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欢欢
许慎在编纂《说文解字》的过程中,为了更好地分析汉字,引证了大量当时存在的古今文经典,如《诗》《易》《论语》《孝经》等,其中引《诗》数量最多,共460 例。
古代学者注重研究《说文解字》引群经的文本内容,重在考证异文。清代吴玉搢的《说文引经考》是第一部研究该问题的作品,此后,学者们纷纷开始关注这个话题,开始了对相关问题进行研究并诞生了一系列著作,但对《说文解字》引《诗》问题的研究只局限于文字材料的校对。
当代学者将引《诗》与引群经分离开来单独进行研究,出版发表了许多学术著作,如马宗霍的《说文解字引诗考》、张玉春的《〈说文解字〉引〈诗〉释例》、吴培德的《〈说文解字〉引〈诗〉辨析》等,但仍只关注《说文解字》引《诗》的释义以及引《诗》与今本《诗经》的异同,未对许慎的诗经学思想进行探析。
本文从《说文解字》引《诗》的类型出发,探析许慎的经学思想,进一步探究《说文解字》与诗经学的关系以及许慎的诗经观。
汉代出现了著名的今古文之争,《诗》分齐、鲁、韩、毛四家,前三家为今文经学,毛诗为古文经学。许慎在引《诗》时,四家诗均有涉及,且由于所引经典数量庞大,有些标明引《诗》的书证实际出自其他文学经典,由此《说文解字》引《诗》可分为以下三种类型:(1)所引诗为毛诗;(2)所引诗为三家诗;(3)所引诗标为引《诗》,实则引其他经典。
许慎师从贾逵,贾逵是古文经学大师,许慎同样也持古文经学的立场,且在当时的经学研究领域就已经有较高的地位和较大的贡献。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说:“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因此,《说文解字》在解说字形、字义时引的《诗》以专释训诂的古文诗学毛诗为主,毛诗流传至今,《说文解字》引《诗》应当与今本《诗经》相同。例如:
1.水部。沚,《说文解字》:“小渚曰沚。从水止声。《诗》曰:‘于沼于沚。’”①[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第232 页。今本《诗经》作“于沼于沚”。
2.手部。控,《说文解字》:“引也。从手空声。《诗》曰:‘控于大邦。’匈奴名,引弓控弦。”②[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第252 页。今本《诗经》作“控于大邦”。
《说文解字》引《诗》宗毛诗,体现了许慎的古文经学立场,不讲谶纬迷信,不强行曲解文意附和政治,只重视文字的本意。毛诗在汉代保存较完整,《说文解字》引《诗》以毛诗为主,也能够帮助我们考证毛诗在后世流传过程中发生的变化。
《说文解字》引《诗》有两处明引鲁诗和韩诗:
1.鼎部。鼐,《说文解字》:“鼎之绝大者。从鼎乃声。《鲁诗》说:‘鼐,小鼎。’奴代切。”③[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第143 页。今本《诗经》作“鼐鼎及鼒”。《毛传》曰:“大鼎谓之鼐,小鼎谓之鼒。”许慎在《说文解字》中选取了《毛传》的释义,而经文引用的鲁诗。
2.鬼部。鬾,《说文解字》:“鬼服也。一曰小儿鬼。从鬼支声。《韩诗传》曰:‘郑交甫逢二女,鬾服。’奇寄切。”④[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第188 页。今本《诗经》中无此句。许慎在释义时采用了两种说法,更偏重于采用韩诗的解释。
《说文解字》兼引三家诗,不因尊毛诗而避讳,在释义时选择最符合的经文,明确标出所引的三家诗,体现了许慎实事求是、择善而从的治学精神,反映了今古文经学逐渐融合的风气。
《说文解字》中有5 例标明引《诗》的经文实际不是出自《诗经》,而是出自其他经典:
1.角部。衡,《说文解字》:“牛触,橫大木其角。从角从大,行声。《诗》曰:‘设其福衡。’戶庚切。”①[汉]许慎:《说文解字》, 中华书局,1963,第94 页。今本《诗经》无此句。《说文解字》中的引文应出自今《周礼·地官·封人》:“凡祭祀,饰其牛牲,设其福衡。”
2.马部。騋,《说文解字》:“马七尺为騋,八尺为龙。从马来声。《诗》曰:‘騋牝骊牡。’洛哀切。”②[汉]许慎:《说文解字》, 中华书局,1963,第200 页。今本《诗经》无此句。《说文解字》中的引文应出自今《尔雅·释畜》:“騋牝骊牝。”
3.糸部。绚,《说文解字》:“《诗》云:‘素以为绚兮。’从糸旬声。许掾切。”③[汉]许慎:《说文解字》, 中华书局,1963,第273 页。今本《诗经》无此句。《说文解字》所引应出自今《论语》:“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4.心部。思,《说文解字》:“疾利口也。从心从冊。《诗》曰:‘相时思民。’息廉切。”④[汉]许慎:《说文解字》, 中华书局,1963,第219 页。今本《诗经》无此句。《说文解字》所引应出自《尚书·般庚上》:“相时憸民,犹胥顾于箴言。”
5.来部。来矣,《说文解字》:“《诗》曰:‘不来矣。’不来。从来,矣声。徐或从彳。休史切。”⑤[汉]许慎:《说文解字》, 中华书局,1963,第112 页。今本《诗经》无此句。《说文解字》所引应出自《尔雅·释训》:“不来矣,不来矣也。”
以上5 例所引经文均不是出自《诗经》,而是其他经典。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明确说明了所引经典包括《易》《书》《诗》《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至于引文中非出自《诗经》却标为引《诗》的经文,应当是许慎的误标。
目前学界对诗经学还没有明确的定义,洪湛侯先生专于《诗经》研究,他认为诗经学是以《诗经》本身为主要研究对象,以延伸的相关问题为次要对象,兼顾探究历史发展演变的学科⑥洪湛侯:《诗经学史》,中华书局,2002,第9 页。,本文采取湛洪侯先生的观点。
《诗经》诞生之始,诗经学就应运而生了。汉代诗经学出现了古今文之争,古文诗学毛诗先开始在民间流行,在东汉古文经学家贾逵、马融、郑玄等人进行弘扬后,逐渐取代今文诗成为主流。郑玄笺《诗》后,三家逐渐衰亡,毛诗独行于世。宋元诗经学从注疏之学转向义理之学,朱熹提出的“唯本文是求”,被奉为诗经研究的宗旨。元明的《诗经》研究继承了朱熹,研究对象以朱熹的《诗集传》为主。明中期复古之风日益强劲,宗毛郑。明晚期《诗经》作为科举考试的参考书目,《诗》义在八股取士中被曲解,诗经学已丧失了研究价值。清代诗经学在前期大体继承诗经宋学,中期的特点是宗古文、强调小学、注重名物制度的考证、重视辨伪和辑佚,后期随着封建制度的覆灭,经学研究也走向了衰落。
现当代诗经学研究从经学角度转向文学角度。封建帝制瓦解,经学无从附庸,学者们开始从文学视角来研究《诗经》的内容、性质、地位、历史以及其他相关问题,并以《诗经》为历史资料展开其他学科的研究。
关于《诗经》的研究自古至今源源不断,每个时期都有各自的特点和研究重点,各时期的研究共同形成了诗经学史,为现在研究《诗经》提供了宝贵的文献材料。
许慎,字叔重,约生于东汉光武帝至安帝五朝时期,正史上有许慎生平的简短记载,《后汉书·儒林传》:“许慎字叔重,汝南召陵(今河南漯河市召陵区)人也。性淳笃,少博学经籍。马融常推敬之,时人为之语曰:‘五经无双许叔重。’为郡功曹,举孝廉,再迁除汶长。卒于家。”⑦[宋]范晔:《后汉书》, 中华书局,1965,第2588 页。当时,许慎首先是作为经学家被推崇,其次才是文字学家。历代的《说文解字》研究中,人们往往重视其文字学作用而忽视其在经学上的贡献。《诗经》是《说文解字》中引用最多的文献,从《说文解字》引《诗》角度探究许慎的经学观点以及诗经学思想,可起到窥一斑而见全豹的效果。
《说文解字》是我国文字学的开山之作,许慎作为文字学家被后世推崇,但在东汉时期,许慎的经学贡献更被世人认可,《后汉书》记录许慎时未提及《说文解字》,但从其评价的“五经无双”可看出较推崇他在经学上的成就。
许慎编写《说文解字》,自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年)始,到汉安帝建光元年(121 年)终,前后长达21 年。《说文解字》不仅是文字学的重要典籍,还是许慎经学思想的体现,由《说文解字》可窥许慎的诗经学观点。
许慎师从贾逵,贾逵是“诗经汉学”的代表人物,“诗经汉学”不等于汉代诗经学,湛洪侯先生在《诗经学史》中专门强调:“诗经汉学是指从汉至唐长达一千年的古文诗经学派。”⑧候湛洪:《诗经学史》,中华书局,2002,第155 页。《说文解字》引《诗》460 例,以毛诗为宗,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已表明了自己的古文经学的立场,宗古文,引经皆引古文经典,但并不是说他对今文经学是一概否认的。许慎的老师贾逵自身坚持古文《诗》学立场,他奉汉明帝诏敕撰齐、鲁、韩三家诗与毛诗异同,史传中没有直接说明贾逵对四家诗的取舍态度,可见他对今文诗并不是持否定态度。汉人治经,最重师法和家法,师法是说师之所传、弟之所受,一字不敢出入背了师说,则废弃不用;家法是说师弟传授专守一家之学。因此,许慎的诗经学思想也应当随贾逵治学思路宽广、视野开阔,所学《诗》不局限于毛诗一家。
《说文解字》在释义时征引诸多经典,《诗经》出现次数最多,可谓一枝独秀。许慎通四家诗学,在宗毛诗的基础上合理融入三家诗,综合融通,古今互用,从文字训诂的角度对四家诗进行融合,促进了诗经学的融会贯通,为魏晋至汉代的诗经学研究奠定了基础。
汉代《诗》分齐、鲁、韩、毛四家,齐人辕固传齐诗,鲁人申培公传鲁诗,燕人韩婴传韩诗,毛亨、毛苌传毛诗。其中齐、鲁、韩三家诗共同之处在于都相当烦琐,注重阐述经文中的微言大义。为迎合统治者的喜好,三家诗在解经时常常把经书和神学迷信相联系,将经文与谶纬之说阴阳五行相附会。
毛诗当时仅仅在民间流传,与三家诗不同,毛诗注重训诂考证,反对牵强附会、灾异谶纬,注重实际。东汉以后,今古文经学之争随着学术风气和政治形势的变化而变化,平帝时期,毛诗与《左氏春秋》、古文《尚书》被立为官学,成为主流。东汉时期,光武帝废除了毛诗博士,在汉章帝时期,贾逵参加了白虎观会议,为了迎合朝廷谶纬之学的官方统治思想,用谶纬之法解经,毛诗又得以流行于世。
今古文经学经过长期的争论和石渠阁与白虎观两次论战,吸收融合对方的一些观点,后期的谶纬之学被立为官学,对今古文经学的思想观点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因此,毛诗在发展过程中也必然受到其他文化因素的影响。毛诗的传承时代悠长,《汉书·儒林传》:“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授同国贯长卿。长卿授解延年。延年为阿武令,授徐敖。敖授九江陈侠,为王莽讲学大夫。由是言毛诗者,本之徐敖。”①[汉]班固:《汉书》, 中华书局,1962,第3614 页。《后汉书·儒林列传》:“卫宏字敬仲,东海人也。少与河南郑兴俱好古学。初,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②范晔:《后汉书》, 中华书局,1965,第2575 页。九江陈侠与九江谢曼卿时代相近,又同治诗,有学者认为谢曼卿师从陈侠。谢曼卿除了授业卫宏,还曾授诗于贾徽,贾徽是贾逵的父亲,贾逵悉传父业,所学也是毛诗。等到许慎向贾逵学诗时,已经距离原本毛诗很久了,中途接受了其他文化的影响,因此谢曼卿所学的毛诗与毛公之学可能不完全一致,贾逵所学《诗》与谢曼卿也可能有差别。
许慎师承贾逵,擅长五经,能引《春秋左氏传》和《周礼》等经典解读《诗经》,融汇各家所长,博古通今,其诗经学观点也不会与贾逵完全相同。毛诗流传已久,在传承过程中会出现解经的差异,在《说文解字》中我们可以看到许慎的诗经学已实现了融汇古今诗,通三家而变面目。《说文解字》作为文字学的开山之作,大量引征毛诗,提高了毛诗在小学的地位,为毛诗的流传和发展做出了贡献。
许慎的《说文解字》是文字学开山之作,后人把他称作“字圣”。过去人们在研究许慎时多重视许慎在文字学领域的成就而忽视了他的经学贡献,有失偏颇。许慎作《说文解字》,创六书理论分析字义,目的是正学风、弘扬古文经学,所以较多吸收了前代旧训和汉代古文经学家的研究成果。从古文经学的立场辨析《说文解字》引《诗》,一方面证明了古文毛诗更契合《诗经》的本义,另一方面也拓宽了《说文解字》的研究方向,发掘了《说文解字》的诗经学贡献。因此,我们在研究《说文解字》引《诗》时应当将许慎的经学成就和文字学贡献结合起来,从文字学和经学两个角度出发,才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