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纯冰
“谁使弥尔顿成为经典?”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中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认为在弥尔顿成为经典的这一过程中,作家个人“直接战胜传统并使之屈从于己”才是检验其经典性的至高标准①[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第20 页。。也就是说,他认为文学史写作和文学批评虽然尤为关键,但被经典化的作家同样在其作品经典化的过程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因此,如果作家本身拥有十分显著的经典意识,不断追求其个人“原创性”的表达,并自觉以文学史和文学批评等途径来明确自我的经典价值,那么这也许就是作家的“自我经典化”。
在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中,沈从文正是一位具有“自我经典化”特质的典型作家,他在创作实践中始终保持着创新的勇气和独立的精神,寻求自我的个性表达和不断突破。在文学创作的同时,他以敏锐的艺术感受和丰富的艺术表达,发表了诸多相关论述,这些引言、序跋、书评、时论和文学专论等也充分体现了他的“自我经典化”特质。
在沈从文的小说中,《长河》被视为经典之一,学者夏志清甚至认为“《长河》已经超越了作者最早期的另一本小说《边城》”②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第 312 页。。1938 年,《长河》开始在《星岛日报·星座》上连载,曾先后出现过5 个版本。自《长河》问世以来,学界从主题、情节、语言、人物等方面都对这部小说有过非常丰富的解读和阐释。然而值得关注的是,《题记》作为小说的副文本,为研究《长河》同样提供了一种很好的进入方式。《题记》中蕴含着沈从文对于文学最真实的理解,如自己的创作意图、对理想读者的期待、对当下时局的看法、对文学经典的认识等。可以看到,《题记》同样也有着作者强烈的“自我经典化”色彩。因此,本文拟结合沈从文的经典观,立足《题记》的文本内容,逐一探析其达成“自我经典化”的内在理路和策略方法。
什么才是真正的经典呢?在沈从文看来,真正的经典并非只是具有共时性意义的作品,经典更是可以超越时间、流露出恒常的精神意义的文学作品。因此,在沈从文的创作中,他总是执着于某些深刻而永恒的话题——人性、美、死亡等,他致力于触碰人最真实的生活,直击现实中摇摆人们心灵的情感,洞察一个民族流淌于血脉中的性格和品质。在他笔下生动跃然的各种角色形象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人性的深邃与宽广,更看到了中华民族特有的情感和理念。他以独特的笔触描绘出了这样的生活画卷:既有苦难和挣扎,又有喜悦和欢笑;既有冷漠与非理性,又有热情与理解;既有广阔的社会和时代,又有宁静的村庄和田野。尽管他的文学作品在经典化的道路上往往是一波三折,但他坚信自己的作品一定能走进集体文学史的视野,超然于主流,穿越时空的阻隔而被经典化。20 世纪八九十年代,沈从文的“大家”地位逐步确立,他的作品作为与作家荣辱与共的连体被视为“经典”。其中,《长河》以其深刻的人性话题和贴近人事的表达,跨越历史时空,被评价为“沈氏登峰造极之作”③司马长风:《新文学史话——中国新文学史续编》,南山书屋,1980,第 279 页。。
同样的,在个人文学史的层面,沈从文对自己的文学创作也有着十分清晰的规划。《边城·题记》中提到沈从文早在1934 年那次回乡探亲时,便萌发了写作另一部与《边城》相对应的小说的愿望。1937 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沈从文从北平离开,经过长沙,而后去往昆明。经过长时间的颠沛流离,沈从文在途中见证了湘西世界除旧布新的动荡过程,这让他心生忧虑。沈从文顺应内心感受,在1938 年4 月12 日写给张兆和的信里,透露了自己“预备写一本大书”的计划。到达昆明后不久,沈从文便开启了长篇小说《长河》的创作。因此可以说,《长河》在沈从文构建其个人文学史的过程中是非常关键的一步,是“俨然非写不可”①沈从文:《烛虚·小说作者与读者》,《沈从文选集》(第5 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第137 页。的。
另外,从《长河·题记》中也可以看出,沈从文对自己作品都有十分鲜明的写作意图,比如就《边城》这部作品而言,他“拟将‘过去’和‘当前’对照”②沈从文:《长河》,当代世界出版社,2019,第4 页。,思考民族品德消失的原因和下一步重造的方向。另外,沈从文还表示将“在另外一个作品中,把最近二十年来当地农民性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压扁曲屈失去了原有的素朴所表现的式样,加以解剖与描绘”③沈从文:《长河》,当代世界出版社,2019,第4 页。。对于《长河》,沈从文同样也投入了很多期待,他这样写道:“把这点近于历史陈迹的社会风景,用文字好好地保留下来,与‘当前’崭新的局面对照,似乎也很可以帮助我们对社会多有一点新的认识。”④沈从文:《长河》,当代世界出版社,2019,第6 页。可以看到,沈从文对自己的创作有着清醒的认识和规划,在《长河·题记》中对《边城》《湘行散记》《长河》等三部作品都表现出了十分强势的“前理解”,其中饱含着他强烈的人文情怀和创作使命感,他个人文学史的蓝图早已在心中铺就。
沈从文认为,经典文学作品的创作必然要贴近“人事”,要广泛地拥抱最真实的生活。沈从文的每一部作品都根植于生活之土壤中,他笔下的人物都饱含着丰富的人性内涵,闪耀着独特的人格光芒。他们或拥有坚韧不屈的斗志,或有淡然处世的智慧,或有对美好生活的无尽向往。这些人物的生动形象和舒展动态,以及他们所蕴含的深邃哲理,都反映出沈从文对“人事”的深入洞察和高度把握,从而构建起他的经典之作。同样的,他的诸多文论中也表达出这样的观点,比如在《学习写作》一文中他就颇有见解地指出:“两千年来经典的形式,多用格言来表现抽象原则。这些经典或已失去了意义,或已不合运用。明日的新经典,既为人而预备,很可能使用‘人事’来作说明的。”⑤沈从文:《学习写作》,《沈从文全集》(第17 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第332 页。因此,沈从文认为经典的文学作品必须贴近血肉人生,表现出人性最为真切的渴望和对光明未来的向往。如果作家要想其作品具有普遍性和永久性,那么他必须是“一个能处置故事于人性谐调上且能尽文字德性的作者”⑥沈从文:《给志在写作者》,《沈从文全集》(第17 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第413 页。。
另外,沈从文把经典作品创作赋予在更大的空间中,他认为所谓经典应呼唤起人们的家国情怀,召唤人们自觉担当起国家、民族复兴的使命。正如沈从文所说:“时时刻刻都能把自己一点力量,黏附到整个民族向上努力中。”⑦沈从文:《烛虚·白话文问题》,《沈从文选集》(第5 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第139 页。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在那个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年代,沈从文提出了“重造经典”的观点:“凡希望重造一种新的经典,煽起人类对于进步的憧憬,增加求进步的勇气和热情,一定得承认这种经典的理想,是要用文字方能奏效的。”⑧沈从文:《烛虚·白话文问题》,《沈从文选集》(第5 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第141 页。这也就是说,沈从文认为经典的文学作品具有更加显著的力量来树立起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所以文学作品以成为“经典”为目标显然是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的。
因此,在《题记》中,沈从文对理想读者的期待也是与民族复兴大业相结合的,他所希望的读者是在各种事业里默默耕耘、为民族复兴大业付出艰辛努力的人。在《题记》中,沈从文的语言充满了对这种读者的尊重和敬意。他深知这些默默耕耘、付出艰辛努力的人们,正是推动历史前行的重要力量。他们在日常生活、工作、学习中,积累着力量,为社会做出贡献,为民族复兴大业注入活力。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与这些默默奋斗的人产生共鸣,能为他们提供力量和灵感。这种期待体现了沈从文的全民参与观念,他认为民族复兴不是一个人或一小部分人的事,而是需要全社会、全民族的共同努力。他期盼自己的作品能够在这个过程中起到积极的作用,为这项伟大事业提供精神支持。
与此同时,沈从文在《题记》中也直接表达出个人投身于民族复兴大业的自觉,他提出了对当前社会状况的反思和忧虑,“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⑨沈从文:《长河》,当代世界出版社,2019,第4 页。。沈从文想要通过自己的作品创作,给予广大读者一些精神力量,因而在《长河·题记》中他又写道:“就沅水流域人事琐碎小处,它的过去、当前和发展中的未来,将做证明,希望它能给外来者一种比较近实的印象,更希望的还是可以燃起行将下乡的学生一点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另外却又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的水码头做背景,就我所熟悉的人事做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⑩沈从文:《长河》,当代世界出版社,2019,第5 页。显然,沈从文创作《长河》是立足于现实的,是与“人事”充分相结合的。在《长河》中,沈从文也直接引入大量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现实社会事件,以此凸显故事的现在时态,最明显的就是战争阴影的日渐逼近,另外还有貌似庄严实则滑稽的“新生活运动”,以及当局政府对湘西农村的掠夺等。在《长河·题记》篇末,沈从文还直接表达了他对人事创作的追求以及为民族复兴大业贡献力量的渴望,“事如可能,我在把本书拟定的下三卷完成时,便将继续在一个平常故事中,来写出我对于这类人的颂歌”①沈从文:《长河》,当代世界出版社,2019,第7 页。。
关于文学的本质性问题,沈从文的观点十分明确,他反对文学与商业、政治结缘,“它的伟大的存在,即于政治、宗教以外更形成一种进步意义和永久性”②沈从文:《一个传奇的故事》,《沈从文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145 页。。在沈从文看来,文学与商业、政治一旦联系起来,必定会严重压缩文学作品的文学价值,落入“功利主义”的圈套。文学绝不是政治或商业的附属品,政治、商业的过度侵蚀必然会导致文学失去它本该有的庄严与诚实。“若艺术家文学家失去与民族情感接触的正当原则,仅图利用政治包庇惯性和商业上的宣传方式,取得群众一时间的认可,个人有所得,却把艺术文学由于这个不良关系而完全堕落了。”③沈从文:《一种新的文学观》,《文潮月刊》1946 年第5 卷第1 期,第142 页。沈从文深知文学的本质——文学是独立自由的艺术表现,是对社会的反思和责任,是关注人、展现人文精神的方式,更是承载人们价值观和人生观的重要载体。他希望文学能维持其纯洁性,发挥其应有的作用。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沈从文认为作家自身的原创独立性十分重要,他提倡作家要在创作中做到完全的“独断”④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集代序》,《从文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144 页。,也就是以作者本人的人格与思想唤醒文学作品的灵魂,以期生成经典文学作品特有的“个性”。
对于《长河》的创作,沈从文是用心用情的,他始终忠实于创作的初心,全身心地捍卫着“何为经典、经典何为”的知识立场。他深知,真正的经典需要承载时间的重量,要能抵抗岁月的洗礼,要有对人性的深度解析,有对社会的深度观照,以及对生活本真的深度体验。他全身心地投入创作之中,用情感和艺术构建起一部世代传诵的经典,质朴的语言、真实的人物、深沉的主题,都是沈从文用以表达内心情感的手段。然而,《长河》一书在发表和出版的过程中受到了当时的报刊书籍审查制度的重重阻碍,这部作品由于其深刻的人性描绘和直接的社会批判,受到了很多的压力和约束。《题记》中有这样一段话,内中道出了作者的苦涩:“作品最先在香港发表,即被删节了一部分,致前后始终不一致。去年重写分章发表时,又有部分篇章不能刊载。到预备在桂林印行送审时,且被检查处认为思想不妥,全部扣留。幸得朋友为辗转交涉,径送重庆复审,重加删节,经过一年方能发还付印。”⑤沈从文:《长河》,当代世界出版社,2019,第6 页。面对此等辗转周折的困境,沈从文并没有妥协或退缩。他坚持自己的创作原则,守护自己的艺术理念,不断地修改、调整,拒绝商业、政治等因素的过度干扰,尽量保留作品的原貌和精髓。他深知,只有对自己的作品负责,才能最终赢得读者的认同和尊重。正是在努力之下,沈从文得以在《长河·题记》中底气十足地表达:“一个有良心的读者,是会承认这个作品不失其为庄严与认真的。”⑥沈从文:《长河》,当代世界出版社,2019,第6 页。
作者创造经典的过程中,其力量不可忽略,沈从文认真经营自己的文学作品,以作家本身的力量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画出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作家作品经典化的一个典例。从《长河·题记》中,我们得以观测出沈从文强烈的“自我经典化”意识,在其经典观的指导下,他一是将作品创作纳入集体文学史和个人文学史的构建中,二是把作品创作融入民族复兴的大业中,三是警惕文学商业化、政治化,着力塑造出作品的恒久的文学价值。
值得一提的是,沈从文将作家本人创造经典的意识限定于文学作品的内部。在他看来,作家需要通过深入的创作,付出心力,逐步打磨出作品特有的美学特质。这种特质包括了对人性的洞察、对社会的观照、对生活的感悟,而这些都需要作家以独立、自由的精神去探寻和守望。而作家通过潜心创作生成出的美学特质,正是作品之所以能历经岁月长河而成为经典的关键所在。这种镶嵌于文学作品内部的美学特质,在与不同时代的读者相遇的过程中,不断焕发出新的生命和光彩。可以说,这种从作品内部出发,以作家本人的美学经验与思想塑造经典作品的方法,体现了作家对文学艺术的深厚认知和准确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