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代宗师》解构王家卫的诗学电影

吴治国

诗，是一种文学体裁，以文字作为主要表现形式，反映生活、表达情感，通常运用明喻、暗喻、借喻、通感等修辞方式进行创作，有格律体、自由体之分，形式自由多样。艺术都是相通的，将诗学的概念放到电影作品的研究中，就形成了电影诗学；将电影诗学运用到创作中，就得到了诗学电影。这种电影超出了作品主题本身的价值，这种价值对观众的补益，并不只满足于电影意义的诠释，而在于表达作者的内心感受，了解作者的内心情感，同时剖析电影的结构及在创作当下作品所在行业及社会的影响。［1］王家卫善于运用各种蒙太奇的方式来讲述故事，使其作品超出典型意义上的类型电影，具备诗学电影的典型特征，所以其电影画面唯美、意境深远，情感表达浓厚充沛。因此，可以判断王家卫的电影中包含着一种依随时代发展境遇不同、个人艺术修为不同而形成的电影观念，是不同于商业类型片的艺术品。

一、诗学电影的特点

（一）诗学电影具备完美影像

影像是电影的重要组成要素，完美的影像通常由完美的构图、灯光、色彩、运镜构成。在王家卫的电影中，影像往往是留给观众印象深刻的第一要素，每一帧画面都可以成为电影海报，这是观众对王家卫电影影像的通常评价。他喜欢运用精确的构图和光影、浓郁的色彩展现影像画面，不喜欢用“对打”的方式来拍摄对话戏份，他擅长在狭小的空间里找到足以扩展视觉空间的角度进行拍摄。比如《阿飞正传》里，旭仔在狭小的阳台上跳舞，王家卫在演员与摄影机之间安排了玻璃和镜子，大大扩展了表演空间，也让观众有了更丰富、更有深度的视觉感受。另外，他还善于运用运动镜头来表达人物情感和内心世界。比如《堕落天使》中，杀手前往麻将馆完成杀人任务时的跟随拍摄。类似例子在王家卫的电影中比比皆是，让其电影具有强烈的诗意和艺术性美学。

（二）诗学电影具备深远的意境渲染

电影的意境营造和抒发需要借助美术场景的搭建、构置以及相关服装、道具等的搭配，来帮助导演实现影片价值观的传递，这也使影片中的相关场景、道具成为重要的意向物、标识物，这在诗学中非常符合暗喻、通感的修辞方式。例如，在《重庆森林》中，金城武饰演的何志武吃凤梨罐头的戏份，其中，凤梨罐头被比喻成他对女友的爱恋以及对于他们之间恋情的记忆。其实，这些往深层次讲会涉及哲学、文化和心理等方面，而用这样强化的手法容易达到抒发意境的导演诉求，进而深化观众对影片的回味及思考。

（三）诗学电影侧重感情抒发

王家卫的电影通常通过刻画人物来达到抒情效果。而他表述的情感也多种多样，其中爱情较多，也有亲情、友情等，通过人物的独白、对白实现对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描绘。例如，在《阿飞正传》中，主人公黎耀辉的情感纠葛以及自身对待爱情的态度均源于他的亲情缺失，而导演在表述这些情感时则用了许多独白、对白甚至字幕，让观众能够明白黎耀辉这只“无脚鸟”缘何会在尚未年老时，就几乎走到了人生情感的绝境。

（四）诗学电影多用非线性叙事

线性的叙事方式会让故事显得顺畅、完整，而非线性叙事方式则会使故事情节发展显得模糊，影片结构混乱。但正是因为这种叙事方式的特点，反而扩大了影片的留白，使影片看上去超越了故事本身。［2］王家卫电影经常使用这种剪辑方式，因此，他的电影也平添了诗学美感。例如，在《堕落天使》中，他运用多线叙事铺开情节，然后用非线性的剪辑，将故事的时空进行重构，进而映照出人物的内心世界，进一步表达人物的情感和态度，让观众在时间和空间的不同维度获取实时感受，进而达到貌似不可能达到的“感同身受”。

以上便是对王家卫诗学电影理论的简要分析，这是综合了王家卫多部电影得出的综合性结论，烦郁调性加诗学之美，成就了王家卫电影的独特之处，让这位身处香港新浪潮电影高峰时期的导演没有被前辈的风格、类型所驱使，反而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创作之路。可以说他是将电影的核心要素牢牢把握在了自己手上，让这些要素为自己的情感表达、情怀抒发所服务，如此深挖自己内心，让他的作品与喜爱他的观众建立了强有力的纽带，继而推动了电影的发展和创新。

二、《一代宗师》的诗学影像

《一代宗师》是王家卫的经典作品，于2013 年上映。该片从策划立项到拍摄完成历经8 年时间，以20 世纪30 年代的中国武术界为背景，讲述了咏春大师叶问的传奇人生，同时围绕叶问的人生轨迹，展现出了多位武术大师。这部电影以时间和记忆为母题，搭载了动作、爱情的题材，以王家卫惯常的诗学电影风格独步国际影坛。

（一）《一代宗师》的诗学影像呈现

《一代宗师》是在数字时代依旧采用胶片拍摄的影片，除个别场次的戏份为电脑合成外，全片基本为实拍。也正是胶片独有的颗粒感及色彩宽容度，让《一代宗师》的时间和记忆母题在影像上得到了充分的诗学展示。一般的动作片常用全景、原景来记录展现动作过程，这种拍摄方式偏重于写实。和一般意义的动作类型片不同的是，影片多采用中近景，甚至特写景别，来展现人物的面部情绪流露和武功的功法到位，这种拍摄方式偏重于写意。如影片开场的雨夜，叶问对战一群武者的戏份，大部分镜头均为近景和特写，叶问的面部、拳脚以及被打之人撞向铁门，从铁门飞出的铆钉；踢断的小腿、弯折的人力车车轮等。大量特写景别的运用是一种外在的注视及细节的呈现，是内在的进入和深化，一直达到人物内心，从而升华到更高、更广阔的心理空间［3］。在全片的高潮部分，叶问与宫二在金楼内对打，也多采用特写景别，两人交手双目对视，加上身体旋转的画面成为交代剧情、刻画人物、表述情感、提示之后剧情发展的经典画面。另外，影片还采用大量的升格高速快门拍摄。众所周知，升格高速拍摄在后期剪辑时可以将动作时间拉长，对动作达到完整精确的展示。在武术界有句行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大部分功夫片面对快速的对打过程，通常的拍摄只重对打过程，最终结果无非就是落败的一方倒地。而王家卫是一位不破不立的导演，影片中许多拳拳到肉的画面均采用高速摄影技术手段来拍摄，充分展示了对手之间施加的动作为其带来的效果，完美放大了武功带来的直观感受，让影片在动作视觉上无比精致。影片中不乏背影、倒影、反映画面，这种构图最大限度地利用影像元素来交代人物关系及所处环境，进而拓展了画外空间。比如宫宝森在金楼亮相的第一个画面，焦点落在宫宝森的身上，采用三角构图，在焦外，也即宫宝森面前是一众风尘女子依次坐开，虚实错落，让观众清楚地看到了宫宝森作为北方人来到南方武林的宾主关系。除去特写、高速、背影、倒映等手法，该片还有焦外虚实变焦、前后左右摇移等手段，这些基础写实但更偏重写意的摄影手法都让该片具备完美的诗学美感。

（二）《一代宗师》的诗学意境渲染

和王家卫以往的作品大致相同的是，《一代宗师》的大部分场景都在室内拍摄完成，除去导演和摄影在镜头的调度上极尽精致之能事之外，美术、道具的重要辅助也为影片的意境渲染添砖加瓦。比如，宫宝森来到香港，与自己的师兄丁连山见面时，谈话的核心是比武，是让年轻人出头。导演在戏份的安排上，让丁连山做蛇羹，小火慢炖，暗指武功的练习与精进。揭开锅盖，烟气过后，沸腾的蛇羹也意指武林的兴旺与迭代相传。当二人谈到宫宝森即将与叶问比武时，宫宝森非常青睐叶问这个年轻后辈，于是举起手中的一支柴火，将其扔进熊熊的炉膛之中，并辅以台词“叶问是个好材料”。这场戏场景设置、道具安排、演员安排、人物对白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两个武林前辈，借一锅蛇羹的烹制来讨论武林的未来，意境悠长深远。影片中指代叶问与宫二感情纠葛的大衣、扣子和宫二的一盒断发，也在意境渲染上达成了诗学化的效果。叶问与宫二相识，产生惺惺相惜的情愫，宫二回东北，叶问想追随，在天气湿热的佛山做好皮草大衣，怎奈即将出行时，战争爆发，叶问的寻访“六十四手”也在此搁置。迫于战时生计，叶问典当了大衣，却留下了一颗扣子，寄给了宫二。当与宫二再次在香港相见时，早已时过境迁，二人处境都发生了极大改变，这颗象征二人情感的扣子被宫二退还给叶问，二人的情感发展也就此停滞。而在最后宫二离世后，叶问前来追悼，宫家仆人老姜将一盒宫二断发的灰烬交给叶问，告诉其缘由，是在应对当初叶问赠予其大衣纽扣的桥段。以此意境告诉观众，男女主角到最后虽然没有在现实生活中执手偕老，但彼此心中仍有牵挂。纽扣与断发，从具象的物件再到缥缈的痴缠情感，相得益彰，在影片中熠熠生辉。另外，影片中灯、气、人、腰带等的指代意义也相当明显，且非常适合营造武林的诗学意境。

（三）《一代宗师》的诗学情感抒发

诗学电影注重情感，通常作为情感的具体承载对象就是剧中人，而人物刻画则是诗学电影的首要任务。《一代宗师》为观众刻画了两个重要人物，即叶问和宫二。二者身上都具备两种情感的抒发，一种是对武术的热爱，一种是对爱欲的控制。叶问因为家境富裕，因此有机会潜心习武，传承国粹，而无须为生活的温饱担忧，其间结识宫二，两人暗生莫可名状的情意。可是因为时移事易，发生变故，继而前往香港传灯习艺，在这方面，叶问是现代社会的牺牲品，也是受益者。［4］而与之对比的宫二，则因武林的规矩，无法传艺，这让她的技艺与她一同消亡。两人在武学精进的道路上迥然不同，形成鲜明反差。这是影片主线上的情感抒发，而另外一条支线的情节承载的则是二人爱欲的按捺和表露的矛盾。前后二十年，两人从所谓的“一见钟情”到最后阴阳永诀，大量字幕和对白都为刻画人物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如：“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郎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 “叶先生，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叶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我把这话告诉你也没什么，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如此这些精雕细刻的台词和字幕，使人物的内心情感世界在观众面前展露无遗。逝去的武林，不完美的爱情，角色的情感是有缺憾的，但作为电影的情感表达却是异常丰满的。

（四）《一代宗师》的诗学非线叙事

《一代宗师》的故事描绘的是个人与历史、个人与个人的重叠交错，是一位传承者带出多位人物的故事。［5］每个人都有遗憾和残缺，而这恰恰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武林、一个完整的时代。非线性的叙事方式主要体现在“跳剪”的剪辑手法上，这种看似让故事不完整的剪辑手法恰恰将该片的人物与事件顺着时间的行进巧妙地交织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完整的叙事链条。一边是叶问的人生经历，一边是叶问与多位武术大师的人生际遇，既有武林的豪情、起伏，又有个人的爱怨情仇，将人性的复杂和人生的无常，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观众面前，不仅给观众带来了全新的视听体验，还使电影具有“大成若缺”的深刻内涵和艺术价值。

三、结语

在电影的形式创新和艺术呈现上，王家卫从来不落下风。他一贯主导坚持自己的创作原则制作电影，在为自己的作品打造极致美感和流行的同时将观众的想象及认知带入高于类型化影片的诗学电影境界。这在电影研究的层面来看，既提高了电影制作标准，带动了行业发展，也提升了观众的审美和认知。《一代宗师》借助导演擅长的诗学风格，驾驭了传统的武侠题材，把一个容易落入类型片俗套的故事讲得内涵丰富，韵味十足，回味悠长。不但在各种电影节上获奖颇丰，而且在全球市场赢得良好的票房。艺术和市场的双丰收证明了王家卫诗学电影的风格为老旧的功夫武侠片题材注入新鲜的活力。《一代宗师》问世后长尾效应非常明显。由甄子丹演绎的《叶问》三部曲便是证明《一代宗师》影响力的绝佳例证，也应了影片的台词“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王家卫导演也称得上是华语电影乃至世界电影的“一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