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戈涅的“脆弱”

2023-04-06 16:46雷婕
外国语文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安提戈涅巴特勒

内容摘要:古希腊悲剧人物安提戈涅在西方思想史上经久不衰,其复杂性和特殊性常为哲学家所征用以进行理论阐发。努斯鲍姆与巴特勒共同将目光投向这位古希腊悲剧女主角。因理论立场的差异、批评方法的不同,二者对安提戈涅的解读亦迥然相异。其中,关于安提戈涅人物形象的分歧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问题:安提戈涅的性别意蕴何在?安提戈涅是否陷入乱伦?安提戈涅之死有何意义?二者在前两个问题上的分歧反映出两种伦理批评范式之间的错位与张力,而对安提戈涅之死的解读却共同指向对人类脆弱性的探索,从而使得两种理论话语在对现实伦理问题的关切中形成对话。

关键词:安提戈涅;巴特勒;努斯鲍姆;伦理批评

基金项目:本文为广东省普通高校青年创新人才类项目“媒介生态学观照下的美国19-20世纪记者转型作家群研究”(2022WQNCX060)的部分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雷婕,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艺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英美文学和比较文学。

《安提戈涅》(Antigone, 442 B. C.)作为西方文明经典文本,从古至今吸引了不少哲学家和思想家的治学目光,其影响力也因后世层出不穷的重读和新解而远超文学批评范围。悲剧本身呈现出的伦理冲突,叠加以批评家对冲突不同的解读、处置和估值,使得经典悲剧文本承载了多重的张力。而《安提戈涅》之所以能够持续受到思想界的关注,一定程度上还来自其主角安提戈涅身份的复杂性,不同的批评视角都在这里聚焦。其中,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C. Nussbaum)和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这两位当代女性哲学家对安提戈涅的新解展现出的重重分歧尤为值得关注。

一、安提戈涅的嬗变

安提戈涅是俄狄浦斯的长女,也是忒拜三部曲之一《安提戈涅》中的女主角。俄狄浦斯客死他乡后,其二子(波吕涅克斯和厄特科勒斯)为争夺王位相继战死,随后由其妻/母的弟弟克瑞翁继位。新国王为惩戒叛徒,下令不得埋葬攻城的波吕涅克斯。安提戈涅面临两难抉择,要么遵从家族责任而违反政令,要么屈从政治命令而违反神律。最终,她毅然违抗国王律令埋葬兄长,并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美国文论家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在《复数的安提戈涅》(Antigones, 1986)中,系统梳理了1790-1905年间的《安提戈涅》批评史。据斯坦纳的考察,德国唯心主义和浪漫主义传统都致力于将安提戈涅树立为各种意义上的女性典范:黑格尔在安提戈涅身上看到家庭和自然伦理秩序的代表,将以她的死亡为结局的故事看作是成就“永恒正义”的完美悲剧;法国大革命将安提戈涅塑造成反抗暴政的自由女斗士,甚至是政治自由主义建构的家庭与民族国家的代言人;直到1905年,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话语以俄狄浦斯取代了安提戈涅(Steiner 18)。进入20世纪,理论潮方兴未艾,安提戈涅又重新活跃在当代理论家的新解中。拉康(Jaques Lacan)的精神分析将安提戈涅置于想象界和象征界的边界,让其宣告象征界的诞生;20世纪后半叶兴起的性别理论则将安提戈涅奉为女性主义颠覆者。如此种种,哲学家们和理论家们热衷于将安提戈涅挪为己用,安提戈涅的嬗变亦反映出西方思想史的发展。

20世纪80年代以来,批评方法多元共生、范式迭出,反映出理论发展的新面向。努斯鲍姆和巴特勒也于这一时期先后关注到这位古希腊悲剧女主角。在两位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女性哲学家的解读中,安提戈涅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形象,不仅凸显二者批评范式与理论话语的差异,也开启理论在现实关切中的对话。

二、冲突的聚焦:安提戈涅何以为人?

巴特勒的性别理论在学界备受争议,而对她抨击最猛烈的当属努斯鲍姆。正是两位曾有龃龉的当代女性哲学家,共同将目光投向这位古希腊悲剧女主角,却因理论立场的差异、批评方法的不同,而对安提戈涅人物形象作出不同解读。二者的分歧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问题上:安提戈涅的性别意蕴何在?安提戈涅是否陷入乱伦?安提戈涅之死有何意义?这三个问题共同构成对安提戈涅为人资格的审查。作为新亚里士多德主义者,努斯鲍姆以道德运气和美德脆弱性指认安提戈涅为人的复杂性和特殊性,并肯定了其局限与卓越;而以性别理论著称的巴特勒,则着力于对安提戈涅性别身份的解构,使其成为不符合任何规范伦理的非“ 人”, 从而赋予其女性主义抵抗政治的颠覆性。

2.1 运气与脆弱性:作为人的安提戈涅

古典学出身的努斯鲍姆不断重访古希腊悲剧,并在其理论建构中,继续以文學为切入口探讨了许多哲学命题。努斯鲍姆对《安提戈涅》的分析收录在《善的脆弱性:古希腊悲剧与哲学中的运气与伦理》(The Fragility of Goodness: Luck and Ethics inGreek Tragedy and Philosophy, 1986)一书中。此书的副标题涉及道德哲学的一个重要范畴,即运气(luck)。努斯鲍姆提出,运气给人类生活带来的偶然性是不可避免的,人类之善也具有其“ 脆弱性”。因此,努斯鲍姆对古希腊悲剧的分析,往往不强调悲剧英雄在与命运抗争时所体现的道德优越性,而恰恰关注其对自身局限的超越①。在努斯鲍姆的解读中,安提戈涅首先是一个人,即一个有局限的不完美的人。在这一维度上,安提戈涅和克瑞翁的狭隘并无太大区别。然而通过比较两者对自身局限的超越,努斯鲍姆还是识别出安提戈涅美德中的复杂性和脆弱性并由此肯定了其高尚之处。

首先,安提戈涅和克瑞翁一样以简化来回避冲突,也因此成为无“ 情”(erōs)之人。在努斯鲍姆看来,安提戈涅和克瑞翁采取了回避和简化的策略,让个人的价值成为终极目标,也让单一的责任掩盖了其他义务。这促使对立的双方都以简化原则来回避义务的冲突,互不相让。安提戈涅一意孤行,甘冒生命危险埋葬兄长的行为,在努斯鲍姆看来实则并不以神律或任何律法为根据,而是来自某种由简化而产生的错误意念。首先,安提戈涅将对家族死者的责任看作其最高职责并上升到神律,并以这一过于简化的责任体系为中心,建立了自足的价值体系。其次,她将丈夫、子女和兄长这几类重要的家庭成员进行了价值排序,而将兄长置于这一价值等级之首。可见,努斯鲍姆从一开始就回避了乱伦问题。她在分析安提戈涅的价值排序时,忽略了父母这一对重要的家庭成员,从而回避了安提戈涅口中“ 哥哥” 的含混性(既可指兄长波吕涅克斯,也可指父亲俄狄浦斯)。而这正是巴特勒分析安提戈涅言语行为的一个重要切入口。

因此,与巴特勒解读指向的兄妹乱伦恰恰相反,努斯鲍姆认为安提戈涅对哥哥的爱绝非出于爱欲(erōs), 而是由家庭宗教职责激发起来的友爱(philia), 并借用康德(EmmanuelKant)的术语,将安提戈涅的爱定性为出于责任和义务的“ 实践的” 爱,而非出于喜爱与好恶“ 情感的” 爱(Nussbaum, Fragility of Goodness 64)。正是對家庭和宗教责任义务的片面抬高,使得安提戈涅陷入单一的价值排序中,因而在同为手足的妹妹伊斯墨涅面前,却表现得格外无情。显然,努斯鲍姆并不赞赏安提戈涅虔敬信念中情感的缺失,这也成为努斯鲍姆攻击其简化策略的一个着眼点。②因此,在努斯鲍姆的解读中,安提戈涅死亡的厄运并非来自乱伦带来的诅咒,而是来自为人类所共同面对的偶然性。努斯鲍姆延续了黑格尔悲剧冲突论,却拒绝了黑格尔式的乐观。在她看来,悲剧中的冲突虽随其落幕达成表面的和解,然而现实中的价值冲突仍然存在。克瑞翁和安提戈涅的 “ 两善对峙” 源于各自的简化策略,使得冲突无法得到调和。黑格尔的普遍性原则容不下她,将她定罪。努斯鲍姆虽然和黑格尔一样认为安提戈涅绝非全然无辜,却也指出安提戈涅代表的是人类所共有的特殊性,正如歌队的唱词,“奇异之事虽多,却没有一件比人更奇异(deinon)”(Nussbaum, Fragility of Goodness 52)③。在努斯鲍姆看来,安提戈涅的奇异之处恰恰体现其人性(humanness)。故而,努斯鲍姆并未将重点放在安提戈涅特有的性别身份和亲缘关系问题上,而是将安提戈涅和克瑞翁进行对比,从二者价值冲突导致的悲剧中探索美德的脆弱性。

努斯鲍姆看到安提戈涅作为人的局限,也看到其超越局限的卓越。虽然安提戈涅和克瑞翁一样具有人类共有的局限性,但是相较之下,安提戈涅仍然是更高尚的一方,这不仅在于她对信仰的坚守,更在于她做好了随时为信仰牺牲生命的准备。在努斯鲍姆看来,这显示出其对偶然性的认识,也使得她的美德更具复杂性和脆弱性。和黑格尔一样,努斯鲍姆的美德伦理建构并未重点考察性别差异,但不同于黑格尔对安提戈涅女性身份的贬斥,努斯鲍姆对其女性气质持积极态度。在评价安提戈涅的美德时,其女性气质得到伸张和肯定,“即使她有英雄般的行为,她仍然与女性的开放与脆弱相关联……她美德的脆弱性,以及她对美德受到自然世界限制的承认,当然都使她成为两个主角中更具人类理性且更丰富的那个”(Nussbaum, Fragility of Goodness 67)。努斯鲍姆将脆弱性与女性气质相关联,又以理性为标尺对安提戈涅和克瑞翁的美德进行比较和评价,进一步反映出其本质主义倾向。的确,努斯鲍姆拒绝柏拉图式单一纯粹的伦理范式,拒绝康德的道德律令,也拒绝特殊到普遍的简化,却支持一种亚里士多德式的本质主义,相信一种普遍伦理的存在,这也是她和巴特勒产生分歧的根源所在。因此,努斯鲍姆对安提戈涅的分析回避了性别和亲缘关系的含混问题,而肯定了安提戈涅作为人的局限与卓越。

2.2 乱伦与性别疑点:作为非“人”的安提戈涅

作为当代女性主义学者中的领军人物,巴特勒对安提戈涅的兴趣由女性主义运动和相关学术研究的发展所激发。正是在对现实女性主义抗议活动的思考中,巴特勒将目光投向这一经典文本。回顾前人的批评,巴特勒发现黑格尔和拉康的安提戈涅始终位于规范的边界,代表着亲缘关系而被排斥在政治之外。而女性主义学者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将安提戈涅看作是对国家专制和独裁的反抗者,实际上也未能挣脱黑格尔二元论的批评框架。在《安提戈涅的诉求:生与死之间的亲缘关系》(Antigones Claim: Kinship Between Life and Death, 2002)一书中,巴特勒从前人批评的盲点出发,积极追认并辨识出围绕着安提戈涅性别身份和亲缘关系的重重疑点,并由此对规范伦理提出质疑。

斯坦纳在梳理安提戈涅批评史时发现,20世纪以前批评界所关注的往往是兄弟姐妹之间横向的亲缘关系,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却是纵向于亲子之间的。由此引出一个问题:“如果精神分析以安提戈涅而不是俄狄浦斯为起点,那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Butler 57)④。巴特勒从这一问题着手,再次揭开这一以往批评家争论不休的细节,即安提戈涅本身作为乱伦产物,所带来的与亲缘关系有关的伦理规范问题。首先,安提戈涅作为俄狄浦斯的女儿/ 妹妹,来自一个乱伦的家族且本身就是乱伦的结果,因而不满足亲缘关系的常态和伦理规范,也绝不可能成为理性亲缘关系的代表。而关于安提戈涅自己是否陷入了兄妹乱伦的问题,巴特勒既不认可黑格尔以“ 相互承认”(reciprocal recognition)来取缔情欲,也不满拉康以“ 纯粹存在” 来置换爱欲对象的具体所指。她假定安提戈涅突破了普遍性规范,确定其口中“ 哥哥” 的所指,使得兄妹乱伦成为无法回避的事实。由此,巴特勒搁置了后俄狄浦斯困境中亲属称谓的含混性,从而重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的框架,并质疑父权制下乱伦禁忌的有效性和合法性。巴特勒对乱伦的掩饰和回避实则是对乱伦禁忌及其背后父权制的维护。巴特勒在控诉前人批评对乱伦的掩饰构成了父权制共谋时,将努斯鲍姆和黑格尔并举,并对前者的立场颇有微词:“ 甚至玛莎· 努斯鲍姆的解读也认为安提戈涅对她的哥哥并无爱恋”(Butler17)。

通过回顾并回应前人的解读,巴特勒意图揭示安提戈涅所代表的非常态亲缘关系既不满足黑格尔的伦理要求,也不符合拉康象征界的亲缘关系规范。一方面,巴特勒致力于对安提戈涅身份的解构,使其不满足任何普遍伦理而成为对规范的“ 致命偏离”(fatal aberration)(Butler 15)。另一方面,巴特勒希望借安提戈涅的性别含混质疑其言语行为的合法性,并以此作为她参与公共领域、做出伦理选择的出发点。安提戈涅作为规范外的个体介入公共领域,为以“ 个人即政治” 为口号的女性主义运动提供了有力的文本证据。性别含混而又身陷乱伦的安提戈涅不足以为“ 人”, 却挪占了人的言语行为,成为巴特勒对男性主导的西方传统提出挑战的有力武器。

安提戈涅因生而非“ 人” 只能以死谢罪。在巴特勒看来,安提戈涅之死具有两重性,其一是违抗国家权力而终得一死,其二是失去文化政治承认而在活着的时候慢慢死去。正是文化规范的局限排斥了安提戈涅及其诉求,进而导致死亡的悲剧。巴特勒力求证得这一必然关联,从而借安提戈涅之死对规范的合法性提出质疑,为女性主义抵抗运动正名。因此,在巴特勒看来,作为当代女性哲学家的努斯鮑姆似乎未能“ 与时俱进”,参与到这场对男性主导的西方思想史的解构中来。这进一步反映出两者理论立场的错位。

2.3 迂回与直入:理论话语的风格差异

努斯鲍姆和巴特勒都认可文学叙事的语言在风格上所展现出的具体性和丰富性,并在其中找到了阐发特定哲学问题的最佳方式。然而,二者对安提戈涅的不同解读,不仅集中反映了努斯鲍姆与巴特勒在女性主义思想和重要伦理问题上的分歧,还指向二者不同理论话语所导致的文本分析方法甚至语言风格的差异。

巴特勒和努斯鲍姆首先是哲学家,而非文学理论家,但是她们却常常借用文学资源来建构其理论体系,因而其文学批评实践也常常成为其理论话语的操练场。当她们不约而同以《安提戈涅》这一文学文本为论据进行伦理问题的思索时,也就表明她认为用文学来思考哲学问题是更好的选择。究其原因,文学的语言为一种建构的批判提供了有力的资源。然而,二者在语言问题上却多有分歧。

努斯鲍姆对巴特勒的攻击还着力于其语言风格。1998 年,《哲学与文学》(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杂志将巴特勒置于“最糟糕文风奖”榜首。努斯鲍姆更是借此来质疑巴特勒的理论效力。她认为,巴特勒晦涩迂回的文风使其远离严肃的哲学,而更近于玩弄修辞的诡辩。然而,巴特勒却正是借力于语言来进行理论建构的。她对安提戈涅的哲学解构也常着眼于语言层面。

巴特勒的解构主义批评往往并不直接介入现实,而是经由语言操弄、戏仿西方思想史中根植已久的关于性、性别和性别对立的概念。在具体的文本分析中,巴特勒将安提戈涅的言语看作一种政治。安提戈涅“以言行事”,将国家的政治语言据为己用来反对国家法律,而她的乱伦出身又进一步赋权其言语政治(Butler 5)。在黑格尔的理想亲缘模型中,兄妹之间不能存在这种性欲关系。然而,随着性别理论和伦理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批评开始指向这层长期被批评界所忽略和压抑的横向的乱伦关系。在巴特勒看来,正是这一层乱伦关系导致的“不洁身份”使得安提戈涅的言语,也即她的行为,“超越了性别和亲族规范”,也“使得理想化的亲缘关系和政治统治之间的社会转型开始出现”(Butler 6)。在巴特勒言语/行为理论的视角下,剧中安提戈涅对父权制的反抗则是通过语言上的性别僭越完成的;一开场,安提戈涅便否认了象征着最高君权的克瑞翁的“一纸令状”,而这一公开反抗使得安提戈涅挪占了男性气质,抵消了克瑞翁政令的效力,“标注了克瑞翁言外行为的失效”(Butler 7)。

不同于巴特勒解构批评中的后现代语言游戏,努斯鲍姆对语言的探索并不着眼于含混性,而是转而关注文本形式与伦理内容的统一。努斯鲍姆从传统意义上理解语言在伦理表达和认识论层面的作用。一方面,语言使得双方的价值排序得到表达和确认。在安提戈涅和克瑞翁的冲突中,“言语,即伦理话语的重构”充当了“简化冲突的重要工具”(Nussbaum, Fragility of Goodness 75)。另一方面,努斯鲍姆强调悲剧作品语言风格的认识价值。她将歌队的合唱词也纳入到文本的讨论范围加以重点考察。在悲剧的演出中,歌队围绕在悲剧的主角周围,作为舞台布景和戏剧场景的一部分,凸显悲剧冲突的真实性和复杂张力。他们时而以旁观者的视角指出悲剧困境的所在,时而直接与剧中人物对话,“风格本身就已经表现了作家关于什么是理解,以及灵魂如何获得理解的观点”(Nussbaum, Fragility of Goodness 69)。索福克勒斯(Sophocles)“深重而神秘”的写作风格让努斯鲍姆想起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关于“心灵”的比喻——“在蜘蛛网中央,能够在复杂结构中感受并且回应来自每一条线的拉力”(Nussbaum, Fragility of Goodness 69)。

三、分歧与对话: 理论发展的现实面向

20世纪中后期,法国思想席卷美国,文学批评尤其受到法国理论影响。耶鲁大学更是成为法国解构主义思想在美国的大本营。法国后现代思想家们鼓动知识分子以煽动性的发言介入政治生活,并将此本身视作一种政治行为。这种“戏仿的象征政治”虽为努斯鲍姆所不屑,但也的确为巴特勒换取了象征资本。正是在这股理论热潮的推涌下,毕业于耶鲁大学又深受法国理论影响的巴特勒以颠覆性的姿态一跃成为学术明星。在雷婕:安提戈涅的“脆弱”——努斯鲍姆和巴特勒的分歧与对话这一背景下,努斯鲍姆写于1999 年的那篇檄文,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传统批评对理论热潮的质疑和反思。近年来,理论热的减退与理论的体制化相伴随(陈后亮 110)。曾经备受争议的巴特勒已然成为各大高校和学术机构的座上宾,努斯鲍姆本人亦是如此。二人得以从争夺话语权和能见度的理论对战中走出来,各自理论的进一步发展也在现实关切中获得对话的可能。

3.1 两种伦理批评范式的错位

同为有着深厚文学造诣的哲学家,努斯鲍姆和巴特勒在解读安提戈涅时,都是以分析文学作品为切入口,将文学的虚构世界和现实世界相对照,来讨论文学中呈现的伦理问题。哲学立场的相左导致了二者进入文本路径的差异,从而指向不同的伦理批评范式。

与努斯鲍姆不同,巴特勒并非古典学出身,她直言自己是以人文主义者的身份进入这一特定古希腊经典文本的。她并没有像努斯鲍姆那样对同时期的其他文本进行横向对比和历史考察,而是更多回顾了前人的批评,并寻找其中的断裂和盲点,然后在此基础上向前推进,以助力她所主张的女性主义理论的发展。她将安提戈涅放在了纵向的坐标上,识别出其形象嬗变与理论建构之间的互动关系。但是与以往将安提戈涅挪为己用的哲学家们不同,巴特勒想要借安提戈涅提出的诉求恰恰是对这种诉求本身合法性的怀疑。在巴特勒不妥协的解构批评中,安提戈涅所代表的那种特殊性,使得任何简单化诉求的提出都不再可能。所以,巴特勒不再将安提戈涅看作是任何一种典范,而是将其看作是对典范及其生成范式的反抗者。通过将安提戈涅塑造成具有颠覆性的女性主义抵抗政治的代言人,巴特勒挑战了以往解读者围绕这一特定文本所建构的伦理秩序,并对性别进行了反本质主义的解构。然而,这种后现代式的反本质主义倾向和解构主义批评对传统价值的解体正是努斯鲍姆所要积极对抗的。

有学者尝试建立起努斯鲍姆与巴特勒之间的理论对话。美国学者哈芬(GeoffreyHarpham)认为努斯鲍姆早期思想也具有解构主义倾向,而她批评巴特勒时所攻击的许多观点,恰恰是自己早期的观点。由此,哈芬进一步提出,努斯鲍姆对巴特勒的批评包含对自己早期思想的修正(Harpham 73)。《善的脆弱性》作为努斯鲍姆早期思想的集中体现,其中关于脆弱性的讨论,被认为是一种“ 女性化的美德”(Harpham63)。此外,努斯鲍姆在《性别与社会正义》(Sex and Social Justice, 1998)中关于性别文化建构性的观点,也部分呼应了巴特勒的性别操演理论。然而,正如哈芬所言,她“ 吸收了巴特勒理论的内核,却拒绝了巴特勒本身”(Harpham 73)。这一评价实则指向二人在理论话语上的差异,这导致二者在各行其是的批评范式中各说各话,而无法对话。实际上,巴特勒和努斯鲍姆都绝非书斋式的思想家,她们各自的理论都有着极为强烈的现实关切,并由此得到进一步发展。20 世纪末以来,伴随着理论的体制化,理论喧哗不再。理论热的降温也冷却了努斯鲍姆和巴特勒的论战。与此同时,职业化的理论游戏也开始在文本外寻求现实的连接。

3.2 发展与对话:理论何为?

虽就上文而言,努斯鲍姆和巴特勒的安提戈涅分析多有分歧,在具体观点和批评方法上也一度针锋相对。但是,在这两位当代重要的女哲学家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不可调和的分歧和对立?在这两种看似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和批评范式之间又是否有对话的可能?本文以二者理论的动态发展观照这一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发现二者的安提戈涅分析在理论阐发上多有相通之处。正是对“何以为人?”的追问,使得努斯鲍姆和巴特勒对安提戈涅特殊性的分析最终都指向人类所共有的脆弱性,这也成为各自理论进一步发展的基础。

对努斯鲍姆来说,安提戈涅之死揭示了人类生活及其良好品质的脆弱性。努斯鲍姆对古希腊悲剧的考察便基于这种脆弱性。因此,努斯鲍姆积极提倡价值多元论的同时对后现代反本质主义所导致的各种形式的道德相对主义保持警惕。实在论的伦理思想虽然不可取,亚里士多德式的本质主义思想却仍有其现实意义⑤。将“人之为人”的重要能力和功能予以鉴别,并作为当代伦理思想的出发点,以此来提出相应的社会和政治制度诉求。在努斯鲍姆看来,这才是古希腊悲剧哲学新解的当代意义之所在。如果说,努斯鲍姆所指认的脆弱性来自道德、运气和偶然性的入侵,因而试图重建伦理规范以追求良好生活。那么,巴特勒所看到的脆弱性則恰恰来自规范;于巴特勒而言,安提戈涅所代表的恰恰是“那些在社会规范中脆弱不安的人”(Butler 67)。对边缘人群的关注,使巴特勒警惕规范暴力(normative violence)所带来的伤害,因而对社会规范抱有怀疑和敌意。然而,巴特勒并非完全摒弃规范,而是开始重新审视其性质。2004年,巴特勒出版论文集《脆弱不安的生命》(Precarious Life: The Powers of Mourning and Violence),开始致力于思考如何让被社会规范所排斥的边缘人群重新被接纳被承认。近十年来,巴特勒的思考也由女性主义和性少数群体转向更为广泛的社会政治议题。与此同时,一向涉猎广泛的努斯鲍姆在女性议题上的发声也日益频繁,随着《性别与社会正义》《女性与人类发展》(Woman and Human Development: The Capabilities Approach, 2000)等专著陆续出版,其女性主义思想也日渐饱满。事实上,无论是女性主义还是整个社会的发展,都迫切需要尊重并接受观点分歧并予以善意探索。⑥

无论是道德意义上的“脆弱性”(fragility), 还是政治意味更加凸显的“危脆”(precarity),努斯鲍姆和巴特勒由安提戈涅所指认的脆弱性都标识着人类的共同处境。两种理论话语在伦理批评实践中显出重重分歧,却在对现实的关切中进一步发展,又在发展中得以对话。一个从中心出发,探索人类良好生活的可能;一个从边缘出发,为承认而斗争;恰因相向而行而尤显针锋相对。

20世纪末以来,伴随着理论的体制化,理论喧哗不再。理论热的降温也冷却了努斯鲍姆和巴特勒之间的论战。在二者的立场分歧中,两种理论话语各行其是,却最终在现实关切中实现对话。后理论时代的到来并不意味着理论的消亡,相反,理论成为文学批评实践中更为广泛而多元的存在。在巴特勒和努斯鲍姆的新解下,安提戈涅的新变折射出多元共生的后理论时代文学伦理批评的不同姿态与面向。

注释【Notes】

①努斯鲍姆后来区分了“ 内在超越” 和“ 外在超越”, 并进一步提出卓越 (excellence) 以标识并鼓励

“ 内在超越”。See Martha Nussbaum, “Transcending Humanity,” Loves Knowledge (New York: Oxford UP,

1990): 365-390.

②努斯鲍姆始终无法将安提戈涅纳入情感分析的范围, 在其后来的著作中,她再度拒斥了安提戈涅

将兄长置于父母之上的价值判断。See Martha Nussbaum, Upheavals of Thoughts: The Intelligence of

Emotion (New York: Cambridge UP, 2003): 68.

③《安提戈涅》英译版本众多, 努斯鲍姆在此处使用的版本为A. C. Pearson 牛津古典版本, 原文为“There

are many deinon things; but not one of them is more deinon than the human being”。此处,努斯鲍姆特意

保留希腊原文“deinon” 并指出其涵义的复杂性。

④巴特勒并未直接引用斯坦纳,仅标明了页码,但斯坦纳在此页指出弗洛伊德之前重要的亲缘关系是

横向的而非纵向的, 并未提出对安提戈涅进行精神分析的可能。See George Steiner, Antigones: How the

Antigone Legend Has Endured in Western Literature, Art, and Thought (New York: Oxford UP, 1986): 18.

⑤ See Martha Nussbaum, “Human Functioning and Social Justice: In Defense of Aristotelian Essentialism,”

Political Theory 20.2 (1992): 202-46. 努斯鲍姆在阐述亚里士多德本质主义时, 提倡以“ 内在实在论” 对

人类内部生活经验进行规范性描述(normative accounts)并以此尋求具有普遍性的伦理规范。

⑥此次访谈发表在《时刻》杂志2018 年7-8 月刊上, 其网络版更易获取, 故不标注页码。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Butler, Judith. Antigones Claim: Kinship between Life and Death. New York: Colombia UP, 2000.

陈后亮:理论缘何衰退?—— 对理论发生的物质条件及制度因素的考察。《外国文学研究》5(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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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 Houliang. “Why Has Theory Run Out of Steam?: A Reflection on Its Material and Institutional

Factors.” 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 5 (2021): 106-116.]

Cooper, Marilyn. “Martha Nussbaum: The Philosopher Queen.” Moment July/August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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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pham, Geoffrey. “The Hunger of Martha Nussbaum.” Representation 1 (2000) : 52-81.

Nussbaum, Martha. Loves Knowledge: Essay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 New York & Oxford: Oxf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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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Fragility of Goodness: Luck and Ethics in Ancient Greek Tragedy and Philosophy. 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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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Professor of Parody.” The New Republic (1999). Feb. 22th,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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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iner, George. Antigones: How the Antigone Legend Has Endured in Western Literature, Art, and Thought.

New York: Oxford UP, 1986.

责任编辑:葛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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