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苑
《乐记》是中国古代美学思想史上第一部自成体系的音乐理论专著,堪称中国古典美学的奠基石。《律吕正义》 评 《乐记》为:“囊括古今言乐之道, 精粗本末,缕无遗。”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一书中也肯定了《乐记》的价值,他指出:“中国古代思想对于音乐,特别对于音乐的社会作用、政治作用,向来是十分重视的。早在先秦时期,就产生了一部在音乐美学方面带来总结性的著作,就是有名的《乐记》。《乐记》提供了一个相当完整的体系,对后世影响极大。”现在所见到的十一篇就分析了乐的产生、礼乐关系、乐的功能等音乐美学方面的问题。虽不是鸿篇巨制,却很精微,其中大部分篇幅是对礼乐功能的论述,因此当代艺术教育可以从中汲取精华,打造艺术教育的新范式。
《乐记》是儒家礼乐思想的代表性文献,以“中和之美”为主旨,阐明了艺术的审美认识与审美教育功能。
艺术史上关于艺术起源的解释主要有模仿说、游戏说、表现说、巫术说、劳动说等,由于艺术的起源比较复杂,很难用一种学说来阐释,于是就出现了一种新的解释——多元学说,即运用多种学说来解释艺术的起源,那么音乐的起源也可以运用多元学说来解释。《乐记》认为“声”“音”“乐”三者不同。在《乐记·魏文侯篇》就提出了:“今君之所问者乐也,所好者音也。夫乐者与音,相近而不同。”这与现代人对音乐的解释不同,是思考问题的起点。而《乐记·乐本篇》进行了具体的阐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这里明确指出了“声”“音”“乐”三者的区别,“声”是自然存在的,天地之间有三籁:天籁、地籁、人籁,声音是复杂多变的;“音”是艺术创作主体内外交互作用之下,有节奏的音符;而“乐”是内容和形式的结合,《乐记·乐象篇》更突出了“乐”之核心在“德”,“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这段文字道出了“乐”源于心的本质,既是对原始艺术形式的概括,也是对其内容的申述。“德”是内容,“乐”是形式,可见这是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是从自然审美到艺术审美的过渡。
这又引申出另一组有区别的概念:性与情、欲,性是静止的,而情、欲是由外物感发所以变动不居的,“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音乐是表现人的性、情、欲的,应有一定的法度,因为天地之间是有一种秩序、节奏存在的,如果没有很好地得到平衡,而是执着于纷繁的外部世界,就破坏了天地之美。当代艺术教育既要从情感出发,以情动人,又要从自然之美出发,体味山水之趣与天地之美。
艺术的功能,小到个人修养,大到国家政教。从治心到治国,艺术与生命、家国紧密联系在一起。“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是故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惟君子为能知乐。”人之所以为人的体现之一则是知礼乐,通过艺术教育来启蒙开智。由此看来,艺术教育一方面要承担审美认识的功能,另一方面要承担审美教育的功能,甚至在《乐记·师乙篇》还可以看到艺术的审美体验与审美娱乐功能:“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通过诗歌乐舞的表达,艺术与个人、社会生活交织在一起,塑造着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五者皆乱,迭相陵,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音乐折射出社会的政治状况,通过它可以观社会风俗,引导社会良性发展。“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郑卫之音自古是恶劣的政治环境的写照。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对音乐的关注有着极强的政治色彩,《乐记·乐施篇》:“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这段话强调了音乐可以移风易俗,成为社会教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乐记·乐言篇》中载:“律小大之称,比终始之序,以象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故曰:‘乐观其深矣’。”这样才算是能深刻观察人类社会。“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又:“故礼以导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礼乐刑政四者中,足以见艺术对于社会治理的重要性。
礼和乐是互相显发的,不管是作为人伦制度的礼,还是作为陶冶性情的乐,都是从内在和外在来规范人生的,是一种生命秩序的体现。“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这就是儒家所倡导的礼乐文化的精髓所在,礼乐的制定要既简单又平易,才有可行性。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让人的心灵归于平和、宁静。这样才能无为而无所不为,宇宙自然、人文社会才有良好的秩序。
《乐记·乐论篇》中提道:“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音乐是从内统一人的,因为外部世界是丰富多彩的,而人的内心世界是千姿百态的,音乐作为一种精神宣泄和引导是对于社会秩序的正向建构,也许这就是音乐存在的真正社会意义。礼则是从外统一人的,虽说礼体现的是尊卑、长幼等伦理秩序,但礼在深层次上也指向了良好社会秩序的正向建构,因而礼乐是相辅相成的,都是人类社会正常秩序的建设者。“乐由天作,礼以地制。过制则乱,过作则暴;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也。”礼乐如果没有统一于天地之和,就违背了宇宙生命的法则。“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和,故百物不失节,故祀天祭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如此,则四海之内,合敬同爱矣。”又有:“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这才是天人合一的大化生命之美。“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德者得也。”德是最终收获,是生命的光辉。“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仁近于乐,义近于礼。”这是自然的恩泽与人世的礼乐相得益彰的结果。
然而礼乐皆是人情的表现,《乐化篇》中讲道:“故乐者,天地之命,中和之纪,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乐情篇》中讲道:“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统同,礼辨异,礼乐之说,管乎人情矣!”这种秩序的背后是一种深厚的审美生命意识。通过审美愉悦,实现个体生命的充盈与社会的和谐安宁,由此可见,艺术对于促进社会和谐发展有非常重要且积极的作用。
《乐记》阐明了艺术的功能,是对孔子、荀子艺术功能观的继承,在中国艺术理论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至今仍为当代的艺术接受带来新的启示。尤其是艺术教育转型一直是一个有探讨意义的话题,艺术教育面临多重选择与转型发展的新时代课题,既要从传统文化中汲取优秀的艺术成果,又要面对多元的接受群体创新艺术发展的新方法,因此,结合艺术接受现状,对当代艺术接受有以下几点思考。
随着时代的发展,艺术也呈现出新的风貌,大量艺术家、艺术作品、艺术思潮不断涌现,让人应接不暇。高新技术一方面加快了艺术发展的速度,我们可以足不出户欣赏各类艺术作品,另一方面技术也改变了我们的审美体验方式,除了体验真实的世界,也可以畅游虚拟世界,这恰恰提出了新的问题。面对多元的文化艺术选择,我们的审美感受力反而在下降,人们早已习惯了技术和经验式的表达,缺乏直面生活的审美体验。《乐记·乐本篇》中提出了“遗音遗味”的概念:“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致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在大飨之礼上,鱼肉以原本的样态呈现,并不加以烹饪,肉汤也不加入佐料,而是尽可能以本然的样态来呈现。在重要的礼仪场合之所以这样选择,并不是因为当时的人不善于烹饪,不知道什么样的味道更能满足味蕾,而是要以此来表达礼乐合一的艺术观念。
这里的“遗音遗味”目前有三种解释,一种是余音余味,一种是无音无味,还有一种是忘音忘味,这三种解释,无论哪一种,都对艺术接受极具启示意义。如果说庄子“心斋坐忘”是对艺术接受方法的启示,那么“遗音遗味”就是对接受效果的描述,是对艺术接受的进一步表达,也是进入艺术批评的必经之路。这与西方文艺理论中的“未定点”概念相呼应,而这一概念又是在现象学美学和解释学美学的基础上,从海德格尔的“先在结构”、伽达默尔的“前见”和英伽登的“具体化”概念衍化而来的。由此可见,中西方艺术尽管在具体形态上、艺术精神上表现出明显的不同,但是在接受层面却有着相近的艺术规律。
艺术接受要从审美体验出发,直面生活,寻找“空白”,一方面是重新审视生活,另一方面是寻找艺术的“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味外之旨”,在直面生活的基础上,回归艺术本身,又超乎艺术之外。艺术的核心功能是审美体验,情感又是审美的根本,所以直面生活不仅是一种直观的勇气,更是一种自由的热爱。对于艺术创作和接受都是如此,要从自然、社会、历史、人生出发,感受四季的变化,善于发现时代和社会的发展。具有敏锐的生命意识与广博的艺术眼界,不仅应具有扎实的专业知识储备,还应具备丰富的人文素养。由此可见,面对经典的艺术作品,以“陌生化”的手法,回归生活本身,唤醒接受者的审美体验意识,才是艺术接受的有效途径。
艺术除了具有审美体验功能,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审美教育。“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人为之节。”艺术的产生是对人的行为的一种平衡和调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正是一种秩序的体现,因而合和则是艺术精神的可贵之处,让大千世界和而不同,有自己的“道”。“地气上隮,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由此可见,艺术教育从个体而言,可以表达内心的感受;从社会而言,可以增强社会凝聚力,弘扬正确的价值理念。当代艺术教育一方面要继续传统的艺术精神,另一方面要打造传统艺术的新范式,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艺术成果,促进当代艺术教育的发展。
在接受过程中,将现代化技术与艺术相结合,通过多种形式的互动体验,形成审美感知与艺术直觉,有助于艺术接受的正向体验。可以通过数字化资源整合、沉浸式艺术体验馆、文创产品开发、城市文化空间构建等方式,引导接受者理解直面生活的意义,增强审美的体验。比如讲读博物馆、敦煌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马王堆汉代文化沉浸式多媒体大展”全球IP 招标、故宫文创产品设计开发、地铁数字艺术馆等方式,达到“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这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礼乐精神在当代的传承与发展,通过展示优秀的传统文化艺术成果,既能推动社会文化的繁荣,构建良好的社会秩序,又能增强中国文化的影响力,坚定文化自信,从而激发文化创新的活力。
《乐记》是中国古代重要的艺术理论典籍,不仅阐述了音乐的产生、功能以及它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更是对礼乐精神的总结与思考。音乐作为表情艺术,也是大众最熟悉的一种艺术类型,可以实现和心、和天地、和民的艺术功能。通过对《乐记》艺术功能的探究,给予当代艺术接受新的启示,思考中国优秀的传统艺术新的接受路径与发展形态,更加坚定文化自信,激发文化创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