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文学”视阈中的唐代休假诗
——以旬假、节假等常规假为中心的考察

2023-03-16 00:20张利国
关键词:文人制度

张利国,钟 涛

(中国传媒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唐代休假诗是唐代仕宦文人休假期间创作的诗歌,主要内容是书写休假生活体验。这种诗歌题材的生成与唐代官吏休假制度及相关待遇密切相关。唐代官吏不仅法定假日天数多,而且休假待遇优厚。据统计,唐代法定假日最多时可超过100天,几乎占全年天数的三分之一。(1)该数据主要依据《唐六典·尚书吏部》与《唐会要·休假》所记录的假日进行统计。在通常情况下,每至旬假、节假等常规假日,朝廷往往会鼓励官吏离岗休假,有时甚至还能为他们提供休假资助或津贴,这就大大促进了仕宦文人休假文化活动的兴盛。“樽酒且欢乐,文翰亦纵横”(2)韦应物著,陶敏、王友胜校注:《韦应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9-110页。,频繁的休假生活成为诗歌发生的重要契机,促进了唐代休假诗创作的繁荣。《全唐诗》中各类休假诗很多,仅旬假、节假等常规假日相关诗歌就超过一百首。(3)本文仅以唐代诗歌题目或正文当中有明确标示“旬假”“节假”“授衣假”等休假关键词信息的作品为典型进行考察。这些休假诗歌对我们研究唐代仕宦文人的生存状况、文化心态、文学交游、文学创造、价值实现等方面有重要的参考意义,也为我们深入研究唐代文化打开了一扇窗户。

目前学界对唐代休假诗已有所关注,代表性研究成果有赵玲玲《略论汉唐休沐制度与文学发展之关系》(4)赵玲玲:《略论汉唐休沐制度与文学发展之关系》,《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8期。与查正贤《论初唐休沐宴赏诗以隐逸为雅言的现象》(5)查正贤:《论初唐休沐宴赏诗以隐逸为雅言的现象》,《文学遗产》2004年第6期。。二文分别从宏观与微观角度对唐代休沐制度与文学关系进行考察。然二文或笼统言之,或就其中某一具体问题进行论述,并未能作专题系统的研究。从“制度与文学”(6)按照吴夏平的说法,“制度与文学”研究范式的基本涵义是:“研究者从社会制度这个角度考察制度与文学之间的关联性,并以此为基础来阐释文学的生成和演变。本质上来说,‘制度与文学’的研究,就是以制度为观察视角,将文学、史学、哲学、社会学等学科绾合在一起,利用多学科的优势作历史还原研究。”吴夏平:《“制度与文学”研究范式的形成和发展》,《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视角去系统地观照唐代休假诗生成与发展以及独特美学蕴涵、文化意义仍有可以开拓的空间。本文拟以《全唐诗》中最为普遍的旬假、节假等常规假相关的经典诗歌为中心,对这一问题试作进一步探讨。

一、休假制度与唐代休假诗的生成

休假诗的产生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此时人们的休假行为往往与祭祀礼制活动有关。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有书写节假日生活的诗篇,如《诗经·郑风·溱洧》就是一首书写上巳节贵族士与女游赏、宴集活动之欢乐的诗歌。有学者认为,《诗经·豳风·七月》也是一首书写新旧岁交替的节庆诗,带有祭祀的性质,或是传统节日“春节”的文化原型。(7)陈勤建认为,当今春节法定假日的某些政策安排“最早的文化原型就是《诗经·豳风·七月》所透视出的夏时十月太阳历过年的日子,远在三四千年前的神州,年节时间也是四天。参见陈勤建:《中国“过年日子”的历史轨迹——兼论豳风·七月折射的春节法定节假日的历史传承》,《文化遗产》2011年第2期。这两首诗可称得上是早期休假诗的雏形。先唐时期休假诗多集中在南北朝时期。其中较为著名的有南朝梁沈约的《休沐寄怀诗》、刘孝绰的《归沐呈任中丞昉诗》、南朝齐谢朓的《休沐重还丹阳道中诗》等。另外,先唐著名的仕宦文人休假文化活动莫过于东晋永和九年(353年)上巳节王羲之等人兰亭宴集。《兰亭集》就是这次宴集活动的创作成果。这次节日宴集及其诗歌创作对后世仕宦文人的休假游宴活动及其诗歌创作有深远影响。

唐代休假诗继承魏晋南北朝休假诗的写作体式,并有所发展,不仅数量大、内容丰富,而且具有重要的文学文化意义。除了继承先唐一些休假诗的写作传统之外,官吏休假制度及其相关待遇是影响唐代休假诗生成与发展的重要因素。

休假制度源于先秦时期的洗沐礼制,《仪礼·聘礼》记载:“三日具沐,五日具浴。”(8)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仪礼注疏》,十三经注疏委员会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29页。可见休假最早是为官吏沐浴设置的。在汉代这种休沐礼制已经发展成为“五日一沐”的官吏休沐制度。据《初学记》卷二十记载:“休假亦曰休沐。汉律:‘吏五日得一休沐’,言休息以洗沐也。”(9)徐坚:《初学记·政理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82页。魏晋南北朝时期,休假制度进一步发展,出现了田假、授衣假、省亲假等新的休假方式。到了唐代,休假制度在继承前代基础上继续发展,其体系更加完善,具体制度规定更加人性化,呈现出三个新的特征:一是唐代官吏法定假日种类更为丰富;二是休假天数大幅增加;三是休假待遇较为优厚。

据《唐六典》卷二《尚书吏部》记载,唐代“内外官吏则有假宁之节”(10)李林甫等著,陈仲夫点校:《唐六典》,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5页。,休假类型主要分为常规假和事故假。常规假主要包括旬假、节日假、田假、授衣假等,这类休假是依据休假制度明文规定,在正常情况下是例行的,普遍适用于所有官员的休假;事故假主要包括祭祀假、省亲假、婚嫁假、病假、丧假、临时请假等,这类休假不是例行的,而是因个别官员特殊事故需要而为其设置的休假。《唐六典》记载的休假种类就有50多种,其中常规假就有30多种,事故假近20种。就常规假而言,旬假每十天休假一日,在每旬最后一天休假(11)《唐会要》卷82《休假》记载,唐开元二十九年年九月二十一日,是中书舍人梁异卿私忌日,二十日晚上欲还家,“即令传制,报给事中元彦冲,令宿卫。会彦冲已出,异卿至宅,令状报,彦冲以旬假与亲朋聚宴,醉中垢曰‘汝何不直’”。从该史料可以看出,九月二十日应为旬休之日。,全年合计休假天数36天;节日假就有17 种之多,全年休假天数合计40余日;“五月给田假,九月给授衣假,为两番,各十五日。”(12)李林甫等著,陈仲夫点校:《唐六典》,第35页。合计全年合计休假天数30天。按照《唐六典》记载,大略计算,如果这些休假都得以执行,唐代官员全年的常规休假天数在理论上就超过了100天。但实际上,这些休假会出现重合的情况(13)旬假与节假、授衣假等休假类型有时会重合,如授衣假往往是在九月,共休假15天,与旬假重合,也可能与重阳节重合。,而且在具体执行时还受到政治环境或一些意外情况的影响而中断或停止。(14)《唐六典》所载只是唐代休假制度最通常的情况,并非有唐一代休假制度的全部历史真实,不同时期休假的具体政策会因特殊情况而有局部调整,部分法定假日也存在断断续续的情况,并非一直稳定执行。比如《新唐书·李德裕传》:“元和后数用兵,宰相不休沐,或继火乃得罢。德裕在位,虽遽书警奏,皆从容裁决,率午漏下还第,休沐则如令。”(《新唐书》卷180,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5342页)这里李德裕因当时战争而停止休沐。另,有时虽逢节假日,皇帝却组织部分仕宦文人参与游宴活动,并且进行诗歌唱和,这时因事实上正常休假未能履行,而不能称作休假行为。唐代休假制度还有一定的灵活性,国家会根据官吏的个人情况,给予官吏休假的特殊照顾。如据《唐六典》卷二记载:“父母在三千里外,三年一给定省假三十五日;五百里,五年一给拜扫假十五日,并除程。”(15)李林甫等著,陈仲夫点校:《唐六典》,第35页。省亲假与拜扫假,对于路程遥远的官员还可以除去路程耽误的天数。

唐代皇帝常常鼓励官员休旬假、节日假,并且还多次颁布有关许可休假的诏令。如高宗永徽三年(652年):“上以天下无虞,百司务简,每至旬假,许不视事,以与百僚休沐。”(16)王傅:《唐会要》(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798页。又如玄宗天宝五年(746年),朝廷颁布了《许百官旬节休假不入朝诏》:“自今以后,每至旬节休假,中书门下百官,并不许入朝,外官等,其日亦不须衙集。”(17)宋敏求:《唐大诏令集》,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74页。这一系列制勅诏令也为官员休假提供了重要保障。

唐代官员的休假待遇也十分优厚,朝廷常专门为官员假日游宴提供资助。玄宗开元十八年(740年)正月二十九日敕:“令百官不许入朝,听寻胜游宴。卫尉供帐,太常奏集,光禄造食。”(18)王傅:《唐会要》(上册),第629页。后又下制:“自春末以来,每至假日,百司及朝,集使任追游赏。”(19)王傅:《唐会要》(上册),第629页。德宗朝时休假赐宴逐渐形成了一种制度,贞元四年(788年)九月丙午诏:“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三节日宜任文武百僚择地追赏为乐。每节宰相以下及常参官共赐钱五百贯。翰林学士共赐一百贯。左右神威神策龙武等三军共赐一百贯。金吾英武威远及诸卫将军共赐二百贯。各省诸道奏事官共赐一百贯。委度支每节前五日准此数支付。仍从本年九月九日起给,永为定制。”(20)王傅:《唐会要》(上册),第630页。如此休假待遇在前代是很少见的,这就大大提升了仕宦文人参与休假活动的积极性。李肇《唐国史补》对贞元以来仕宦文人休闲活动情况记载道:“自贞元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书法、图画,或侈于博弈,或侈于卜祝,或侈于服食。”(21)李肇著,聂清风校注:《唐国史补校注》,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69页。无疑,在时间充裕的假日里,这些休闲文化活动会更加流行。

休假制度也间接地为休假诗生成与兴盛提供了条件。在被称为“诗国”的唐代,诗歌似乎是不可能缺席的,休假生活中任何文人活动都可能成为诗歌发生的重要契机。刘肃《大唐新语》记载了唐代仕宦文人元宵节假游宴活动期间文学创作活动的兴盛场面:

神龙之际,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彩之会。金吾弛禁,特许夜行。贵游戚属,及下隶工贾,无不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顾。王主之家马上作乐以夸竟。文士皆赋一章,以纪其事。作者数百人,惟中书侍郎苏味道,吏部员外郭利贞,殿中侍御史崔液三人为绝唱。(22)刘肃著,恒鹤等校点:《大唐新语》(外五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4页。

由其中“作者数百人”可见当时京城正月望日文人游宴作诗的规模之大。其中刘肃提到的苏味道正是初唐著名的宫廷文人团体“文章四友”中的一员,其游宴应制诗创作之多,可以说与其当时频繁参加宫廷游宴活动有较大关系。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对唐代仕宦文人休假游宴活动中诗歌创作之盛也有一番描述:

凡曹司休假,例得寻胜地宴,谓之旬假,每月有之,遇逢诸节,尤以晦日、上巳、重阳为重,后改晦。立二月朔为中和节,并称三大节。……凡此三节,百官游宴,多是长安、万年两县,有司供设,或径赋金钱给费,选妓携觞,幄罗杂香,车马骈阗,飘香堕翠,盈满于路。朝士词人有赋,翼日即留传京师。当时倡酬之多,诗篇之盛,此亦其一助也。(23)胡震亨:《唐音癸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84-285页。

在胡氏看来,唐代每月旬假与重要节假日,“有司供设,或径赋金钱给费”资助百官寻胜地进行游宴活动,尤其在三大节日之际,长安百官游宴最为盛大壮观。“朝士词人有赋,翼日即留传京师”则说明了游宴活动中诗歌创作之盛、流传速度之快。据笔者统计,《全唐诗》中有关文人游宴的诗歌就有844篇之多,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休假游宴之时所作。可见,休假对游宴唱酬诗歌之繁荣实“亦其一助也”。

正如赵玲玲所言,“官员休沐作为一种行政制度并不一定对文学的发展起到什么直接作用……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休沐制度给文学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有助发展的可能性。它为官员进行文学活动提供了时间上的保证”(24)赵玲玲:《略论汉唐休沐制度与文学发展之关系》,《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8期。。诚然,韦应物“九日驱驰一日闲”(25)韦应物著,陶敏、王友胜校注:《韦应物集校注》,第364页。,写出了唐代官员日常公务生活的忙碌情况,韦应物“亭高性情旷,职密交游稀。赋诗乐无事,解带偃南扉”(26)韦应物著,陶敏、王友胜校注:《韦应物集校注》,第349页。,也写出了公务繁忙导致了与朋友交游稀少,而休沐则实现了与好友交游的愿望,于是作者就作诗表达闲暇的欢乐。其实,除此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周期性休假可以让仕宦文人歆享自我生活的自由,他们从事各种休闲活动,并积极开展文艺创作,这就成了唐代休假诗生成的重要契机。

二、唐代休假诗的假日生活书写及审美意蕴

唐代休假制度之完善,待遇之优厚,休假文化活动之频繁,决定了休假诗主题内容的丰富性。

其一,休假诗书写了仕宦文人游宴交游之乐与深情厚谊。唐时游宴盛行,与帝王的爱好与提倡有关。宋人尤袤在《全唐诗话》中说道:“太宗常谓唐俭:‘酒杯流行,发言可喜’,是时天下初定,君臣俱以无为,酒杯善谑,理亦有之。”(27)尤袤:《全唐诗话》,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5页。唐高宗、中宗时期皇帝甚至屡下诏令鼓励官员假日游宴。在休假期间仕宦文人游宴活动更是蔚然成风,相当频繁,王勃《滕王阁序》“十旬休假,胜友如云”(28)王勃著,蒋清翊集注:《王子安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30页。书写的正是仕宦文人休假游宴交游的场景。

唐代休假诗当中对游宴生活的描绘大多最终落在了文人交游上面。这类诗歌大多属于酬唱诗,主要书写休假的欢乐及与友人交游的美好友谊。如孟浩然《和贾主簿弁九日登岘山》:“楚万重阳日,群公赏宴来。共乘休沐暇,同醉菊花杯。逸思高秋发,欢情落景催。国人咸寡和,遥愧洛阳才。”(29)孟浩然著,佟培基笺注:《孟浩然诗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96页。卢纶《酬陈翃郎中冬至携柳郎窦郎归河中旧居见寄》:“三旬一休沐,清景满林庐。南郭群儒从,东床两客居。”(30)彭定求等:《全唐诗》(第9册),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143页。刘禹锡《浙西李大夫述梦四十韵并浙东元相公酬和斐然继声》:“五日思归沐,三春羡众邀。”(31)刘禹锡著,陶敏、陶红雨校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第1册),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366页。皎然《奉酬李员外使君嘉祐苏台屏营居春首有怀》:“昔岁为邦初未识,今朝休沐始相亲。”(32)彭定求等:《全唐诗》(第23册),第9193页。韦应物《朝请后还邑寄诸友生》:“是时当暮春,休沐集友生。”(33)韦应物著,陶敏、王友胜校注:《韦应物集校注》,第109-110页。这些诗句都写出了休假期间仕宦文人的游宴交游的美好生活情景。而韦应物诗中“一旦遵归路,伏轼出京城。谁言再念别,忽若千里行。”(34)韦应物著,陶敏、王友胜校注:《韦应物集校注》,第109-110页。数句则写出了休假结束后与同僚难分难舍的情感,本是暂时朝请还家却言千里之别。这种离别之情也见于白居易《醉中留别杨六兄弟》:“别后何人堪共醉,犹残十日好风光。”(35)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3册),第1023页。可见,休假游宴之于仕宦文人是何其具有吸引力。更有甚者,储光羲《陆著作挽歌》:“世业江湖侧,郊原休沐处,独言五日归,未道千秋去。乡亭春水绿,昌阁寒光暮。昔为昼锦游,今成逝川路。”(36)彭定求等:《全唐诗》(第4册),第1380-1381页。这首诗则通过书写旧时与寮友一起休沐的记忆来悼念亡故好友,表达了阴阳相隔的悲痛之感。读此诗可见作者对休沐期间交游过程中建立的同僚友谊是何其深厚动人。

“旧交与群从,十日一携手”(李颀《裴尹东溪别业》)。周期性的休假使得仕宦文人能够周期性地进行交游,他们不仅享受了宴集带来的欢乐,还结交了知心朋友,增进了旧友彼此之间友谊,也在彼此酬唱之际促进了唱酬诗歌的发展,正如胡震亨所言,“当时唱酬之多,诗篇之盛,此(游宴)亦其一助也”(37)胡震亨:《唐音癸签》,第285页。。

其二,唐代休假诗书写了仕宦文人的山林之致以及对山林风景审美的再发现。《论语》有言:“仁者乐山,知者乐水。”(38)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91页。古代士人天然具有林泉之致,正所谓“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39)陆机著,张少康集释:《文赋集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页。。仕宦文人对山林美景的审美体验在其繁忙公务间隙的休假生活里尤其显得珍贵。

杨师道《春日闲步》:“休沐乘闲豫,清晨步北林。池塘藉芳草,兰芷袭幽衿。雾中分晓日,花里弄春禽。野径香恒满,山阶笋屡侵。何须命轻盖,桃李自成阴。”(40)彭定求等:《全唐诗》(第2册),第460-461页。春意盎然,诗人放下公事,乘着休假的闲暇时光,一大早便怀着快乐心情来到北边山林游赏,眼前俨然一幅焕发着勃勃生机的美丽春景图。卢照邻《山庄休沐》(41)卢照邻著,祝尚书校注:《卢照邻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38页。也写出了同样体验。该诗以龙柯玉井、凤叶金堤、川光山气、幽亭唳鹤、晓窗鸡鸣、玉露琼浆等一连串美妙意象描绘了一幅令人沉醉的山庄休沐风景图。这幅图景动静结合、声情并茂、意境明朗,给人一种如临其境、如见其景的美妙体验。这般良辰美景不免使诗人产生了“田家自有乐”的赞叹。孙逖《晦日与卢舍人同诣补阙城南林园》:“芳年正月晦,假日早朝回。欲尽三春赏,还钦二阮才。柳迎郊骑入,花近□庭开。宛是人寰外,真情寓物来。”(42)彭定求等:《全唐诗》(第25册),第9970页。窦群《假日寻花》:“武陵缘源不可到,河阳带县讵堪夸。枝枝如雪南关外,一日休闲尽属花。”(43)彭定求等:《全唐诗》(第8册),第3043页。这两首诗则书写了仕宦文人假日在林园寻花赏花的乐趣。

休假山水诗不同于非休假所作山水田园诗之处,主要在于休假的独特时空场域。唐代休假诗作者的身份大多是朝廷上层官员,其创作休假诗之时,也大多处在仕途相对成功的时期。他们平时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繁杂的公务上面。在休假中仕宦文人对山林自然之美的审视是处在一种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之中的,其对山水的审美是很少受到现实功利影响的无意识行为,是一种纯粹的美的体验。他们休假期间所作山水诗绝不是人生失意的寄情山水,也不像魏晋名士那样借山水写玄理,也不同于王绩“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44)王绩著,夏连宝校注:《王绩文集》,三晋出版社,2016年版,第109-110页。的真隐士境界,而是其富贵生活的一种记录与点缀。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高质量的、可以引以为豪的贵族生活方式。他们此时所书写的山林之美是一种超越功利的审美再发现。

其三,休假诗书写了仕宦文人对休假独处时间的珍视与人生感悟。首先是休假闲居生活的书写。白居易《春寝》:“何处春暄来,微和生血气。气熏肌骨畅,东窗一昏睡。是时正月晦,假日无公事。烂熳不能休,自午将及未。缅思少健日,甘寝常自恣。一从衰疾来,枕上无此味。”(45)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册),第210页。此时正值正月晦日,朝廷放假三天,没有公事,作者一觉睡至中午,在旖旎春光中“微和生血气”“气熏肌骨畅”,疲惫的身体得到有效放松,精神得到有效恢复。独自闲居在家,自然容易面对自己,不知不觉思考很多,感悟很多。而元稹《表夏十首》(其二):“初日满阶前,轻风动帘影。旬时得休浣,高卧阅清景。僮儿拂巾箱,鸦轧深林井。心到物自闲,何劳远箕颍。”(46)元稹著,周相录校注:《元稹集校注》(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89页。该诗书写了作者休假在家闲居的惬意与满足。“心到物自闲,何劳远箕颍”两句则写出了休假的闲暇时光能够让人放松身心,安静灵魂,只要心灵得以安顿,那么不似隐居,便胜似隐居。正如约瑟夫·皮珀所言,“闲暇是一种对应现实世界的精神力量,非言语所能形容,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闲暇因而是一种投入真实世界中,听闻,观看及沉思默想等能力的表现”(47)约瑟夫·皮珀:《休闲:文化的基础》,刘森尧译,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页。。在这种闲居与独处的时间里面,仕宦文人可以独自面对自己,感悟人生,思考生命的意义。

其次是休假读书生活的书写。休假独处时光里,读书也是仕宦文人的一大爱好。李商隐《归墅》一诗写到了旬假读书,诗曰:“行李踰南极,旬时到旧乡。楚芝应遍紫,邓橘未全黄。渠浊村舂急,旗高社酒香。故山归梦喜,先入读书堂。”(48)李商隐著,刘学锴、余恕诚集解:《李商隐诗歌集解》(第1册),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56页。这首诗表现了作者旬时放假回到家乡时的欢快之情,其中“先入读书堂”一句充分体现了作者对读书的渴望,以致对终于有自由时间读书而感到欢快。我们可以看出读书是唐代官吏休假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具有相当的普遍性。这与唐代科举取士的文化氛围有关,也是文人自己提升自己能力的一种需要。

再次是休假艺术活动的书写。琴棋书画也是仕宦文人休假生活所必不可缺的重要内容。羊士谔《永宁里园亭休沐怅然成咏》:“云景含初夏,休归曲陌深。幽帘宜永日,珍树始清阴。迟客唯长簟,忘言有匣琴。画披灵物态,书见古人心。芳草多留步,鲜飙自满襟。劳形非立事,潇洒愧头簪。”(49)彭定求等:《全唐诗》(第10册),第3699页。这首诗描写了作者在假期中,通过弹琴、绘画、读书来度过闲暇时间的情景。“忘言有匣琴”一句表现了作者在琴声悠扬中,得意而忘言,一时间领会了人生之道。再如,权德舆《竹径偶然作》一诗:“退朝此休沐,闭户无尘氛。杖策入幽径,清风随此君。琴觞恣偃傲,兰蕙相氛氲。幽赏方自适,林西烟景曛。”(50)彭定求等:《全唐诗》(第10册),第3607页。该诗描写的是,在休沐假期中,作者“琴觞恣偃傲”,即通过弹琴和饮酒来偃仰啸傲,抒发自我的高雅情志,从而使自己达到“自适”的境界,休假正好为这样的文化艺术活动提供了自由的时间。

综上所述,唐代休假诗书写了仕宦文人对自然风景之美的审美再发现,也书写了文人对独处时光的重视。休假给予仕宦文人以自由的时间,可以让他们利用假期休息、读书或者从事艺术活动,来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休假期仕宦文人的这些休闲文化活动看似都是寻常之事,但因其发生在繁忙工作之间隙,就显得十分难能可贵,也便多了几分独特的审美意蕴。

三、休假诗反映的仕宦文人心态与人生价值观

唐代休假诗在书写仕宦文人假日生活及其审美体验的同时,也反映了他们的日常心态与独特的人生价值观。简言之,休假诗反映了仕宦文人对理想生活的向往以及对个人价值充分实现的强烈追求。

其一,对“亦官亦隐”的理想生活方式的向往。仕宦文人休假期间置身于美丽的自然风光中,在享受大自然带给他们愉悦的同时,也往往会沉醉其中,流连忘返,而产生归隐田园的念头。忙碌的公务生活之余,文人在山水田园的怀抱中,体验到了假日的美好,生命的愉悦,因而这种隐逸之思显得更加浓厚和强烈。如储光羲《同张侍御鼎和京兆萧兵曹华岁晚南园》一诗:“公府传休沐,私庭效陆沉。方知从大隐,非复在幽林。”(51)彭定求等:《全唐诗》(第4册),第1415-1416页。该诗表现了作者“大隐隐于朝”的思想,这种亦仕亦隐的生活方式也正是唐代官员文人成功人生的隐性表现。李峤的《和同府李祭酒休沐田居》中“若人兼吏隐,率性夷荣辱。地藉朱邸基,家在青山足”“伊我怀丘园,愿心从所欲”(52)彭定求等:《全唐诗》(第3册),第686-687页。数句也表现了作者对亦官亦隐的理想生活的向往。一方面在朝廷做官,协助明君经邦治国,希望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从而立功扬名;另一方面又向往丘园江湖,从心所欲,成就自我,是中国古代士人的普遍心态,是其人格中对立统一的两面。周期性的休假生活就平衡了仕宦文人“魏阙”与“江湖”之矛盾。查正贤言:“士人追求隐逸于山水中的生活,而‘十旬休假’的制度则又保证了这种生活得以经常实现。”(53)查正贤:《论初唐休沐宴赏诗以隐逸为雅言的现象》,《文学遗产》2004年第6期。

休假诗中所表现的仕宦文人的隐逸之思与非休假之时所作的一般隐逸诗相比,其不同之处主要表现在仕宦文人在历经繁忙的公务之后的一种心安理得的精神补偿。这个时候诗人的心灵完全是放松的,是与自然相融合的。这种天人合一的审美体验使他们产生一种特殊的情感高峰体验,由此进入“田园美好,胡不早归”的暂时性的隐逸之思。而这种隐逸或许并不能落实为实际的行动,更多停留在“思”的层面,只是仕宦文人在充分实现自我社会价值的同时,对自我个人价值实现的一种更高期许。这时候的隐逸之思是一种自由的、真实的,而非休假诗中的隐逸之思往往夹杂着一种人生失意之时的心理安慰或是壮志难酬的不平之鸣。前者是一种成功人生的象征,后者则是没能充分实现人生价值的一种自我宣泄与救赎。这样的差异意味着休假诗中的隐逸之思是一种浑融性的而非逃避式的审美活动。

其二,休假诗反映了仕宦文人对充分实现个人价值的强烈自觉与终极追求。唐代士人积极入世,协助帝王治国平天下,在日常的公务生活中实现了自我的社会价值。周期性休假生活使得仕宦文人调剂了身心,也获得了审美体验,让他们对休假生活产生了深深的眷恋。他们同样十分渴望实现自我的个人价值。

唐代仕宦文人日常公务往往比较繁忙,白居易《病假中南亭闲望》一诗就写出了这种状态,集中表现在这几句:“欹枕不视事,两日门掩关。始知吏役身,不病不得闲。”(54)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册),第463页。这是一首写在病假中的诗歌,其中“始知吏役身,不病不得闲”两句比较夸张地说出了作者日常工作的繁忙状态以及对休假闲暇生活的向往。白居易《郡斋旬假始命宴呈座客示郡僚》一诗则形象地论述了休假游宴生活之于实现个人人生价值重要性。“公门日两衙,公假月三旬。衙用决簿领,旬以会亲宾。公多及私少,劳逸常不均。况为剧郡长,安得闲宴频。下车已二月,开筵始今晨。”(55)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4册),第1654-1655页。作者指出,旬假每月三天,官员们利用假期时光会亲宾、开宴会,欢歌曼舞,以放松身心。该诗后面几句“众宾勿遽起,群寮且逡巡。无轻一日醉,用犒九日勤。微彼九日勤,何以治吾民。微此一日醉,何以乐吾身。微彼九日勤,何以治吾民。微此一日醉,何以乐吾身”(56)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4册),第1654-1655页。论述了九日工作和一日的休假都很重要。作者认为,九日的工作是为了实现“治吾民”的社会价值,而一日的休息则是为了犒牢九日的辛勤工作,实现自己的个人价值。如果没有这一日的休息,又怎么能使自我身心得到愉悦呢?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休假生活有利于人们放松身心。亚里士多德说:“人的本性谋求的不仅是能够胜任劳作,而且是能够安然享有闲暇。”(57)见《亚里士多德选集》(政治学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78页。“幸福在于闲暇,我们是为了闲暇而忙碌。”(58)见《亚里士多德选集》(伦理学卷),第242页。唐代休假制度正好解决了像白居易一样的仕宦文人在繁忙公务与个人休闲之间的矛盾问题,为其人生自我价值的充分实现提供了制度保障。

这种对休假的渴望也往往表现在休假寓值诗中。有时候休假恰好撞上了寓值,因值班而无法正常参与亲友的游宴活动,仕宦文人在诗中表达了对于休假的向往。如武元衡《闻相公三兄小园置宴,以元衡寓直,因寄上兼呈中书三兄》一诗:“休沐限中禁,家山传胜游。露寒潘省夜,木落庾园秋。兰菊回幽步,壶觞洽旧俦。位高天禄阁,词异畔牢愁。孤思琴先觉,驰晖水竞流。明朝不相见,清祀在圜丘。”(59)彭定求:《全唐诗》(第10册),第3569页。因为在署值班,不能正常休假,但作者却在诗中想象着同僚好友休假胜游的幸福场景,无比羡慕,却又无可奈何。此时,作者流露的情感不仅仅是对公事的疲倦,对闲暇生活的单纯渴望,更透递出对休假生活方式的深沉向往。这种心理的产生显然也与其先前正常休假的美好体验与欢乐记忆有关。

仕宦文人对休假生活的渴望还体现在假期结束之时流连忘返的心理上。如韦应物《还阙首途寄精舍亲友》:“休沐日云满,冲然将罢观。严车候门侧,晨起正朝冠。山泽含馀雨,川涧注惊湍。揽辔遵东路,回首一长叹。居人已不见,高阁在林端。”(60)韦应物著,陶敏、王友胜校注:《韦应物集校注》(第1册),第134页。休假即将结束,诗人不得不准备踏上工作岗位,只能“回首一长叹”了。这充满矛盾的心理正是周期性休假体验所引起的,这说明休假对仕宦文人有特殊吸引力。

唐代仕宦文人似乎并未完全沉浸在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中,他们也很关注自己的个体价值,并试图在这两种价值之间找到平衡,试图使这两种价值都得到充分实现。于是,他们不仅要努力实现社会价值,而且要经营和享受休假独处的时光,过他们内心主张的生活方式,充分实现个人价值。这样的时光对于士人来说似乎是无用之用。“无用之用,方为大用”(61)庄子著,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0页。,正是这样的自由时光使得他们不仅可以放松身心,调剂生活节奏,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精神方面得到了愉悦感,这种愉悦感或许要比高官厚禄更让他们感到难能可贵。

结 语

制度与文学关系的建构是通过制度对作家的人生影响而间接实现的,作家往往生存于制度建构的社会文化生态之中,是制度规制下的社会人,其文学创作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制度文化的影响。休假制度是唐代仕宦文人的一项福利,是国家对官员的关怀。在周期性的休假生活中,仕宦文人通过游宴交游、独处闲居、读书吟诗、弹琴下棋、写书绘画等各种方式观察并体验生活,获得了独特的生命体验与审美体验。这些都为休假诗的生成与发展提供了时空条件与创作契机。休假制度使得仕宦文人的公共身份与个体身份有节奏地切换,为其实现“亦官亦隐”的理想生活方式提供了更多可能;休假制度保障了仕宦文人在实现社会价值的同时,也能够有时间有条件实现自我价值。这就使得休假诗超越了其作为山水诗或者闲适诗的普通意义而成了仕宦文人人生价值充分实现的真实写照,成为名副其实的“自由的艺术”(62)德国学者约瑟夫·皮伯将人的艺术活动概括为“自由的艺术”和“卑从的艺术”。前者“是指一种意义隐藏不露的人类活动方式;后者则是一种含有目的的活动方式,其目的必须是经由实际运作之后产生了有用的效果而达到。自由的艺术之所以称之为自由,主要是因为其中并不牵涉目的的要素。它并不为社会功能或是工作的制约而存在”。见约瑟夫·皮珀:《休闲:文化的基础》,刘森尧译,第29-30页。。作为一种传统文化遗产,唐代的休假制度及仕宦文人的休假文化活动,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为当代社会制定更加科学与合理的职工休假制度或政策提供些许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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