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主义视域下佩索阿的观看之道

2023-03-23 16:49
名家名作 2023年28期
关键词:埃罗佩索阿尔伯特

林 雨

活跃于20 世纪初的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安东尼奥·诺格拉·佩索阿(Fernando Antnio Nogueira Pessoa,1888—1937)创造了“异名”(Heteronymy)写作方式,并创造了72 个异名作者,其中非常重要的有写作《牧羊人》组诗的阿尔伯特·卡埃罗(Alberto Caeiro)和他的门徒里卡多·雷斯(Ricardo Reis)、阿尔瓦罗·德·坎普斯(lvaro de Campos),以及创作《不安之书》(The Book of Disquiet)的贝尔纳多·索阿雷斯(Bernardo Soares)等,他们的生活经历、职业、思想观念和文学作品等都区别于佩索阿本人。阿尔伯特·卡埃罗作为佩索阿最重要的异名作者之一,主要创作了《牧羊人》组诗49 首和《恋爱中的牧羊人》组诗8 首等,他的两个门徒和佩索阿本人都在某种程度受到了卡埃罗的影响,共同组成了“感觉主义者”团体。“感觉主义”(sensacionismo)运动由佩索阿和他的好友诗人马里奥·德· 萨-卡内罗(Mário de Sá-Carneiro)发起,目的是复兴民族诗歌,融入当时欧洲的现代文学运动。阿尔伯特·卡埃罗在感觉主义流派里充当导师的角色,他明确反对形而上学,拒绝隐喻和思考,以《牧羊人》组诗重新定义了形而上学与宗教,试图重建异教信仰,并且强调“感觉”和“观看”,为人类提供了一种与世界建立联系的全新方式。本文通过理解感觉主义的原则,并且深入分析阿尔伯特·卡埃罗的《牧羊人》组诗,以明确卡埃罗所提出的“观看”之道究竟是什么,从而进一步理解佩索阿的异名创作对于文学发展的重要意义 。

一、感觉主义的起源与原则

佩索阿在一封信件中回应一位英文编辑时提到出版葡语“感觉主义”诗选一事,这意味着佩索阿曾自觉地推动感觉主义运动,不仅通过“异名”创造了一个“感觉主义”小团体,还试图发行相关出版物,1915 年创办的杂志《奥尔弗斯》(Orpheu)成为感觉主义运动的阵地。在异名作者托马斯·克洛泽(Thomas Crosse)写作的《葡萄牙感觉主义者》的序言中,他对感觉主义诗人这样评价道:“费尔南多·佩索阿和萨-卡内罗与象征主义最相似。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和约瑟·德·阿马达·内格雷鲁则最接近现代的感受方式,其余人介于这二者之间”[1]。里卡多·雷斯在介绍卡埃罗的诗时提到,他的门徒坎普斯用“感觉主义”来形容卡埃罗面对自然与形而上学的态度。“感觉主义”的基础在于用感觉替代思想,不仅将感觉作为灵感的基础,还当作表达的手段,这代表着一种新的世界观,也是人与世界建立联系的一种全新方式。感觉主义运动具有很强的革新性,《奥尔弗斯》的出版在当时引起了剧烈的争论,直到第三期被迫终止出刊,这场文学运动于是在葡萄牙这片土地上同其他现代运动一样夭折。

在佩索阿看来,感觉主义起源于三个古老的运动,分别是法国象征主义、葡萄牙超验泛神论以及无知觉且矛盾的混乱事物。法国象征主义注重极端微小和病态的感觉分析,佩索阿认为法国象征主义在某种层面上已经算是“感觉主义”的初步形态。超验泛神论源于文艺复兴精神和浪漫主义精神的融合体。感觉主义诗歌中表现出来的精神与肉体彼此渗透、互相超越,正是得益于超验泛神论的诗人及其作品。“自然”概念在超验泛神论中至关重要,“自然”即“肉体和灵魂完全交融在一起,形成了超越这二者的存在”[2]。这一影响反映在阿尔伯特·卡埃罗的创作中,就是他的《牧羊人》组诗对“自然”的推崇,接近自然意味着直接用眼睛去观看,摈弃思考与形而上的哲学观念。而无知觉且矛盾的混乱事物指的是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等现代运动,它们对感觉主义者的影响体现在同样承袭了对事物的感觉,但这种影响并非文学上的。

感觉主义认为,生活中的唯一现实是感觉,艺术中的唯一现实是对感觉的意识。也就是说,感觉主义摒弃了哲学、伦理道德和美,甚至提及宗教与造物主也只是为了表达某些感觉。佩索阿对艺术作出了如下定义,即“和谐表达出我们所意识到的感觉”[2],这意味着每种感觉都应该充分地表达,而在表达的过程中可以激发更多的感觉,这些感觉是一个整体的存在。由此,我们注意到感觉主义的三个中心原则:第一,艺术是崇高的构筑,最伟大的艺术可以形象化,可以创造出有组织的整体,而这个整体的各个部分都处在恰当的位置上。“当亚里士多德称一首诗即是一个‘动物’的时候他便宣明了这个伟大的原则。”[2]第二,所有艺术都是由各个部分组成的,每个部分本身必须完美。第一个原则符合古典主义原则,强调统一和结构完美,第二个原则对应的则是浪漫主义的“完美章节”原则。第三,构成整体所包含部分的每一个细小碎片本身都应该是完美的。这三个原则也可以用来形容由佩索阿的异名创造出来的文学空间的特征,每个文学空间都是微小的,但都是完整的。

“感觉”与“思考”在阿尔伯特·卡埃罗的诗歌中有着非常大的分野,感觉是在不产生思想的情况下思考,感觉不负责产生观点,而是通过感官对事物本质的直接理解。也就是说,感觉就是去看、去听、去闻、去渴望触摸。阿尔伯特·卡埃罗的态度就是如此,他在诗歌创作中一再宣告:我们要感觉,而不要思考。

二、从反形而上学到建立异教信仰

阿尔伯特·卡埃罗的主要作品《牧羊人》组诗整体语言质朴,鲜少使用意象,但富有哲学意味。《牧羊人》组诗的第五首《丰富的形而上学》,为我们展现了一种不同于自柏拉图以来的传统的形而上学的哲学理念,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推翻了传统的形而上学的理念。从柏拉图到康德、黑格尔,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围绕世界的本质和自我问题展开,人类的理性与思考在其中至关重要,但是佩索阿在诗歌的第一句就指明“丰富的形而上学存在于对任何事物的不思考中”[3],这无异于是一种口号式的宣告。阿尔伯特·卡埃罗所说的丰富的形而上学朝向的不再是抽象的不可见的世界本源,而是具体的自然事物,诸如太阳、花、树、山和月光。对卡埃罗来说,自然事物的存在足够丰富,不需要再通过思考去认识它们,或者说不需要越过具体事物去思考抽象本质,只需要“观看”就能获得事物表面之下的准确性。

形而上学?那些树有什么形而上学?

它们枝繁叶茂,绿意充盈

按时结出果实,并不使我们思考,

我们甚至不知道如何注意它们。

但什么形而上学比它们更好?它们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而活

甚至没有意识到它们不知道。

“事物的内在结构……”

“宇宙的内在意义……”

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假的,所有这些东西毫无意义。[3]

卡埃罗通过诗句明确地反对形而上学,拒绝思考意义,但是这种宣告式的语言却不显得生硬,反而掷地有声,反映了一种准确而清晰、充满否定之后更加肯定的力量。

在论及世界的本源时,卡埃罗既反对形而上的观念论,也弃绝了宗教中作为万物之始的神,卡埃罗在诗中宣称造物主是和树、花、山、月光、太阳一样的存在。感觉主义者把造物主拉下高位,进行去神秘化:“我爱他而不思考他/我通过观看和倾听思考他/我和他时时刻刻在一起。”[3]由此,阿尔伯特·卡埃罗和他的门徒宣称自己是异教徒。在另一首诗歌中,卡埃罗写道:“想到上帝就是违背上帝/因为上帝不想让我们认识他/所以他从不向我们现身……”[3]造物主的目的不再是让人类见证他、认识他,他和有限的人类一样具有缺陷,他创造人类与自然万物的意图是一样的,只是“让我们单纯而安静,像小溪和树”[3]。由此可以知道,卡埃罗并没有完全弃绝神,通过《少年耶稣的故事》塑造了一个具备真正的人性、像纯真的孩子一样会奔跑打闹的耶稣:

待在我住处的这个新孩子

把一只手伸向我

另一只手伸向存在的万物

因此,无论走在什么路上,我们三都结伴而行,

又是跳又是唱又是笑[3]

在感觉主义的诗学宇宙中,阿尔伯特·卡埃罗将孩子般的少年、诗人(“我”)和存在的万物这三者重新建构为神圣的基础,以讲新故事的方式创建了一种新的异教信仰。这恰恰呼应了佩索阿的另一主张。在论及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时,人往往被放置于中心地位,“人是万物的尺度”。但是在卡埃罗的世界观中,自然事物的存在具有它们自己的独立性,人类中心主义遭到颠覆性的质疑,自然事物去隐喻化,它们不再承载人类的意义世界而获取了自身的真正本质。

三、观看之道:感觉,及反对思考

由以上论述可知,阿尔伯特·卡埃罗在其《牧羊人》组诗中同步进行着解构与建构的工作,一方面反对传统的形而上学和宗教,另一方面又试图建立异教信仰,确立了一种新的观看世界的方式,即一种自然的、感觉的态度。在如此大的世界观框架之下,卡埃罗还提出了许多具体的主张:

当他们读我的诗时,我希望他们认为

我是个自然的诗人——

就像他们儿时玩累了

在一棵老树的凉荫里

砰的一声坐下来,

用有条纹的棉罩衣袖子

从他们发烫的额头上

擦去汗水。[3]

如何理解“自然的诗人”,首先要理解卡埃罗如何定义“观看”。由上面的诗歌片段可以很直接地获取卡埃罗所要表达的信息,他希望读者在阅读他的诗歌时能像自然界发生的一切,像纯真的孩童会做的那样,不需要加入任何思考地去阅读。自然的阅读方式就是:去阅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事情,也就是不需要去了解作者的经历、历史背景、写作主题与意义等。“观看”与阅读一样,就是弃绝思考的感知。“这个世界的形成并非为了让我们思考,而是让我们观看并认同……”这就意味着,人与世界之间是通过“观看”来建立联系的,“我思考用眼睛和耳朵/用手和脚/用鼻子和嘴巴”[3],即直接运用人自身的感官直觉通达事物,而不再需要通过哲学理论来建构一套解释体系。在卡埃罗看来,面对石头和植物时,如果进行了某些思考:

我就会看不到树和植物

也看不到大地

因为只能看到我的思想……

我会变得不快乐,停留在黑暗中。

因此,不要思考,我就会拥有大地和天空。[3]

从这个层面来说,卡埃罗是反柏拉图的,既反对一元论,也超越了物质和精神的二分。人与世界之间的联系由“观看”建立,这种观看是感觉主义之上的观看,通过感官直接接触事物,不加思考便得到对事物本质的理解。这一观看方式与现象学的还原非常相似,但是相较于现象学还原的混沌状态来说,卡埃罗所要通向的是一种绝对的清晰。在佩索阿和卡埃罗看来,任何事物都是自然且完整的,通过思考得到的抽象概念并不能帮助我们理解事物。与此同时,佩索阿以感觉主义重新恢复了人类感官的重要性,通过感官知觉得到的不再是事物的表象,而是通达本质。

法国当代哲学家阿兰·巴迪欧在《非美学手册》(Handbook of Inaesthetics)的《哲学任务:成为佩索阿的同时代人》一文中评价佩索阿,通过诗歌划出了一块真正脱离“推翻柏拉图主义”清一色标语的思想领域[4]。也就是说,佩索阿的异名创作在柏拉图主义和反柏拉图主义之外走出了一条不同以往的道路,因此巴迪欧提出了一种疑问,同时也是一种建议:当代哲学能不能将自身置于佩索阿诗歌创作的条件之下?阿尔伯特·卡埃罗作为感觉主义异名团体的导师,他的反形而上学、用感觉代替思考的诗学理念正表现出一种亲近前苏格拉底时代的态度,这种态度放在当代哲学的语境下并不是过时的,反而提供了一种新的回应现代性问题的方式。同时,感觉主义者坎波斯、雷斯以及佩索阿本人对于卡埃罗也不是一味地追从,他们都有各具特点的诗学观念与创作,而通过这一感觉主义团体可以窥见佩索阿由“异名”创造出来的作者空间与文学宇宙之间的联系。

四、结语

费尔南多·佩索阿和马里奥·德·萨-卡内罗发起的感觉主义运动持续时间很短,在欧洲范围内没有产生多大影响,但是这一运动及留下来的诗歌作品在葡萄牙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中充当着重要的角色,既更新了葡萄牙新诗诗坛,又对欧洲面临的现代性问题做出了积极的回应。“感觉主义者”阿尔伯特·卡埃罗在其诗歌作品中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观看”之道,认为建立人与世界连接的唯一方式就是“感觉”,即一种拒绝思考的“观看”。即使发现佩索阿的价值已经是20 世纪末的事情,但正如阿兰·巴迪欧所呼吁的那样,成为与佩索阿同时代的人已经成为当代的哲学任务,他的文学和哲学价值还有很大的发掘空间。佩索阿创造的“异名”写作已经成为当代一个重要的事件,他以这种方式拓展了众多微小而完整的文学空间,“感觉主义”更是为我们看待世界与万物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观看”方式,理解此种方式将有利于我们更好地面对现代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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