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日亮
随着语言分析的主观性与主观化理论的发展,近些年来汉语普通话与方言中的主观量表达引起了更多学者的注意。关于汉语的主观性、主观化、主观量,李宇明(1997)、沈家煊(2001)、张谊生(2006)、李善熙(2003)、代丽丽(2016)等已经进行了研究,还有不少论文专门对汉语中表主观大量的某些构式进行了研究。本文将对山东省日照方言中的主观量表达方式进行比较全面的描写,为汉语相关方面的比较研究提供一点研究资料。普通话中有一类用来表达主观量的短语“大+时间词(的)”,沈阳(1996)对这类短语进行了结构分析与语用功能分析。日照方言中也有这类短语,二者同中有异。本文在参照沈阳(1996)与陆俭明、沈阳(2004:341-343)的基础上,重点对日照方言中的这类短语进行描写和分析,并将之与普通话中的这类结构进行对比研究。
日照方言中物量的主观小量可以用“只/就”“才”等表示,既可以后接数量成分,也可以后接动词性成分。如:一共然只/就/才八个人。总共只有八个人。|四亩地只/就/才使了一百来斤儿尿素。四亩地只用了一百多斤尿素。~四亩地使了只/就/才一百来斤儿尿素。四亩地用了才一百多斤尿素。还可以用“数+量+的+名”的结构表示主观小量,如:他(才)买了半斤的肉。因为表示主观大量时也可以用这种结构,所以往往要和“只/就”“才”等连用才能明确地表示主观小量,可见这里的“的”只是起到凸显数量的作用,至于是主观大量还是主观小量并不是“的”本身所表达的,而要靠其他成分和语境来确定。
以上是物量,“只/就”“才”也可以表示动量上的主观小量,既可以后接数量成分,也可以后接动词性成分。如:我只/就/才踢了他一下。~我踢了他只/就/才一下。|他只/就/才去了北京一趟儿。~他去北京只/就/才一趟儿。
比较特殊的是日照方言中可以在名词性成分、物量词之前加“小”等表示主观小量,如:小老百姓|小老师儿|个小科长哪那么大的权力?|我就打了他两小下儿。我只不过轻轻地打了他两下。|这么一小趟儿就能把你使累着了?
日照方言中还可以用“没”“不”加概数词语的形式表示主观小量,如:没两天儿|没两句儿|没两趟儿|不/没大霎儿|买了没几斤儿|看了没两页儿|跑了没多么远儿。
普通话中也能用“没”“不”表示主观小量,下面主要参考张谊生(2006)比较普通话与日照方言中表主观小量的“没”“不”,其区别主要是:
(1)普通话中表主观大量的“不”“没”之间有区别,“没”的标记范围大,可以后加各种事物、行为的概量;“不”的标记范围小得多,一般只能后加时间的概量,石旺沟方言中的“不”表主观大量时也是如此。但与普通话表相比,日照方言中的“不”的使用更加受限,只有一个“不大霎儿”,而普通话中除了相当于“不大霎儿”的“不一会儿”之外,还有“不几日”“不日”“不几天”等。
(2)“没”的位置。普通话中的“没”表示主观大量时只能放在动词之后,而日照方言中的“没”表示主观大量时可以放在动词之前,如:你没走(了)几天儿,您闺女就想你了。|我没说(了)几句儿,他就不想听了。他没跑(了)多么远儿就不想跑了。此时“没”虽放在动词前,但否定的并非“买”而是“几斤儿”,并且不是客观否定,而是通过主观否定表示主观大量。此时“几”不能替换成“两”。
在日照方言中还可以用“个/块/根”等量词后加名词性成分表示主观小量。如:个烂苹果(有什么好争的)!|块豆腐还吃不完?又不是肉!/根烂树枝子!
日照方言中一般用“只/就”“光/光是”“就知道”等表达事件量的主观小量。如:他只/就/光/光是给我寄了封信。|你就知道吃!还可用“直接”“一点儿也不/没”,如:新买的这个灯泡这么高的度数怎么直接/一点儿也不亮?|点那么多菜,是一点儿也不/没吃!
日照方言表示主观大量的手段主要有:
(1)用“确实”“真是”“就是”等副词。这个电视的质量确实/真是/就是好!|他确实/真是/就是能吃!
(2)用“全”“都”“全都”“饶地里到处”等表示全量的词进行夸张,从而凸显主观大量。如:你看你弄得身上全是水!
(3)用“数词+量词+的+名词”结构,往往和“一下子”“上去”等搭配使用。如:他(一下子/上去)买了三箱子的苹果!
(4)用“个+名词/形容词/动词”“这个/乜个/那个+名词/形容词/动词”表示主观大量。如:啊呀,街上(那)个人呀!|今年过年吃那(个)鱼了!|(那)个恣高兴啊!|(那)个好看呀!|(那)个吃呀!|(那)个能干呀!
表示主观大量时,“个+名词/形容词/动词”能作谓语,不能作宾语,“这个/乜个/那个+名词/形容词/动词”则既可以作谓语,也可以作宾语。“个+名词/形容词/动词”能作谓语既可表主观小量,也可表主观大量,具体根据语境而定,而“这个/乜个/那个+名词/形容词/动词”则只能表主观大量。
(5)用“好”加概数词语的形式表示主观大量,如:好两/几个小时|好两/几天|好两/几年|好两/几个|好两/几下子|好两/几趟子。普通话也能用“好”表示主观大量,比较特殊的是,日照方言中还可以说成“好不”加概数词语的形式,如上面的这些例句都可以把其中的“好”替换成“好不”;日照方言中“好”既可以附在概数词“几”的前面,也可以附在概数词“两”的前面,而在普通话中“两”不能做概数词,“好”只能附在“几”的前面,不能附在“两”的前面。日照方言中也有“好一个”后加其他成分的结构,但没有普通话中的“好一个”加名词性成分的结构。而是“好一个”后加光杆动词,如:好一个吃!|叫被他好一个气!|叫他好一个逼。还有“好小伙子”这样“好”加名词性成分的说法,不过只限于后加“小伙子”。
(6)可以在物量词之前加“大”等表示主观大量,如:他打了我两大下子。|这么一大趟子当然使人累人了。|叫被你吓了我一大跳。
(7)在日照方言中还可以使用“老”“大老”加形容词表示主观大量。如:跳得那么老高!|你看看那棵树多么大老粗!你看看那棵树真是粗!其否定形式是“不+大+形容词”,如“不大粗”“不大高”,而非“不老高”“不大老粗”。
首先,各类时间名词进入此类格式的情况不同:
(1)表节日的时间名词。其中中国传统节日中有些可以进入这种格式,而非中国传统节日就不能这么说。如:大过年的|大过节的|大八月十五的。而且这样的传统节日还必须是人们非常重视的、应该休息的节日,而“端午节”“小年儿”等就不能用在这种格式中。与日照方言相比,普通话中除了中国传统节日,还有某些非传统但公休的节日如“元旦”“五一”“国庆节”等可以进入这种格式,日照方言中这些节日之所以不能进入这种格式是因为农村居民在这些天并不公休。
(2)表年、月、日、星期等的时间名词。其中表顺序的如“今日”“前日”“下个月” 等不可进入这种格式。表基数的“天”“月”“星期”中有些可以,有些不可以,可以的如:大正月(的)|大初一(的)(限于正月)|大十五(的)(限于正月、八月)|大星期天(的)包括周六和周日|大星期日(的)。
(3)表季节、气候的时间名词,有的能够进入这种格式,有的则不能。如:大冬天(的)|大夏天(的)|大热天(的)|大冷天(的)|大晴天(的)|大阴天(的)|大雨天(的)|大雪天(的)。
(4)表一天内的时点或者时段的时间名词。表“时点”的不允许进入这种格式,表示“时段”的有的可以,有的不可以。如:大早晨的(的)|大晌午(的)|大晚上(的)|大黑夜(的)|大半夜(的)。
其次,“大+时间名词+(的)”往往不可单说,其后一般要加上别的话,后续的话要表达的内容可以分成两类:
(1)一种是否定做某事:或直接否定,或反问否定。如:大过年的,别干了!|大冬天的别吃雪糕了!|大晚上的你出去做什么?|大热天的盖什么被子?
(2)第二种是肯定做某事:或直接肯定,或反问肯定。如:大冷天的,就在炕上吧。|大晌午头的你也不歇息歇息!|都大半夜了,你怎么还不睏觉儿?|大星期天的,不领着小孩儿出去耍儿?
陆俭明、沈阳(2004:343)指出:“‘大+时间名词(怎么样/别怎么样)’的用法其实也就反映了一种社会心理,即大致上可以认为是跟中国传统上对劳作时间和休息时间的认识联系在一起的”,“或许可以说,人们在属于个人的休息时间前加上一个‘大’字,只是为了表明这些时间比较宝贵,应该充分享用罢了”。日照方言中这种格式的短语很多时候也是表示这种情况的。
下面主要分析“大”作为一般预期的标记、其在反预期关系句中的使用以及其作为主观大量的标记。
有时日照方言中的这类短语却不是讲休息的时间宝贵,应该充分享用。如上面举的例句:“大冬天的别吃雪糕了!”“大热天的盖什么被子?”讲的并不是该不该休息的问题。又如:“大白日的,你怎么还不去上班儿情着老是,一直睏觉?”反而讲的是白天应该去上班工作。其实在普通话中也有类似的句子:“大白天的,你为什么不去工作,却在家里睡觉? ”
如果再放宽一下考察范围,就会发现日照方言中这类短语中的名词或名词性短语有时可以更换为非时间名词,此时前面往往出现“个”,如:你个大男人家,就得把个家撑起来。|好好的个大馒头别扔了!|个大青年要胳膊有胳膊要腿有腿,怎么还整天不正干偷东西儿?|个大公路上怎么还天天这么多大石头没人管?|人家个大闺女,当然不能白叫你娶了! |人家个大孙子凭什么叫你领去? (这里面的“大”并不是说人或者事物本身年龄、排行或体积、面积大,而是说话者表达一种强烈的主观情感、态度,如上面举例中的“闺女”可以指成年女子,也可以指未成年女子;“孙子”可以指儿童,也可以指成年的男子。)
上一段中的几例所使用的语境其实已经不再“跟中国传统上对劳作时间和休息时间的认识联系在一起”,而是表达在这样的时间里做这样的事情应该不应该、适宜不适宜的问题,也就是说这种格式里的“大”实际上是标示一般社会预期的标记,“大+名词”之后的后续句的内容如果符合“大”之后的名词所蕴含的一般社会预期,那么“大+名词”的后续句的内容就是以这种一般的社会预期为依据的动作、行为等的结果,而如果后续句的内容与“大”之后的名词所蕴含的一般社会预期相反或者背离,那么“大”之后“大+名词”的后续句内容就是这种反预期的结果,“大”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成了标示反预期的标志。在实际使用中,“大”作为反预期的标志的情况更占优势。如在“好好儿的个大馒头别撇了”这个例句中,“好好的馒头”按照一般的社会预期不应该扔掉,后面的“别撇了”就是以这种一般预期为根据的结果。又如在“个大公路上怎么还天天这么多大石头没人管”这个例句中,一般的社会预期是公路上不应该有这么多大石头挡路,即便有也不应该很长时间都没人处理,这样“大”就成了反预期的标志,整个句子表达了一个反预期的结果。
再看普通话中“大”后加普通名词的情形,比日照方言中要更少,但也是存在的,如:“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哭哭啼啼的!”很明显,这里的“大”并不是讲“男人”的年龄或者个子等大,再者这里的“男人”一定不能替换成“女人”,因为在一般的社会预期中只有“男人”才不能随便哭哭啼啼,而“女人”是可以的,甚至随便哭哭啼啼是女人的典型特征之一。
如果把考察的眼界放得更宽一些,可以发现“大+名词”这种格式其实不一定总要与一般社会预期相关,也并不总要后面跟上另一句话,很多时候只是通过加“大”这种主观增量形式表达说话者很高的喜爱程度、偏好程度,如日照方言中的:啊呀,俺大孙子回来了。|今日是个大晴天,真好呀。可见“大”本身即可以表示主观大量,跟一般社会预期有关的那种格式仅仅是“大”表主观大量的功能在具体语境中的一类表现(或者说是一种发展)。又如普通话中的:人家个黄花儿大闺女,凭什么就配不上你?|娶就娶个黄花儿大闺女。其中的“大”在第一个例句中表示的是与一般社会预期有关的用法,而第二个例句表示的则是说话者的喜爱程度、偏好程度。
实际上,在普通话与日照方言中,“大”的反义词“小”参与构成的“小+时间词(的)”这类短语,恰好可以表示主观小量或者表示基于主观小量的一般预期或反预期,这从侧面证实了我们以上对“大+时间词(的)”这类短语分析得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