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玉
(吉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纳兰性德(1655-1685),清代满族著名词人,主要作品有《饮水词》《渌水亭杂识》《通志堂集》。纳兰性德以词名世,他的词既有满族来自关外清新质朴的真纯特色,也有深厚的儒家传统文化底蕴,同时还有着非常丰富的生灭、去来、迷悟、虚实、色空等佛理禅韵,因此他的词作清新自然缠绵婉转。他的诗作虽然不及词作盛名,但也有着纳兰性德的个人风格。诗言志,词传情。“诗乃心声,性情之事也”,[1]697作为一个“未染汉习”的性情中人,纳兰性德将自己的阅读体验、个人志向以及审美旨趣如实地述诸诗词中,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同时,坎坷的人生际遇与充满遗憾的情感经历使他向佛教典籍中寻求精神解脱,从其诗词作品中,我们便可探寻词人创作的心路历程以及宗教情感。文章通过对纳兰性德作品中有代表性的诗词归纳整理,分析纳兰性德对佛禅文化的感悟,以及佛禅文化在其诗词中的体现。
传统佛教认为人生有八种痛苦,分别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蕴,表达娑婆世界众生皆苦的主旨。生老病死是每个人来到世间注定要体验经历的必修课程。除了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也同样引人悲痛。“世间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别离是中国文人笔下时常书写的话题,其内容与氛围多充满哀愁与悲伤。别离也是纳兰性德诗词的主题之一,在性德代表作《饮水词》中,以悼亡词和赠别词最为多见也最为深情,真实地表达了性德对与爱妻及好友分离的不舍。其悼亡词和赠别词中也细腻地写出了别离之苦,以及因别离之苦产生对轮回转世、结缘来生的期盼。
纳兰性德二十岁时与卢氏成婚,两人情投意合,但卢氏婚后第三年因难产而亡,使正值青年的性德大受打击。此后几年,性德多次作悼亡词表达对亡妻的思念。在他近三百四十首词作中,悼亡题材占七分之一,其悼念亡妻的词作如《青衫湿遍·悼亡》《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南乡子·为亡妇题照》《忆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眼儿媚·中元夜有感》中,皆以追悔的口吻表达对爱妻的怀念,真挚深切地表达了对亡妻的不舍以及对来生再会的期盼。爱妻的早逝,使本就敏感多情的性德加重了人生多苦、命运无常的体验。卢氏的灵柩曾有一段时间停在双林禅院,性德时常垂泪凭吊,在经声佛火的凄迷恍惚中,感叹生离死别以及人间好景的短暂虚幻。为了排遣孤寂与痛苦,性德试图从佛典中寻找精神安慰。写于中元夜的《眼儿媚·中元夜有感》即是一例:“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2]132
“金字经”指佛经。莲花二句,双关佛教:莲花漏比喻时光的流逝,杨枝露则是佛家所称的能起死回生的甘露,“荷灯”是中元节为亡人所点的荷花形小灯。词中既写出自己思念亡妻的心理活动,又写出性德寄情佛教,想以恭抄佛经的方式换得与妻子结缘来生的努力。尽管这些努力不能让卢氏真的起死回生,但性德还是以此获得暂时的心灵安慰,也能看出他对佛教三世之说的深信不疑。还有这首《浣溪沙》:“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2]77
“慈云”是佛家语,比喻佛心慈悲广被世界。“稽首”是教徒们虔诚恭敬的跪拜之礼。“返生香”指可令人死而复生之香。“妙莲华”指《妙法莲华经》,简称《法华经》。《法华经》是佛教的大乘经典,有能满足一切有情众生愿望之说。纳兰性德详细研究此经,既是希望《法华经》能够满足他与爱妻相见的愿望,同时也寄希望于彼岸世界,并以抄经、祈愿、跪拜叩首等方式为之努力。可以看出,佛教的三世之说与焚香礼佛等活动在性德失意时发挥了重要作用,尽管这是一种暂时的精神麻醉,但也起到抚慰心灵、舒缓痛苦的作用。词中的意象与内容也体现了纳兰性德对前世、今生、来世等三世之说的相信与期盼。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与好友知己对酒当歌、临风赋诗是纳兰性德最放松最恣意的珍贵时刻,性德也尤其珍惜与朋友们的相聚。但满汉民族的界限、朝廷政策的阻隔以及仕宦的重重枷锁,使纳兰性德与朋友间常常是别多会少,《饮水词》中留下的大量赠别词与唱和词即是性德对友人真情与不舍的体现。纳兰性德的一众好友中,他与顾贞观的友情尤其为人津津乐道。顾贞观是明末江南文人,年长性德近二十岁,才名声振海内,可惜仕途坎坷不被重用,却与性德一见如故相识恨晚。两人跨越民族、年龄、门第的界限互相欣赏互相理解,从二人皆主张词要“铲削浮艳,舒写性灵”[3]就能看出二人皆是性情中人。因此这种友情就显得弥足珍贵,也留下了满汉文化交流史上一段佳话。[4]尤其是那首著名的《金缕曲·赠梁汾》下阕,最能代表性德对顾贞观的深厚感情: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峨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2]101
上阕主要抒发纳兰性德身世之恨以及与顾贞观结为知己的欣喜,下阙抒发自己的真情:知音难寻,趁着盛年尚在,今夜且一起沉醉。小人谗言诽谤与身世之恨且冷笑置之。此一日与君真心相许结为知己,纵然万般磨难也永恒不变,后半生的缘分来世还要继续。“千劫”和“后身缘”皆是佛家语,佛家以天地一成一毁为一劫,千劫则指永恒无尽的时间;“后生缘”指转世之身,表示来世之缘。“他生”与“后生”皆代表佛家三世之说。此生不算,后生还要再续前缘,既表达性德愿与好友结永恒之约,也体现性德对好友至死不渝的浓厚友情。性德另一首词《大酺·寄梁汾》,也写出愿意与好友结缘来生的想法:“刚听得、城头鼓。相思何益?待把来生祝取,慧业相同一处。”[2]272-273
“慧业”,佛家语,指智慧的业缘。传统佛教认为人因思想、行动、追求不同而产生不同业力,“慧业”即表示因文字智慧而结为业缘的人。性德以此表明愿与好友结缘来生,以共同追求智慧为目标,可见其痴狂与豪情。顾贞观曾云:“君赏余《弹指》之词,我服君《饮水》之句”。[5]顾贞观《弹指词》之“弹指”是佛家中的时间计量单位,比喻极短的一瞬间;纳兰性德《饮水词》之“饮水”也出自佛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二人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连词集命名都选自佛家典故。佛典认为众生因为有贪念、嗔恨、痴缠才不断堕入轮回,而性德以千劫时间为约,以“慧业”为共同追求,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友人的热情与真切,可见其对佛学的钻研并非为了绝情去欲,出离轮回,而是有着对人间真情和美好的眷恋不舍。骨子里仍然有一颗纯洁无瑕毫无掩饰的赤子之心。来自满族传统的纯真质朴,在佛理的浸润下,越发显出直率与真纯。这份真纯,使他的词显得足够深情与动人。
性德早年曾有欲“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立志报国的远大理想,但康熙十五年(1676),被授为三等侍卫后,他的理想开始逐渐破灭。侍卫一职,名义上是上三旗选拔出来的皇帝身边的红人,“御殿则在帝左右,从扈则给事起居”,[6]实则是位列钩陈豹尾间护卫皇帝安全的高级奴才,这让素有壮志想要建言献策的性德有些失望。三藩之乱爆发后,性德想主动请缨杀敌报国,但未获允许。作为弓马骑射俱佳的世家子弟,不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对性德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加上侍卫生涯的繁重与无趣,“日值驷苑,每街鼓动后,才得就邸”,[7]396让性德自有一股郁结情绪。同时朝中党争激烈,明珠一党与索额图一党处于政治权力中心,势如水火,互援朋党相互攻讦。性德虽然谨慎周防,但也每日陷入宵小群吠的流言中。单调枯燥的侍卫生涯与明枪暗箭的政治斗争,渐渐消磨了他的壮志雄心,让他产生对自由的向往,想“向名花、美酒拼沉醉”,甚至生出“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的哀叹。理想的破灭,人生的不如意,让纳兰性德越发倾向于佛教典籍中寻求解脱与安慰。
性德对佛学不断深入研究的过程,也是渐熄功名心的过程。他开始意识到历史与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幻,这恰好契合《金刚经》“梦幻泡影”的主题。《金刚经》是禅宗的重要经典,以“色空”“无住生心”为主旨。这里的“色”是指可以被人们看见并感知到的一切物质存在的总称。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表达世间一切因缘和合而生成的事物,皆如梦幻如泡影般不实,如露珠如闪电般短暂,瞬间即灭弹指即过。性德熟读佛家经典,自然对此深有感触。在《太常引·自题小照》中,他曾鲜明地表达了人生如梦的慨叹:“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2]152
上阕借眼前的西风、惊雁、暮云、长亭、短亭等荒凉意象,书写凄清萧瑟的边塞风景;下阕以虚实结合的山色与往事,抒发自己的古今幽情。但从“自题小照”的自我书写与自我观照中,又不仅仅是简单的怀古抒情。天潢贵胄锦衣玉食的风流少年,冠盖京华高朋满座的帝前红人,文武双全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弟,所有世人趋之若鹜的华贵身份,不过是一时的表象,皆如梦幻一般短暂不实。在词尾他提醒自己尽快从这场富贵梦中醒来。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也好,山河大地无边风月也好,都会被历史长河淹没,所以不必为这些身外功名、荣辱过分牵挂,体现了性德清醒的认知。佛教原始教义认为,大千世界的人、事、物皆是因缘和合而成,山河大地虽然展现在我们眼前,但在整个时间长河里,也仅仅如过眼云烟般转瞬即逝。连万古山河尚且虚幻,更何况这具由地水火风四大假合组成的肉身,也不过是因缘聚合的假象,最终也要回归空寂。因此才有了性德万境皆空的感悟,以及希望梦醒的慨叹。
人生如梦的主题并非让纳兰性德消极避世,逃避现实生活,而是让他看破眼前幻象,超脱现有的境遇,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性德对佛教经典的感悟又体现在他的诗词创作中,性德的代表作《饮水词》中,常以不同角度来解释“梦”,“梦”意象寄托了他对宇宙、对人生的理解。一方面他认为人生如梦般虚幻:“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生南北真如梦”;“暗忆欢期真是梦”。另一方面他认为梦是欲望的表达:“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还有一方面他认为梦可以超越时间、空间的局限,模糊古今、远近、虚实、真假、物我的间隔:“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六王如梦祖龙非”;“午风吹断江南梦,梦里菱讴”;“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8]因此,了悟人生如梦的性德,终于体会到生命的本质是虚无,一切终将成空。
随着人生经历的不断丰富以及对佛教义理理解的加深,性德对“万境归空”又有了新的认识:万境归空并非是完全消极地避世或者无作为,而是因为“空”才有无限可能,物来始现,物去不留。不滞于物,不恋过去,只感受当下。仕途和理想虽不能如愿,但正因为一切皆空,因此也不必执着。人生如梦无一物可留,也正是因为一切不可留、不可守,所以赋诗、交友、郊游、参禅访僧便成了纳兰性德抵抗虚无的良方。性德曾提过自己本不适合俗世官场,而是向往闲云野鹤般自在的生活:“鄙性爱闲,近苦鹿鹿,东华软红尘,只应埋没慧男子锦心绣肠,仆本疏懒,那能堪此”。[9]392《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则具体写出了性德追求自然的超脱思想: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沈。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2]290
“梵呗”指佛教法事中僧人诵经歌咏之音;“水月”既是描绘佛寺清凉的月色,也常用于佛教经论中的譬喻对象;“槐安”以南柯太守①槐安,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载,淳于棼酒醉于槐树下,梦至槐安国,先被招为驸马、任南柯太守享尽富贵,后被国王猜忌遣返还乡事。梦醒见槐树下一大蚁穴,此故事寓意富贵乃南柯一梦。之典故,指出富贵乃是一场梦。上阕描绘寺庙的清幽与寂静,下阕描写自己的理想,愿视富贵如梦,涧边抚琴乘风归去,写出对出世的渴望。性德虽然醉心于佛教,想从佛教教义中寻找人生答案,但生活中仍然是个忠臣孝子,仍然立志保家报国,“在朝他可谓忠君之士,在家他可谓孝悌之子。同时与人交往方面,他又可谓良朋益友”。[10]他并不想真正去做和尚,所以这样的梦想只能“但向画图寻”。性德虽然没有真正皈依佛门,但他随缘豁达的态度以及超凡脱俗的气质,不得不说得益于他对佛理的参悟。顾贞观曾论及读性德词作的感受:“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定其前身,此岂寻常文人所能得到者。”[11]好友吴绮哀叹:“才由骨俊,疑前身或是青莲;思自胎深,想竟体俱成红豆”。[12]叶嘉莹也评价,“不论写景或言情,(纳兰词)都有其所独有的一份敏锐真切的感受,而且能够不因袭前人,全以他自己活泼的想象和生动的语言表现之”。[13]这份超脱与释怀,正是纳兰性德“哀感顽艳”词风形成的主要原因。
诸行无常是佛教的三法印②佛教的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之一,指世间存在的一切人、事、物都在不停地运动变迁,因此并不存在永恒不变的事物,一切皆在变化流转。这种无常的观念,深刻地影响纳兰性德。在他短短三十一年的人生中,曾有过积极进取追求功名立身报国的努力,后来又转为看破一切欲归隐林间的淡然。这种无常观念在其词中也有鲜明表现,以《望海潮·宝珠洞》为例:
汉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白日空山,夜深清呗,算来别是凄凉。往事最堪伤。想铜驼巷陌,金谷风光。几处离宫,至今童子牧牛羊。荒沙一片茫茫。有桑干一线,雪冷雕翔。一道炊烟,三分梦雨,忍看林表斜阳。归雁两三行。见乱云低水,铁骑荒冈。僧饭黄昏,松门凉月拂衣裳。[2]326
汉朝的丰功伟绩风雨江山,如今只剩下寒烟衰草一片荒凉,空山里响起寺庙的梵音清呗,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凄凉;繁华奢靡的铜驼巷陌金谷风光,如今只有黄沙满地童子牧羊。任何一个朝代发展皆逃不过盛极而衰的定律,繁华过后终将零落成空,表达了词人对世事无常无可奈何的伤怀。
王朝历史充满兴衰起落,芸芸众生的聚散离别也充满无常。未曾入朝伴驾时,性德常与朋友们在渌水亭举行聚会,留下了多首唱和诗词。后来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偶听玉泉呜咽,无非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此浮生若梦,昔贤于以兴怀;胜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1]511-512玉泉仍然潺潺流淌,但妆阁风景与昔日好友已不复当初。“酒空人尽去,聚散何局促”道出了人间聚散的无常。看破一切的性德也开始不再执着立德立功,而是转向恬淡自守。他在《满江红》里表示自己的愿望:“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词中已现归隐之意。“曾经热心于儒家的纳兰性德,思想意趣也开始向佛教转移”,[14]欲亲挽银河普天一洗的有志少年也会生出竹篱茅舍归隐乡间的愿望,是壮志未酬后的释怀,也是看破放下后的洒脱,更是他对诸行无常的最好诠释。
早年性德曾刊刻《侧帽词》,“侧帽”一词,原指北周美男子独孤信因暮晚归城,一路快马加鞭被风吹歪帽子,后来歪戴帽子成为人们风靡的样式。性德以“侧帽”命名,是对自己才华的自信,也是仰慕独孤信“以北方少数民族人士的身份,为中原人民办实事,维护民族团结和社会安定”。[15]身为八旗子弟后裔的性德,也曾有过建功立业扬名天下的志向,但几经失落与自省后,在康熙十七年(1678),他委托顾贞观将词集命名为《饮水词》。“饮水”一词,出自《五灯会元》道明禅师答卢行者语:“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说明此时性德已经悟到过去的种种理想、志气、抱负皆无法对人言说,各种人生体会与感受只能自知自觉,无法分享。
性德自号“楞伽山人”,“楞伽”即《楞伽阿跋多罗宝经》的简称,意为难入,难入之城、难得之宝。《楞伽经》是禅宗的印心之经,是第一真实了义经,[16]7也被认为是佛经中最难学最难懂的经典。性德以楞伽命名,可见对此经的尊崇与喜爱。《楞伽经》的主旨是如来藏,如来藏就是如来的胎藏,一切众生皆有如来藏,也即一切众生皆有成佛的种子。[16]55只是众生被世间的五欲六尘迷惑,背离真心认假为真,不断在轮回中流转。参禅就是为了澄净这颗被五欲扰乱的粗重之心,不被世间妄相迷惑。性德对此经深入研究,说明他开始思考物质世界以外的精神世界乃至佛理世界,也说明禅宗教义对他产生的深刻影响。禅宗不立文字,不着名相,主张佛性人人有,不假外求,顿悟即可成佛。认为前念迷即是凡夫,后念悟即是佛陀;前念执着是烦恼,后念破执即是菩提。禅宗的重点在于顿悟,也称妙悟,这一点和诗词创作颇为类似,“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17]写于西郊大觉寺的《浣溪沙》,也有妙悟之意:“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街残。此时相对一忘言。”[2]68
“诸天”“花雨”“幽关”“篆香”“清梵”等词语皆带有浓厚的佛家韵味。前半阕描写幽隐的山寺环境与清静氛围,后阙“此时相对一忘言”,则体现禅宗“不立文字”“当下顿悟”“欲辨已忘言”的境界。性德的诗中也写过他对禅的参悟:“缅怀万物情,此时欣有托。山中一声磐,禅灯破寥廓。”[1]42以动写静,以明写暗,万籁俱静中的一声磐音,突出山中的幽静与孤寂;划破暗夜的一盏禅灯,更凸显黑夜的寥廓,语意浅显却耐人寻味,体现禅宗不事雕琢追求平淡自然的旨趣,也体现性德对朴实、自然的理解与追求。
除了参禅访寺,性德也有静坐的禅修活动。在静坐冥思中,性德终于悟到生灭灭苦,寂灭为乐。“日夕读《左氏》《离骚》,馀但焚香静坐。新法如麻,总付不闻,排遣之法,推此为上”。[7]398不仅静坐参禅,性德还经常向高僧请教:“中秋后曾于大恩僧舍以一函相寄”;[7]396“华山僧鉴乞转达彼意,求其北来为感”,[7]397“明日欲过尊斋,同往慈仁松下”。[9]391在向高僧的请教学习和对佛学的深入理解中,性德终于意识到被欲望牵引而起心动念,欲求得不到满足便会产生苦痛,而苦才是人生的真谛,能灭苦止苦的办法即是熄心止念,少欲知足。凡是能让人快乐的因,也会产生让人痛苦的果。起心动念皆是烦恼之根源,《茅斋》一诗即表明自己的“禅悟”:“静中生虚白,念虑寂然寡。忽悟形与器,万物尽虚假。”[1]59
静极生动,动极生静,肉身与外界的各种物质,皆是因缘聚合形成的幻象,没有一物可以永远保持不变。因此,于空寂中,在熄灭妄心的静坐中,性德找到了真实的快乐。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大家之作,其言情也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柔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18]纳兰性德所知所学甚广,所见所闻甚真,所爱所恨也甚深。其短短一生,对世事无常变迁、人间悲欢离合、万物成住坏空皆有深刻的理解。性德自号楞伽山人,好友梁佩兰曾在悼诗中写道:“佛说楞伽好,年来自署名。几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19]身为初入中原的八旗子弟,能在短短三十年时间取得如此高的成就,写出如此清新灵秀颇有禅意的作品,想来是前世慧业宿缘也?
幼时的家庭启蒙、自身的志趣追求、人生的坎坷经历,使纳兰性德对物质生活之外的精神世界有着不断地探索和追问。侍卫生涯的枯燥单调、朝堂党争的凶险忧惧、与爱妻好友的生离死别,使本就敏感多情的纳兰性德在体会了生老病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后,遂转向佛法中寻求清净与解脱。“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20]这就决定了他的词既缠绵如歌又伤心欲绝,既饱含热望,又深感幻灭。[21]
朱光潜曾提出:“诗的境界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22]纳兰性德的诗词也有同样的风采。在诗词创作上,纳兰性德受佛家思想影响非常深刻,其诗词“在艺术上的最大特色都是感情真率,在信笔挥洒中流露出天然之美、天然之真。”[23]但在政治主张上,他仍然推崇“以儒治国,以佛治心”。[1]722尽管佛学理论与典故在性德的词作中多处出现,但他并未做到真正的六根清净绝情去欲,也没有真正的皈依佛门。他信奉的是儒化了的佛学,和佛化了的儒学。[24]佛学思想与参禅悟道不过是他苦闷压抑的解脱凉剂,是他失意时的寄托和慰藉,他并没有彻底看破红尘做到真正的四大皆空,也始终没有彻底地离情绝欲。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内心深处始终有着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他依然是个儒生而非佛子、道士”。[25]但性德对佛法理解的越透彻,对世间成住坏空的体会越深刻,词作就越空灵超脱,并且这种情感超越时代、民族、阶级、门第的局限,化成对宇宙对人生的深入思索。他对这个世间反复追问,也在痛苦中不断挣扎。有苦悲有愁怨、有对个人命运的哀叹、有对世事变迁的无奈,也有对良辰难遇挚友易别的伤感,表现出他试图超越生命局限的挣扎与努力。不得不说,佛禅文化带给他的空灵与悲悯,让他的词作充满对人世的温情,对真善美的追求以及对更澄澈高远境界的探索。他的人生感悟与佛理禅韵结合,使他的诗词清新自然哀感顽艳,也为清代诗词的创作增添了个人特色,同时也丰富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宝库,滋润着世人的心灵,使我们至今读来,仍然被其中的真情打动,而这也是纳兰词无穷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