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俊琴
(中共东台市委党史工作办公室,江苏东台224200)
高谷(1391—1460),字世用,号育斋,明洪武二十四年生于兴化,历仕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五朝,官至工部尚书、内阁次辅,少保、太子太傅兼谨身殿大学士。天顺元年(1457)赐敕荣归,终谥文义,赠太保。42年的官宦生涯,高谷见证了永乐以降的太平盛世、万国来朝,经历了正统而起的大厦险倾、政局动荡,始终恪守臣道,擎义秉正,明项笃寿《今献备遗》誉其“以忠谨称,可谓大臣也已”。
高谷祖承春秋齐国的高傒,是宋代勋臣高怀德后裔,世居河南怀庆府。南宋建炎间高宗南渡,高氏流离江淮间,其后中原沦陷于金国,于是卜居泰州丁溪场北头灶(今属东台)。时“泰为披边之地,民习武事,鲜知文学,独高氏能业儒弗变”。元至正十三年(1353),白驹场盐民张士诚揭竿而起,建国称王,江淮之士奔走以附。高谷祖父高椿是饱学名士,为避战乱侨居姑苏,张士诚屡次遣使持币以聘,均力辞不就,安心读书教子,后张士诚兵败,士皆叹其明识远虑。[1]
洪武初年,天下甫定。朝廷实行“以垦荒业贫民,以占籍附流民”等与民生息的新政,高椿举家迁至兴化县衙南储秀里,定居占籍,业儒教子。高谷父亲高焯崇儒笃学,志趣清远,累辞征辟,在乡开馆授学,常游历燕楚吴越之地题诗咏歌,著有《菊轩集》《听雨集》。他为高谷赋字“世用”,寄予搏取功名、经国济世之厚望。高谷6岁便聪颖好学,嗜读不倦,博闻强识。依明制,县学每期20人,高谷10岁便列序其中。永乐三年(1405),年仅15岁即中举。他端正持重,志存高远,勤学苦读,又于永乐十三年登进士,获选庶吉士。明制“非翰林不入阁”,入选庶吉士需“进士文学优等及善书”,读书有学士精心传授,俨然是朝廷重点培养对象。
永乐十九年(1421),高谷在而立之年授中书舍人,随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尽管只是从七品,但拟撰诏敕、银册、铁券、题奏、揭帖等重要文件,已然职涉“中书”机秘。他凭着敏思慎行的个性,健笔凌云的文墨,深得朱棣赏识。永乐二十二年,朱棣驾崩前,任命高谷为左春坊司直郞,司职东宫奏请撰写,考驳各司奏章,弹劾纠举内官,并陪侍太子朱高炽讲读经史,商榷古今,评论文学。洪熙元年(1425),高谷受到敕阶褒扬,相继晋升承务郎、翰林院侍讲,为皇帝进读书史,讲解经义,兼备顾问,并被赋予经筵展卷官、乡试主考官、会试同考官、殿试收卷官等职事。
长期身居帝侧侍读御务的历练,使高谷饱学经史、长于策论,而又勤慎干练、低调笃实。正统元年(1436),明英宗朱祁镇以幼年即位。内阁“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深感幼主教育之责重大,疏请开设经筵。高谷以学行独优,明经通史,俊美丰仪,语音清亮,被内阁首辅杨士奇荐为赐三品服侍讲,成为皇家经师,并担当兼修《宣宗实录》的重任。正统五年,被擢拔为侍讲学士,从事文史编修和大明朝政策研究。正统十年,晋升工部右侍郎,入内阁典机务,知制诰。
高谷诗文书法皆著。早在兴化县庠,他就师承陆颙(朱棣称其诗书画“三绝”),谨记其“文章无他术,在词理兼备”的教诲,追求“理到词自然,词顺音节随之”,形成明白晓畅之诗风。《明史·艺文志》收有《育斋文集》10卷,弘治年间另有《诗集》《归田集》《拾遗集》付梓行世。其书风圆润而饱满,灵动而工整,苍劲而俊朗,王世贞《艺苑卮言》谓其书“秀俊可爱”。明宣宗和明英宗对他的文学功底与为人品行高度认可,曾命他先后主持南北直隶之顺天、应天两府乡试,并评价其“所选得人”。
正当内阁辅佐少主英宗励精图治之时,蒙古旧部瓦剌也迅速崛起。正统十三年(1448),瓦剌遣贡使三千人,借口赏赐不如旧例,在边境寻衅滋事。次年秋七月,瓦剌也先率兵进犯大同,明参将吴浩不幸战死。明英宗朱祁镇在王振的鼓动下,置大臣苦谏于不顾,命郕王朱祁钰监国,御驾亲征,兵败土木堡,被掳到北方,20万精锐全军覆没,50多位朝廷重臣殒命疆场,将大明王朝推向风雨飘摇、危如累卵的境地。
“土木堡之变”使大明王朝面临宋代“靖康之耻”式的危局。是战是和?是保是迁?随朱祁镇被俘的太监喜宁,背叛明朝,投靠了瓦剌。在其策划下,瓦剌也先不断挟持明英宗叩关,妄图恢复旧元统治。以徐有贞为代表的一批明朝大臣建议南迁,主动放弃半壁江山以求偏安。于谦、高谷、王直、江渊等“关键少数”经过苦谏,坚定了孙太后和郕王朱祁钰保卫北京的信心。正统十四年(1449)九月,他们拥戴朱祁钰继位,是为代宗,立英宗朱祁镇之子朱见深为太子,遥尊英宗为太上皇,初步稳定政局。
北京保卫战,兵部尚书于谦总摄军务,明代宗朱祁钰诏令工部徙附郭居民入城,修缮北京城防,修制兵甲军械,并输南京军器于京师。其时,工部群龙无首,前任工部尚书王卺与王振不睦,早已离职致仕,现任尚书石璞奉命参赞军务、募兵勤王,左侍郎王以和在土木堡以身殉国,只有高谷以右侍郎主持工部事宜。面对如此繁重的任务,他临危不惧,临事不乱,统筹兼顾,引领工部有序规办营造城砖、军营、官屋及战衣、器械等事务,妥善安置附郭居民,加强大同至北京城防,会同兵部增制军械、马匹,迅速恢复神机营战力,襄助于谦、石亨大破瓦剌也先。为安度危机,高谷还与陈循、于谦等人疏请代宗,祭奠宣化府、土木堡阵亡将士,清除王振残余势力,平息广东、贵苗叛乱。恰在此时,工部尚书石璞深陷“贿赂中官金英”的政治旋涡,先下狱,后特宥,继而出理大同军饷,提督宣化府军务。景泰元年(1450),代宗晋升高谷为工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阁务如故,并主管文翰。
年届花甲的高谷,没有辜负代宗的信任。他立足工部职事,谏议薄民役,治山泽,倡屯田,开银场,营百工,与民生息,发展生产,使大明再显生机。景泰二年(1451),南直隶应天府、中都凤阳府遭受水灾,高谷奉命赈灾民,祀三陵。回京复命后,他建议代宗专司劝农,授民荒田,贷牛耕种,诏命天下镇守、巡抚督课农桑,罢免苏、松、常、镇四府的织造采办任务。翌年,黄河沙湾决口已历七载,会通河水渐绝,漕运被迫终止,而淮水盛时,西风激浪,白波如山,屡经治理均无成效。徐有贞条上治河三策,高谷知是良策,鼎力支持他主持治河,开广济渠,建通源闸,起九堰障水,历时550天终成大工。
景泰至天顺年间,“遵礼迎归”“易储复储”“夺门之变”等政治风波接连不断,高谷始终坚持“虚心尽意,日进善道”,恪守臣道,以期达成对君上“将顺其美,匡救其恶”的政治愿景。
景泰元年(1450),瓦剌在对明数度军事、政治斗争中无功而返后,逐步发现明英宗已无利用价值,便遣使请和,要求明朝迎归,并侵犯上谷、云中等地,妄图诈取利益。明代宗朱祁钰鉴于帝位归属问题,屡次推诿,高谷则本着“勉主以礼义”原则,和礼部尚书胡濙一道,力主迎归。左都御史王文则从中阻挠,发出“公等谓上皇果还耶?也先不索土地、金帛而遽送驾来耶?”的喝断,给了代宗朱祁钰以推诿口实。中书舍人赵荣主动请使,代宗只好虚为应付,一帮朝臣唯有高谷到城郊为赵荣壮行。他解下金带相赠,并抚着赵荣后背称赞“忠义人也”,迎归上皇的殷殷之情溢于言表。迎归风波中,代宗朱祁钰始终虚与委蛇,在国书中语焉不详。后经右都御史杨善和赵荣斡旋,瓦剌御奴哈铭暗助,也先最终允许明英宗朱祁镇归京。礼部按照代宗意图计划薄礼迎归,高谷与王直、胡濙等人力主尊礼奉迎。朱祁钰先称“已尊太上皇帝,尊礼何加”,后以“太上皇书具言迎驾之礼宜从简损”,极力搪塞。恰好,千户龚遂荣投书高谷住所,建议“奉迎礼宜厚”。高谷袖之以朝,与王直、胡濙等人共议“武夫尚知礼,而况儒臣乎”,拟献龚书以示“朝野同心”,遭到都御史王文的制止。给事官叶盛、林聪知悉后,参劾高谷等“皆股肱大臣,须有闻必告,不宜偶语窃议”。代宗下诏索书,龚遂荣担心连累高谷而自缚认罪,高谷坦称“得自臣所”,再次奏请“肃宗迎上皇典礼,今日正可仿行。陛下宜躬迎安定门外,分遣大臣迎龙虎台”。朱祁钰素知高谷忠允,既没应允,也不深责,不久升他为少保兼东阁大学士,掌兴替可否,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票拟批答,以平允庶政。
景泰三年(1452),风波再起。明代宗欲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高谷等人据礼保全朱见深(英宗朱祁镇长子)。恰好,广西思明土知府黄矰上表“请易太子”。代宗大喜,先赐陈循、高谷等人银百两,江渊、王一宁、萧镃等人银50两,后下廷议。阁臣王文率先承命,首辅陈循濡笔强人画签,朱见济被册立为怀献太子,朱见深被废为沂王。高谷抗争无果。为了笼络大臣人心,代宗对大臣们加官赠金达40多人,晋升高谷为太子太傅、荣禄大夫,领双俸,再赐黄金50两。太子太傅虽为虚职,但仍掌以道德辅导太子以及护翼等职事,此举彻底将高谷卷入政治旋涡。景泰四年(1453),怀献太子朱见济夭折,高谷与王直、胡濙等会同诸大臣台谏,请复立沂王朱见深为太子。王文却说“安知上意谁属”,并疏请早选太子,复储之议只得暂缓。
景泰七年(1456),以陈循、高谷为总裁的《寰宇通志》修撰完成,代宗再晋高谷为太子少保兼谨身殿大学士。这既是对高谷为人为臣为政的褒扬,也是对忠谨事君的高谷实施道德与政治的双重绑架。翌年正月,代宗病重,高谷等人再议复储,推大学士商辂拟疏。未及上呈,徐有贞、石亨等人已发起“夺门之变”。在明英宗朱祁镇的政治清算中,高谷等人亦被诬构“更立东宫,迎襄王子”等邪议。明英宗却谓高谷为长者,对廷臣说“高在内阁议迎驾及南内事,尝左右朕”,遂赐金帛袭衣,给驿舟以归。
有明一代,洪武罢相,政归六部,以尚书任天下事,殿阁大学士只备顾问。洪熙、宣德两朝,大学士以太子经师加三孤(即少师、少傅、少保),位高望重,事无大小悉下“三杨”参议可否。正统、景泰年间,阁权益重,六部承奉意旨,无所不领,逐渐成为决策中枢。但明代阁臣却行属高危,少得善终。如景泰内阁,在英宗朱祁镇复位后,首辅陈循杖百戍铁岭卫,江渊亦戍辽东,王文斩于市,诸子戍边充军,萧镃、商辂削籍除名。唯有高谷远祸终誉,这得益于他的高洁修养和不事倾轧的政治品质。
为官清廉,谦虚敦厚,是高谷的立身之本。初授中书舍人,高谷曾赴海印寺抄写佛经,途中遇雨只得赤脚而归。有人感叹他的辛劳,他却谦虚以应:“朝廷重臣禁抄佛经,多抄一些就能保全他们,对国而言何其有益呀!”[2]身为京官,他不恋宝马轻裘,锦袍破了用花布头补缀继续穿,赴公宴时曾被人嘲笑“高学士锦上添花”。官至台鼎,却家业萧条,敝庐瘠田,仅足衣食,身殁未几,子孙贫窭。〔万历〕《兴化县新志》载,元老府“湫隘特甚,低檐小屋,无异民居”。高谷素无攀附之心,年少得志却懂得行稳致远,雏凤清声却安于大器晚成。晚学曹鼐正统五年(1440)就已入阁,同榜陈循早先入阁位列首辅,萧镃、江渊后进入阁,高谷对他们均能礼让共济。他荐王文入阁,旋而遭其排挤,数度请辞未果,仍然孜孜为国,无怨无怼。
持论公正,清直不阿,是高谷的秉政之道。明成化礼部尚书姚夔称其“鲠直不回,端亮有守,恪守公论”。[3]“尊礼迎归”风波中,代宗本已讳莫如深,给事中林聪在风口浪尖上弹劾“窃议”,置高谷于险境。这位以“慷慨论事无所讳”著称的言官,先后弹劾石亨、王文等权要。景泰五年(1454)因“甥陈和近地便养”案,遭到王文等人的报复性攻讦,结果“章下廷讯,坐专擅选法,论斩。”[4]高谷怜其为国之干臣,不记前嫌,反而与胡濙一起力救,使林聪得以宽宥,只是贬为国子监学正,并在成化朝晋升刑部尚书加太子少保,成为一代名臣。景泰七年,陈循、王文因儿子参加顺天府乡试被黜,联手构陷考官刘俨、黄谏,遭到给事中张宁等人弹劾。高谷奉命会同礼部复阅试卷,主张刘、黄无罪,并公允指出“贵胄与寒士竞进本已不可,况不安义命,欲因此构考官乎?”[5]代宗仅黜置林挺一人而平息事端。
进退有道,奖掖后进,是高谷的忠诚之基。景泰年间,内阁不相协,言论多龃龉。《明史》第168卷载“陈循等人虽不为大奸慝,而居心刻忮,务逞己私。同己者比,异己者忌;比则相援,忌则相轧”。景泰六年(1455),于谦告病,江渊欲谋兵部尚书一职,陈循等人佯装推荐,却密令商辂草奏“石(璞)兵江(渊)工”。高谷则忠恳待人知礼让,晓主礼义懂进退。南迁之争,他力主保卫北京,没有像于谦那样,发出“言南迁者可斩也”的刚勇之论,而开罪于徐有贞。身居宰辅,他既不像陈循锱铢必较,葬妻还要与乡人争地,又不像萧镃时时退避,在易储立皇等国本议题上丧失立场,而是始终如青松,扎牢“忠义”之根,不避政治风雨,坚守立场“挺且直”。身居翰林学士,他深知翰林院为养才储望之所,坚持“为国举材、为帝育才”,用人唯贤,奖掖后进,先后推举陈恂、杨鼎、萧维祯、陈文、彭时、商辂等后进才俊,彭、商先后成为成化首辅,享有“有明贤宰辅,自三杨外,前有彭商,后称刘谢”之美誉。即便如徐有贞般不齿之人,他也能因材致用,荐其担任治河重职。
朱祁镇复辟后,高谷以老疾致仕返乡。英宗赐敕奖谕,并以“忠结主知”匾额相赠。高谷深刻领悟“日与亲戚故旧徜徉邱园,展契阔之深怀,道朝廷之盛事”[6]的曲意,安居陋室,诗文抒怀。“人生总为浮名系,谁似飘飘一穗轻”(《咏昭阳十景·龙舌春兰》),劝人莫为功名利禄所累;“淮南人物成均客,词翰才华总出群”(《送成伯恭上舍》),激励后进学优事国;“阴功多积德,何用问丹妙”(《赠廷玑公》),告诫世人加强修养,与人为善;“百里丁溪路,聊为半日延”,[7]叙写回乡祭祖时了无羁绊的轻松状态;“优诏许归间岁月,伏胜经明有子传”(《寄彭郎中仪真诗》),对英宗准予致仕和推恩荫子深怀感激。天顺四年(1460)正月,高谷在兴化安然离世,享年70岁,内阁首辅李贤亲撰墓志,誉其为“笃实之君子”。《明史》评其“清直有大臣之度,不随众俯仰,故能身负硕望,始一节”。[5]其远祸终誉,与其“世代业儒”的家学渊源和家国情怀息息相关。儒家追求“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秉持“达则兼济天下,贫则独善其身”的进退原则。高氏历代观世事风云,或入世,或归隐,影响并生成了高谷以“顺美救恶”为宗旨,以“虚心尽意,日进善道”为方式,奉主以“礼义长策”的“古大臣”之风。
明代江淮间,科甲鼎盛,名士辈出,然高谷身临激流危局,以帷幄之臣名显誉终,其“盛德雅望,襟怀旷远”之风范,立于当世而不隳,传至今日而弥彰。其后世或清廉为官,或工于诗画,或悬壶济世,或商贾利民,甚或提颅浴火、殒命许国,在江淮大地生生不息。江山代有才人出,高谷故居宅前树有“益恭”坊,启迪后人“瞻之弥高,仰之益恭”,方可成就立德立功立言之大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