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乃格
(江苏省地方志办公室,江苏南京210004)
1988年9月6日,江苏省人民政府办公厅转发《江苏省志》编纂方案,正式启动省志编修工作。1990年4月17日,省政府决定,胡福明担任《江苏省志》总纂。在此期间,我于1989年上半年调入江苏省地方志办公室,1992年起先后任省志处副处长、处长,直到2008年初首轮省志编纂工作基本完成,近20年间始终在省地方志办公室盛思明、汪文超、王建中等主任直接领导下,胡福明总纂主持、指导下工作,深切感受到一个哲人的风骨、学者的本色。
江苏历史悠久,却建省较晚,直到清康熙六年(1667)才从江南省分立出来,省志编修的历史更短。康熙中期和雍正末乾隆初两修省志,但编修的都是江南省(包括今江苏省、安徽省、上海市)的通志,书名都题作《江南通志》,而不叫《江苏通志》或《江苏省志》。直到清末宣统期间,才着手江苏通志的编纂。可惜不久辛亥革命爆发,继而民国肇造,军阀连年混战,接下来又是日军全面侵华,烽火连天,民生凋敝,时局维艰。江苏省志编修几起几落,有人戏称之为起步“大张旗鼓”,迈步“偃旗息鼓”。直到1945年日本败亡,也只形成一大摞稿本,史称《江苏通志稿》,一称《江苏省通志稿》。可以说,江苏省志的编修毫无经验可以借鉴,1988年上马的首轮《江苏省志》是江苏历史上填补“空白”的创举。当时参与编修工作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本单位、本系统、本行业的“活字典”和“笔杆子”,是编纂《江苏省志》的中流砥柱。其中也不乏经历过1949年后新中国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的熏蒸,形成一定程度“左倾”思维的同志。譬如,有一部专业志第一章为《货币》,根据地方志横排竖写、类为一门的原则,通常可以划分为实物货币、金属币、纸币几节,但编修该专业志的一位老同志强烈坚持,此章必须分设“反革命货币”“革命人民货币”等节。在今天看起来这是再简单明白不过的事情,在当时却争论得不亦乐乎。加之地方志在体例结构、收录标准、记述原则等方面有一些特殊要求,省志编纂究竟该从何处入手,一时难倒了一大堆“秀才”。另一个摆在大家面前的现实问题是,江苏省志的编纂在全国起步相当晚,如何兼顾编纂进度与志书质量,矛盾也比较突出。
面对重重困难,胡福明总纂举重若轻,始终强调两条:一是解决办法要在修志实践中不断摸索,一旦验证有效,立即推广落实。他主张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士做,各专业志编纂班子要认真学习地方志基本常识,充分尊重省方志办专家们的意见。省方志办专家也要认真学习相关专业知识、行业历史,充分听取各系统“行家里手”的意见。凡是在编纂实践中经过充分沟通、反复商量,被修志专家、行业专家一致肯定的,一定要坚持下去,推广开去。凡是修志专家、行业专家都否定的,要进一步研究,力争早日取得共识。
二是强调找准地方志的“灵魂”,牢牢抓住编史修志的“牛鼻子”不松手。他多次提出,实事求是是地方志的灵魂,存真务实是编史修志工作的生命。在早期省志总纂座谈会上,他就强调:“一定要坚持实事求是、解放思想,深入研究,充分保证志书的科学性,全面提高志书的学术质量和品位。”在《政府志》稿评审会上,他联系隔代编史、当代修志的特点说:“当代人修自己的志有它的好处,就是熟悉情况。但也有它的特殊困难,就是怎样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实事求是地写成就、写特点,也要实事求是地记述教训。用两分法写志,志书才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在首轮省志编纂总结座谈会上,他联系自己一二十年省志总纂的经验,由衷地感叹:“我有个看法,志是记,完整准确地老老实实记下来,不评价好坏,符合事实,就是志。编志的灵魂就是实事求是,忠于事实。历史上大史学家秉笔直书,一是一,二是二,三是三。差不得,好不得;重不得,轻不得;多不得,少不得;亮不得,暗不得;大不得,小不得。编地方志是要有勇气的,敢讲真话实话,求真务实。当代修志,求真务实更难,实事求是更难。”并一再强调:“志的生命是实事求是,求真务实,当代修志更要注意求真务实,实事求是,讲真话、实话,秉笔直书。”
针对不少专业志记“旧社会”国民党的罪行和“新社会”共产党的成就千言万语,记国民党的成就、共产党的失误惜墨如金,甚至“不着一字”,他强调:大家受党教育多年,对共产党怀有深厚的感情,对国民党怀有刻骨的仇恨,因而我对志书揭露“旧社会”的黑暗、歌颂“新社会”的辉煌一点也不担心。我所担心的,是“旧社会”国民政权的成就能不能得到充分的反映,“新社会”我们自己的失误能不能得到实事求是的记载,而且记载比较到位。对志书记载改革开放后的成就、“文化大革命”前的失误我一点也不担心,担心的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成就与改革开放后存在的问题能不能得到实事求是的反映,而且反映比较到位。史学界都知道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到抗日战争以前是民国的“黄金十年”。比如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但南京的城市布局与交通框架,基本上还是民国时期定下的。国民政府只有罪行没有成就,“黄金十年”如何解释?南京的城市规划与布局如何解释?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在党中央的领导下,我们取得了巨大成就,但难道没有失误?没有失误,各方面都很好,那还干嘛要进行改革?既然要进行改革,那就说明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少就是失误。修志工作就是要把这些问题、失误,如实地记载下来,以给后人留下教训和警戒,否则就失去了修志的意义。
胡福明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中国当代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在首轮《江苏省志》编纂中反复强调的实事求是、存真务实、秉笔直书的地方志编纂原则,可以说是“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理论在新方志编纂中的成功实践。在他主持下,经过省直机关100多个厅局、科研院所、高等院校以及军队系统上万修志工作者20年的不懈努力,首轮《江苏省志》于2009年圆满完成。全书分设92卷,成书118册,总计7500余万字,在江苏历史上第一次全面、系统地记载了两千多年自然、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的发展史。《财政志》荣获全国地方志优秀成果一等奖,《方言志》《综合经济志》荣获全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气象事业志》《冶金工业志》《商检志》《价格志》《电力工业志》《档案志》《海涂开发志》获得全省地方志系统成果优秀奖,《综合经济志》《军事志》《社会科学志》获得特别荣誉奖,《乡镇工业志》《卫生志》《土地管理志》获得特等奖。
胡福明曾经长期担任江苏省委常委、省政协副主席,2018年被党中央、国务院授予“改革先锋”称号,他既有哲人的深邃,又有大局意识、全局胸怀和政治担当。在指导首轮省志编纂中,他常常站在全国乃至世界的高度,对一些看似“前卫”的观点、“新鲜”的事物,另辟蹊径,提出与众不同的观点,十分具有战略前瞻性。当时有个市提出建立国际化大都市的目标,媒体上宣传得十分热闹。胡福明总纂却说,国际化大都市不仅要有超群的政治、经济、科技实力,而且要与全世界或大多数国家发生较为密切的经济、政治、科技、文化、人口交流关系,有着国际化影响,否则名不副实。比如,全市人口中,外国人的比例能占到多少?有多少跨国公司的总部设在这个市?如果外国人的比例连1%都不到,全市连一个跨国公司的总部都没有,大街上看到几个外国人大家都觉得稀奇,还叫什么国际化大都市?况且,江苏离上海那么近,如果上海成了国际化大都市,在江苏再建设一两个国际化大都市,布局上也不合理,国家不可能这么安排。宣传部门根据市委的要求这样宣传未尝不可,那是他们的职责。但志书就不能这样记,因为这违背政治经济学规律,要闹国际笑话。
胡福明思维敏捷,善于独立思考。省志编纂初期,大多数专业志都收集了数量众多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省委、省政府领导在江苏各地视察的照片,有的还征集到不少领导人的题词,准备放在志书卷首彩插的显著位置,以为志书增光添彩。对此,他严肃指出,马克思主义者历来主张历史是人民创造的,新编地方志不能走传统史书“精英史”“帝王将相史”的老路。再说,省志的主修单位是省政府,省委书记、省长到自己的地盘上检查工作、处理问题,这是他们的本分。自己的志书称自己的领导正常履行职责为“视察”也不合适,这拉大了领导与人民的距离。在胡福明总纂的坚持下,首轮省志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所有专业志一律不收领导人的标准照;领导的工作照,只有当他和一线教师、工人、农民等一起出现时,才可以少量选收。直白点说,首轮省志领导人的照片入志,是“沾了人民的光”。有一部专业志打算收录一位副国级领导的题词,我们根据上述原则提出不同意见,这个厅的厅长亲自打来电话,说是收录这位领导的题词是他们厅党组集体研究形成的正式决议,不好改变。在征得省地方志办公室主任汪文超同意后,我特地向胡福明总纂请示。他态度非常明确:告诉他们,就说我说的,不能破这个例,让他们把题词撤下来。事后他私下里跟我讲,其实他和那位领导很熟,并对其高超的领导艺术十分钦佩。但具有高超领导艺术的政治家,不一定是艺术水平高超的书法家。当时我不太明白,后来调来那幅题词的影印件一看,书法水平确实一般。
省志启动阶段,胡福明总纂每到一个单位,总是苦口婆心地跟这些单位的领导讲,事业发展主要靠人才。编纂地方志的过程就是梳理事业发展脉络、总结历史经验的过程。借鉴历史的经验教训,可以更好地服务现实。你们要有意识地选择有培养前途、有发展潜力的年轻人参加修志。等专业志编纂任务完成了,他们就成了行业专家,这对他们今后的发展、对单位事业的发展都有好处。当时省直机关有硕士学历的人比较少见,他听说省滩涂局把刚入职不久的研究生唐正东调到《滩涂开发志》编纂办公室,并担任副主编,非常高兴,表扬省滩涂局领导有眼光。《滩涂开发志》出版后,唐正东果真成了系统的骨干,先后担任省滩涂开发投资公司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公司总经理助理、副总经理,沿海开发集团公司党委委员、董事、副总经理,省盐业集团公司总经理、党委副书记、董事。曾任省农业农村厅厅长杨时云、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副厅长宋如亚,现任省党史办一级巡视员万建清等,也都有过类似的省志编纂经历。
对于志稿有可能涉及宪法、人权、保密等话题的内容,胡福明总纂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他常说,敏感话题、泄密问题是一道“红线”,无论如何也不能碰。省志有一部专业志,送审稿中详细记载了全省兵工厂的地理位置、产品型号与重要年份的产量等内容。志稿评审时,胡福明指出,有些兵工厂的产品主要是半自动步枪、手榴弹、子弹等“大路货”,这些东西早就人尽皆知,根本算不上秘密。有些军工单位研制的雷达等尖端武器,对于台湾情报部门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人家一清二楚。但法律有规定,纪律有要求,我们的志书必须妥善处理。你们国防科工办要担起责任,保密部门出具审查通过的报告,你们一把手主任签字,才能送到我这里。另一部专业志送审稿中系统收录了民国时期外国使领馆的资料,包括这些使领馆的地理位置、馆舍布局、占地面积、建筑面积,甚至产权登记文献等,资料十分翔实。胡福明总纂说,志书是官书,具有法律效力。书中的资料显示,这是人家的馆产。我们这样写,会不会产生负面效应?人家有没有可能把这些资料当作证据,提起诉讼,追讨馆产?地方志应当实事求是没错,但也不能授人以柄,引火烧身,要把一切可能有隐患的“地雷”找出来,统统清除掉。
胡福明总纂原本是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骨子里就是个学者。他常讲,省志专业志的编纂如同“做课题”,一部专业志就是一个单独的课题。不要小看专业志编纂,全省这项事业的来龙去脉、兴衰起伏是怎样的,兴衰起伏背后的深层次背景是什么,如何才能长盛不衰?把这些问题搞明白了,不但编了一本好志,完成了一个好课题,而且理清了事业发展的好思路。博古通今,古为今用,利国利民,造福子孙,功德无量,善莫大焉。
首轮省志各专业志大多由相关委办厅局承编,其中有些专业志的主编由厅长领衔。这在修志早期,对于协调全厅内设处室之间的关系,调动各方面积极因素,发挥了很好的作用。但到后期统稿阶段,其弊端也逐渐显现。厅长挂主编,其他副厅长挂副主编,而真正负责志稿撰写、全书统稿的同志只能“叨陪末座”,有的甚至连副主编、主编助理也轮不上,只能署个编辑。没有主编名分,统稿名不正言不顺,有时候正确的意见也不一定得到采纳。而厅长、副厅长平时“日理万机”,有的连开会的讲话稿都要秘书准备好,哪有时间亲自撰写志稿、完成全书统稿?胡福明总纂认为厅长兼任主编的做法不太合适,称之为“主编不沾边”。他说,省志专业志的编修是两条腿走路。一条腿是设立专业志编纂委员会,主任由行政领导担任,主要负责调配人手、落实经费、确立大计方针;一条腿是设立专业志主编,由行业专家担任,主要负责篇目制定、资料搜集、志稿撰写、字斟句酌。两条腿不能并成一条腿,否则只能蹦跶,寸步难行。主编不是荣誉,是责任和担当。我们常讲,文责自负。听说有部志书出版时把“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错排成了“建没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是重大疏忽。如果行政领导挂了主编,就不仅要负领导责任,还要负直接责任,你干不干?1994年,省志第一部专业志《陶瓷工业志》正式出版,他在志书首发式讲话中说:“领导主要抓修志工作中的大事、难事,具体业务要依靠修志人员。”又说:“修志工作专业性很强,要经过专门培训,要在实践过程中逐步熟悉业务,所以人员一旦确定下来,除个别特殊情况外,不能轻易变动,尤其是主编、副主编不能动。”
胡福明工作照
和一般厅局长比起来,胡福明总纂当然事情更多,工作更忙,时间更紧。但他在就任省志总纂后,只要能挤出时间,总是亲临相关专业志承编单位,或委托郁冠、吴镕、樊发源、姜其温、蔡秋明、邱路、叶春生、熊人民、汪文超等副总纂,四处宣传发动、“煽风点火”。从早期的工作协调会,到中期的志稿评审会,再到后期志书出版发行会,他都尽可能参加。而且他出席会议必定发表讲话,但从来不要省方志办提供讲话稿,都是即席讲话。他讲话时慢条斯理,却口若悬河,字字珠玑,无不切中志书记述的专业实际,具有极强的指导作用。由于省志有七八千万字的规模,让总纂一个人从头到尾仔细审读,不太现实。因此在多年的修志实践中,我们逐渐形成一种颇为默契的工作模式:当一部志书进入最后终审环节,我们先向他汇报志稿的基本情况,包括该志编修过程、全书总体框架结构、记述的主要内容、志稿评审会上专家们的主要意见、后期修改情况、目前的质量评估,以及书中的重点和难点等。对于一些疑难问题,我们往往预设几种建议方案,供他参考。听了我们的汇报,他总是让我们留下志稿,等有空时他要“翻一翻”。通常半个月左右,志稿的终审意见可以签发出来。我们取回志稿,总能发现他不但签有具体终审意见,而且大部分志稿确实“翻”了,不少稿子上留有他的批注,其中看得最多的是篇目、概述和重点章节。
胡福明总纂是我领导的领导,我是他部下的部下。但在他那里,却常常把我当成学生看待,鼓励我利用地方志海量的地情资料,做些学术研究。21世纪之初,《新华日报》等媒体持续开展“新世纪江苏人新形象”的讨论,一市一期,每期一版。讨论的内容,实际上是全省及各地人的性格特征,诸如争先领先率先精神、开拓创新意识、开阔豁达胸怀、团结协作氛围、求真务实作风、民主法制观念等。但人们的性格特征不但有区域化特征,还有模式化、群体性、传承性、稳定性等特征。面对同样一件事,同一地理单元往往人无分贵贱,地无分南北,时无分古今,人们的基本态度往往大体一致,短时间内一般不会受到政府号召、提倡的影响。显而易见,新世纪江苏人新形象讨论中所涉及的新江苏人、江苏各地人的性格,并不是这些人固有的,而是各级党委、政府赋予他们的,带有鲜明的期许元素、美愿印记。为此,我萌生出着手江苏民性研究的想法。胡福明总纂听了后很高兴,当即表示:“这个选题好!你好好做,做好了,我来给你写序。”2003年,我的《江苏民性研究》脱稿,后来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付印前,胡福明总纂让我把全书清样送过去,他花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通读了书稿,并欣然作序。他在序中写道:“作为特定地区的居民在世代生产、生活中长期形成的一种潜意识,民性是区域内各种精神文化现象的总和,因此较之区域文化研究中主要体现为区域进步动力的文化精神、文化传统,民性更加具有普遍性。关于这一课题的研究,目前在我国尚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基本上还处于空白。开展对于民性的研究,努力认识人们在长期实践和社会生活中形成的优良品质、传统和作风,以便于人们更加自觉地将这些品质、传统、作风传承下去,弘扬开来,同时将那些落后于时代,不适应现代社会要求的惰性因素展示出来,以便于人们认识其本质,看清其危害,并最终摒弃它们,不断提高国民的自身素质,是社会发展的需要,同时也是摆在区域文化研究工作者面前的一个迫切任务。”对这一选题的重要意义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同时还从民性研究史的角度,对书中有关崇尚文化的社会心理、清雅灵秀的审美情趣、沉稳务实的处事原则等江苏民性的提炼,和资料搜集等基础性工作等方面,作出高度评价。说来惭愧,我自认为学术水平并没有达到胡福明总纂评价那样的高度,胡福明总纂之所以这样评价,实际上主要寄托了学术大师对于晚辈学生的深情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