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鸥 , 谢丽娜,杨友娥
(1.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2.广州软件学院,广东 广州 510980)
“经典咏流传”是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推出的中国首档大型诗词文化音乐节目。节目原创“和诗以歌”的模式,用流行音乐演绎经典文学作品,传承和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递向上向善的主流价值观。诚如主持人所说,“唱响心中的经典,用诗意拥抱祖国的万里河山”,“用经典涵养美丽心灵”,“让世界听见一个古老文明崭新的声音”。
此节目自2018年第一季到2021年第四季,共用28种曲谱演唱了24首唐宋词。本文据此研究这些唐宋词被选择的文化意味、乐谱对词意的阐释、配词对原词的阐释等问题。
“经典咏流传”节目设定了一个总主题——“致敬英雄”。在第四季“致敬英雄”的结束语中,主持人说:
我们致敬英雄,也希望每一个人都向着英雄前行。我们走近英雄致敬英雄,实际上也是在回望自己的文化基因和来源,知道我们从什么地方而来,为何而来。英雄并不只是历史和传说,他们的精神就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活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时势造英雄,每一个时代都呼唤挺身而出的英雄,每次传唱经典、解读诗词都是希望能为中华民族的血脉增添勃勃的活力,为中华文化增加新鲜的因子。
在“致敬英雄”的意图指导下,所选词作者有岳飞、辛弃疾那样的英雄,所选作品表现了英雄精神,如以辛弃疾《破阵子》配刘邦《大风歌》、贺铸《六州歌头》配项羽《垓下歌》,但更多作家作品与通常意义的“英雄”概念并不一致,甚至完全无关,其实就是“经典”之意。但具体到每一个作家作品的入选和演唱方式,无疑都蕴含着今人的阅读体会和阐释意图,因而呈现出古人和今人精神情感的通联之意,呈现着经典作品的生命活力与现代人的感动共鸣。以下择要分析述论之。
苏轼是第一大热人选,他有四首词被演唱九次,遥遥领先:《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二曲二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曲四唱,《念奴娇·赤壁怀古》二曲二唱,《江城子·密州出猎》一曲一唱。
苏轼是天才的文化伟人,一流的文艺全才。他面对坎坷挫折有超然自适的人生智慧,对生活满怀热爱和感恩的人生态度,具有健康的启迪意义。他的词有深厚的情怀和渊雅的美丽,因而成了阅读和演唱之首选。
2000年法国《世界报》特辟专栏,连载全世界12位生活在公元10世纪的杰出人物,之后编辑成书《千年英雄》。苏轼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人。作者让-皮埃尔·朗日里耶是《世界报》记者,他说选择苏轼是由几位法国汉学家共同推荐的。他认为苏轼是高智商天才、学者型官员,是工程师、水利专家、建筑师,为官时修建学校、堤坝、公立医院,是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人物之一,是伟大而全面的文学家。
宋学泰斗王水照教授的高足由兴波教授将自己的专著定名为《千年英雄苏东坡》(万卷出版公司,2020年版)。“英雄”(法文héro)的意蕴无疑是广义化了。“经典咏流传”节目组不知是否受此影响。不论是否,选择苏轼都是对的。
这首《水调歌头》是中秋词著名的佳作,是人们望月怀远思亲念友情境下极具表现力的歌。中秋唱《水调歌头》,望月思亲友,是华人的文化传统,只要这首歌的旋律响起,华语听者都会有一种充满温馨又略带凄婉的美感。一位法国友人说她特别喜欢这首词,因为其中蕴含着对美好未来的温馨期待。其实这首词中还有一些更深邃的人生意蕴,普通读者往往会忽略,比如词人对宇宙与人生关系的思考、对个体与环境关系的思考、对个人出处行藏的思考、对宇宙永恒与人世无常的思考,这些都对人有感动和启迪。
“经典咏流传”四季节目四唱此词,用的都是台湾梁弘志曲。其实20世纪以来,苏轼这首词的不同曲谱不少于20种(1)从20世纪40年代至今,该词至少已产生了多达19种不同的乐谱版本,体裁包括艺术歌曲、流行歌曲、合唱、男声与室内乐、民族女高音独唱、混声合唱、女中音独唱、男高音独唱等种类;演唱唱法风格大体有美声、民族、通俗三种。众多演唱者中,大多采用通俗唱法,其中最受关注的是1983年邓丽君首次发行的演唱版本,由台湾的知名音乐人梁弘志作曲,该乐谱版本知名度最高、翻唱者最多。参见杨玲:《苏轼水调歌头歌曲研究》,南京艺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梁曲邓唱影响最大。他们将苏词中的人生疑问、困惑、失意、理解、省悟、超脱、期待等意蕴演绎得幽淡从容、回环往复、精深微妙,将古人与今人的精神、情怀、情感世界融洽无间。(2)参见张海鸥:《苏轼〈水调歌头〉现代演唱情况研究》,《中国语言文学研究》2022年秋之卷。
四次演唱采用了四种方式:
第一季第八期,京剧名家王珮瑜和虚拟歌手洛天依共同演绎。(3)王珮瑜(1978—),上海京剧院的国家一级演员,京剧余派第四代传人,被誉为梨园“小冬皇”。多年来尽揽专业领域戏剧奖项,被公认为中国京剧新生代的领军人物。洛天依是集古典美学和现代科技于一身的虚拟歌手,曾演绎许多中国风音乐作品,深受年轻人的喜爱。王珮瑜唱得典雅庄重温柔多情。洛天依踩着七彩祥云空降舞台,挥动水袖“起舞弄清影”,营造穿越时空的意境。第二季第三期,中国武警男声合唱团演唱《但愿人长久》,侧重表现军人的铁汉柔情,突出“致敬英雄”之意。第二季第四期以全息投影方式,邓丽君和刘润潼隔空对唱,营造出古人与今人、大陆人与台湾人、天堂人与世间人超越时空的叙说。第四季张韶涵演唱,刻意演绎豪情。导演有意把这首歌放到“嫦娥五号”探月成功的背景下,中华民族几千年的登月梦想变为现实,因此这一台节目要致敬飞天英雄。演唱者仿佛从浩瀚宇宙中翩跹而至,倾诉衷肠,柔美又豪迈,寄托人们思念亲友渴望团圆的情怀。
《定风波》一词二唱各配新词各作曲谱。苏词中“莫听”“何妨”“谁怕”“任平生”之类叙说,表现出在逆境中坚持操守、乐观旷达的坚强意志和人生态度。这是人类永远需要的“治愈系”精神良药,清高优雅又实用。从“致敬英雄”的意义上说,平凡岁月或艰难岁月中的这种精神,也堪称英雄的情操。
豪情是英雄的标志之一。文学史家通常说苏轼开创了豪放词派,《江城子·密州出猎》是他第一首豪放词。(4)此说不确,苏轼之前范仲淹等词人已有豪放风格的词作,苏轼此前一年送别杨元素的《南乡子·赠行》是他最早的豪放词。参见张海鸥:《苏轼与熙宁四至七年西湖词人群体》,见《水云轩诗词学自选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91页。此词确有英雄情怀、英雄气派,其中“西北望,射天狼”的爱国情怀、献身愿望,永远激励着人类的忠烈精神,也很符合当下中国的振兴诉求。
《念奴娇》是苏轼豪放词的高标,其意蕴比《江城子》深厚许多。因为,这时的苏轼正经历他人生的第一次大挫折,所以他不仅审视英雄豪杰与历史的关系,还思考个体人生与宇宙时空的关系。他将人类的英雄文化放在永恒与短暂的比照中,放在变与不变的比照中,放在情感与理性的比照中,让激荡的江水洗涤历史的浑茫,震撼思想的困顿,击穿行程的云雾。他在词中恣情任性地抒发着对江山故国、对生命和生活的珍惜,然而毕竟“人生如梦”,短暂的个体人生有多少无常与无奈,有多少身不由己,既如梦幻般美丽,更如梦幻般转瞬即逝。苏轼文学中常说“人生如梦”,但他说的从来都不是虚无,而更多是多变和莫测、短暂和难留。因而,他给人们的感召不是颓废消沉,而是珍惜和振奋。“一樽还酹江月”,正是珍惜生命、呵护激情、把握时光、营造美丽之意。
“经典咏流传”节目“致敬英雄”,正是要弘扬浩然之气。所选25首唐宋词中,表现英雄情怀阳刚之气的有10首。其中苏轼3首已如上述。其余几首择要叙之:
范仲淹真正是极富阳刚正气的英雄豪杰。他的英雄气不仅在于镇守边防时“胸中自有数万甲兵”(5)《宋大事记讲义》卷12,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更在于那种民胞物与、担荷道义、先忧后乐的圣贤情怀。“经典咏流传”四位男主持人将其《岳阳楼记》演唱得回肠荡气,圣贤气象与英雄精神贯通古今,直击心灵。历史上真实的范仲淹,刚柔兼备,丰富丰满,博大精深,是千古圣贤之楷模,是优秀人类之典范。其《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写的是在艰苦的边塞环境中,在背景离乡的军旅生活中,豪情与无奈交织,报国精神和思亲情怀纠结缠绕。“经典咏流传”节目对此词的选择和演绎,特别凸显军旅悲壮之气和英雄精神,也表现思乡念亲之意,对原词意蕴的阐释可谓周到。
王安石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改革家。改革家是勇于追求理想的践行者。历史上的改革家,失败多于成功,悲情多于喜悦。改革家不仅要有英雄豪情,更要有牺牲精神。王安石这首《浪淘沙令》表达了一种社会责任感极强的圣贤情怀,以及对君臣遇合的深长期待。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原词: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伊尹名挚,出身寒微,原本佣耕务农。后来汤王擢用他灭夏兴商,他成了殷商王朝的开国功臣。吕尚姓姜名尚,世称姜子牙,晚年受周文王重用,继而辅助武王灭商兴周。这首词谈论历史和人生的一个重大问题——遇,即历史机遇和人生际遇。他说伊和吕得遇明君,才成就“兴王”之伟业,成为千古英雄和圣贤。若不遇,就只能是耕佣、钓叟,寂寂老去。言下之意,应该是以商周的明君贤相比况当时。王安石此时受到刚刚继位的宋神宗的邀请,即将赴任宰相主持朝政,实施变法改革。他是一位学问、思想、情怀、能力都十分杰出的文化伟人,非常自信自负,踌躇满志。他完全相信自己的才能绝不亚于伊尹吕尚那样的古圣先贤,但能得遇商汤文武那样的明君吗?此时他心情很忐忑,担心即便君臣知遇,但改革必有风险,很可能难得善终。“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就写于此时,是他不安心态的真实写照:此一去,我能平安归否?(6)参见崔铭:《王安石传》,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342-343页。
“经典咏流传”为何选择这首词呢?演唱者“凤凰传奇”二人组说主要是想致敬诗人心怀天下的英雄气概。这个简单的提炼符合王安石词意中最明快的部分,但忽略了许多深隐不安之意。有心人可作进一步联想:任何伟大的改革,都需要“明君贤相”的契合,都需要英雄气概和圣贤情怀;但任何伟大的事业都既有成功的希望,又有失败的风险。
李清照是婉约派代表作家,但她也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英雄气。她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是《漱玉词》中的洪钟大吕,是知识女性的诗和远方。“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在女性社会地位日益提升的当下,选择这样的歌词来致敬英雄,特有一种性别文化的意义。
岳飞是伟大的民族英雄,却死在自家皇帝和宰相之手,这悲剧一直撕裂着民族情感。后人吟唱他的《满江红》,致敬英雄,抚慰英烈,痛恨权奸,警戒屈辱投降行为。
南宋王朝偏安一隅,主和求安,主战之士被边缘化,那个时代的文学便充满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情。辛弃疾是这种悲情最典型的歌唱者。“经典咏流传”选唱了他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令人诧异的是,怎么会配唱刘邦的《大风歌》呢?二者具有鲜明的反差,这是编导们有意用成功者的喜悦来反衬失路英雄的悲情吗?是想用开国帝王的大有作为反衬偏安帝王的保守吗?是想用汉初三杰与君王相知相得的故事来反衬南宋英雄们怀才不遇的郁闷吗?或许他们恰恰是没想到这些,才只是在沙场征战的意义上做了这样的“英雄”搭配,而忽略了辛词梦里梦外的“可怜”、壮志难酬的苦闷。历史的硝烟消散愈久,后人对作者的悲凉无奈感受愈淡,只是喜欢词中的英雄气了,毕竟,失意的英雄也是英雄,甚至更令人敬重和同情。
叶嘉莹说词之美主要是“弱德之美”。她认为诗多阳刚而词多阴柔。“经典咏流传”也选了一些表现儿女情长或风花雪月之作,还有表现文士清高孤独之作。
所选抒写儿女情长的词有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
李白《菩萨蛮》写盼望的故事。那位伫立在楼头的伤心人,可能是天涯游子正在思乡念亲渴望归期,也可能是闺中思妇日思夜想守望归人,既可能是一对离人,也可以是一切离人。离别中盼望团聚,是人类一直发生并将永远发生的生活,辛酸辛苦也甜蜜有望,无论何时何地咏唱,都与生活贴切吻合。
李之仪《卜算子》是希望相爱的人心心相印,“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长江头和长江尾的时空距离,衬托着相爱者相知相许超越距离的希望。这是人类对爱情境界的美好企盼。
秦观《鹊桥仙》借助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诉说爱的难能可贵,表达对爱的持久呵护,对相逢的万般珍惜,离别时的宽慰叮咛。
李清照《一剪梅》将相思之苦写得丰富细腻楚楚动人。其实她与赵明诚的爱情经历了三个阶段:热恋、情变、伤悼。热恋阶段即便离别相思,也是甜蜜的。情变是读者不愿相信、但有学者认为赵氏有移情的可能,那么李氏的相思之情就可能有些苦涩。赵氏中年遽亡,留给李氏无尽而且绝望的伤悼。如此看来,这首词中相思之情就有三种解释的可能,但人们通常更愿意相信这是妻子写给丈夫的甜蜜相思,因为她对“锦书来”满怀期望,对“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深信不疑。“经典咏流传”主持人说:“爱永远是每个人的必需品。”
风花雪月之作如秦观《行香子》、李清照《如梦令》、李清照《鹧鸪天·桂花》。
秦观《行香子》描写春天的田园美景,生意盎然,悠闲的人徜徉其间,兴致勃勃。“树绕村庄,水满陂塘……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流水桥旁……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这种自然朴素、原汁原味的田园景象,是现代城市化生活日渐欠缺的,远离自然的人们在繁忙或烦闷时,更愿意去怀想和追寻的,但是像李清照那样“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谈何容易。那就读读唱唱这样的诗词,想象一下小桥流水旁的“浅碧深红色”“花中第一流”,弥补一下远离自然的缺憾,舒缓一下打拼生活的疲惫和烦躁。
清高和孤独是人类的高级心态,往往伴随着苦闷。越是伟人、天才、英雄、志士,越可能有之。“经典咏流传”选择的英雄如岳飞、陆游、辛弃疾,都有“赋到沧桑”的孤独,怀才不遇的苦闷。
唱过岳飞《满江红》的壮志悲歌,再唱他的《小重山》,真正是秋寒袭人凄凉倍增,“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每唱一次,人们都会在致敬英雄伤感惋惜的同时,从心底里说:但愿这样的历史不要重现!
陆游《卜算子·咏梅》中那种孤芳自赏的忧愁并不是消沉颓废的自弃,而是洁身自好的持守,是用生命呵护清高和芬芳之美。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是孤独的寻觅,“蓦然回首”中的那个人,是自己还是知己?现代读者多关注元宵节的喜庆热闹,“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太像现代烟花。南宋都城临安的元宵之夜,到底是如何繁华呢?“而今识尽愁滋味”的大英雄,为何“却道天凉好个秋”(《丑奴儿》)呢?太多令人想象的历史空间,太多英雄落寞的无奈故事,耐人寻味。
唱着唱着,一个王朝的历史就落幕了,金戈铁马的英雄梦也一一醒了。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写宋朝灭亡后的遗民心态,词中“一片春愁”,交织着复杂的怀旧与无奈,是国家大变故中的小心情,潜涵着民族兴亡的深沉感慨。抛却伊人的流光,既是岁月,更是历史。现代人唱起这“一片春愁”,故事已远,红樱桃绿芭蕉依旧,人间游子仍在漂泊,并不断更新着寻梦的故事,“何日归家洗客袍”的情怀,依然温馨着人们的心情意绪。
唐宋词中的人间故事,伴随着苦闷和悲伤。现代人演唱之涵咏之,致敬英雄的同时,唯愿苦闷和悲伤没那么沉重。
在四季“经典咏流传”的唐宋词歌曲中,共有31首乐曲,每首乐曲都是现代音乐人对古代经典歌词的重新阐释,是今人与古人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下面以苏轼《定风波》、李清照《一剪梅》的演唱情况为例加以探讨。
刘卓(7)刘卓(1981-),中国内地音乐制作人、乐队总监,担任过多套节目的音乐总监兼键盘手,曾任孙楠、李健、羽泉等人歌曲专辑的制作人、演唱会总监。作曲、黄绮珊(8)黄绮珊(1968-),中国大陆女歌手,声音高亢,混声音域宽广。曾获广州十大金曲最具潜质女歌手奖、第十三届音乐风云榜年度盛典最具实力歌手奖、华鼎奖中国最佳女歌手奖等。演唱的《定风波》出现在“经典咏流传”第一季第二期。舞台以竹林为背景,应该是与黄州多竹、苏轼爱竹、词句“竹杖”之意相关。可见编演各方阅读苏轼之细。黄绮珊音域宽广,音质极高,声音形象多变又控制自如,高音点小线细,极富穿透力,干净清澈仿佛天籁。她说“用了20年去读懂‘人生总是顺逆成败、荣辱福祸,我们要以平常心去对待’的道理”。“平常心”是关键词,苏轼《定风波》正是寻找平常心的故事。黄氏的演唱典雅大气,富于历史沧桑感和人生通透感,引领听众去感受人在坎坷中的顽强与豁达。
歌曲结构是常用的A主歌 + B副歌 + 尾声。主歌是引导性阐释,用李咏海词,是对苏词的现代阐释,旋律较平稳;副歌唱苏词,是高潮部分。主歌和副歌均由4个乐句构成,每句4小节。这种A4+B4方整型乐段,平衡整饬,旋律多次复沓,反复阐释苏轼从容进取、乐观坚强、热爱生活的人生态度。主歌和副歌情绪波动线一致,都在不平静中力求平静。
歌曲旋律是中国民族调式,主歌是E羽五声调式,加入了偏音4和7,增加了旋律的流畅性,更符合汉语歌词的语调,有修饰作用(9)尤静波、李罡:《流行歌曲创作教程》,上海音乐出版社,2018年版,第113页。,使音乐情绪更富变化。主歌谱:
编曲配器加入大量现代电声乐器,节奏比较复杂,融入了当代流行音乐元素与风格。
主歌四个乐句,是a-b-a1-b1结构。旋律多在中低音区,歌者以平和舒缓的语气,在钢琴伴奏下娓娓道来。每一乐句都弱拍起,这是不完整弱拍,是一种不平稳节奏,加强音乐的叙述性。八分节奏是骨干引领,附点、前八后十六、三连音是节奏色彩,节奏以稀疏型为主,“疏则动”(10)尤静波、李罡:《流行歌曲创作教程》,第81页。,适合“生命是一次旅行”的意思。
旋律多用二度、三度、四度和五度音程,最后是八度跳进。“影”字以商音结束,表示词意和旋律间歇顿宕,引出下一轮旋律复沓和词意进层。后两句旋律基本是前两句的复沓。伴奏增加了弦乐器,先加入大提琴低声部,又加入小提琴高声部,并加入打击乐,乐器编配使和声饱满,结句的“景”以高八度商音结束,推向高潮,高调引出副歌——
副歌通常是高潮乐段,依然是旋律复沓构成方整型乐段。旋律简单,都是四小节唱两句词构成一个乐句,形成c-d-c1-d1结构,没加偏音,歌者演唱时多处加入装饰性倚音,并运用戏曲唱腔,民乐特征明显。
副歌情绪转强,乐器伴奏也加强,除了钢琴、弦乐组合、打击乐之外,还加入民族乐器,有笛子、扬琴、古筝、琵琶、锣和木鱼。至此才明白:原来主歌的弱效处理正是为此而铺垫的。
歌词对苏轼原词稍有改动,去掉了有顿挫作用的“谁怕”“微冷”“归去”,将长短句歌词变成了整齐的两组七言绝句。这样的微调不太符合现代人演唱古典诗词的常例。常例是保持诗词原貌,依词配曲。当然,唐宋人是倚声填词的,“音乐处于支配和主导的地位,文词处于从属、服从的地位”(11)田玉琪:《词调史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页。。然而唐宋词乐谱今已失传,歌词已成经典,今人为之谱曲,通常都是按词配曲。比如邓丽君演唱唐宋词,《一帘幽梦》光碟共12首歌,分别由7位作曲家谱曲,基本都保持原词。
之后,尾声由4/4拍转成2/4拍,篇幅短,音域高,演唱难度加大:
这段打击乐伴奏很给力,音响保持较强状态,出现了全曲最高音,将演唱情绪推到最高。这一句依然用三连音,近似欧美流行音乐的节奏。结尾“也无晴”长音表示心情复归平静。这时电声乐器皆停,只剩下钢琴的几个琶音和弦乐弱和声伴奏,最后以电声乐器营造余音袅袅的感觉。
另一次唱《定风波》,由香港谭咏麟演唱,作曲家也是刘卓,与崔轼玄合作,曲谱与刘卓独创曲谱完全不同。主歌词是崔轼玄作,与李咏海词完全不同。
曲式也是主歌加副歌。主歌温润,用普通话演唱;副歌旷放,用粤语演唱。粤语保留了古汉语九调音韵,粤语听众会觉得特别贴近原词意蕴。双语唱一歌比较新颖,演唱者还兴之所至加了句“哈哈”,随性又快意,显示一种笑傲江湖的旷达。
舞台背景依然是竹林,增加了《念奴娇》“惊涛拍岸”的意象,可能是想增强豪放气势吧,有点跑偏了,其实苏轼此词是旷达,与豪放有别。
这首《定风波》的乐器编配更具现代感——飞扬的电吉他、节奏明快的打击乐。清朗曼妙的木吉他与弦乐,表现心灵的通透坦荡。更特别的是,歌曲间奏还加入了摩托车飞驰的音效,营造出风驰电掣的奔放豪情。
曲谱依然采用中国民族调式,主歌和副歌第一句都加入偏音4和7,每一乐句都弱拍起唱:
崔氏作主歌词强调“放下”,这个阐释符合苏词本意。曲谱尽量体现这种阐释,节奏以稀疏型为主,多用弱拍进级,进级有三、四、五度和八度跳进,八度跳进凸显“不怨命”之意。
谭氏用苏词唱副歌。《定风波》文体形态具有不对称性,所以作曲也用节奏的破格。这也是流行歌曲的一大特点。节奏破格如下:
以上二曲二唱相比,黄唱更像讲述自己20年的心路历程,在曲折中终于找到了苏轼那份豁达。谭唱更像是“致敬英雄”,将苏词刚性内涵刻意放大。相比之下,黄唱层次较丰富,波澜较大。
“经典咏流传”请周笔畅演唱《思愁》,钱雷作曲,主歌用李清照《一剪梅》词,副歌用邱筠在配词。曲谱是主歌+副歌单二部曲式,4/4拍,c和声小调,温柔轻快,仿佛与人促膝对话,倾诉思念和哀愁。伴奏乐器有钢琴、弦乐器、打击乐器等。舞美背景以蓝色为主,营造梦幻穿越氛围。
前奏共7小节,音域从g1到g3,横跨两个八度,以极高音g3领起,四分音符级进下行,旋律复沓,又八度大跳、二度级进上行和下行。钢琴为主伴奏,在富于变化的旋律中,情绪如清秋流水般凄凉哀婉。
主歌共11小节,两个乐句。音域从f到g1,音差起伏小,旋律线的重复感明显,营造一种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喋喋不休的诉说感。第三小节的第四拍“雁字回”用三连音加深伤感情绪——本想泛舟消愁,思愁却上心头。“月满”用切分音,改变了强音位置,强调希望与失望交织的情绪。
《一剪梅》上下阕格式对称,歌曲旋律与之相应,节奏相似,声调稍有变化。“两处闲愁”先以六度上跳,继而三度下跳。接下来“愁”与“此”,“除”与“才”同音反复,突出“一种相思”之意。最后“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旋律完全颠覆了前面的节奏布局和旋律走向,采用二度级进下行和后附点节奏律动,强调“思愁”久久不能释怀。
主歌低音旋律哀怨缠绵,副歌则高亢激越。副歌词是从主歌词引申出来的意思,依然是思念和守望,但换成了现代语体和风格,把李清照的离愁演绎成普世化的离别相思,让听者产生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
副歌旋律和节奏比较张扬,音域整体升高了八度左右,旋律走向以上行级进和跳进为主,歌者真假声转换,凸显情绪变化。“却”字是最高音,歌者并没有以强处理结束该音,而是在拉长两拍后以声断气不断的方式渲染无奈感。“仰头”和“低头”两部分基本用相同的旋律,用同头换尾的手法,弱起进唱,先抑后扬,表现爱恋、思念、守望的执着,既柔情似水含情脉脉,又直抒胸臆淋漓尽致。
叹词“啊”三度出现,分别营造复沓感叹、衔接引导、延宕收束的效果。
周唱风格属于当下港台流行的如诉如歌式。相比之下,传唱更广的《月满西楼》歌曲(“经典咏流传”节目暂未选入)纯唱李清照《一剪梅》词,可能更接近宋代唱词的方式和风格。
《月满西楼》由苏越(12)苏越(1955-2018),中国内地作曲人、音乐制作人。曾任中国音像协会音乐制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理事等职。他创作的歌曲《血染的风采》《黄土高坡》《热血颂》等广为流传,其作品曾获得国内外比赛多项大奖。谱曲,安雯(13)安雯(原名张静林),1968年生于天津,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1987年在电视剧《红楼梦》中饰演晴雯。首唱,1994年1月1日发行。曲风古意十足,安雯演唱的声音有点像越剧,气若游丝绵绵不断。
前奏的编配采用仿古电子合成器和极具中国特色的二胡等乐器组合,以琶音和音型化为主的旋律进行,营造梦幻感,为“月满西楼”的意境做铺垫。加入二胡演奏,音色柔美抒情,宛如人声,如泣如诉。
歌曲是单二部中A+B+A+B+B’结构,A、B两段均属于平行、非方整型乐段。旋律多重复,循环复沓,仿佛潮水一波波进退,形成缠绵缱绻无尽无休的情境,渲染离别相思之愁苦。
A段演绎词的上阕,B段演绎词的下阕,都是六句词分成两组乐句,节奏相同,旋律复沓。两段旋律都用同头换尾法,形成先抑后扬的效果。
A段:
B段:
A段以八分和前八后十六做骨干节奏型。歌词以主音开始,音调起伏不大,同音反复,以级进为主,旋律平缓,内敛流畅,像在低诉相思,哀怨凄美。“楼”音转向级进上行,结束在主音上。继而两小节间奏,音调升高,引出B段,思绪推向高潮。
B段旋律也从主音开始,音域整体升高,旋律级进上行持续,节奏变化较大,在原有的八分骨干节奏基础上,加入附点音符和46节奏等色彩型节奏,使歌曲律动起伏更加明显,情绪波动变得强烈。
歌曲调性是七声雅乐羽调式,民乐特点突出,多处重复出现三音组调式,表达忧伤之情。
最后以B段的再次复沓,在主音上结束了主体部分。尾声不以调性主音终止,再次以音型化的伴奏织体进行,渐弱渐隐结束。
以上二曲二唱相比,音乐阐释都找准了相思哀愁的格调,周唱的旋律风格和配词方式更接近当代流行歌曲,安唱更近古典。由于李清照这首词是流传甚广的经典,格式整齐易于记诵,所以安唱不加配词的方式、简单复沓的旋律,更方便大众学唱和记忆。
现代叙事学和接受美学特别重视读者对作品的阐释,因为那是历史意义的再生。“经典咏流传”对经典诗词的演唱,根本上是现代人对历史的重新阐释,这阐释必有选择倾向,必有侧重也必有忽略。
苏轼《定风波》二曲二唱都有配词。刘卓作曲,黄绮珊演唱,李咏海配词,歌曲先唱配词引出原词:
何时起飞何处落定,每一步都云淡风轻。一直寻找一双眼睛,能看清岁月的身影。都说生命是一次旅行,总在穿越自己的心灵。梦有多远爱有多深,原来只是一道风景。莫听……
配词的关键词是“起飞与落定”“云淡风轻”“旅行”“风景”。对苏词本意理解颇通透。苏轼认为人生“应似飞鸿踏雪泥”,尽管过程中充满偶然与无奈,但只要飞就是了。道家哲学自然自由之意,儒家哲学勇毅进取之意,释家哲学随遇而安之意,都蕴含在这雪泥鸿爪式的吟啸徐行中。配词用现代流行歌坛的风格,表述现代人对苏词的偏爱:风雨落叶总难避免,但不必害怕,不要妨碍你从容不迫的脚步,不要扰乱你云淡风轻的心情。只要有爱有诗便有远方,那就任情任性地穿越吧,你就是人间千秋风景。这样的阐释既符合苏词原意,又有现代大众气息,可谓准确穿越无缝链接。歌者黄绮珊说:
人生总是顺逆成败荣辱福祸,我们要以平常心去对待……人生就是这样的,无论处高处低处贵处贱,你要感谢你过去的光荣,也要感谢你过去的苦难,就是这样的拼凑在一起的人生,才有今天更美的你。
这是她对苏词的一种阐释,很深切也很有生活气息。
刘卓、崔轼玄曲,谭咏麟演唱,也是先唱崔轼玄配词:
放下千斤重,只剩无法承受之轻。得之我幸,纵有失去不怨命。酒先干为敬,是非留给后人评。喧嚣过后,心中风波为谁定。英雄皆寂寞,铮铮铁骨尚有柔情。时光无心,留不住奔波的身影。愿不负曾经,平生爱恨岂无凭。万籁俱寂,梦里长歌还未静。莫听……
配词侧重阐释轻重得失之意。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译为汉语后对国人影响较大。小说从永恒与轮回的讨论开始,把读者带入轻与重、灵与肉等问题的思考。崔氏配词显然有所借鉴。得与失、顺与逆、穷与达、富贵与贫贱等问题,一直是儒、道、释哲学思考的重要问题,苏轼的思考达到了高深程度。崔词以“轻”为引申的窗口,词句有点夸张,若即若离,但基本也算是苏词题中之意。这样的配词是重点渲染式,侧重一方面加以发挥,这符合接受美学久已关注并认可的思维规律。
歌者谭咏麟则特别致敬苏轼的气魄和潇洒:
苏轼在仕途上那么多的起伏,经过那么多的风浪,但他还能写出“一蓑烟雨任平生”,那么多气魄,还有潇洒,他的人格的魅力,成为我心中的英雄。
主持人强调快乐和从容淡定:
苏东坡拄着竹杖,穿着草鞋,走出了人生快意……苦中作乐找到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从容淡定。
秦观《鹊桥仙》用一个神话故事诉说两个爱情主题:一是“相见时难”——“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二是“别亦难”——“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原词虽短,却将相爱者珍重相逢、享受柔情、不忍离别、努力宽慰的诸多心绪表现得非常清晰简洁,很有穿透力。
演唱者汪明荃、罗家英伉俪说:
我们俩携手二十一年,才步入婚姻殿堂,多年来同甘共苦,身边总是有彼此的身影,今天我们用这首《鹊桥仙》来告诉大家我们对爱情的理解。
罗唱:
不知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每一串泪水伴每一个梦想,不知不觉全溜走。
汪唱:
几多艰苦当天我默默接受,几多辛酸也未放手。故意挑剔今天我不在乎,只跟心中意愿去走。纤云弄巧……
罗唱:
不经意在这圈中转到这年头,只感到在这圈中经过顺逆流。每颗冷酷眼光,每声友善笑声,默然一一尝透。
汪唱:
几多艰苦当天我默默接受,几多辛酸也未放手。故意挑剔今天我不在乎,只跟心中意愿去走。纤云弄巧……
比对原词和配词,明显可见原词侧重表达“相见时难别亦难”,从而强调珍惜之意。配词侧重表现同甘共苦,爱情和婚姻中有许多艰辛艰苦,相爱者须共同面对。原词更接近神话传说,配词则是实实在在的人间故事。
李清照《如梦令》则表达在一个风雨之夜后的清晨,敏感于季节绿肥红瘦,进而感慨青春易逝。
歌者郁可唯认为此作“特别唯美,有场景有对话……有喜有悲又带有一丝回味,这大概就是如梦人生”。
张靖怡配歌词:“一朝花开傍柳,寻香误觅亭侯,纵饮朝霞半日晖,风雨着不透,一任宫长骁瘦,台高冰泪难流,锦书送罢蓦回首,无余岁可偷。”
歌者的阐释准确:青春唯美,却如梦幻般短暂易逝。
配词把简单的美复杂化了,过于发散过于疏离,像初学者凑篇幅,而内容上则不着边际,用词支离。
蔡琴演唱“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的《如梦令》,她的配词采用了当下流行歌坛另一种亦唱亦说的方式,配词是念白表达:
凭栏而望,那朵朵翩跹的荷花,宛若摇曳了千年的记忆,让人不禁遥想温婉多情的济南才女李清照,寄与水中的该是怎样一段缠绵的情缘,泉水叮咚柳河相向,似在低吟浅唱那久远的牵挂,那穿越千年的佳经典。
这段念白太漂浮太不到位,没一句说到点子上,把“沉醉不知归路”的贪玩女孩,活活当成了缠绵多情为情所困的少妇,如此穿帮乱配,根本就没读懂歌词。
看来演唱经典诗词,搭配的话不宜太多,更不能不着边际地乱注水,必须先读懂再说话。
“经典咏流传”节目的文化艺术品质较高,用音乐演绎诗歌的方式雅俗共赏,既传播中华传统诗词之经典,又蕴含现代文化关怀。其中一些关系需要恰当处理,比如精深阐释与侧重引申、尊重原典与强调导向、向俗与尚雅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