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吟
(西安交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虽然粮食工业与其他基础建设并列于全国实业计划之中,但与宏阔的港口、铁路和矿业建设相比,学界对孙中山大豆工业计划中蕴含的现代性因素尚未深入探讨。综合来看,在饮食文化史和营养学领域,孙中山对豆制品的推崇被视为个人养生观念解读,一方面将豆制品作为植物蛋白比动物蛋白更具优势的佐证(3)徐海荣主编:《中国饮食史》卷1,杭州出版社, 2014年版,第86-87页;牛国平主编:《恋上素食新主义》,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2014年版,第6页;李里特:《传统豆制品的机遇和创新》,见卫祥云主编:《中国豆制品产业发展研究》,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0年版,第50页。,另一方面则作为孙中山日常轶事和茹素养生的名人例证。(4)有学者将推崇以豆制品为代表的素食作为孙中山饮食文化思想中的中国要素,或赞扬孙中山中西合璧、融会贯通,且不一味崇洋媚外的饮食思想。参见薛平:《孙中山饮食思想述略》,《中国烹饪研究》2000年第1期;冼剑民、周智武:《孙中山与中国饮食文化》,见赵荣光主编:《中国饮食文化史(东南地区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3年版,第362-364页;袁冬生:《孙中山对民国时期中医生存的历史贡献》,见《近代广州医药与〈广州大典〉学术交流会论文汇编》,广州中医药大学图书馆, 2016年版,第41页。在孙中山的经济和农业思想史脉络体系中,受到孙中山提倡素食言论的影响,大豆工业和出口规划被视为建国方略中具有私人偏好和空想性因素的案例。(5)孙朝辉、印少云:《孙中山的农民现代化思想探析》,见江苏省政协文史委员会编:《孙中山生平与思想研究——江苏省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一百四十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河海大学出版社, 2007年版,第219页。与此相反,有学者则注重挖掘大豆工业化设想中蕴含的贸易战略思想、农业商品化趋势及全球意识等现代性因素。(6)谭茂森:《孙中山发展实业实现中国经济近代化的思想》,见《谭茂森文存》,云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7-68页;吴恒心:《孙中山农业近代化思想论析》,见陈红民主编:《中华民国史新论》(经济·社会·思想文化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3年版,第362页;苑书义:《孙中山设计的农业近代化模式》,《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3期。
近年来,随着社会史范式的流行造成思想史在议题和史料方面的沉降,孙中山素食思想中蕴含的国家主义受到关注,其素食理念不再仅被视为个人喜好的表达,而被纳入所谓“国家素食主义”思想脉络中考察与西方素食思潮、中国近代民族主义之间的关联。(7)梁其姿:《孙中山为何把吃素上升到国家层面》,《文史博览》2016年第1期。这一计划中摒弃肉类、强调素食的理念也因生产成本经济且低碳逐渐受到生态中心主义和环境保护主义者的关注。
沿上述研究路径,本文拟在精读孙中山大豆言论的基础上,结合微生物学、食品、国际贸易和农业史料,从西方生物科学、科学素食主义、中国大豆出口业务及国际贸易体系等方面的思想,还原大豆营养无毒论和大豆工业计划提出的历史语境,分析作为半殖民国家与后发型现代化国家发展的策略制定者,孙中山在大豆工业计划中蕴含的对西方现代性殖民因素的反思因素,可以更深入理解孙中山提出大豆计划的历史合理性和前瞻性。
在食品工业一部中,孙中山特别提到两种食品工业化的设想,一种是中国传统的大宗出口物品——茶叶,孙中山称之为“最合卫生、最优美之人类饮料”,另一种则是鲜有人提及的黄豆。孙中山认为:
于叙论食物工业之部,不能不特论茶叶及黄豆二种工业,以毕所说。茶为文明国所既知已用之一种饮料,科学家及食物管理部今复初认为黄豆为一种重要食料……现今食肉诸国,大患肉类缺乏,是必须有解决方法。故吾意国际发展计划中,当以黄豆所制之肉乳油酪输入欧美,于诸国大城市设立黄豆制品工场,以较廉之蛋白质食料供给西方人民。又于中国设立新式工场,以代手工生产之古法,而其结果可使价值较廉,出品亦较佳矣。(8)孙中山:《建国方略之二:实业计划》(物质建设),见《建国方略》,第320-321页。
根据孙中山的设想,大豆工业化的核心是农业全产业链的工业化,而实现产业化的重点在于工业化:即仿照美国大农场生产模式,从生产、贮藏运输、制造保存、分配输出各环节实现机械作业。一方面可以提高生产效率、降低成本,另一方面符合西方大工业时代对食品批量化生产带来的卫生要求,进而成为与茶叶等量齐观的大宗出口食品。可见大豆产业化虽尚在设想阶段,但孙中山对其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银翘散中抗流感病毒成分与神经氨酸酶的分子对接研究…………………………………………………… 郭小华等(17):2351
作为大豆实业计划的理论基础,孙中山在《建国方略》第一部《孙文学说》中多次提到豆腐、豆浆等素食豆制品代替乳肉荤食的优势:
近年生物、科学进步甚速,法国化学家多伟大之发明,如裴在辂氏(9)孙中山所称有机化学家“裴在辂氏”即于1854年人工合成油质和脂肪的法国化学家柏赛罗(P·E·M·Berthelot),中译名另有伯赛罗、贝塞罗等,今多译为贝特洛。相关研究见乐长高、仝小兰、盛寿日:《有机化学》,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创有机化学,以化合之法制有机之质,且有以化学制养料之理想;巴斯德氏发明微生物学,以成生物化学;高第业氏以生物化学研究食品,明肉食之毒质,定素食之优长。吾友李石曾留学法国,并游于巴氏高氏之门,以研究农学而注意大豆,以与开“万国乳会”而主张豆乳,由豆乳代牛乳之推广,而主张以豆食代肉食,远引化学诸家之理,近应素食卫生之需,此巴黎豆腐公司之所由起也。(10)孙中山:《建国方略之一·孙文学说(心理建设)行易知难》,见《建国方略》,第54页。
在《建国方略》和相关的讲演中,孙中山拒绝诸多肉类荤食,特别推崇豆腐、豆芽、豆浆等豆制品的营养价值。大豆原产自中国,人工栽培历史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先秦各地以“荏菽”“菽”“藿”命名,分布极为广泛。大豆所含的全价蛋白质包含人体无法合成的八种必需氨基酸、磷和其他营养成分,对保障智力发育、维持免疫力具有重要作用。(11)赵荣光:《中华饮食文化史——鼎中之变:从田园、厨房到餐桌》(第2卷),浙江教育出版社, 2015年版,第150-151页。通过长期的饮食实践,历代百姓在漫长的农耕习俗中形成了合理搭配豆制品获取蛋白质的朴素经验。在先秦文献中,就以“藿食者”和“肉食者”分别代指平民百姓和统治者,强调两者之间在物质上的悬殊差异。(12)“肉食者已虑之矣,藿食者尚何与焉。”见刘向著,赵善论疏证:《说苑疏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985年版,第306页。传统饮食史研究证明,选择食用豆类蛋白质代替肉类蛋白质是一种因生产力低下和资源匮乏的无奈之举。而豆腐作为中国的独特发明,虽然学界尚未就其发明时间达成共识,但至迟到宋代,豆腐就已经成为平民百姓的日常食物。(13)关于豆腐的产生,有刘安发明说、王莽煮酪说、打虎亭汉墓石刻画说等。参见赵荣光:《中华饮食文化史——鼎中之变:从田园、厨房到餐桌》(第2卷),第155-169页。正是对大豆的充分利用,以及豆浆、豆腐、豆干等种类丰富的豆制品的发明,避免了中国历史上亿万贫苦民众因肉食匮乏导致的蛋白质缺失,维持身体健康;进而融合儒家守孝文化、道家养生理念与佛教不杀生教义,推动士大夫阶层产生了崇尚俭朴修心、淡泊明志的素食文化,将食素作为提升生命品质与回归自然的精神象征。(14)赵荣光:《中国饮食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95页;鲁永超、潘东潮主编:《我行我素——中国素食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1页。
而在《建国方略》中,孙中山对豆制品和牛奶的态度并非出于家庭贫穷的被迫选择,也非传统士大夫对个人修养的素食文化认同,而是基于现代化学知识的素食养生理念。孙中山虽自幼家贫,但13岁即随其兄孙眉远赴美国檀香山,物质生活条件得到很大改善。青年孙中山并不排斥牛肉、牛奶等荤食。据孙中山在广州博济医院华南医学堂时的同学刘谦一回忆,孙中山日常最爱吃牛肉饭和猪血粥,谓之“价廉味美而营养丰富也”(15)刘谦一:《孙中山先生轶事十则》,见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从辛亥革命到国民革命:孙中山文史资料精编》(下),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29页。。在震惊中外的英伦绑架案(1896年)发生当天,食不下咽的孙中山向看守索取的唯一食物就是牛奶。(16)孙中山这样回忆被囚时的情形:“予被禁后数小时,有监守者一人入……监守者询予以饮食,予仅令取牛乳少许而已”。孙中山:《伦敦被难记》,见《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8页。由于惧怕饮食被投毒,在被囚的12天里,孙中山仅靠进食少量的乳茗和鸡蛋挨到获救。(17)孙中山被抓后,曾给看守他的两个监管人之一的科尔递纸条,请求他送信给朋友救命。但忠于职守的科尔转手就把纸条交给了清朝驻英国大使馆,清政府加强了对孙氏的监控,并制定了秘密裁决计划。由于看不到获救的希望,孙中山一度饮食不安。据他回忆:“予被幽使馆中第觉饮食之可厌,而并未念及饮食之可以置毒,故尚日进乳茗少许,间或啖鸡卵一枚,得藉延残喘,以待予良友之营救。”直到第6天,孙中山以基督徒的身份再次劝说科尔,才打动了科尔为其送信。“厥后接康德黎君来简,而食量之增与睡境并进矣。”乳茗,即奶茶。参见孙中山:《伦敦被难记》,见《孙中山全集》(第1卷),第64页。1927年《孙逸仙伦敦被难记》则为:“日食牛乳、咖啡。”见孙中山:《孙逸仙伦敦被难记》,孙文主义研究会,1927年版,第33页。回国后,牛奶、粥糜和肉汁等流质食物也成为孙中山患胃病后的主要食谱,但他的消化不良症仍时常复发。对牛奶的转变起源于孙氏中年的一次严重的胃病复发。在日本医生高野太吉的指导下,他仅以新鲜果蔬、鱼肉和硬饭为食,成功治愈了多年的胃痛病。此后,他便自称为一名食素养生者。综合对孙中山生平饮食习惯的回忆记录来看,孙中山日常以果蔬和甘薯为主食,喜食花生;多提及其“不惯食肉”或“不喜食肉类”,但常吃咸鱼和鲜鱼类;不喜饮茶和酒类,多饮用鸡汤、燕窝补身和一种未成酒的葡萄汁润喉。(18)温雄飞:《孙中山先生在檀香山》,见广宇:《东方巨人孙中山》(上),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33页;吴铁城:《忆述总理言行二三事》,见广宇:《东方巨人孙中山》(上),第945-946页。由此可见,孙中山提倡的素食并非严格的素食主义,即拒斥一切动物食品,而是基于个人口味、养生需求部分素食或“准素食”方案。
如果说私人医生高野太吉的养生理念使养生素食主义成为孙中山的个人选择,那么使孙中山将大豆制品视为救国素食的关键人物则是其革命好友李石曾(1881-1973年)。在《孙文学说》中,孙氏反复提及李石曾关于大豆和豆制品可以发展中国外贸经济的主张,将李氏与法国著名化学家巴斯德和柏赛罗比肩而立,认为李石曾的大豆学说为“泰西今日最著名科学家之所苦心孤诣研求而不可得者”(19)孙中山:《建国方略》,第54页。。因此,李氏也是理解孙中山大豆计划的关键人物。
李石曾,字煜瀛,为清末清流名臣李鸿藻第三子,曾参与辛亥革命,并在海外多番资助孙中山从事革命活动。中华民国成立后旋即归国从政,被称为“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此外,李石曾还有一层鲜为人知的身份:他是近代第一位主张以豆浆代替牛乳的化学家。这源于李石曾海外的农学经历。1903年,年仅22岁的李石曾随驻法公使出国游学,就读于巴黎南郊的蒙达尔纪(Montargis)农业专科学校学习农学。在克鲁泡特金(1842-1921年)的互助论及欧洲微菌学的影响下,李石曾坚信容易滋生微生物的乳肉食品不如蔬果纯净,逐渐改变为一名坚定的素食无政府主义者。离开农校后,他进入巴斯德研究所(Institut Pasteus)研究如何用植物蛋白代替动物蛋白。(20)斯图尔特(Stuart Tristram):《不流血的革命——素食主义文化史》,丘德真、李静怡译,远足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526-528页。中国悠久的平民素食传统启发了李石曾(21)《巴黎豆腐公司概况》,《实业杂志》1920年第37期。,借助最新的化学元素分析和微生物检测方法,他发现大豆的营养成分较牛奶亦毫不逊色,“其功用同牛乳而价又较廉,且无染毒之患”(22)“豆粒中富于乳质(或卵白质)、油质与金石质(鏻质钾质等)……故为极滋养之食品,可代血肉而有余……尤可宝贵者,则大豆之价最廉,与他国同类之豆,较其价减一倍以至五倍。以豆中所含之四合乳质(或卵白质),与肉中、乳中、卵中,以及各种菽粟中之四合质,较其价减二倍以至数十倍不等。由此可信,大豆物之特长矣。”见李煜瀛:《论大豆工艺为中国制造之特长》,《申报》1910年3月17日第9版。,“舍豆浆外无可代牛乳之物也”(23)李煜瀛:《大豆》,《农学杂志》1918年第2期。。这些观点被系统性地浓缩在了1918年出版的化学专著《大豆》里。
李石曾的雄心壮志并不仅仅满足于实验室中的理论诠释,他尝试在海外开设豆制品公司,将大豆计划付诸实践。凭借家族深厚的政治关系网,1909年李石曾很快依靠归国筹措的第一桶金在巴黎城内的一家民房开设了 “巴黎豆腐公司”,采用全套最新机械设备生产豆制品。这家名为“Caseo Sojaine”的中国食品工厂在刚开业时引起了一时的轰动(24)根据新闻报道,豆腐店刚开业时法国人对豆浆十分好奇,将这种用豆子和清水制成的饮料称为“中国牛奶”。门店前常常出现排长队购买豆芽和豆制品的盛况。但新鲜劲过后,由于法国人吃不惯豆浆里的“生豆气”和豆腐寡淡的味道,豆腐公司的生意不复开业时的盛况,只有豆芽持续受到了巴黎人的欢迎。参见《巴黎豆腐公司概况》,《实业杂志》1920年第37期。,但很快因中西口味不同而衰落,靠赴法打工的中国人光顾才能勉强维持。在苦撑6年后,凭借一战期间欧洲政府的大量军粮订单又跃升为中国和欧洲的明星公司。(25)《巴黎豆腐公司概况》,《实业杂志》1920年第37期。
李石曾开设的巴黎豆腐公司,在《孙中山年谱》《孙中山全集》中尚无相关文字描述。目前只有李石曾晚年纪念孙中山的一篇回忆文章中提到了孙中山参观巴黎豆腐公司的概况:
孙中山先生……他来参观我的豆腐大豆工业化学机关,并且详细访问我,把跟我的谈话,写在随身携带的一本小册子上面,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孙先生在上海出版他的著作,还把他当时记录的他跟我谈话的一段给我看,问我有没有错误,如有错误希望我给他修正,这可见孙先生的虚心。(26)李石曾:《中山先生胸襟浩瀚》,见李君如主编:《细说孙中山》,河南人民出版社, 2001年版,第512页。
虽然两位当事人对这段谈话也仅存这一段简短的记录,但仍可以通过不同史料的互证合理推测孙中山参观巴黎豆腐公司的时间。据孙氏年谱及《孙中山的四次欧洲之行》等史料的记录,孙中山曾于1905年夏、1909年6月和1911年11月三次到达巴黎。其行程记录最为详细的是第三次,从1911年11月21日起,孙中山为武昌起义筹款在巴黎短暂地停留了3天即于11月24日起程归国。这3天孙中山“异常忙碌”,约见了后来出任法国内阁总理的克里孟梭、前外长毕盛、东方汇理银行经理西蒙以及多名法国众议院议员,以寻求他们对中华民国的承认和支持。(27)廖利明:《孙中山的四次欧洲之行》,《中国档案报》2020年2月28日。由如此密集的行程推断,孙中山应当没有时间从容地参观好友的豆腐公司。而1905年夏季豆腐公司尚未开设,因此,孙中山应当在第二次赴法,即1909年6月间参观了李石曾开设的豆腐公司。(28)此外,《民国李石曾先生煜瀛年谱》记录1909年开设豆腐公司有“六月,国父至巴黎,曾参观巴黎豆腐公司,颇加赞扬”之语。见杨恺龄:《民国李石曾先生煜瀛年谱》,台湾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2页。
这次参观必定鼓舞了孙中山实业救国的信心。如前所述,豆腐公司开设于1909年3月间,孙中山参观时,公司开张2月有余,李石曾刚买下巴黎西郊4100平方米的土地作为场房,斥巨资购入新式磨面、和面和压面机以及发电机、封罐、蒸罐机,打造当时最先进的豆制品机械流水生产线。(29)由于缺乏更多记录,目前只能通过推理还原孙中山参观豆腐公司的概况,本次参观的更多细节尚待新史料的发现。(见下图)
图:(左图)《巴黎豆腐公司:工厂之外观》,《旅欧杂志》1917年第12期封2;(右图)李曾石开设的豆精公司中的加工机器。李煜瀛:《大豆(续)》,《农学杂志》1918年第2卷第3期。
当来到豆腐公司,映入孙中山眼帘的是明亮整洁的厂房、簇新的全套机器和精神饱满的工人。加之刚开张时门店生意火爆,目睹豆腐公司的生意兴隆,就不难理解为何孙氏不仅对豆腐代替肉食的卫生理念大加推崇,而且在实业计划中特别提出设立新式黄豆制品工场,一方面重视工场的机械化,强调国内革新豆腐制作工艺,“以代手工生产之古法”;另一方面强调在海外大城市选址,“以较廉之蛋白质食料供给西方人民”。(30)孙中山:《建国方略》,第320页。这些设想与李石曾巴黎豆腐公司的生产方式完全契合。由此可见,孙中山宏伟的大豆出口计划是以李石曾的巴黎豆腐公司为蓝本规划的,目的在于以西方工业生产模式革新中国“三家村豆腐店”式的传统手工经营方式,使中国豆制品走出国门,成为国际化工业食品。
孙中山力争在短时间内以国家之力将中国独特的饮食方式普及到全世界,其内蕴含的超越现代性的思想因素尚未引起学术界的注意。(31)孙中山看似异想天开的全国铁路战略构想经马敏、桑兵、姜义华等学者的研究,已表明了其内含的历史合理性与前瞻性。参见马敏:《孙中山与张謇实业思想比较研究》,《历史研究》2012年第5期;姜义华:《天下为公:孙中山思想家剪影》,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34-147页;桑兵:《孙中山的活动与思想》,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除了李石曾的巴黎豆腐公司的影响外,将孙中山的黄豆计划置于其政治和经济的国际化战略构想中,亦可表现出远超表层素食主义之诸多面向。
全球经济贸易体系可视为孙氏的首要考虑因素。虽然《孙文学说》中反复以细菌学为基础的“肉食含毒说”来论证豆浆代牛奶的合法性,但孙中山的农业计划并非完全依照科学原理,而是试图在国际贸易网络中思考附加值高的农业产业。对茶业规划亦是如此,他认为中国茶叶贸易复兴的契机在于美国的禁酒令。(32)孙中山:《建国方略》,第320页。大豆计划则源于一战期间欧美遭遇的资本主义危机。这一危机在战时食物供应方面——尤其是牛奶和肉类的供给表现得尤为明显。孙中山将一战作为中国输出大豆的国际机遇,以中国传统的优质植物蛋白置换效能转化率低下的动物蛋白。作为应对资本主义农业危机的替代性方案,李石曾的豆腐公司也正是在这一契机中扭亏为盈,成为大豆计划的现实模板。
此外,大豆在近代中国对外贸易中的重要地位也为孙氏的计划的实现提供了基础。由于清中期施行东北封禁政策,在俄国控制的中东铁路通车前,这块盛产大豆的肥沃黑土区一直被关内民众误认为是荒漠。(33)程妮娜主编:《东北史》,吉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73-274页。自1861年清政府被迫逐步开放“豆禁”后,东北大豆开始源源不断向日本、南洋以及香港运销。1908年,由于北美和英国殖民地印度用于榨油的棉籽和亚麻仁大面积歉收,作为替代品的大豆临危受命,首次大宗出口于日本之外的其他国家。(34)孔经纬主编:《清代东北地区经济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44页。廉价且口味清淡的豆油让吃惯了猪油和亚麻油的欧美人士大为惊喜。此外,大豆在制造肥皂和作为牲畜饲料方面也表现不俗。在日本人的垄断下,东北大豆迅速从东亚走向全球,成为世界性榨油及工业原料,“其声誉几超过于丝茶矣”(35)《东三省黄豆销场说略》,《东方杂志》1910年第8期。。据说其中亦有李石曾的功劳,因“吾国人在巴黎新设之豆腐公司日形发达,信用大著,于是英法诸国之患热病及讲究卫生者,多改用豆腐以充食物料,或用豆浆以代牛乳”(36)《东三省黄豆销场说略》,《东方杂志》1910年第8期。。至1919年,也就是孙中山写作《实业计划》的同时,中国大豆(包括大豆制品在内)出口总值达到9400.9万关平两,占中国出口贸易总额的近15%,东北地区则贡献了93.7%的份额。东三省也凭借大豆成为全国对外贸易中唯一出超的地区。(37)该数据来源参见表格“1919年大豆及其产品出口量值”(数据来源:海关贸易册)。表格见许涤新、吴承明:《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中国资本主义》(第2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758页。孙中山十分明了铁路对于大豆出口的重要意义,他将该地视为重要的黄豆生产基地:
此地能以其所产大豆,供给日本全国与中国一部分为食料之用。此种大豆为奇美物品,在植物中含有最富蛋白质之物,早为中国人所发明;经用以代肉品,不下数千年。由此种大豆可以提出一种豆浆,其质等于牛奶,复由此种豆奶制成各种食品,此种食品为近代化学家所证明,其涵肉质比肉类尤为丰富;而中国人与日本人用之以当肉与奶用者,已不知其始自何时矣。近来欧美各国政府之粮食管理官,对于此项用以代肉之物品,甚为注意。所以此种大豆之输出于欧美者,亦日见增加。由此观之,满洲平原确可称为世界供给大豆之产地。(38)孙中山:《建国方略》,第278-279页。
孙氏将大豆视为一种比乳、肉更为优质的蛋白质:从经济来说,单位土地面积产出的蛋白质含量远高于畜牧业;从营养上来说,这种优质蛋白质不含毒素。基于这两大优点,他计划在现有的基础上,以嫩江、松花江以及辽河内五十万英方里(约合129.5万平方公里)的东北平原作为大豆耕作专区。并收回为日本三井洋行所垄断的大豆出口经营权,将大量移民至东北及蒙古,设立土地国有化农庄,效仿西方国家方兴未艾的农业合作社模式,由国家提供资本、种子、器具,农民贷款取得,以收入分年摊还。待一区之移民数量饱和后,即授以自治特权,在国家政策鼓励和技术支持下,引导移民在肥沃的东北平原耕种良种大豆,以建成“世界供给大豆之产地”。(39)移民计划参见实业计划中的第一计划“蒙古、新疆之殖民”;满洲开发计划参见实业计划中第四计划“东北铁路系统”。孙中山:《建国方略》,第157、278页。
虽然孙中山十分看好中国未来的大豆经济,但并不意味着他认同中国现有的大豆出口方式。中国的大豆出口虽然数额巨大,但长久以来一直以大豆、豆油、豆饼三大原材料为大宗。“大豆三品”的利润虽远高于高粱、玉米等农作物,但仍属农产品初级材料,无法摆脱与发达国家贸易中工业产品和农业产品之间剪刀差的剥削。(40)根据当年的一项东北农村收入调查,按平均每亩产值计,大豆比小麦高5%,比高粱高32%,比玉米高55%,高收益不仅令东北农民纷纷由粮食改种经济作物,大豆也因此成为近代中国一项富源。他的理想范本是李石曾式的豆腐公司,在国内开设加机械工厂,制作豆腐、豆干、豆乳、豆油等各类附加值高的豆制品再行出口。这一劳动密集型的新型食物工业不仅能够扩大中国轻工业规模,实现由农业向轻工业的产业转型升级,同时能够吸纳因农业机械化多出的剩余劳动力,并向民众提供更为优质而平价的蛋白质营养。这一点颇为符合孙中山一直秉持的民生主义。此外,孙中山还计划效仿在中国开埠城市开设牛乳场的外商,将这些黄豆工厂开遍海外各大城市,向世界民众共享科学的传统美食。生产-运输-销售环环相扣,如此,中国大豆将成为一大富源。
由于再次投身于革命,孙中山的大豆计划并未付诸实施。李石曾在法国开设的巴黎豆腐公司于1919年因资金短缺倒闭。回国后,李石曾也并未继续这一商业实践,而是延续了素食主义理念,在国民党内部形成了一个以道德为标准的素食小团体,鼓吹和实践豆类饮食。但这些均不涉及政治主张和实业规划。(41)参见陈纪莹:《一代振奇人:李石曾传》,(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84年版,第66-68页。随着吴宪等受过严格西方学术训练的生化专业的留学生归国,发起了改革素食中国的口号,以李石曾、孙中山为代表的素食主义者们受到了批评,豆浆替代牛乳的观念一度沉寂。直到20世纪30年代末,战时物资极度匮乏的危机时期,豆浆作为牛奶的廉价替代品才被重新提上日程,但这一替代是非常时期的权宜之举,与李石曾鼓吹的大豆胜于牛奶的观念大相径庭。体现现代科学营养观和政治观点的“大豆兴国论”最终归于沉寂。
虽然孙中山宏伟的大豆计划未付诸实施,但其中蕴含的丰富内涵值得我们深入探讨。如同李石曾的豆腐公司一样,孙中山的大豆计划可视为西方饮食文化在中国扩张中遇到的在地性抵抗,这一抵抗被梁其姿称为“摩登素食主义”(42)梁其姿:《孙中山为何把吃素上升到国家层面》,《文史博览》2016年第1期。。正如梁其姿观察到的,无论是提出大豆工业化的孙中山,还是鼓吹素食主义的李石曾,均为理解孙中山建国方略与革命精神的关键所在。
孙中山的大豆营养论和实业计划,可视为一场西方文明危机中衍生的东方主义以及科学素食主义、农业工业化的综合构想。黄豆计划是一种比发展牛奶更为实际,能够提供绝大多数平民共享的优质蛋白质来源,符合孙中山民生主义思想对于社会主义以及大同主义中蕴含的平均理念的构想,是对一战后西方资本主义危机的反思和超越。与秉持美式大农业发展方向的农学家,以及视分散小农经济为落后生产方式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同,孙中山并不认为传统中国的准素食习俗是一种落后的饮食文化,而是一种农耕文明在漫长的生存探索中对抗生产资源匮乏的最优选择。如同姜义华等学者所言,《实业计划》触及中国现代化建设中最大的难题——如何在国家工业化的进程中迅速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并跨越式地完成第一、二次产业革命的任务,赶上即将到来的第三次电气化产业革命。(43)姜义华:《天下为公——孙中山思想家剪影》,第147页。巴黎和会之后,当中国第一次尝试以战胜国的身份收回自鸦片战争以来丧失的国家主权和领土,却被拒之于门外,这意味着中国无法获得如同欧美国家在19世纪利用殖民地提供原料和市场,来发展现代工业的原始资本积累的机会。但资本原始积累是任何工业化都无法绕开的起点,这也就是所谓的现代化后发型国家不可避免的“发展陷阱”,即发展主义与对外开放的悖论。(44)温铁军等:《八次危机:中国的真实经验(1949-2009)》,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4页。在开拓外资市场之路被封禁后,内向型积累的对象只能是占总人口90%以上的农民。有鉴于此,发展现代化之路应将最广大的农民群体考虑在内以廉价豆制品代替乳制品,能够让更多的人民享受到这一福利。
豆腐公司的文化输出可视为中国人接纳现代性之典型,这不仅意味着现代视域引入了观看自身外部世界的新方式,还包含着主体对现代性之拥抱、对抗以及保护的浸润与矛盾,中国现代性的多重性、流动性和内在奇异性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中西方对豆浆的矛盾态度之中。豆浆与牛奶彼此互为镜面,对中西双方均意味着一种“打开眼界”的经历。对西方人来说,李石曾的学说在否定牛奶的基础上以中国特有的传统食物做代替品,颠覆了西方世界对东方主义的刻板印象。而中国人在被西方文明冲击的沮丧和焦虑感中挖掘出蕴含于传统之中超越现代性的神奇力量。孙中山和李石曾用大豆来表达面对西方科学权威的民族自尊,同时又有意识地强调中华之特长这一大豆的地理特性表达民族自信,在这一过程中完成受到西方他者承认和征服西方他者的双重表意。
而科学正是理解“西方”表意的关键所在。在《心理建设》中,孙中山尝试将科学作为普世力量,将跨文化、跨地域各因素整合入西方现代性学科范式之中,进而在这一过程中寻找超越性资源,尝试以中国豆制品代替西方乳肉的目标暗含着以东方传统颠覆西方普世话语的宏大目标。长久以来,近代中国人习惯于在西方的眼光中批判地重塑传统与自我落后的刻板印象,而大豆计划的出现则是镜像的另一面,它意味着在正视和拥抱现代性的基础之上,对现代性的反思、修正。关注以大豆计划为代表的案例,能够提醒我们重视中国现代性所具有的特殊文化议题。
在《建国方略》大豆计划中,可以看到孙中山晚年仍然持续通过不同渠道更新自身的知识体系,借鉴和吸收中国传统平民素食文化中的民生因素的努力,以及对西方帝国主义的殖民性进行持续性地反思与批判。大豆计划中蕴含的爱国情怀与天下为公的博大胸怀,至今仍有着重要的借鉴作用。
本文曾于第三届“孙中山与近代中国研究”青年学术研讨会宣读,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常建华教授对此文提出宝贵修改意见,在此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