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北平生活、工作相关问题辨正

2023-03-14 04:57张占杰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育德书摊大公报

张占杰

(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历史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孙犁1933 年6 月育德中学高中毕业,因家庭无力支持继续深造,便选择了回家,后去北平工作。孙犁本人对北平工作的情况说明有三处,一是《我的自传》:“为了生活,我先后在市政机关和小学校当过职员”;[1]二是《善闇室纪年摘抄(一)(二)》中说:“从北平市政府出来以后,失业一段时间,后来到象鼻子中坑小学当事务员”。“一九三四年,二十一岁。春间赴北平谋事,与张砚方同住天仙庵公寓,张雄县人,已在中大读书。父亲托人代谋市政府工务局一雇员职。不适应,屡请假,局长易人,乃被免职。后又经父亲托人,在象鼻子中坑小学任事务员,一年后辞。”[2]三是《书的梦》,写到了自己被工务局“另候任用”后,购买了刚刚出版的鲁迅翻译的《死魂灵》,出西直门,路经海淀,到离北平有五六十里路的黑龙潭,去看望在那里山村小学教书的一个朋友。[3]301回到北平,又到朝阳大学朋友处住了几天。感觉肚子饿了,写了一首诗,投寄《大公报·小公园》副刊,被发表,得稿费五角。然后“整理了一下,在北平一年所得的新书旧书,不过一柳条箱,就回到农村,去教小学了。”[4]273

从这三段记载中可以看到,《我的自传》和《善闇室纪年摘抄(一)(二)》说法相同,即,1934 年春开始去北平,先是到市政府工务局任事务员,被辞,回家;之后到象鼻子中坑小学当事务员,一年左右便辞职回家。而《书的梦》的记载中,讲到“另候任用”后,他看完同学,写了诗,“就回到农村,去教小学了”,这个“小学”,显然不是指北平的象鼻子中坑小学,而是1936 年去的安新县同口小学。这与前两处记载存在矛盾,到底哪一种回忆更接近事实呢?现有的孙犁传记、年谱对此都语焉不详,对于孙犁研究来说,这是必须澄清的。

孙犁叙述的一些细节为我们的释疑找到了切入点。首先,孙犁去北平市工务局是父亲所托,“由志成中学的体育教师介绍到那里工作的。他是当时北方的体育明星,娶了一位宦门小姐。他的外兄是工务局的局长。”[4]272他的“另候任用”,除了自己不谙官场规则,遭到同事排挤,自己也不喜欢这项工作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局长易人”。其次,他在工务局被辞后,“又一个人去逛西单商场的书摊,渴望已久的,鲁迅先生翻译的《死魂灵》一书,已经陈列在那里了。用同事们带来的最后一次薪金,购置了这本名著,高高兴兴回到公寓去了。”[4]273经查,鲁迅先生翻译的果戈里的《死魂灵》出版的时间是1935 年11 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也就是说,孙犁离开工务局的时间不会早于1935 年11 月。这个时间节点上被易的局长又是谁呢?查当时北平工务局情况,局长名叫谭炳训。我们在谭炳训的自传中也找到了相关证据,他说:北平市市长袁良于“次年(1934 年)九月调我任工务局局长。1935 年又兼任‘北平故都文物整理实施事务处’的副处长。这一年十一月,半傀儡的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日寇指使宋哲元以反日分子之名,将我逐出北平”[5]两相结合,可以认为,孙犁是在1935 年11 月离开的北平工务局,或者说,北平工务局事务员是孙犁在北平的最后一份工作。

如上所述,孙犁在北平一共做了两份工作,一是象鼻子中坑小学事务员,一是工务局事务员。既然最后一份工作是工务局事务员,那么,第一份工作就应当是象鼻子中坑小学事务员。按照孙犁的说法,他是1934 年春来到北平的,1934 年4 月26 日发表的诗歌《我决定了》,也表达了他要留在北平的心意,间接佐证了来北平的具体时间。同时,我们从孙犁的师弟鲁承宗的回忆中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他说:“初中毕业那年暑假,我到天津玩,也趁机过北平看看孙犁。”[6]30这段话出自鲁承宗的《八十忆往——一个知识分子讲述自己的故事》中的一节《“育德”的那些日子》。从他的这本回忆录中知道,鲁承宗是1937 年7月6 日,即七七事变的前一天参加的高考,回忆录中说当时他的行李还在育德中学,因为事变突发,无法取回,由此可证明他是应届毕业生,[6]46即他是1937 年高中毕业的,他们是第一届三三制高中毕业生,由此往前推三年,那么,他初中毕业的时间就应当是1934 年。保定育德中学编《百年育德(1905-2005)》中胡永波所写的《育德中学简史》中说:“1929 年5 月,育德中学实行四二学制,添设高级师范科,呈准北平大学区教育行政院备案,8 月招生授课,为一所完全中学。”这样,1930 年入学的鲁承宗上的就应当是四二制,即,初中四年,1934 年初中毕业。鲁承宗在回忆录中,一再提到的“同班同学”刘宝骏、张世振、吴兰朴、刘步洲,或在高11 班、或在高12 班,[6]48同学录上说这两个班的同学都是1934 年入学,1937 年6 月毕业。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不在一个年级,无法称之为“同班同学”,鲁承宗这样称呼,起码可以确定他们当时是同届高中毕业生。因此,后来育德中学续编的1933 年同学录,将鲁承宗所在的高8 班以及9 班的入学时间定为1933 年有误,鲁承宗8 班的同学杨万建的回忆也有误。①参见杨万建:育德中学的授课和自习,百年育德(1905-2005),保定育德中学编,第136页。由此,我们就可以说,鲁承宗1934 年初中毕业后去天津,坐车经过北平,顺便看了看孙犁,当时,孙犁在此工作已经好几个月了。如果不说明这一点,认为鲁承宗是1933 年初中毕业,那么他到北平看孙犁的时间就是1933 年夏,孙犁自言1934 年春来北平的时间就是错的。

综合相关资料,孙犁在北平的大致经历是:1934 年春,因为忍受不了“母亲的眼泪,妻的怨语,小孩的哭闹”,便到北平闯荡生活,住宣武门内东太平街天仙庵公寓,此时同学张砚方、黄振宗等就读于中国大学,他有时到中国大学旁听,有时逛书摊。臆想写稿为生,但投出的稿件大多泥牛入海,时间一长,生计都成问题,哪怕高中同学邢海潮要债,也以让他看《大公报》有无登稿为借口推辞。期间,接父亲要他考邮局职员的信,因英语口语差,应考未中。后,父亲得知北平象鼻子中坑小学庶务辞职回到家乡安平,孙犁在安国县城关小学上学时的刘校长又是象鼻子中坑小学校长的胞兄,于是就拜托安国县城关小学的刘校长从中联系,让儿子到北平象鼻子中坑小学工作。这段时间,孙犁的写作小有成就:1 月,在上学时写的论文《〈子夜〉中所表现中国现阶段的经济的性质》发表在《中学生》杂志第41 号《青年论坛》上,得开明书店购书券2 元;4 月26 日在《大公报·小公园》副刊发表诗歌《我决定了》;6 月6 日以“芸夫”的笔名在《大公报·本市附刊》(天津)发表书评《现代书局图书总目》;8 月10 日,写作《故都旧书摊巡礼》,分两次刊登于10 月25 日、26 日《大公报》第13 版。因编辑疏忽,刊发时未署作者名字。为此,27 日13 版特意刊登“本小启”:“本刊前昨两日,所登《故都旧书摊巡礼》一篇,系孙芸夫君所作,署名漏未刊登,特为补志”。他还密切关注正在进行的“文艺大众化”问题讨论,写作文艺杂谈《北平的地台戏》,发表在天津《大公报》11 月29 日,30 日,12 月1 日《本市副刊》上。年末,以到济南为借口辞职。

春,在安平待业。2 月19 日(正月十六),国民党特务以“宣传赤化”罪名将田汉逮捕,王平陵等人对其进行了激烈的攻击。孙犁写著文驳斥,文章投寄《现代》杂志,未被刊载。订《大公报》,向妻子借钱,被拒,转向父亲要钱三元,允订一个月。在家待业半年后,1935 年夏,又由父亲托人找到上任不久的北平工务局局长谭炳训的关系①本人曾与当时北平工务局局长谭炳训的亲属确认,他们的亲属没有从事体育工作的。因此,志成中学体育教师与谭家的关系应当是误记。不一定是至成中学的教师,但应与谭炳训有关系。,到市政府工务局第四科登记股任书记,此系当时级别最低的公务人员,负责市民建筑的登记,测量,绘图事宜,月薪二十元。工务局地址在城西六部口处,距位于北海的北平图书馆约一公里许,工作之余,入馆借阅大量的社会科学、文艺理论书籍。业余逛教育部附近的旧书摊,省吃俭用购买革命书籍。曾“买过六期《文学月报》,五期《北斗》杂志,还有其他一些革命文艺期刊,如《奔流》《萌芽》《拓荒者》《世界文化》等。有时就带上这些刊物去‘上衙门’”。[3]2711 月,时常请假,与股长干儿子冲突,终因与衙门规矩格格不入,加之本月谭局长下台,工务局借故将孙犁辞退。按照惯例,大家请他和另一位被免职的同事到东来顺吃了一顿火锅,之后他便携刚出版的、鲁迅翻译的《死魂灵》到在黑龙潭小学教书的同学刁之安处呆了两天,又在朝阳大学、中国大学的同学处闲住了几天就“回家喝粥”了。半年后,接到侯世珍等同学的邀请信,去安新县同口镇小学教书。

孙犁在《书的梦》中说回家前曾写过一首诗投寄《大公报·小公园》副刊,内容是“我要离开这个大城市,回到农村去,因为我看到:在这里,是一部分人正在输血给另一部分人!”本人查询1934 年至1936 年的大公报,均未找到这首诗。其中,诗句“一部分人正在输血给另一部分人”曾出现在1934 年的《我决定了》一诗中,文字略有改动。另外,1935 年9 月后,《大公报·小公园》副刊停刊,所以他的诗歌也就不可能发表在《大公报·小公园》副刊上。是不是孙犁记忆有误?待查。

附录:故都旧书摊巡礼

偶然也会发见很难得的书籍大都从破落的诗书门第买来

“如果说,北平这地方,还有丝毫叫我们留恋的地方,那就是,在这里,读书还比较的方便。”有几次,同样在这灰城流浪的朋友这样对我说。

这句话是对的,我想。在我们,失去了书本,是同失去了面包,一样的难过啊!为了摄取“知识的粮食”,我知道,是有广大的青年群众,和我们一样的,在这里流浪着。

除去,图书馆的借读,旧书摊就成了我们的“渔猎场所”,每天,我们把一大半的下午,消磨在这上面。

北平的旧书摊是很不少的,开设的地方,不外是琉璃厂,北新桥,东安市商场,和西单商场,可是最多的地方是宣内大街。

经营这生意的,是一些多少认识几个字的小本商人。每天,当太阳吻着西山,街旁有了阴凉的时候,他们便用小木凳搭起两块木板,把书散乱的或是整齐的陈列在上面。同时,便有许多的布衫青年络续的走来,徘徊在木板的两旁,很写意的一本本的翻着书。

本来,在现阶段的中国社会里,以农村经济作为本身的经济基础,随着整个农村经济的破产而破产的青年群,他们是没有力量再去购买新的出版物。只能在这旧书摊上寻觅一两本便宜的书籍,拿回“家”去阅读。

在这些书摊上,我们所常看到的书籍,最多的是破旧的教科书。此外,木板书是很多的,许多有考据癖的先生们,常在这里发见珍贵的版本,去充实他们的史料。

近年来的新出版物,在这里也有许多,绝版的或是禁止发售的书籍,有时,在这里也可以见到。

尤其是刊物,在这些书摊上,凑巧的时候,我们可以买到在近代文艺流变史上或思想发展史上占很重要的地位或者是划时代的杂志。而这些杂志,在别的地方,我们简直是没法看到的。

此外,还有过去的或是现在的副刊和画报也在一旁陈列着。

如果我们要探究这些书籍的来源,一般的说来,那些木板书,大概是从一些破落的诗书门第买来的。我们知道,在这曾为两代帝王建都的京城,直到现在,不可否认的还残留着许多过去的皇族和权贵。

这些遗老遗少,为了以前的养尊处优,丧失了独立谋生的本能,现在既失去了“剥削”的权能,所以只能够坐吃山空。再把一切的古董出售了以后,为了吃饭,便不得不将祖先遗留的“诗书”出售了。他们出售书籍的方法,或是卖给门前的“打鼓”者,或是直接送到挂着“收买旧书”招牌的书摊上去。从这些人家出来的书,有许多是很珍贵的。书摊小商人用很低廉的价钱买来(有些几乎等于收买字纸),普通是要用十倍以上的价格再为售出的。大部分的书摊小商人是识货的,尤其对于木板书,他们知道什么版本最珍贵,什么版本最通俗。至于那些近年来出版的书籍与刊物,其来源固然也有许多,不过,就我们的观察,最主要的是来自一些贫苦青年的书架。这些青年为了生活,为了学识,在这灰城里挣扎着奋斗着。他们经常的忍受饥饿,忍受着寒暑。可是,在最没办法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将仅存的不忍割舍的看过的书籍卖掉,来换两碗稀粥喝。

廉价买进,高价售出,书摊小商人和其他的小商人一样,从中得到了利润。不过,这种小商人也有他们的特质。当你把书送到他们的摊上去的时候,他们会立刻拿出当铺掌柜的态度。他们知道,凡是卖书的人,都是穷到了毫无办法的地步,在这个当儿,他们就要施尽种种的手段,来给你个最低的价钱。

可是,当你向他们买书的时候,他们又会从你的态度上看出你是否急于需要那本书。如果他们看到你特别喜爱某一本书,他们便把那本书的价格提高,如果他们看你是“买亦可不买亦可”,那他们又会把价格低落下去。

多次的经验,使我们知道,无论什么书,他们是非要等到可得半利以上的时候是不肯出卖的。不过,因为他们买入的时候特别的便宜,我们再从他们手里买出,也总比买新书价廉的多。

正如一切事业都有它的社会基础,北平书摊的拥挤,按照我们以上所说,也是反映着社会的真实,对它加以分析与研究,不消说,是有充分的意义的。

有人说,“北平是能养活穷人的。”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是撒谎,可是,这个地方对于一般想读书而无书可读的贫苦青年,确是有许多的方便的。

一九三四,八,十,于故都

(《大公报》第13 版,1934 年10 月25 日、2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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