮蓝色,脚撑翘起,和两个轮子已经构不成牢固的三角形,样子可怜巴巴的,便点头答应了,脸上略带同情的表情,踢起脚撑,推着自行车走了出去。车子在路上七扭八歪了起来,但很快恢复了直线。静果望着小鱼的背影,突然觉得他还是很乖巧懂事的,同时又有一种虚荣心涌上心头。她跟在车后面不远,这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拉满为人母的满足感,孩子既在可控范围内,同时还彰显着可贵的独立人格。她不知道有没有专业术语形容这种状态,但这绝对是父母的内啡肽,是一种苦尽甘来的短期回报。

穿过人造亭,居民多,小鱼班上大多数孩子都住在北区。小鱼早早就从车上下来,推着车,肩膀一耸一耸:“许蔚!”他叫了一声,那是他们班的孩子王。静果停下来:“赶紧和许蔚玩去。”小鱼犹豫地盯着,没有挪步子,只是原地朝许蔚又喊了一句:“你看见睿睿了吗?”许蔚反问小鱼:“你看见李彭宇了没有?”显然他也在找自己的固定玩伴。许蔚带头,几个男孩正在推挤一块废旧的沙发垫,又添进来了一个女孩子,一身粉蓝色,扎马尾,一看就是艾莎公主的忠实粉丝。队列初见规模,像裱花蛋糕的奶油花边,队伍里的小脸蛋都带着威重的神情。小鱼缓步穿过那条队伍,车子在那里顿一顿,并没有凑上去,又推着车向广场走去,扭过头,语气里多了几分颐指气使:“妈妈帮我拿着车。”静果拒绝,但察觉到了什么,她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愠气来自哪里。这团火气应该是冲着那群闭合了社交圈的男孩发的,他们显然已经凝固成了一个封闭而坚定的团体,既不再发放邀请函也没有入口。静果后退了几步,和他们保持了距离。她知道干扰孩子独立社交会触动雷区。在遥远处,其他孩子的家长也在暗中观察。

小鱼把脚撑踢下来,车子不听话,砸地又搬起来,反复着,像是在和自己较劲,最后车子被放倒,像是擂台上的失败者,躺在树下。小鱼走了过去,挤到许蔚的身后,队列变了形,硬闯显然不行,混迹其中还需要核心人员的认证,核心人员当然是许蔚。“我们是一个小队,”小鱼尖叫,“我们是一个小队。”许蔚摇头:“不是,我们小队就差李彭宇了,没有你。”小鱼被挤了出来,在场外看着其他孩子,接着又上前,朝许蔚耳朵边说了句什么,是悄悄话。

静果都看在眼里了,她的脸烧了起来,多多少少带着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情,问小鱼:“你和许蔚说了什么?”他说:“没说什么呀!”静果一脸正色:“我看你说了一句悄悄话。”他说:“我什么都没说呀!”片刻,小鱼抬头问:“妈妈,许蔚为什么和女孩玩呀?”静果愣了下:“你说的就是这句?”他重复道:“他为什么和女孩玩?”静果抬头看了看那个女孩,她扎着蝴蝶结的头发在阳光下柔和甜美,仿佛散发着椰子香。“那个女孩叫什么?”小鱼也盯着看:“我只知道叫Katy。”“她不是你们班的吧?”对于他们班的孩子,静果已经认识得差不多了。“她是大二班的。妈妈,我问你呢,他为什么和女孩子玩?”看来这个问题今天绕不过去了,静果说:“交朋友当然不分性别呀。”小鱼弯腰扶起了自行车,凝神蹙眉,一本正经地看着静果:“唔,瞎说,女孩子都不和男孩子玩。”

小鱼推着车在前面带路,目光逡巡不定,四处捕捉睿睿的影子。“不会在的,他上课去了。”静果冲他说。他像是没听见,嘴巴里吐出来一句话:“咱们就在这里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他下课。”静果没说话,算作默认,因为这很好糊弄,小鱼还不会认表,一个小时她说了算。小鱼放倒车,钻过黄色警戒线,眼睛往八号楼的方向看。警戒线里全是从高层墙壁上剥落下来的瓷砖碎片,静果抬头看,墙体已经秃了一大片。“不要再在这里玩了,很危险。”小鱼也抬头看,接着肆无忌惮地登上了那座碎砖堆砌的小山,然后和静果说:“我不会和女孩子做朋友。”静果愣了下,没想到他还在琢磨异性交往的事,她想进一步问个明白,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现在的小孩早熟得可怕,在理论储备和经验积累都欠缺的时候,她不能轻举妄动。她又看了眼他,他像是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鞋帮在瓷片上敲打,发出嗒嗒的声响,乐着看她。她眼神闪过,跳过性别这件事,欲盖弥彰,但说了一句更伤人的话:“我发现你好像没什么朋友。”说完她便后悔了。剥落的墙壁上是他瘦小的黑影子,静果盯着他看,想从他的表情上判断他是否受了伤。小鱼扭动着那条亮黄色的带子,反倒一脸歉意地看着她,眼睛如两粒黑色的纽扣,不为所动:“是呀,我都没朋友,所以你就不要不让我和睿睿玩了。”

静果愣住,她记起小鱼上幼儿园第一天,兴冲冲回到家,说:“妈妈,我今天最大的收获就是交了两个好朋友。”静果问:“是谁?”小鱼摇头:“不知道名字,是坐在我身边的女孩,还有一个……”静果打断,问:“你们课间聊天来着?”“哪有时间聊天,上厕所,喝水。”“那你们什么时候交的朋友?”“快放学时,她问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吗?我说可以。”

小鱼,我们已经在一起30周了1

2017年6月12日

小鱼他们班是流水的队伍,铁打的排头,把头的永远是一个不高不矮、眉毛粗黑的小男孩,显然班里不是按高矮个头来排的。静果问小鱼:“排在第一个的小男孩是谁?”小鱼揉揉鼻子,似乎从没留意过。冯静果不甘心,打算刺探一切:“眉毛粗粗的,下巴上有痦子。”小鱼琢磨了一会儿,不以为意:“哦,那是张子璇。”“张子璇?”冯静果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她掏出手机,点开班级群消息,划到历史记录——不仅是排头兵,还是示范生,屡被表扬。搜索关键词“张子璇”,出现了三十二个词条;搜索“小鱼”,只有十七个词条。静果像被狠狠揍了一拳。她点开群成员,在五颜六色的头像中找“子璇妈妈”,定格,头像是一个卡通犀牛,个人简介是一串手机号。冯静果只能看到这么多,但她对子璇妈妈在群里的一举一动开始变得格外敏感。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子璇妈妈很有威望,属于狮群的首领,一呼百应,她在群里说什么都会有家长迎合,老师对她也颇为敬重,还有一些反常的互动,省去上下文,直达机枢。静果看得云里雾里,俨然局外人。她想方设法搜集信息,但很快被上了一课。原来子璇妈妈是片区内小学的骨干教师,也许这个社会身份解释了一切,毕竟班上绝大多数孩子幼升小都会通向那所学校。静果感叹世界的现实。

然而,很多时候对于这个世界,人们只能看到片面的一小块。六一前的家长会,冯静果跟着家长组成的大部队挤进那间半开放的教室,橡皮泥捏的冰墩墩,纸板做的龙舟,防火主题的儿童画……满墙几乎都是子璇母子贡献的手工作品,他们(更大概率是子璇妈妈)用自己的巧手建立了一个利立浦特王国,静果这才明白为什么子璇妈妈能在家长群里有如此高的地位了——主动,永远是主动。静果抹抹脖子上的汗,按住鼻梁上的镜框,想更清楚地观察这个教室,她在墙上没有看见任何和小鱼相关的东西,除了每个孩子必须有的名签。冯静果早就听人说过,家校共育很重要,但她和王波都是内向的人,和老师的沟通一直都形如打卡,有事了问问,没事又怕打扰,至多节假日复制几句问候语发个过节微信,和已经占据天然优势的子璇妈妈相比,冯静果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一切解释了一切。

及时补救是聪明人做出的聪明事。受了激励的冯静果在家长会上跃跃欲试,六一节当天需要两名家长做助教,承包小演员们的化妆造型,静果第一时间掏出手机发去微信:张老师,我申请六一助教。老师就喜欢帮手类家长。成为帮手是冯静果在小鱼幼儿园毕业前夕的觉醒。拍腮红,涂唇彩,额头再用口红画一枚红色的甜心,所有孩子都按照静果的审美出现在了六一演出舞台上,而小鱼更是作为轮滑选手骄傲地站在了第一排。静果终于找到了“法门”。

由于六一节做助教时表现格外积极,再加上小鱼多次人前人后广而告之静果在出版社上班,张老师联系到静果,赶在孩子毕业前,请她去班上讲一节文学课。静果“二阳”刚退烧,熬了两晚上做PPT。张老师接静果进幼儿园,爬三楼,到楼梯口第一间教室。“小眼睛,看老师,小耳朵,竖起来,小小手,举高高。”张老师说出前半句,孩子们立马说出后半句,充满契约精神。小鱼被特意安排到了第一排,是比第一排还冒尖的位置。静果讲了卡尔·桑德堡的《雾》和伊迪特·索德格朗的《星星》,孩子们嘴里爆发出各种闪闪亮亮的词条:白天鹅、银色的毛毯、海浪、碎玻璃、萤火虫、铜质纽扣……临近下课,小鱼忐忑地举起了手,小声地说:“我觉得星星像是糖果。”

没几天,小鱼回家兴奋地告诉静果:“妈妈,张老师又有新任务了,让你帮忙写首诗作为毕业诗歌,张子璇妈妈负责做锦旗。”静果知道,这是对她上的那堂文学课最大的肯定。第二天,她赶在早八点给老师发去诗歌,时间点卡得精准,既上完早操,又赶在吃早饭前,前后宝贵的十分钟往往是张老师回复消息的时间段。静果的诗被张老师一顿猛夸,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鱼成了这首诗的领读员。静果带着小鱼苦行一般地天天背,音调、音量、站姿、走步、仪容仪表……姥姥见状,在旁埋怨:“我就说应该给他报一个小主持人班,甜甜蜜蜜都上呢。”甜甜蜜蜜是小区里颇有名气的一对双胞胎,比小鱼大两岁,她们的课外班是风向标,有“完全可以照搬”的参考价值。

为了上台方便,小鱼被安排在观众席第一排就座,冯静果挤在家长席,看着小鱼的后脑勺。小鱼扭过脑袋,她以为小鱼在找她,挥挥手,却看见小鱼歪着脖子朝最后一排的睿睿吐舌头,还没完,小鱼站起来,拎着水壶挪到了最后一排,挨着睿睿坐下。角落永远属于睿睿,无论是毕业合照、演出还是排队,睿睿不是在边角就是在末尾。“你們家小鱼又来找睿睿。”睿睿妈妈探头和静果说。静果感到浑身炭一样地烧,高声喊起来:“小鱼,小鱼。”小鱼循声望过来,看见了愤怒的冯静果,匆忙站起来,坐回了第一排。在几棵元宝枫树下搭建的简易舞台上,五彩飘带和气球在暖风中摇曳,小鱼拿着话筒踩着节奏出现在了舞台中央。冯静果身子绷紧,举起手机,按动了录像键,喉咙里嗡嗡作响,她知道此刻自己正躲在手机后面哭泣。小鱼终于拥有了属于他的舞台。

表演结束,所有孩子都返回教室,进行毕业典礼的最后一环:礼物交换,把自己制作的手工作品送给最要好的朋友。静果知道这几天小鱼在偷偷摸摸做手工,但不知做的是毕业礼物。无须多猜,她知道这个礼物定是送给睿睿的。所有孩子都举起纸袋子,振臂高呼:“换礼物,换礼物,换礼物!”辗转腾挪不开,孩子们排长龙出了教室,那条狭长的走廊成了神圣的交换地点。静果拎着水壶在教室里等,远远见小鱼从人头攒动中挤了出来,抱着一只紫色的纸袋子朝自己跑来:“妈妈,这是我做的手工,我最好的朋友是你。”静果听了愣住了,见他手里还有一个纸相框,里面是蜘蛛侠的画像。“这个呢?送给睿睿?”小鱼摇头:“这是睿睿送给我的,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一秒钟的沉默,静果问:“那睿睿没有礼物?”小鱼摆摆手:“不知道。”那个相框在他手里晃了晃,“反正这是他给我的。”走廊里的声浪又卷了回来,所有孩子都举着换来的礼物跑回座位。静果在孩子们中间寻找睿睿,看见了,睿睿挤在队尾,空着手。冯静果心里像被啃了一块肉,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罪恶者。“你不确定送给睿睿什么?”静果四处看看,不知道应该拿什么来弥补睿睿的失落。小鱼有些茫然,他开始搞不懂冯静果:“妈妈,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句话如果放在其他任何场合,冯静果都心满意足、甘之如饴,但这个时候听到,她觉得是一句沉重的惩罚。冯静果喃喃道:“睿睿给了你礼物,你是不是应该也回馈给他一些东西,他现在空着手,很伤心。”小鱼抬起头,盯着静果看,要哭了出来:“难道你不喜欢我的礼物?”“我喜欢,妈妈很喜欢。”小鱼把纸袋紧紧压在静果的手上,袋子边缘撕开了一条豁口,他不在乎,像是处理一个世纪难题一样,他只希望赶紧把这件棘手的事儿抛出去。静果打开纸袋,是一条塑料珠子串起来的紫色项链,中间有一颗红色塑料爱心,如眸子一样,涌动着琥珀色的光波。

小鱼,妈妈第一次带你做胎心监测,一听到妈妈的说话声,你的心跳就上升。

2017年7月18日

萨波斯基说,对一般哺乳动物来说,压力是大草原上的三分钟恐惧,三分钟后压力就消失了,也或者你已经被吃了。

小鱼出生正赶上一波人口狂欢:放开二孩,生源暴增。冯静果和王波在经历了短暂的挣扎后,还是决定贷款买学区房,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学区房,但谁都明白区和区之间教育水平的差距。冯静果找的房屋中介,买房水深,买学区房更是。王波的意思是,既然举家迁到西城,不能只考虑学区,还要买个住着别太心堵的房子,小区环境可以放一放,但室内格局和面积也不能太将就。中介把产权存疑的阁楼房和奇形怪状户型的房子全过滤掉,然后就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催冯静果看房:“姐,越早买下来心里越踏实,政策说变就变。”中介说话办事极牢靠,比静果有大局观,顶着太阳,开着小摩的,带着她穿梭于各个小区。哪栋房子对应哪所学校,静果心里完全没谱,全听中介的。折腾了两个月,他们终于在小鱼一岁生日之际把房敲定。小区有年头了,是单位的家属楼。推门进屋,是坐北朝南的两居室,没有客厅,过道的采光也不佳,不如意的地方很多,但称心的地方有一个:这套房子讓静果觉得有家的感觉。房子在三层,窗外一排杨树,风扫树叶如雨点轻落。小区门口有各种早点铺、小餐馆,左拐离公园不远,右手边离目标学校步行十五分钟。这就够了。准备迁入之时,赶上老旧小区改造,破土动工,一片泥泞,冯静果和王波反倒觉得这是好的征兆,一切都是新的开始。静果拿了钥匙,带小鱼姥姥姥爷认了一遍路:地铁景风门下车,过了右安门桥就是,玉林小区和他们小区就隔着一条护城河,但一个是西城,一个是丰台。全家步行,在桥上望着那条护城河,纷纷感慨:一条河原来真能裁决命运。

冯静果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小区都安装鸽子笼一样的防盗栅栏,牢笼一般将人焊在屋子里,影响视线和采光。静果楼前楼后看了许久,几乎家家如此,心甘情愿画地为牢。直到住进来,她才意识到,与其说栅栏是为了防盗,不如说这是人们在用力把属于自己的空间拓宽再拓宽:栅栏里无一例外,每家都铺了垫板,成了储物间。她看了看自家的栅栏里,只有一只灰蒙蒙的毛绒玩具,看不出是白天鹅还是独角兽,歪歪扭扭地挤在那里。

玩具属于上一个租户。冯静果买房时,小鱼才一岁,距离上学还有五年,减去装修放味的时间,至少还有三年,静果和王波决定把房子出租出去。依然是找的房屋中介,看了几户,最后定下来。租客是一对母女,妈妈辞掉工作,专门陪女儿在附近的回民中学读高中。退租后,房间里还有这对母女生活的痕迹,洗手池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今日披星戴月,明日成就梦想,决战高考,改变命运。”静果没有把这个东西取走,还挂在原处。她在那块木牌前站立,想着就在几个月前,每天都有个女孩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默地发愿,现在换成了她,一个陪读妈妈。这套房子就是一个温暖的壳,里面永远有一个妈妈,先是陪读高中的母亲,接着就是冯静果。

四月底,小学招生相关的政策简章就在各大公众号上集束手榴弹一样炸开,之后又是一堆教育大V五花八门的政策解读,还有陆陆续续的择校攻略。冯静果第一时间进了一个妈妈群,是幼升小交流群2,人数455。没人知道这样的群究竟有几个。按照相关政策,静果家的学区房上对口小学是十拿九稳。冯静果在群里一直处于观望状态,很少出声。发言最踊跃的是“工居”和“四老”,因为他们处于悬而未决的境遇里,只有不断地发问,才能稍稍减轻内心的焦灼。

“虎爸虎妈”的精神内核就是寻找内啡肽,有强烈的危机意识和感人的执行力,酷爱未雨绸缪,热衷长期规划,只是冯静果没有想到自己不知不觉也走进了“虎妈”的队伍。“虎爸虎妈”犹如“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的谛听者,消息灵通得很。群里的气氛是如此高涨,因为在十拿九稳的保底学校招生前,还有一个冲击牛校的机会:申请全区招生的学校作为提前批次。没有家长会放过这个跳一跳、蹦一蹦的难得机会——兴许能改变什么,不,对于冯静果一家来说,从郊区到城区已经是改变了,或许还能再改变些什么。

五月下旬,全区小学招生的学校目录就出来了。冯静果捋了一圈,只能报一个,决定就报那所最好的:小班教学,一个年级才四个班,只收120个孩子。听说很卷,周二下午体能训练,周五下午外出研学,每天五点半放学,每周都考试,每个月都评出标兵,直升四中。信息填报完,冯静果才知道,报名后还要录一段三分钟视频,所幸不需要一镜到底。

录取结果出来之前,静果特意去目标学校转了一下。大门紧闭,红墙绿瓦的中式院落。她在门外转悠了两圈,又胜券在握地徒步回了单位,只祈求心诚则灵,就等第二天结果公布。然而第二天,她等到的是坏消息,小鱼没有被录取,甚至她所在的那个455人的家长群里没有一家的孩子被这所学校录取。后知后觉,她听说了关于这所学校的种种神秘传说:录取的都是天才小孩,有家长为了“上岸”,那一小段三分钟的视频就准备了三年,还有的带着孩子去中科院做了智商测试。静果知道,对于她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家长,老天是不会眷顾的。她和王波说了结果,王波反倒松了一口气:“没去成更好,那所学校不适合咱们这种家庭。”

假期永远是属于课外班的。静果听说幼小衔接班里就有淘汰制,她一直无法相信,直到看见那个叫浩浩的男孩从周日的班里消失。浩浩如同得到了豁免权,可自由进出教室,是个毫无章法的孩子。孩子是否应该被规训先不说,至少教室里的五个家庭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浩浩扭开滚圆的金属把手,从教室里悄悄探出脑袋,对着静果这个素未谋面的成年人吐舌头,然后从窄门里挤出身体,拥着墙面走。老师的声音如水泄般从教室里传来,静果想把门关上,但看见这个贴着墙往卫生间蹭的孩子,又觉得把他关在门外不合适,至少她不应该做这件事,于是任凭门开着。浩浩回过头,朝静果笑着,挑衅且兼具一两分玩味,那种成熟又单纯的眼神她鲜少遇到。听王波说,他在监视器里经常看到浩浩在教室里打滚,老师完全管不了他。

“小鱼上哪个小学?”进入八月,楼前楼后的邻居纷纷向静果抛来这个问题。上哪个小学,问的是上家门口的工商附小还是远处的三小。当静果说“都不是,小鱼去城里上学”时,她会看见一副副复杂的表情。那是惊讶,猝不及防,还有一丝挫败感,接着就是:“你们在城里……买房了?”是买房还是有房,往往需要措辞,静果不置可否:“是买的,买的学区房。”接着是讳莫如深的沉默。

上城里的小学也不见得怎么样,只不过是另一条赛道的另一场跋涉,殊途同归,大家的终点都是一样的。静果的闺蜜和王波的堂姐家的孩子都走“政保”,而同事的孩子又是九年一贯制,直升中学,像小鱼这种没有“政保”、没有直升的小学生,形如“裸奔”。而远在郊区可能也有其他的选择,比如静果的堂哥家的孩子考上了广渠门中学的宏志班,即使在郊区,即使家庭条件不好,但依然能考进“华夏第一班”。

干点催产素了,小鱼,妈妈进产房了,我们很快会见面。

2017年8月17日

冯静果和小鱼姥姥的手机都刷到了——最初是在体能中心的群里,后来又在睿睿妈妈的朋友圈里——集束手榴弹一样的信息狂欢:睿睿在市级跑酷比赛中获得少儿组三等奖。奖金奖牌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这个比赛被市电视台报道了,睿睿在三角堆和筒形器材之间来回蹦跳的画面也上了电视。小鱼本来也有机会参赛的,但自从体能中心装修后,再加上静果把小鱼和睿睿强行拆散,他已经两个月没去上过体能课,连续的请假以及体能的荒废,让小鱼错过了这场比赛。令冯静果气愤的是,她对这个赛事完全不知情,无论是老师还是睿睿妈妈,没人和她提过,但她内心承认,也怨不得人,尤其是睿睿妈妈。她循环播放着那条报道视频:睿睿专注而努力,她一直没看出来睿睿有运动天赋,触屏定格,睿睿捧着奖杯朝镜头笑,牙齿的豁口让他的嘴巴看上去大大的。冯静果想,这就是所谓的开怀大笑吧。

还有半个月开学,小鱼要搬走了,他说想给睿睿打个视频电话,把暑假里给睿睿补做的毕业礼物——一幅钢铁侠的画送给他。小鱼指着画中歪歪扭扭的红色脑袋说:“睿睿的偶像就是钢铁侠。”他拿来静果的电话,向她申请,她点头:“只能半个小时。”静果找到了睿睿妈妈的头像,点进去,小鱼激动地把手机抢了过来,跑到沙发上,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大聊特聊。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小鱼把手机递给静果:“再拨一次。”等了许久,再拨出去,依然没有回应。静果瞬间就明白了,睿睿妈妈是不会再接了。

那天夜里,静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自己究竟想当一个什么样的妈妈?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认真地想过自己究竟想拥有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她曾经无知无畏地计划,如果生下来的是女孩,她要让她学大提琴,因为她喜欢杜普雷;如果是男孩,她就让他学击剑,因为击剑让人意气风发。她从没想过可操作性。后来,她抛弃了天花乱坠、华而不实的设想,只心心念念孩子无论男女,只要像《风雨哈佛路》那部电影里的莉斯一样就好,成为强者。她从没意识到,莉斯的父亲酗酒,母亲死于艾滋感染,更没想过其强大的人格背后背负着的重量。等到小鱼上了幼儿园,她逐渐认命,与其沉湎于那些神话,还不如想想自己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妈妈。然而,一想这个问题,她就迷茫了起来,从《教养男孩》到《好妈妈好老师》,育儿书堆满书柜,她从没翻过。为什么?因为畏惧,她害怕有个确切的答案,有个可实施的标准;她害怕手把手的指南,害怕画出来的条条道路;但她更害怕的是,有个完美的妈妈形象在等着她。

“给我金色童年,让我快乐每一天,一片一叶,一滴一点……”小鱼扯着嗓子投入地唱着。冯静果从厨房出来,两只手拧在一起,安静地看着小鱼在客厅里自我歌唱的背影:为什么总是在用各种方法剥夺他的快乐?他好不容易找到朋友,她阻止他们游戏;他想玩玩具,她把玩具藏起来;他想吃糖果,她用吃糖果作为惩罚。“妈妈,你回去。”小鱼发现了冯静果,止住了歌声。静果顺从地回到了厨房,隔着门,问小鱼:“这是什么歌?很好听。”门外声音又止住,停了片刻,之后一个声音轻轻地传来:“《金色童年》,我们幼儿园的毕业歌。”

假期最后半个月,在偿债一样地集中上完乐高课、英语课、幼小衔接课、写字课、游泳课、轮滑课之后,冯静果带着小鱼去了海边。

远处的离岛像鲸腹一样顶出青白色的海面,空气湿漉漉的,泡沫翻滚。“妈妈,我终于看见海了。”冯静果问:“开心吗?”小鱼没有回答她,他起身,拍拍屁股和腿上的沙子,用玩具铲在沙滩上画了一个圆圈,自己蹦进去。

“你在搭建城堡?”

“嗯……”小鱼双手拢住,捧起,把沙子一层层地堆高,然后像抚摸婴儿一样轻轻地拍着沙堆,直到那座微型沙堡看上去足够结实。城堡,战马,用沙子堆砌的山丘和崖壁,如被钝斧砍成的木块,年轮一般围成圆圈。小鱼拍了拍沾满沙子的手,接着抱起胳膊,缩成一团,看看身旁自己的杰作,又看看海。“冷吗?”静果问他,“冷就回房间?”小鱼摇头,舔了舔嘴唇,问:“无论如何,反正人都会死,是吧?”静果压抑住内心的颤动:“你听谁说的?”她顿了顿,自我检视了一遍。确实,她敢肯定,她从没和小鱼讲过“死亡”。小鱼没有认领这个问题,只是说:“我就是知道,所以什么都没关系,因为人最后都要死。”静果安静了片刻,怪不自在。她知道了,下午他俩看过一段关于美洲赤鱿被渔民打捞的纪录片。赤鱿鲜红的身体像一截光滑的塑料,在甲板上浮动着光泽,一刀把它的中枢神经切断,它全身的色素细胞失去控制,突然收缩,鲜红色的身体瞬间变白,一秒钟的事儿。静果停了停,任由认知的海水覆盖住一切,顺着这个严肃的问题更进一步:“那你害怕吗?”小鱼摇头,义无反顾的语气:“不怕。”静果知道,六岁的孩子其实要比她勇敢很多。

“你知道围三阙一吗?”静果愣了一下,沒有说话,继续看小鱼,“兵法里写的,用兵作战,别卡得太死,偶尔满足一下,不让敌人抓到规律就行。妈妈对我也是,偶尔满足我一下,我会很快乐。”

静果看看远处的海水,如苍白的巨兽,一浪接一浪拍打过来,卷起白色的浪花,吸饱水的怪物很快就扑向静果和小鱼,城堡被水珠溅得斑痕累累。静果替小鱼捏把汗,怕他功亏一篑,更怕他哭泣。小鱼的手像铲子一样掘起更多的沙土,一遍一遍围挡在城堡的四周。海浪完全不听话,一点点冲刷了过来,沙子被带跑,城堡、战马、山丘、崖壁全部坍塌,像是被抽掉骨头的肉块。

小鱼停了下来,他的手红通通的,倚着双臂瘫坐了下来,眼睛就看着海,盯着永不停歇的海浪。冯静果有点心疼,摸了摸他的脖子:“不要管城堡了,早晚会被冲走。”

又一股海浪在脚前摊开,小鱼脸上匆匆地笑过,自言自语道:“没关系,被冲走也没关系,住在里面的是快乐王子。”

小鱼,你好!妈妈终于见到你了,痛并快乐着!

2017年8月18日

搬家前,静果收拾东西,抽屉里一个小笔记本露出脑袋,封皮上画着一只灰色的小猫,外面裹着厚实的透明塑料皮。“哦,是这个。”她曾经最珍视的东西,闺蜜2017年从日本买回来送给她的,年份正好是她生产那年,夹着的金属书签是她从新西兰福克斯小镇买的,圆头,贴着母贝片,闪着蓝绿色的柔波,金属镀出来一枝银蕨,宛若图腾,庄重感可见一斑。这个笔记本分量很重,她当年是用来记孕期日记的。打开本子的扉页,是她怯生生地记下的一行字:十月怀胎,对于宝贝来说,妈妈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

(张哲,作家,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夏海涛吕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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