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辉
(湖南科技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基地,湖南 湘潭 411201)
《法显传》是先唐古行记中最著名、最经典的一种,和纯文学靠得也最近,虽然文采不及后世,但有开创旅行传记一体之功。此前虽有竺法护《西行记》、支僧载《外国事》等两种西行记,但均为西行杂记,体近地志,存文无几,不像《法显传》那样属于正宗的游方僧人传记,专门写人物的旅行事迹,内容完整,体裁端正,示范性强。基于此,本文意欲从文体和写法上揭示其在行传体创立方面的突出功绩,以及作为古行记之六朝模式的基本特点和经典性质。
到目前为止,学界对《法显传》的研究仍然偏于历史地理和语言文字,以及一般意义上的对其文学性的探讨,尚未深入到文体溯源和体制研究上来。本文重在从文体上论述此书的文学价值,与以往研究并不重复。
今人所说的《法显传》其实是对成书于晋宋间的两部不同行记的统称,不仅作者、卷次、篇幅、叙述繁简不同,成书年代也有早晚。早出的原始版本见《隋书·经籍志二》“地理类”,作:“《佛国记》一卷,沙门释法显撰。”(1)魏徵等:《隋书》卷33《经籍志二》,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83页。从它在《隋志》的排列位置判断,其书尚在释智猛《游行外国传》之前,时代甚早,主载法显东晋隆安、义熙中西游天竺之事,经历及传闻多达三十国。以其偏于地理之故,故《隋志》视为记域外风土的地理书。《水经注》徵引此书多达数百字,皆称《法显传》,当为《佛国记》之同书异名。另外一种后出的文字较繁多的传记,则见《隋书·经籍志二》“杂传类”,载为“《法显传》二卷”(2)魏徵等:《隋书》卷33《经籍志二》,第979页。,阙撰人姓名。《隋志》这么处理,大概是因为此书偏重写人,故以为传记体,改入传记类。然而皆不著撰人,显然是另有其人,《隋志》的编者不能考知,因此未能标明。至于《隋志》“杂传类”紧随阙名《法显传》二卷之后著录的“《法显行传》一卷”,则有可能就是《隋志》“地理类”的《佛国记》一卷,仅仅因为传本不同,书名有异而已,不会有文字上的大出入。《佛国记》在史部“地理类”,书名下的小注载明为“沙门释法显撰”,说明这个一卷本是法显自作之书,亦名《历游天竺记传》《佛游天竺本记》《佛游天竺记》《释法显游天竺记》,这四个隋唐时期流行的名称,倒是很能显示此书的旅行传记特征。或者法显原著语言偏枯,不写人物,偏于地理,故入地理类。非如《四库提要》(卷七一)所说,“一书两收,三名互见”(3)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71法显《佛国记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630页。,而是性质不同、归属各异的两种不同古书,不是同一书的不同版本,而是异书同名。法显自撰之《佛国记》早已不在,今人所见者皆后来增订之本,虽稍经润色但仍叙述简单,三言两语,是古行记的初级形态,较之《大唐西域记》之华丽翔实,差别甚大,更不同于宋明行记之姿态横生,议论抒情,多姿多彩。经人修订,文字尚且如此简单,则法显原书之简略拙朴,可以想见。这个修订本还有骈文色彩,部分句子有对偶意味,显然是出自一位和法显同时的较有文采的僧人之手。虽然语言偶带丽彩,但仍以散体为主,自由叙事,言必徵实,读之不仅可广异闻,而且可考西域南海史地。书中称,姚苌弘始元年(399年)岁在已亥,法显与慧景等“同志沙门”共至天竺寻求戒律,十五年后方回建康,陆去海还。回国以后,恐其见闻岁久堙没,于是著书纪行。卷末结语交代说:“窃惟诸师来(未)得备闻,是以不顾微命,浮海而还,艰难具更。幸蒙三尊威灵,危而得济,故竹帛疏所经历,欲令贤者同其闻见。是岁甲寅。”(4)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50页。结合法显生平可知,引文中的甲寅岁即晋安帝义熙十年(414年),此书当即撰成于这年。
《隋书·经籍志二》将《佛国记》一卷放在“地理类”,《法显传》二卷、《法显行传》一卷置于在“杂传类”,分开著录,表明在隋唐,关于法显西游之书有两种,一种题《佛国记》,为法显自著之初稿,文字拙朴,事迹未备;其同时僧侣感到叙述过于简单,不能充分体现他这一“古今罕有”西游壮举的伟大,于是继续修订补述,因此才有后来另外一种《法显传》的出现。二者在文字上还有详略之分,详本二卷,题《法显传》;略本一卷,题《法显行传》,亦名《游历天竺记传》。此略本,根据唐代佛教目录记载,即法显自撰的《佛国记》传本在隋唐间的异称。《开元释教录》卷一三:“《法显传》一卷,亦云《历游天竺记传》,东晋沙门释法显自记游天竺事。出《长房录》,新编入藏。”(5)智升撰,富世平点校:《开元释教录》卷13,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908页。卷一七:“《法显传》一卷,亦云《游历天竺记传》,东晋沙门法显自述。”(6)智升撰,富世平点校:《开元释教录》卷17,第1228页。卷二○:“《法显传》一卷,亦云《历游天竺记传》,二十九纸。法显撰。”(7)智升撰,富世平点校:《开元释教录》卷20,第1448页。知所谓《佛国记》《法显传》《历游天竺记传》原系一书,一卷,亦名《法显行传》。二卷本的《法显传》则是对原来一卷本的订补,今天人们看到的《法显传》即这个后出的详本。《出三藏记集》卷一五《法显法师传》末尾所述的“其所闻见风俗,别有传记”(8)释僧祐撰,苏晋仁、萧练子点校:《出三藏记集》卷15《法显法师传》,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76页。,《高僧传》卷三《法显传》所说的“其游履诸国,别有大传焉”(9)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高僧传》卷3《宋江陵辛寺释法显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90页。的大传,说的都应该是这个经同时代学问僧润色过的增订版本,而不会是法显自撰的那个原始版本。关于这个二卷本的来历,今本《法显传》末尾《跋》文还有一段特别的文字说明:“晋义熙十二年(416),岁在寿星,夏安居末,慧远迎法显道人。既至,留共冬斋。因讲集之际,重问游历。其人恭顺,言辄依实。由是先所略者,劝令详载。显复具叙始末。自云:‘顾寻所经,不觉心动汗流。所以乘危履崄,不惜此形者,盖是志有所存,专其愚直,故投命于不必全之地,以达万一之冀。’于是感叹斯人,以为古今罕有。”(10)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53页。文中数次使用第三人称口气称述法显其人其言,显然是出自法显同时代的另一人之手,可见这个增订本是后来法显“与天竺禅师参互辨定,以成是书”(1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71法显《佛国记提要》,第630页。,非法显独著,乃法显口述,僧人润文,成书年代当在刘宋,要晚于法显自记行程的自传体行记《佛国记》。
《法显传》以前,是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行记的。汉魏晋间的少数几部行记,尽管后人引述也称为行记,但体裁并未成熟,文体特征并不鲜明突出,其体裁和内容在山川风土记和地理游记之间,更不以写人物旅行事迹为主,所以,东晋以前,尚无行传的提法和类名,只有作为纪行著述之总名的行记。但这只是一个涵括了众多纪行之书体裁或文章的泛称,这个泛称的反复使用,无形中就掩盖、模糊了行记内部各体的区别,读者初看,不能明辨其源流体制,因而对于行记研究而言,以辨体之功最重要。
行传是旅行传记的简称。这一名称,频繁出现于汉唐佛教史料和史部著述,《法苑珠林》《开元释教录》等称述尤多。这些书,多次称引前人及时人西域南海旅行著作,大大小小有十余种,皆名行传,而不是行记。而成书年代最早的一部著作,就是《法显传》。从其引文来察看,所谓行传乃是行记著述中的一体,是指以传记体的写法记载人物旅行经历见闻的著作。一般篇幅简短,主题集中,连续纪行,在行程见闻中写人,也只写人物出门远行的这一段经历,而不及其他,内容也极少逸出纪行,是它在写法上的独特之处,其主旨是突出和传扬著名僧人西域南海忘身求法的感人事迹。尽管旅行的经历见闻是作品的主体,但叙述的中心事件始终是明确的。《法显传》在文学上的最大功绩,是行传体的创建和确立,通过改变写法,将汉魏西晋时期还处在地志状态的西域南海行记发展成旅行传记,让此种书也发育成体,有定体立体之功,为我国旅行传记文学的开山之作。经由法显等人的努力,在传记系列中发展出一个内容独特的品种——行传,作为僧传的分支存在。具体的做法是以人物行程为线索,以所经之国为单位,以国与国之间的路程为过渡,以沿途山川道里、土地人物、佛教民族、言语服饰等为内容,将地理、人事、宗教等多方面内容融为一个整体,通过记述旅行事迹来表扬人物西游事迹之难得,精神之艰苦卓绝,所以尽管内容仍以地理民俗山川居多,中心却是人物形象,而形象的塑造又靠事迹的客观真实记叙来完成,其本质是以人物事迹来写人,所以称为行传体。作为一种传记,并不完整记载一人的生平事迹,而只截取其外出旅行的一段,加以记载,是以记述地理的方式来写人,这两个特点在任何其他著述中都找不到,是特殊中的特殊。
法显所在的东晋时期,西域南海旅行事迹绝少,亲历其地,忘身求法,陆去海还,有书传世的仅法显一人。其旅行之艰难,义净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首《自序》中做过精彩简练的概述,其曰:“观夫自古神州之地,轻生徇法之宾,显法师则创辟荒途,奘法师乃中开王路。其间或西越紫塞而孤征,或南渡沧溟以单逝。莫不咸思圣迹,罄五体而归礼;俱怀旋踵,报四恩以流望。然而胜途多难,宝处弥长,苗秀盈十而盖多,结实罕一而全少。实由茫茫象碛,长川吐赫日之光;浩浩鲸波,巨壑起滔天之浪。独步铁门之外,亘万岭而投身;孤漂铜柱之前,跨千江而遗命。或亡飧几日,辍饮数晨,可谓思虑销精神,忧劳排正色。致使去者数盈半百,留者仅有几人。设令得到西国者,以大唐无寺,飘寄栖然,为客遑遑,停托无所。遂使流离萍转,罕居一处。身既不安,道宁隆矣。呜呼!实可嘉其美诚,冀传芳于来叶。”(12)义净著,王邦维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校注》卷首《自序》,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页。文中所述,大半系就法显等人而发。尤可贵者,法显只是一个身无强援的普通僧人,西域南海旅行十五年,“因于外力者少,而自身奋发者多,松风山月,似乎更觉高人一等了”(13)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卷首《序》,第10页。。不像玄奘,高昌以西的沿途诸国,还得到了国王的大力赞助。如此突出的旅行事迹,全靠此书传扬,这与此书改为采用传记之体来纪行有很大的关系,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写法和体例的改变才有这一伟大的成就。
自西汉开始,至于唐初,以方志体裁去编撰地记,散叙风土已经形成一种由来已久、文脉相传的学术风气,难以扭转,正如颜师古所说:“中古以来,说地理者多矣。或解释经典,或撰述方志,竞为新异,妄有穿凿,安处互会,颇失其真。后之学者,因而祖述,曾不考其谬论,莫能寻其根本。今并不录,盖无尤焉。”(14)班固:《汉书》卷28下《地理志八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43页。将撰述方志作为地理书的一派,并指出这种方志体的地学著作,喜欢穿凿附会,祖述前人,而不追求记载的真实性,缺乏求真务实精神,虽是古地理书,记载的真实性却很成问题,所以其注释《汉书》,弃而不录,张骞、甘英、班勇的行记,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这个问题。法显以前,行记作者有陆贾、张骞、甘英、蔡愔、杨孚、班勇、许训、成光子、朱应、万震、康泰、续咸、支僧载、葛洪等十余人,写成的书都近似地志和方物记,著作的边界不清晰,主体特征不鲜明,但总体上以记地为主,故而范晔《后汉书·西域传》将班勇《西域风土记》与《张骞出关志》并称为“二汉方志”(15)范晔:《后汉书》卷88《西域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31页。。初唐辩机在《大唐西域记》传末《记赞》中也自称,他此次协助玄奘著书,乃是“爰命庸才,撰斯方志”,“庶斯地志,补阙《山经》”(16)玄奘、辩机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下册《记赞》,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049-1050页。,以为写出的是记地理风土的方志,并不认为是纪行之书,表明汉唐间一般的纪行之书,都离地志较近而去传记较远,甚至本身就是一种特殊形态的地理方物记,无论法显此书之前还是之后,都是如此,相比之下,更能凸显出法显此书体例和写法的独创之处及可贵之点。
汉唐行记的方志特点,同样反映到目录学著作对行记的归类中。最早集中著录汉隋地志的《隋书经籍志二》也将数十种汉隋行记编入地理类,与总志、图经、风土记、山水记、州郡记混编,最后部分又将内容比较专门的著作《魏聘使行记》《聘北道里记》《李谐行记》《聘游记》《朝觐记》《封君义行记》《舆驾东行记》《北伐记》《巡抚扬州记》《大魏诸州记》《并州入朝道里记》《大隋翻经婆罗门法师外国传》等十多种纪行之书合编于一处,而《旧唐书经籍志上》《新唐书艺文志二》《宋史艺文志二》同样如此,纪行之书并未单编,而是混合于地理书,而且一般还是放在末尾的地理杂记之中,以示其并非正宗的地理书,即使在古地理书中也是另类。前人的这种处理方式表明,东晋以前,行记确实文体未立,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以纪行为线索的方物志,体例未纯。即使从著述的角度言,也不足以成为史书之一体。东晋以后,唐五代以上,同样如此。比如东汉前期甘英的西国行记,“抵条支而历安息,临西海以望大秦,拒玉门、阳关者四万余里,靡不周尽焉”。看斯境域广阔,似当以纪行为主,实则偏于记地,“其境俗性智之优薄,产载物类之区品,川河领障之基源,气节凉暑之通隔,梯山栈谷、绳行沙度之道,身热首痛、风灾鬼难之域,莫不备写情形,审求根实”。(17)范晔:《后汉书》卷88《西域传》,第2931页。可见其重点根本就不在写人,因为其写作目的不在传扬人物旅行事迹,而在记载西域风土物产,回国以后作为治理西域的参考,同时也供国人了解西域诸国,所以才如此处理。其写法跟西晋挚虞《畿服经》相近,都有“国邑山陵水泉,乡亭城(郭)道里土田,民物风俗,先贤旧好,靡不具悉”(18)魏徵等:《隋书》卷33,第988页。,以详备著称,但体例未纯。同样是在《隋志》中,偏于写人的记载比较详悉的《法显传》《法显行传》就编入传记类,出自法显之手的偏于记地的、记载简单的《佛国记》则编入地理类,这种分别,也表明《隋志》编者是按照书籍性质进行归类的,从侧面表明纪法显西行的著作,已经是一种人物传记,有别于一般的地理书了。
《法显传》讲述的是传主生命中的一段旅程,本来无足称道。但客观叙事的同时,还能如此真切地表达旅行者的主观感受和异域行迈的艰辛情状,反映出人在艰辛困苦面前的徘徊、犹豫和为理想而献身的坚毅、果决,显现出人性的真相,让后世的研究者能够看到真情的流露,普通的读者能够看到中古社会底层人士生命的微贱、生死的无常。书中既有平庸无奇的纪行文字,又有临终不回的果决、令人心悸汗流的细节,在人物性格的独特性、真实性上都是较为突出的。较之于后代僧传中常见的类型化人物和普泛化的描写,此书显得尤为难得,这也显示出六朝人物传记独特的时代印记。就此点而言,《法显传》实为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著作。传记文学能够达到如此程度,应该说是完全成熟了。20世纪30年代朱东润先生在武汉大学教书,撰写中国传记文学研究新著《八代传叙文学叙论》,从西方文学的角度切入中国传记文学研究,为此而精研此书,并给予此书高度评价,以为其中“富于人性的描写”(19)陈尚君:《传叙文学:人性真相的叙述——述朱东润师〈八代传叙文学述论〉》,见《转益多师》,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版,第35页。。此著存文十四篇,其中四篇论述汉唐僧人行记,即《法显行传》《高僧传》《续高僧传》《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法显传》为先唐僧人行记的唯一代表(20)陈尚君:《朱东润先生一九三九年的学术转型》,见《转益多师》,第51-52页。,可见此书之份量。一部仅有两卷的古书,在那么早的年代就达到了如此水平,足以成为我国僧人行记的典范、古行记的正体。梁启超称赞法显此书对于人类文化有“永久之贡献”(21)梁启超:《中国印度之交通》,见《佛学研究十八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18页。,主要也是着眼于此书在史实上和文学上的突出价值。
《法显传》在纪行中写人的写法,跟汉代司马迁修史“寓论断于叙事”,唐代杜甫作诗“寓主观于客观”很相似,都是以看似平面客观的叙事语言来表现作者的思想见解,反映人物的精神气质。事情记述清楚了,人物形象也站立起来,而作者的褒贬亦自然地包含于其中。从本质上说,此书看似纪行,实则写人,是以一种十分巧妙的方式,即通过旅途纪行的方式来写人,作者的见解和褒贬,蕴含在平实的记叙文字中,所以只能称为行传体。此书在古行记发展史上对行传体的确立有重要意义。顾炎武云:“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平准书》末载卜式语,《王翦传》末载客语,《荆轲传》末载鲁句践语,《晁错传》末载邓公与景帝语,《武安侯田蚡传》末载武帝语,皆史家于序事中寓论断法也,后人知此法者鲜矣。惟班孟坚间一有之。如《霍光传》载任宣与霍禹语,见光多作威福。《黄霸传》载张敞奏见祥瑞,多不以实。通传皆褒,独此寓贬,可谓得太史公之法者矣。”(22)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26《史记于序事中寓论断》条,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891-892页。中国的史学和文学,叙事抒情向来以含蓄温婉为贵,忌讳直露刻薄之辞。自《春秋》和《诗经》始,就有这个特点。此后史家和诗人,就是暗藏笔锋,寄寓褒贬,其感情倾向一般都不是直接点明的,而是通过所引材料、所叙事件体现出来,从场面和细节中流露出来,这样,描摹语也就相当于褒贬语,记事件就相当于下论断。《法显传》的叙事,也有这个特点和功用,亦当作如是观。今本《法显传》传末的跋文说:“所以乘危履崄,不惜此形者,盖是志有所存,专其愚直,故投命于不必全之地,以达万一之冀。于是感叹斯人,以为古今罕有。自大教东流,未有忘身求法,如显之比。然后知诚之所感,无穷否而不通;志之所奖,无功业而不成。成夫功业者,岂不由忘失所重,重夫所忘者哉!”(23)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53页。这个后出的出自他人之手的《法显传》的详本跋文,倒是把法显事迹的伟大和精神的可贵给直接写明了,但这是以前面传记正文的大量客观叙事为支撑的。根据章巽先生考证,法显西游,已是六十岁左右的高年。如此高龄的他,为了自己的理想,在信念支撑下,还奋不顾身,历时十五年,最终完成了壮举,实现了宏愿。这种伟大的精神品格,正是通过全书朴实无华、看似客观的叙述性文字体现出来的,这正是此书的可贵之处。
我们认为,《法显传》是僧人行记的典范,古行记的正体,六朝模式的代表作,在先唐行记中地位最高。其作为六朝模式样板的代表性,体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其一,文体最端正。我国古行记体类虽多,但时代有早有晚,体裁有正有别,地位价值并非完全相同。其中由来最早、用得最多、文体最正的,还是出自使官和僧侣之手的旅行传记体,其他各体皆后出,为其变种和旁支。《法显传》就是这样一种书,且成书甚早,413年就已写成,由法显自述,旁人润色,故事的叙述者和主人公是同一个人,它的存在,不仅开辟了僧人传记中的“游方一科”,也标示了最古版本的旅行传记风范:自记行程,意脉连贯,文笔简古,代表了民间行记的原始形态。
法显行记属于域外行记,这样的著述法显以前就有,但多类似地志或风土记,文体未成。早于法显的历游西域天竺僧俗也不少,其中少数人也留下旅行记录,但都不是真正的旅行传记。汉代以后的六朝隋唐虽然各体纷出,但是多数都偏于地理杂记,只是一种史地著述,不是一种成熟的文学作品,所以人们一般只当历史地理、社会文化资料对待。唯有旅行传记一体,既是史部传记的一种,也是文学作品的一类,属于正规的文学作品。
但这样的作品,西晋以前未曾有过,到晋末宋初才真正成熟,成熟的标志,正是《法显传》的成书。在旅行传记的代表性上,此书甚至比《大唐西域记》还要高。所以说,旅行传记体即行传体的成立,是因为《法显传》的成书。根据章巽先生的考证,法显的卒年在418-423年之间。《法显传》一书的两度写作和修订,在其回国后到去世前的412-423年之间。(24)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卷首《序》,第2-5页。这意味着行传体的文体确立,在这十年之内。
《法显传》齐备了旅行传记的基本要素。一部完整的行记,最起码要具备人物、行程和经见三大要素。不同类别的行记可以根据行程性质和写作目的去做取舍,突出或加强比较重要的那一部分,而舍弃或忽略关系不大的那一部分,但无论怎样,人物、行程、经见三个要素都须或明或暗地具备。在先唐行记已有的四种体式中,唯有《法显传》是以人物为中心,侧重写人的,其余都不是。语录体不记行程,不叙山川,只录对话;笔记体只记山川风土、故事传说、名胜古迹,看不到人物活动和游踪游程;综述体删节材料,纪行的文字和前后交代背景的文字都要删去,只保留和地理、制度、风土相关的部分;行程录体只写道路里程,不写人物。这四体使得所撰之书就历史地理较近而去文学较远,文字太客观,死板,只睹文字,不见情性,无法吸引和打动读者,所以极少有人把它们当成文学作品看待。唯有《法显传》不同,不但人物、行程、见闻具备,而且把重点放在人物旅行活动上,记其言行,述其心态,不仅具有一般行记所常有的客观陈述,而且带有明显的主观性:人物的外表下还有情采,行程、见闻的背后还有思想感情、爱憎喜乐。正是这些反映人心、体现人性的东西使得此书在先唐行记中最具文学品性。在该书中,主要人物始终是作者本人、事件的亲历者、游记的主人公,事件是西行求法,路线是陆去海还,从西部内陆出境,到山东崂山登陆东还,见闻是以国度为单位分别叙述。结构是“路线走向+国情介绍”,前者主要记录游历行程,文字简略,有时沿途数十天,所得经历见闻就是一两句话概括,而到了重要国家则要详细介绍,按方位,分国度记载,写得多的达数千字。全书写到二十八国,内容就分二十八段。每国写多少文字,视具体情况而定。佛教发达、礼数有加的就重点介绍,详写;佛教不发达,对待行客无礼数的就一笔带过。
其二,风格简洁枯淡,为古行记体之典范。古行记都以叙事为职,属于史书,史书最显著的文体特征,正是简洁。旅行记作为偏于地理叙事的著作,其真正的价值在史料上。中古时期,这样的书,多出民间作者之手,文化不高,写作目的也很简单,想法也很朴素,就是为了保存西游史事的记录,只要如实记载,粗存梗概即可,客观性尤强,所以行文尤其简单概括,有时甚至不事修饰,十分枯淡。但古来行记,特别是其中的正体——旅行传记,简单枯淡正是最正宗的文风。《法显传》记事简单,文笔干枯,就是这种文风的典范。仔细察看全书,写得最详细又最具情采的也超不过三段。例如写无畏山伽蓝的一段的后半部:“法显去汉地积年,所与交接,悉异域人,山川草木,举目无旧,又同行分批,或留或亡,顾影唯己,心常怀悲。忽于此玉像边,见商人以晋地一白绢扇供养,不觉凄然,泪下满目。”(25)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28页。抒发思乡之感,举目无亲、山川异县的感觉,悲叹自己西游百般艰难,身无伴侣,完全是发自心灵深处。像这样的文字,算是全书中最见情性的。但因数量过少,这种带有浓郁个性色彩的抒情成分,并不构成全书的写作特点和文体要素,反倒是不随便抒发情感的一般客观描述和平面介绍,能够代表它的著述特色。虽然文学性不强,但作者的写作目的本来就不是追求文采之美,而是记事之实,其写作本意在于存真,即保存自己西游求法的完整经历,以备见闻。用法显的话说,就是因为同时“诸师来(未)得备闻”,“欲令贤者同其闻见”(26)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50页。。同时,书中对旅程、见闻的记录也具有现实指导意义,可以用于指导后续而至的西行求法者。有了法显等人的纪行之书,他们就可以少走弯路,较为顺当地到达目的地,完成使命,准备工作也可做得更充分。出于这样的实在目的,同时也是因为作者本人质木无文,不长文笔,故以枯淡为宗风。尽管缺失文学美感,但六朝时期正宗的行记风采,正在于此,鉴于当时的历史条件,所以也就不必深责古人了。
其三,具有人物传记的两个基本特征:真实性和生动性。《法显传》是僧人西游的旅行传记,属于僧传中的“游方一科”,典型的游方僧人旅行传记,人物传记的特殊品种,必须具备人物传记的基本特征:真实性和生动性。它事虽信而言不文,但却具有行传文学的灵魂:完整的旅行经过、连贯的旅行叙事、真实的人物形象、感人的故事情节。而采用散笔写成的笔记体行记则不然,它的结构是平列的、线性的、直贯的,景点是随见随写,散乱无序,甚至有意无意把人物活动隐去,而直接以山川风土、古迹传说的面目出现,使人以为是一部异域地理志或风土记,其他类别的行记也有文学性缺失的问题。唯独《法显传》不然,它不仅具有很高的可信度,还具备传记文学的基本特征:完整的人物形象、起伏的故事情节、神奇的环境描写。比如它写西域葱岭雪山和印度恒河景观的段落,就可以与《大唐西域记》《西游记》的相关段落相媲美,甚至对此二书的内容有启发性。在六朝僧人行记中,我们更可读到类似文字。如昙勇《外国传》:“(法勇法师)经历龟兹、沙勒诸国,前登葱岭雪山。栈路险恶,驴驼不通,层冰峨峨,绝无草木。山多瘴气,下有大江,浚急如箭。于东西两山之肋,系索为桥,相去五里,十人一过。到彼岸已,举烟为帜。后人见烟,知前已度,方得更进。若久不见烟,则知暴风吹索,人堕江中。行葱岭三日方过。复上雪山,悬崖壁立,无安足处。石壁皆有故杙孔,处处相对。人各执四杙,先拔下杙,手攀上杙,展转相代,三日方过,乃到平地相待,料检同侣,失十二人。”(27)释僧祐撰,苏晋仁、萧练子点校:《出三藏记集》卷15《法勇法师传》,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81页。所引一段文字描写帕米尔高原东界小雪山旅行细节,翻山跨栈不可名状的艰危情形,如在目前,给人以很深的印象,中国僧人艰苦卓绝的精神,在这些细节描写里得到最为生动、集中的表现,梁启超《佛学研究十八篇》赞为“写实之妙文,抑茹痛之苦语”(28)梁启超:《中国印度之交通》,见《佛学研究十八篇》,第148页。。以此语来评价《法显传》的类似文字,同样很恰当,因为《法显传》里同样不乏此类简练生动的描写文字,主人公法显也像昙勇那样不怕困难,但不像昙勇那样组织一个旅行团,而是始则结伴而行,后则同伴或死或退,最后只剩自己一人独行,独步铁门,孤漂铜柱,一人孤征,游履异域,到达彼国,“飘寄棲然,为客遑遑,停托无所”(29)义净著,王邦维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校注》卷首义净《自序》,第1页。,流离萍转整整十五年,最终能够逾越地理及人事之重重障碍,以个人力量冲破之,不屈不挠,探险和求真的精神最为可贵。刘知幾云:“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30)刘知幾撰,浦起龙通释:《史通》卷6《叙事第二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19-122页。《法显传》虽然不是国史,更非正史,但也是史传的一科,脱胎于先秦两汉史传,具有史传文学的基本品格:简单叙事。其价值高下、文章美丑,首先不是看文字之工,而是叙事之美,看它能否以简朴精炼、概括性强的语言,来如实记录历史事迹,塑造历史人物,使得所记具有可信度。《文心雕龙·史传》谈到,东汉记传,以“司马彪之详实,华峤之准当”为其冠(31)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第十六》,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4,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5页。。曹魏以后,记传互出,但大都“疏阔寡要”,不足以抗衡先贤。下面又说,“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32)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第十六》,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4,第286页。这些见解,都以史书的真实性和记载的可信度为首要要求。这一原则,同样适应于晋唐僧人行记——行传。可以说,正是因为此书在写人叙事上“言辄依实”,排斥虚构、夸张和修饰,如实道来,不增不减,且所述为亲履异域,不像同时代的其他书,喜欢记录“传闻异辞”“录远略近”,言事虽多而难以徵实,才使得它成为古代行记史上的伟大著作,传记文学、游记文学的经典之一。此书不仅记事真实可信,且多他书所无之细节,足以增广见闻,开阔眼界,这一点也很为后人所看重。
至于说到生动性,此书也是不遑多让的。它尽管不是小说,不靠虚构,但因为讲的是西域南亚远国经见,依然具有不容置疑的生动性。单就书中所记二十八个东晋末年中亚南亚古国地理山川、风土人情,就是中国古人绝少见到的,对于21世纪的今人而言尤其引人入胜。加上书中还对所经之地的佛教流传情况做了详细记录,多载当地的佛教神异故事传闻及多种佛经、戒律、论著,对旅行经过的道里、山川、城镇、古迹、风景反倒记得十分简单,一笔带过甚至完全不写,这更让此书带上浓厚的宗教神异色彩。
其四,重视人物形象塑造,既塑其形,复造其神,简洁精炼。特别是对于传主法显忘身求法的献身精神的表现,非常成功,给人以极深的印象。法显作为北方民间的一个普通僧人,力量微小,志愿宏大。所有与所愿之间,极不匹配。但他不管不顾,奋身前往,同行伴侣或死或回,唯有他坚持到最后,陆去海还,十五年后到崂山登陆,年八十六而终。这样决绝的精神,突出的事迹,在晋唐佛教徒看来简直感天动地,即使在今人看来也十分难得。章巽先生认为比玄奘西游还要伟大。他援引初唐高僧义净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首的《自序》说:“显法师则创辟荒途,奘法师乃中开王路。”(33)义净著,王邦維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校注》卷首义净《自序》,第1页。意思是法显西游是开创性的,玄奘只是继开中路,前者当然更艰难,也更伟大。更何况法显全程主要是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完成壮举,而玄奘则有一个旅行团队,高昌以西还得到了沿途国王、当地民众的帮助支持,携带有佛国国王介绍信前往下一国,自然要顺畅得多。相比之下,更显出法显的难得和伟大。(34)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卷首《序》,第8-9页。其为弘扬佛教大义而献身,完全是出于本人自愿,不是上层派遣或他人驱使。他感于当时北方下层社会浓郁的佛教文化氛围,自幼就有西天求法、寻访戒律的志向。为达到目的而不惜牺牲,不畏艰辛。书中所有的环境描写,都是围绕表现作者弘法志愿,表彰其不屈不挠、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献身精神展开的,这样就让此书有了一个思想灵魂,一个精神内核,这是任何其他偏于客观叙事的行记所不具备的,也是行传与行记的显著区别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