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天命性情的流转与诗化哲学

2023-03-16 00:20欧阳祯人
关键词:章句四书中庸

欧阳祯人

(武汉大学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2)

熊十力说:“《中庸》本演《易》之书。”(1)熊十力:《原儒》(下卷),见萧萐父、郭齐勇主编:《熊十力全集》(第6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55页。萧萐父也说:“《易传》与《中庸》,义理互通。”(2)萧萐父:《吹砂二集》,巴蜀书社,1999年版,第95页。牟宗三还指出,《中庸》《易传》言性命天道之先在背景,“是自理或德而言性,是超越之性,是理想主义的义理当然之性,是儒家人性论之积极面,亦是儒家所特有之人性论,亦是正宗儒家之所以为正宗之本质的特征”(3)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85页。。所以,《中庸》的天命性情之讨论,不仅要与《周易》联系起来,而且还要把它作为先秦儒家最具特色的本质问题来予以高度重视。《中庸》的思想精微而广大,深刻而高明,至诚无息,至俗至雅,鸢飞鱼跃,从各个方面构筑起了坚强笃实的信仰基础,展现了中华民族尊重人性,注重民生,敬畏大自然,天人冥合的天道、人道情怀和政治理想。

一、人是万物之灵

众所周知,《中庸》的文眼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三句教。这三句概括了《中庸》全文的思想内容、理论模式和整体结构。《中庸》的核心是“人”,但是时时刻刻都没有离开天地的大化流行,没有离开社会的诚信、国家的公平以及由亲亲而尊贤,进而天人冥合的目标。所以,它的理论构想是围绕着这样的理想来展开的。

《中庸》设定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崇高来源:“天命之谓性。”这个“命”字,朱熹释为:“犹令也。”(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7页。是动词,古代的字书诠释为“明也”“显豁也”“下贯也”。换言之,虽然我们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父母所生,但是,《中庸》的作者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万物之灵,父母只能是一个由天到人的桥梁,我们真正的生命源头是博厚、高明、悠久的天。这样的启发当然来自《周易》。《周易·乾·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5)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10页。《周易·坤·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6)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第30页。乾坤摩荡,阴阳大化,是万物之始。《系辞下传》云:

子曰:“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7)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第366页。。

一乾一坤,一阴一阳,是上天的造化之几,以刚柔相济、阴阳摩荡的形式体现了天地的精神,神明的德性,使我们每一个人都具有了“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礼记·礼运》)天赋的内涵、潜质和尊贵。天生百物人为贵!这是天地、神明给我们人之所以为人的崇高礼遇。“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广大配天地,变通变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8)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第320-322页。作者以诗化的语言,把人间凡俗的夫妻之爱写得优美、优雅而直达神明,其广大变通配享天地、日月、阴阳,风雨博施、品物流形而化成万物。所以,“天命之谓性”就给我们每一个人赋予了极其丰富的意涵。

第一,人是富有神性的,因为他是“云行雨施,品物流形”的结果。《中庸》依托于《周易》,所以,要排除《中庸》的神性层面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宗教性,没有神性,人是不可能具有敬畏之心的。所以这里的神性并不就是宗教,只是宗教性。正是《中庸》哲学的宗教性,在浩瀚的宇宙面前,我们看到了《中庸》溥博渊泉、於穆不已的诗化境界。换言之,“天命之谓性”的命题,确立了人之所以为人的至高无上性,因为他具有“天爵”,他是“天民”,他拥有赤子之心。他的到来将受到“天”的保护。“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达于上下,敬哉有土!”(9)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2-103页。“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10)《孟子·万章上》,孟子引《尚书·太誓》语,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13页。“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11)《孟子·梁惠王下》,孟子引《尚书·太誓》语,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16页。在天的面前,人人平等,因为这是天赋予每一个人的基本权利。正是由于有了这种神性,所以,我们拥有了“慎独”的能力、进取的能力、反思的能力甚至是批判的能力,我们可以戒慎恐惧,大疑大惧,省察克治,体察天道,通过学、问、思、辨、行,通过五达道、三达德,通过对天地山川、列祖列宗的祭祀,通过家族生命的传承,感受到我们每一个人由尊老、尊古而尊天的超越情怀和精神气象,感受到充盈的主体灵明与天地宇宙交融一体的诗化境界: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什么教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去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12)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一),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6页。

王阳明的哲学思想是深深植根于《周易》与《中庸》之中的。在王阳明的表述中,我们清楚地看到,充塞于天地之间者,只有我的灵明。这个观点是《中庸》的。《中庸》的表述是:“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13)《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3页。人之所以为人的“至诚”,可以尽自己的性,把自己的方方面面发挥到极致;然后由于道德的感知,就可以感染他人,激发他人,最后也就进一步尽了我身边人的性,人人讲信修睦,诚信待人,就会导致整个社会、鸟兽虫鱼、山川河流,都会出现和睦祥和的景象。(14)《尚书·尧典》曰:“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第1-5页)就是这样的理路。人与天地就进而产生共鸣,交融互通,产生巨大的创造力、感召力,这就是“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相参”,人之所以为人的主体性也就得到了最大的弘扬。作为“天地之心”的生命灵明与天地之间的“一气流通”正是《中庸》承《周易》而来的天地氤氲、云行雨施、大化流行的天人冥合状态的最佳诠释。

第二,由于人之所以为人的第一属性是神性,所以,人生的第一件事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志在圣贤,向圣贤学习,努力保持心性、性情世界的圣洁,保护自己心灵的“纯一之地”(15)陆九渊:《与邵叔谊》,见《陆九渊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页。。同时也只有志在圣贤,向圣贤学习,人之所以为人者才能够知道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丑恶。只有通过圣贤的教诲,人才能够知道自己的文化定位以及我们自己的文化历史背景,由此才能够树立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进而知道什么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忠恕之道。一个没有“忠”的人就没有“为己之学”(16)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65页。,就不可能有诚实、厚道、聪慧的人性基础,就不可能省察克治,就不能够理性地面对自己的七情六欲,面对自己的视听言动,面对自己的各种过错,就不可能“改过”和“责善”(17)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三),第1022、1023页。,就不可能挖掘自己的潜力,培养自己的能力,认识并开发自己的良知良能,从而使自己在正确的信仰驱使下,涵咏幸福人生,成为有用之才,成就自己的生命,为社会做出应有的贡献。一个没有“恕”的人就不可能培养自己处理五伦关系的能力。对父母没有孝道和感恩,也不可能具备对兄弟姐妹、同学、同事、朋友的悌道和诚信,在社群与自我之间,在他人与个人的交往之间时时刻刻都存在着各种龃龉和矛盾,进而也就不可能具有社会的担当。这样的人的一生,对自己,对他人,对社会,都是不幸的。在《中庸》中,这方面的表述是很奇特的,它以孔子对自己的忏悔、反省说了出来:“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18)《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3-24页。《中庸》为什么要这么处理呢?原来,《中庸》的意思是,所谓志在圣贤的宏图大愿,都是离不开生活本身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要内外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朱柏庐治家格言》)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就可以显示出圣贤的气象,都有可以进一步完善的提升空间。所以,《中庸》借孔子之口说道:“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19)《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3页。“中庸”之道是不能够离开生活的,是不能够独立于五伦之外的,用陆象山的说法,就是道外无事,事外无道。用王阳明的话来讲,就是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外无事,心外无善。王阳明说的是良知之心只能在事事物物之间呈现出来,离开了事事物物,良知之心也就不存在了。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孔子的忏悔和反省更说明了,做好这一针一线、一茶一饭的寻常事情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即使是圣人也不一定做得好。用《中庸》的说法是:“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20)《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2页。因为,任何人,任何事,都有它历史的限制,现实的条件,都有前因后果的局限,并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说做就可以做,并且一定能够做得好的。一切都是品物流形的结果。而我们自己时时刻刻都要进德修业,恭候天命的赐予,惟精惟一,专心致志,尽心知性知天,存心养性事天,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全力以赴,把人做到极致。

第三,这样的人一定要通过向圣贤学习,通过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体验,在经风雨、见世面的过程中,动心忍性,逐步树立起自己的信仰,找到人生前进的方向。因为天地氤氲,周流六虚,品物流形,都是在不断前进的,所以,人之所以为人者也应该要有前进的方向,这就是信仰,就是价值观,就是立志。《中庸》引孔子曰:“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任何困难,任何委屈,哪怕就是默默无闻的一生,都不足以动摇我的信念。孔子甚至说出了“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21)《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1页。这种非常强硬的话。他排除了一切功利之心,完全坚守自己的信仰和道德底线,不受任何外界的牵绊。虽然他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具有从善如流的开放人格,但是他坚如磐石,安之若素:“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22)《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4页。不论是否极泰来,飞龙在天,还是忍辱含垢,居困处危,都能够“无入而不自得焉”,这就是建中立极之后的人生表现形式,这其实是最难的,真是唯有圣者能之。

从《中庸》关于信仰的问题来讲,《中庸》整篇文本都是在探讨信仰问题,因为它的核心议题是“中”和“庸”。就从上述各条引文来说,都是互为诠释的,代表了孔子关于信仰问题的态度,也代表了孔子对“中庸”概念的诠释,都讲得斩钉截铁。由此,我们可以确知,“中庸”的解释不应该像《辞海》等辞书上那么扭曲:“儒家伦理思想。指处理事务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的态度,认为是最高的道德标准。”(23)《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第1408页。1983年版《辞源》的解释是:“不偏叫中,不变叫庸。”(24)《辞源》,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87页。目前中国网络上盛行的解释是:“中庸之道”就是“对人处事采取不偏不倚、调和折衷的态度”(the doctrine of the mean)(25)http://www.zdic.net/cd/ci/4/ZdicE4ZdicB8ZdicAD362394.htm.。这样断章取义的解释与《中庸》文本的实际是有非常大的差异的。笔者认为,“中”,就是上面的引文“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广大配天地,变通变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就是“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乾坤之门”的概括和引申。这个字的一竖,就是“乾”,那个方块,就是“坤”。“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通神明之德”(26)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第366页。。笔者在其他的文章中已经有多次的讨论。在学术界也不仅仅只有笔者持这一观点。这个“中”就是来自《周易》的以天地为宏大背景的建中立极,就是《中庸》的“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放之则弥六合,天人合一的精神。这个“庸”就是时时刻刻,视听言动的见微知著,音容笑貌的敦厚诚实,下学上达的圣贤气象。

二、“鸢飞鱼跃”之美

《中庸》文本之精妙绝伦,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因为它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是对整个《周易》思想抽精摄髓的汲取、涵化、超越和提高。是“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27)《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6页。,在方方面面围绕着“中立而不倚”“和而不流”展开了人性之美的讨论。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中庸》是相对于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来说的。表面上《中庸》借孔子之口好像是在推崇北方之强、南方之强,并且说它们是“君子”之强,但是当字斟句酌,通读完整个《中庸》之后,认真品味,深刻理解,我们才会发现,《中庸》所推崇的“强”是远远超越于这两种“强”的,其浩瀚如苍茫的天空与大地,精细如鬼神的降临与庇佑,来往无形、浩渺无边而又无处不在。

《中庸》的作者首先就借孔子之口说道: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28)《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0页。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29)《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1页。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孔子中庸思想的核心,一定是顶天立地的,没有丝毫的奴颜与卑琐。它与《周易》“中”的思想是相匹配的。《周易》在文献上为我们理解“中”字的本质提供了核心性的材料。在《易传》中,“中”用得极多。除了中间的“中”字意涵以外,还有“时中”“刚中”“正中”“中正”“中吉”“得中”“中行”“中直”“行中”“刚中正”等固定搭配,这当然就不仅仅是中间的“中”了。特殊的表达还有:“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同人卦)、“柔得中位大中”“积中不败也”(大有卦)、“柔得中而上行”(噬嗑卦)、“中以自考”(复卦)、“得中而应乎刚”(睽卦)、“中以为志也”(损卦)、“得中而应乎刚”(鼎卦)等等。这是由“天命之谓性”而来的建中立极思想,它纯粹至精,刚健中正,至大至刚,这就是孔子浩叹“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的真正原因。孔子挂冠而去,离鲁而远行,面对重重的困难去周游列国,切磋琢磨,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即使是落魄到“丧家狗”的状态,他也不放弃;即使是食不果腹,面有菜色,他也君子固穷,穷且益坚。岂止如此!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30)《论语·里仁》,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71页。这个“闻”字是使动用法,意谓:我只要早上把我的“道”推广出去,在全社会贯彻到底,就是晚上去死,也都死而无憾了。把这样的思想结合起来,《中庸》的意涵就得到了生动的诠释和彻底的挖掘。

由此,我们知道,《中庸》的“强”,是一种来自心灵信仰的、坚如磐石的“超强”,是一种涵盖了天地万物的“强”。这里有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中立而不倚”“和而不流”,是建中立极的“强”,是《周易》“刚中”的特殊形态或表现形式,是顶天立地、来自上天启示的天赋之尊的“强”,同时他又从善如流,最大程度地吸纳各种异质、丰富的东西,“执两用中”,经权、时中是涵化天地万物的“强”。这是孔子“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31)《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48页。思想方法的体现。另一个层面是“庸”,从《中庸》深度的思想体系出发,“庸”字的确解应该是“庸常”,与“中”字的超越义项是彼此对立而又相辅相成的。《中庸》写道: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32)《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2页。

既广大又精微,既超越又凡俗,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这正是《中庸》最为精妙之处。在建中立极的“中”字面前,在大化流行的“天”字面前,不论是愚夫愚妇,还是圣人贤人,人人平等。

在这方面的表述,《中庸》特别富有艺术性。它的第一个原则是借孔子之口说的话:“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33)《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2页。绝不为了出人头地而做一些钻牛角尖、哗众取宠的事情,也就是依循着礼仪而为人处世;绝不会被各种花样翻新、意想不到的困难所吓倒,绝不半途而废。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正确的信仰决不放弃,真正的理想状态就是“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这才是君子,才是圣人,才是我们每个人应该追求的目标。应该说,从整个《中庸》的文本来看,这是一切思想的基石和出发点。孟子对此进行了非常明晰的阐释:“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34)《孟子·滕文公下》,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70页。只要内心有仁、义、礼、智,不论是面对富贵、贫贱还是威武的境遇,我自岿然不动。富贵,贫贱和威武,不仅仅是指人生所遭遇到的不同境遇和对象,而且更重要的,是当我自己已经富贵、已经贫贱或者已经威武之后的心境。我们的问题常常是,面对贫贱的时候,可以克服困难,愈战愈勇,但是面对富贵和威武的时候,特别是自己富贵、威武的时候,往往就阴沟里翻船,一失铸成千古恨,万劫不复了。所以,《中庸》的作者说,这是“唯圣者能之”。

不过,虽然是“唯圣者能之”,但是人人都可以做到。即便是愚夫愚妇,只要真诚对待,也可以达到圣人般的境界。为什么呢?因为“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35)《中庸》,见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第22-23页。。天地是无限广阔的,人的性情世界也是无比浩瀚的,同时也是戒慎恐惧、细致入微的。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从愚夫愚妇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可以体现天道的精神。这样的境界看似寻常,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体察出来的。关键是心中要有建中立极、志在圣贤的理想,在行动上有能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以慎独之心面对自己的七情六欲,这就是“未发”之前的世世代代的涵养,和“已发”之后无处不在的中和景象。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道,是不会离开人的言行而独立存在的。如果有人为了实现道,却离开了人的言行,离开了五伦常情,好高骛远,索隐行怪,那就不可以为道了。所以,《中庸》的基本精神就是忠恕之道:“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36)《中庸》,见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第23-24页。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看似轻松寻常,一茶一饭、一针一线之间,最见功夫。即便是孔子都很难做到自己满意。《中庸》提倡的是从最切近的地方做起: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子曰:“父母其顺矣乎!”(37)《中庸》,见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第25页。

对父母,对妻子,对兄弟姐妹,对朋友,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凡俗至极的视听言动,但是涵括深广,影响远大。因为它们都是《中庸》之道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们不仅构成了天地之间人之所以为人最深厚的内涵与外延,也体现了人与天地鬼神之间的神明感通: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38)《中庸》,见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第25页。

“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这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灵明,像鬼神的德性一样,“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它对人的生命、对人的命运会有神奇的影响。所以,我们的生活就应该像“齐明盛服,以承祭祀”一样,恭恭敬敬,洁净纯粹,因为辽阔的神灵世界像星空一样俯视着我们,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环绕在我们的身边:“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人之所以为人的超强力量,正是通过与天地鬼神的彼此感通,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最终达成的。

关于《中庸》的上述思想,答案其实是在《周易》之中: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周易·文言》)(39)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第27页。

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周易·文言》)(40)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第28页。

在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中庸》深度吸收、提升和涵化了《周易》的思想,但是对它们进行了改造,它提出一定要怀着极端诚实的心来面对自己的一切言行:“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进而提出了“时中”的概念: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41)《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8-19页。

笔者深以为,只有结合整个《中庸》全文才能真正理解“君子而时中”“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等等表述,真正理解“中立而不倚”“和而不流”不是折中主义,不是和稀泥,而是一种超常规的“强”,把孔子“君子和而不同”的“忠恕之道”发挥到了极致。《中庸》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42)《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8页。也就是说,《中庸》并不仅仅只有学习与涵化,更重要的是有发展,那就是海纳百川的胸襟和积极进取、自强不息的精神。这才是《中庸》真正核心的思想。

关于“时中”的解释是一个大问题。现在通常把这个思想解释为没有任何原则的、变色龙式的相机而动。只要场景变了,历史环境变了,外在条件变了,我们的前进方向、我们的行为方式、我们为人处世的手段都应该发生相应的变化。这是一种严重曲解孔子思想的解释,从中可以看出贪戾之心的驱使之狠,功利主义的毒害之深。其正确解释,“中”指的是刚中,是太极,是我们由天而来,祖祖辈辈传承、坚守,不断积淀而成的信仰和理想,是三军不剥夺的“意志”,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体。“时”,是六十四卦,是三百八十四爻,是我们在不同时代、不同历史时期所遭遇到的各种吉凶祸福的人生境遇及所采取的相应的对策。对此,《中庸》的明确态度是:“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43)《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1页。无论何时何地,君子都不能改变自己的节操,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不论是处江湖之远,还是居庙堂之高,我们都要进德修业,为了信仰和理想而奋斗的意志,像滚滚向东的长江、黄河,是不能阻挡的。

三、知微之显,无声无臭

《中庸》最撼动人心且影响深远的思想是它关于“诚”之不厌其烦的、全面、深刻的阐述。首先,从政治哲学的角度:“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44)《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1页。从《中庸》的理路上来讲,“诚”有形而下的层面,更有形而上的层面。相对于“中庸”的“中”来讲,它是途径,是基本的品格与态度;相对于“庸”来讲,“中”又是目标,更是涵盖天地的信仰,最后通达的圣贤之境。这段引文的意思是,没有讲信修睦、彼此诚实相待的社会环境,我们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因为只有在社会安定祥和、人人讲信修睦的状态下,广大的老百姓才有可能信任国家的领导者。因此,任何国家、社会的精英在面对朋友的时候,在面对亲人、邻里乡党的时候,就必须深怀“善”的美德,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文行忠信,礼义廉耻,文质彬彬,反身而诚,对自己随时随地的视、听、言、动,时时处处,省察克治。这是我们立足于天地之间的人格基础。

但是,《中庸》之所以成为经典,就在于它对“诚”字的诠释,从源头到归宿,都有形而上的神明层面,而且贯穿始终,通达天地,触及灵魂。《中庸》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45)《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1-32页。对于不同的人来讲,这种“诚”有天之道和人之道两个层面,一个属于圣人的“天启”层面,它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还有一个层面,就是属于我们人的层面,那就是“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这就是学、问、思、辨、行,省察克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无不专心于诚,择善而固执之。程子曰:“五者废其一,非学也。”(46)《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2页。由此可见,这里所谓的学,就是针对诚,从学、问、思、辨、行五个方面不断地、全面地丰富锤炼自己,陪护浇灌自己,挖掘激发自己的工夫。

长此以往的结果,就是与天地相参:“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47)《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3页。这有一个逐步感应、不断向外拓展的过程。因为至诚无息,其生物也不测,所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天地为之动容,鬼神为之惊叹,万物为之感通。在《中庸》中,这种感通层层递进,有五个层次:第一,是为己之学,身心之学,慎独之学,中和之境,是个人的下学上达。第二,合外内之道,涵容一切,包容一切,地行无疆,成人成己的忠恕之道。第三,以孝亲为平台,注重祭祀,传承遗志,发扬光大,感动鬼神,直达性天。第四,尊重贤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打造诚信的社会环境,目的是为了社会公平之道。第五,以九经为视野的家国情怀:“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48)《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0页。社会各阶层、各行各业的安居乐业,讲信修睦,都依赖于统治者、社会精英的“修身”。所以,在这样的整体设计中,如果不仁者居于国家社会的高位,那就是一场全社会的巨大灾难!正是有了一个自上而下的“德之流行”,所以才有可能出现推行到国内、国外,普遍祥和的诚信社会:“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49)《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0页。这是经营“九经”的效果。朱熹曰:“道立,谓道成于己而可为民表,所谓皇建其有极是也。不惑,谓不疑于理。不眩,谓不迷于事。敬大臣则信任专,而小臣不得以间之,故临事而不眩也。来百工则通功易事,农末相资,故财用足。柔远人,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涂,故四方归。怀诸侯,则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广矣,故曰天下畏之。”(50)《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0页。笔者以为,这是在小农经济作为基础的社会背景下最好的政治形态了。这种政治形态,意在促使全国上下所有人都讲信修睦,诚信自守。这是一个依托于性天的纯情挚性,循环往复,充分体现和落实孔子“絜矩之道”、人们彼此激发的诚信相待的社会机制。作者提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三句教的思想前提,应该早就已经设计出了这样的政治理念。

这是一个层层拓展、不断向外推动的结构,最后又呈现在个人(君子)的心中,天人冥合。但是,从《中庸》整个的思想结构来讲,这个“诚”的范畴可以界定为三个层面:天人关系、身心关系和人伦关系。在三句教的整体推动中,“诚”始终是最大的、最核心的人性推动力。在《中庸》的文本中,这应该是“率性之谓道”之“率性”的确解。一切戒慎不赌、恐惧不闻的修持,都是从这里延伸出来的。

《中庸》认为“诚”应该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天赋品德,否则他就不是“赤子”,就不是“天民”,进而也就不具有天爵之尊。所以,我们应该首先从天人关系上来面对这个“诚”字。《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51)《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2页。就是说,由天赋之诚进入到空明澄澈、金声玉振的,那是圣人之诚;由人一己百、人十己千进入到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那是一般的贤达君子之诚。但是效果都是一样的。在对“诚”的阐述之中,《中庸》有天的来源,还有天的归宿,充满了神秘的话语氛围。“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52)《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8页。,说的就是天;“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53)《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6页。, 还是说的天。这是一种亦哲学亦宗教的书写方式。其实,“天命之谓性”,开门见山,全文一开头就为《中庸》定下了这种基调,使之富有神秘性。

所以,这部著作的基本逻辑就是“因果”。《中庸》的神秘性就是因为有它所持的“因果”逻辑而来。它的证据就是大舜,就是大王、王季、文王、武王之绪。《中庸》借孔子之口说道:“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54)《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6-27页。《中庸》把个人的修养与以感恩为基础的孝道结合起来,把祖祖辈辈以仁义礼智、道德修养为前提的祭祀活动结合起来,“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穿越了一家一姓的亲亲,进入到了社会的公平层面:“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55)《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7-28页。《中庸》必须树立起这种道德标杆,作为整个社会的楷模。否则,全社会上上下下的人凭什么省察克治、如履薄冰地面对自己七情六欲的修炼?凭什么在我的视、听、言、动之中追求讲信修睦、诚信待人的境界?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56)《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5页。

在整个中国哲学史上,这都是一段极其著名的文字。它的意思是“至诚无息”的结果和影响无法想象。因为它不仅认为至诚无息的天地感应的能量是巨大的,天地之悠久、博厚、高明与“至诚无息”有着内在联系,而且笔锋一转,“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其实是在说“至诚无息”,在社群、国家,在整个天下的方方面面所产生的重要而深远的影响。这段文字,在《中庸》的作者看来,最最重要的是它的道德感化具有巨大的威力,完全是通过道德的感化来达到一切的统治目的。这是非常玄妙、神秘、超越的境界,相关的表述十分神奇: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57)《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6、38、38-39页。

仔细品味,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实际上是想超越宗法制的父子血亲,因为它的表述超越了时间和地域的限制,也超越富贵与贫贱的界限,这是对第一段“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进一步诠释。第一步是“载物”,第二步是“覆物”,第三步是“成物”,像天空,像大地,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涵容一切,包容一切,成就一切,这就是“天地位焉”。这当然是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思想理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王阳明是把《大学》与《中庸》打通了的。他一再说过:“《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58)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一),第7页。所以,笔者以为,王阳明的《大学问》抽精摄髓,发展了这一段文字的思想,把它提升成了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思想,对它进行了政治哲学的诠释:

曰:“然则何以在‘亲民’乎?”

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59)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二),第1015-1016页。

既然明明德只是个诚意,那么由诚而来的博厚、高明、悠久所产生的效果,也就被王阳明彻底地转化成具有操作性的政治哲学了。在王阳明看来,《中庸》的“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60)《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9页。,“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61)《中庸》,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40页。,都是至高至上的政治哲学境界。尤其是,在他的一番操作之下,在心即理、致良知上时时处处知行合一,在事事物物之中来呈现我们的道德主体。但在笔者看来,关键的问题是这个“明明德只是个诚意”怎么去量化,怎么去落实,怎么去监督。这个核心的枢纽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所以,无论是《周易》《中庸》,还是王阳明,愿望都是好的,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但相对于现代管理的理论来讲,它们都还处于想象的浪漫的阶段,属于诗化的政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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