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东,王明娟
(1.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2.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河北 承德 067000)
据孙犁说,“我和茅盾同志并不熟识,只听过他的一次报告”。[1]571茅盾、孙犁的作品集中,收录了各自信件,但没有他们通信的踪迹。可见他们之间并无私人交往。生活中几无交集,但并不意味着现代文学史上两位大家毫无关系,相反,他们相互关注,留下了有关对方的文字。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给予对方的评价,没有私人情面,完全来自文学阅读的感受,具有更多“真实”的成分。在同一文学“场域”呼吸,产生一些涉及对方的文字,也很寻常,似乎并不需要特意关注。但茅盾、孙犁同为大家,他们之间碰撞出的火花,就带有文学史研究价值。茅盾出生于1896 年,孙犁是1913 年,孙犁是茅盾的晚辈。孙犁对茅盾怀有特殊感情,一生关注茅盾及其创作,没有间断,作品中保留了不少对茅盾的接受情况。茅盾在报告和私人场合,也对孙犁进行过评价。此前茅盾或孙犁研究中,鲜有关注二人之间关系的成果。[2]本文拟从孙犁、茅盾的互动关系角度,考察两位大家之间的文学感应。
孙犁在中学时代,就受到茅盾很大影响。一是孙犁当时以中学生身份,通读了茅盾的全部作品;二是孙犁就《子夜》写了书评,第一时间发表了对作品的看法。
茅盾是左翼文艺的主将,登上文坛后,纵横捭阖,在创作、编辑、翻译诸方面都取得了成绩。孙犁最早关注茅盾,是中学时期,在《我中学时课外阅读的情况》中开列了自己的阅读范围,从“读报纸”“报杂志”到“读宇宙观人生观方面的书”,十分广泛。[3]其中就有茅盾的作品。他读过商务出版社的国学丛书《庄子》,该书由茅盾选注。孙犁印象比较深的是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晚年回忆说,“这个文学刊物,在当时最有权威,在中国新文学发展所起的作用,很少有刊物能和它相比。直到今天,人们对它的印象,还是很深的。它所登的,都是当时第一流的作品,选择严格,都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每期还有评论文章,以及国内外文坛消息。它的内容和版式,在很长时间,成为中国文学刊物的典范”。[1]571作为中学生,孙犁读《小说月报》时,未必有如此认识。这番话说自晚年,可以看出孙犁对《小说月报》的高度评价。茅盾与《小说月报》对五四精神的弘扬,现实主义风格,很早就播撒到了少年孙犁心中。关于茅盾的作品,孙犁读过《幻灭》《动摇》《追求》,“见识了中国第一次大革命时期,知识分子的群像”。[1]571另外,“他的短篇《春蚕》《林家铺子》《残冬》,在《文学》上发表时,我就读过了,非常爱好。”“他的译作,在《译文》上我经常读到,后来结集为《桃园》,我又买了一本。”[1]572如此来看,茅盾当时创作和编辑的作品,几乎为学生时代的孙犁照单全收。能够看出,其一,保定育德中学学风开放,教学质量高,学生阅读视野宽广,可以第一时间读到最新出版的刊物和文学作品。刘少奇、李富春亦曾就读该校。其二,孙犁虽然当时只是中学生,但阅读能力很强,对文学兴趣浓厚。其三,茅盾对青年孙犁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孙犁阅读茅盾时不是随机的,而是“追看”,足见其喜爱程度。从孙犁回忆可以看出,鲁迅和茅盾,是孙犁中学接受度最强的两位现代作家。通过大量对茅盾的阅读,青年孙犁左翼倾向十分明显,这与他后来积极参与抗战,成为一名革命作家有较大关系。
茅盾与孙犁文字缘分的开端,聚焦于《子夜》。茅盾1933 年发表了《子夜》,影响巨大。《子夜》的杰出成就之一,是试图回答当时中国的问题,具有很强时效性。茅盾用社会分析的方法,对民族资产阶级的命运进行了书写,这是当时评论的普遍观点。吴组湘在《子夜》中,激赏茅盾对社会生活的观察,“茅盾之所以被人重视,最大缘故是在他能抓住巨大的题目来反映当时的时代与社会,他能懂我们这个时代,懂我们这个社会”。[4]瞿秋白认为,茅盾运用了新的社会学理论,“应用真正的社会科学,在文艺上表现中国的社会关系和阶级关系,在《子夜》不能够不说是很大的成绩”。[5]《子夜》对社会问题的剖析和洞察,来自茅盾的调查研究,因此可以切中时弊。至于接受和影响,有论者云,“《子夜》一出版,立刻脱销,不到三个月,重版四次,初版3000 部,再版5000 部,当时北平某书店于一天之内售出‘子夜’100 多部,这在当时极为少见”,“一时间,争阅子夜,成为上海市民的一个时髦,不少还组织‘子夜会’进行讨论”。[6]
《子夜》的影响,迅速波及到了北方重镇保定。孙犁说,“《子夜》的出版,是中国革命文坛上的一件大事”。[1]247当时孙犁对社会科学理论很入迷。他1933 年写了《唯物史观艺术论》,投给《读书杂志》,得到回信是“稍即刊登”,虽后来未获发表,但旨趣很明显。[7]8因此,孙犁关注到茅盾的新作《子夜》,非常自然;非但如此,他还就此撰写了论文,公开发表。这是孙犁对茅盾的一次隔空呼应,不过,茅盾应该不知情。1933 年,《子夜》出版后,孙犁“先在图书馆借来看了,然后把读书心得写成一篇文章,投稿给开明书店办的《中学生》杂志。文章被采用了,登在年终增刊上,给了我二元钱的书券,正好,我就用这钱,向开明书店买了一本《子夜》” 。[1]246孙犁“很不容易才得到”的初版本《子夜》,后来遗憾散失了。[1]247
孙犁文章名为《〈子夜〉中所表现中国现阶段的经济的性质》,发表于1934 年《中学生杂志》(1 月第41 号)。这是孙犁发表的第一篇文艺理论作品。在这篇论文中,孙犁提出了关于《子夜》的见解。首先,孙犁认为,《子夜》在“取材是上抓住了中国目前最严重的问题”,即“中国社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社会呢?”[8]360在孙犁看来,茅盾是用文艺家的方式“企图解答这个意见分歧谜样的问题”。[8]361孙犁关注的内容,与茅盾的设想一致,这是他读完小说后又撰写书评的原因。可见,孙犁当时有旺盛的求知欲,注重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在对国族命运思考方面,孙犁和茅盾同频共振。
其次,孙犁借《子夜》,提出了自己关注的问题。孙犁罗列出《子夜》提出的九个问题:“中国民族工业的殒命的描述”“国内金融资本的现状的刻露”“帝国主义对于中国经济的影响的说明”“中国土地问题的探讨”“农民运动前途的素描”“产业工人力量的估量”“中国将来革命性质的暗示”。[8]361从孙犁指出的问题看,其中很多是他平时的积累,已经形成一个关于“中国社会问题”的初步框架,无疑,《子夜》在文学上回答了他的疑问。孙犁强调,“我做了这抛砖引玉的工作,焦渴地希望有一篇详细的‘《子夜》索引’出现,来完成这研究的发端”。[8]361在孙犁看来,《子夜》的某些细节中,一定可以“索引”出现实内容。他说自己写文章目的“不是介绍,不是批判,而是质直地说明《子夜》应该注意的所在,希望《子夜》广漠的读者大众共同来研究”。[8]360孙犁希望更多读者关注《子夜》,共同研究,以期解决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
再次,孙犁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以自己的判断力,给予了《子夜》高度评价。他驳斥了“《子夜》竟有几个人读?有几久的寿命?”的说法,“事实上,《子夜》把握住的读者,在高级的意义上,较之前此的文艺作品,是首屈了一指的。同时,在效能上说,《子夜》也充分地尽了它那时代的任务。一句话,《子夜》本身是具有不可否定的价值的。”[8]361孙犁不是单纯指出《子夜》的成绩,而是在比较的视野内肯定,无疑具有一定风险,带有相当的学术勇气。事实证明,孙犁当时已经具备良好的文学判断力。有趣的是,鲁迅谈及《子夜》,也用的是比较的方式:“国内文坛除我们仍受压迫及反对者趁势活动外,亦无甚新局。但我们这面,亦颇有新作家出现:茅盾做一小说曰《子夜》(此书将来当寄上),计三十余万字,是他们所不能及的。”[9]
这篇文章话题很大,对中学生孙犁来说,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孙犁晚年认为,当时假的马克思主义书籍很多,自己正是读了茅盾,“从一些真正的革命作家那里,初步获得了正确的革命观点”。[1]248孙犁以中学生身份,能够发现《子夜》的价值,并撰文评价,从中可以看出《子夜》在当时的影响及孙犁的呼应。就他对《子夜》的研究看,孙犁关心茅盾的作品,通过学习,具备了很强的文学鉴别、书写能力。
抗战期间,茅盾居于重庆,孙犁在冀中,共同投身了伟大的民族解放事业。茅盾与孙犁虽未谋面,但在抗战文艺工作方面,保持了一致,都对抗战期间的“一日体”[10]报告文学发展做了贡献。1936 年,茅盾在高尔基“世界一日”的启发下,主持了名为《中国的一日》的大型征文活动,意在“发现中国的全般面目”,[11]109并把这一天定为5 月21 日。征稿结束后,通过遴选,茅盾主编了《中国的一日》。茅盾编辑《中国的一日》思路,成为报告文学“一日体”的蓝本。1937 年的“苏区一日”,孤岛时期的“上海一日”,以及《安平一日》《保定一日》,都以《中国的一日》为参照。最为知名的,是《冀中一日》。1941 年,冀中区开展了类似征文活动,孙犁参与编选了《冀中一日》,时间定为5 月27 日。孙犁虽然在《关于“冀中一日”写作运动》中没有提及茅盾的影响,但其传承关系,不言而喻。茅盾和孙犁在报告文学中,认识到知识分子与民族解放战争的关系,主动投身“人民”。茅盾对这次活动的意义高度评价:“在这丑恶与圣洁,光明与黑暗交织的‘横断面’上,我们看出了乐观,看出了希望,看出了人民大众的觉醒;因为一面固然是荒淫与无耻,然而又一面是严肃的工作!”[11]176孙犁为《冀中一日》写了介绍文章,与茅盾的想法也有相似之处,都肯定了人民的伟力,“《冀中一日》照射之下,许多人感到自己的文章,空洞无物,与人民之生活、人民之感情距离之远”。[12]322正是通过征文活动,茅盾和孙犁等知识分子了解了“人民”,并开始考虑、实践文艺大众化问题。①孙犁在编辑《冀中一日》时,为了指导群众写作投稿,写了《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本》,并在冀中区油印发行。茅盾和孙犁,抗战期间隔空完成了一次隔空工作“接力”。
茅盾与孙犁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1949 年7 月2 日。当天,第一次文代会召开,他们都参加了开幕式。1949 年7 月,茅盾抵达北平,是第一次文代会的筹备人之一,并在会议上做了报告,成为文艺界的领导人。此后,茅盾的名字,更多地出现在各个会议报导中。孙犁1944 年到延安,1945 年5 月在《解放日报》发表《荷花淀》《芦花荡》,形成了独特的风格。1945 年,抗战胜利后,孙犁回到冀中,1949 年,孙犁随军进入天津,筹备了《天津日报》副刊,此后一直主持《天津日报·文艺周刊》。1949 年7 月2 日,孙犁从天津到北平,参加了第一次文代会开幕式。不过,孙犁参加了开幕式,当天又回天津了。[7]72照此推测,他见到了茅盾,但没留在会议上,也未听到茅盾的报告。茅盾后来又出席了第二、第三、和第四次文代会,并做报告,但孙犁都没有到场。1949 年后,他们二人虽无工作关系,但孙犁对茅盾的文章和表态,应该并不陌生。
茅盾对孙犁的作品比较熟悉,也了解孙犁风格的意义,并在不同场合表示过对孙犁的肯定。1950年1月,《王林日记》载,他听朋友转述说,茅盾聊天谈及中国作家时,先提到了孙犁、李季,后来“当然还有赵树理”,认为他们都是“有了自己独自风格”的作家。说完后补充了“老作家丁玲”。[13]王林在日记中的记录虽为传言,但比较可信。丁玲成名已久,自不待言。茅盾很熟悉赵树理,在重庆时就读到了《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并撰文给予好评。由此可知,1950 年,茅盾私下认为,孙犁是可以与丁玲、赵树理相提并论的有风格的作家,而且印象很深。在1960 年7 月的第三次文代会上,茅盾以“个人作家”为题,分别论述了赵树理、老舍、梁斌、张天翼等,其中就包括孙犁。抄录如下:“孙犁有他自己一贯的风格。《风云初记》等作品,显示了他的发展的痕迹。他的散文富于抒情味,他的小说好像不讲究篇章结构,然而绝不枝蔓;他是用谈笑从容的态度来描摹风云变幻的,好处在于虽多风趣而不落轻佻。”[14]在这段中,茅盾集中表达了对孙犁早期作品的看法:一、孙犁是有风格的。“有他自己一贯的风格”的论述,不见于其他作家,可见茅盾对孙犁风格印象之深;二、孙犁风格的特殊方面。如果联系茅盾报告题目中的“反映社会主义跃进的时代”,就可以理解茅盾对孙犁评价的微言大义。茅盾的点评非常精准到位,对后来的孙犁研究很有启发。直到晚近,茅盾的评论还影响着孙犁研究的选题。[15]
茅盾在第三次文代会上提及孙犁,且对他的风格表示肯定,给了处于“病中”的孙犁一剂“良药”。孙犁1950 年后的作品,不断受到批评,主要是他的风格过于明显,在革命叙事中抒情成分浓厚。其实1943 年在冀中时,孙犁的《爹娘留下的琴和箫》就曾被批评过于“伤感”,后来孙犁对作品调子做了调试,才有了《荷花淀》的成功。风格形成后,很难一下子改变,因此,《村歌》等毫无例外受到批评。①具体可参见:王文英.对孙犁的《村歌》的几点意见[N].光明日报,1951-10-06;于晴.读孙犁的新作《风云初记》[N].文艺报,1951-11-06.孙犁敏感脆弱,很受打击,失去写作信心。1956 年,孙犁以“生病”为由,休息疗养,不再创作。孙犁的这种选择,既有生病的原因,也有托病的意味。正在此时,茅盾对孙犁进行了肯定,而且肯定的就是“抒情”意味和面对“风云变幻”的写法,无疑给孙犁打了强心剂。茅盾在文代会上的报告,并非一般评论,更多是为作家政治定位。孙犁的“病”一下好了,本来已经蛰伏,又重新拾起笔墨,1962 年迎来了一个丰收年,写了大大小十多篇文章。1963 年,黄秋耘发表了肯定孙犁风格的《一部诗的小说》。[16]孙犁“病”的恢复,与1962 年文艺政策再度调整有关,应该也有受到茅盾鼓励后,重拾信心的因素。孙犁对茅盾的评论念念不忘,晚年说,“他对我的作品,也说过几句话。那几句话,不是批评,但有规诫的成分;不是捧场,但有鼓励的成分;使作者乐于接受,读者乐于引用。文艺批评,说大道理是容易的,能说道‘点’上,是最难的。”[1]572孙犁觉得说到了“点”上,多年后仍然提及,可见对茅盾的评论非常认可。孙犁发现茅盾的评价中的“规诫”兼“鼓励”成分,非常细腻,也是他非常尊重茅盾的原因。
虽然生前没有交往,但茅盾去世后,孙犁却在很短时间内连写了两篇悼念文章,十分隆重。
茅盾1981 年去世后的第五天,孙犁写了一篇《大星陨落——悼念茅盾同志》,表示哀悼。这篇散文,在孙犁的记人文章中,是比较特殊的。孙犁晚年记人的散文分两类,一类是悼亡文章,都是听说旧友亡故后写的。二是“芸斋小说”,将身边的熟人改名换姓,写成“小说”,暗含评论。他追悼茅盾的文章,显然属于第一类。朋友去世,写文寄托哀思,是很正常的。听闻丁玲、康濯、郭小川、何其芳、沙可夫、侯金镜、远千里等去世的消息,孙犁都写过文章,表示悼念。因此,孙犁是个重感情的人。上述人物都与孙犁有各种关联,正如孙犁在《记丁玲》中所说,“谨记私人交往过从,以寄哀思”。[1]580比较起来,孙犁写茅盾的理由其实不充分,他们并非同乡故旧,不是一个“山头”的,从未通信,也未曾有过交谈,几无交集。至于原因,孙犁在文中说得很清楚,就是少年时期受到茅盾作品影响,中年在困境中又得到茅盾鼓励。其实这样的理由也不充分。一、茅盾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重要参与者,影响了很多当时的青年,孙犁仅为其中之一。孙犁并不需要特意铭记。二、茅盾与孙犁素无交集,故而评点他的作品时,完全依靠的是自己纯正的文学修养。茅盾在第三次文代会报告中,站在全局的角度,并没有表现出对孙犁的偏爱,因此,孙犁也没必要特意感激。但是,在孙犁看来,茅盾作为自己精神的引导者和帮助者,是需要铭刻在心的。
从孙犁和茅盾的关系的视角读这篇悼亡文字,可以发现,孙犁在他的范围内,给了茅盾最高的哀荣。对于朋友,孙犁总是备述友情,至于评价,也是有一说一。康濯是孙犁最好的朋友之一,两人在晋察冀就认识了,交往多年,孙犁的第一部小说集《白洋淀纪事》就是康濯编辑的。《悼康濯》中,孙犁只听有人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就猜测出康濯去世,“我的眼里,立刻充满了泪水”,但是他还是说,康濯有段时间有些“浮夸”,“进退失据”。[1]606-607孙犁记人时很真实,也很有分寸感。
纪念茅盾的文章中,孙犁写了茅盾对自己的影响,谈了对茅盾的看法。末尾,“系以韵语,借抒悲怀”,是一段颂文。孙犁文集中,写类似的文字只有两次,一次是为烈士墓碑而写,[1]48一次是为茅盾。其文曰:
大星陨落,黄钟敛声。哲人虽逝,犹存典型,遗产丰美,玉振金声。荆榛易布,大木难成,小流作响,大流无声。文坛争竞,志趣不同,风标高下,或败或成。艺途多艰,风雨不停,群星璀璨,或暗或明。文艺之道,忘我无私,人心所系,孜孜求之。丝尽蚕亡,歌尽蝉僵,不死不止,不张不扬。作者恢弘,其艺自高,作者狭隘,其作嚣嚣。少年矫健,逐浪搏风,一旦失据,委身泥中。文贵渊默,最忌轻浮,饰容取悦,如蝇之逐。大树根深,其质乃坚,高山流水,其声乃清,我辈所重,‘五四’遗风。[1]573
文中,孙犁对茅盾的文学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孙犁日常谈文学问题时,经常会提及茅盾,比如与《文艺报》记者谈读书,就说“我们这一代,比起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郁达夫,比起他们读书,非常惭愧”。[12]560而这篇祭文谈及茅盾,更进一步,上升到人格方面,以“大树根深”和“高山流水”来赞美茅盾的人格魅力。这在孙犁的悼念文章中,可称绝无仅有。
孙犁也委婉表示了对茅盾的批评。他说:“茅盾同志如果少参加一些实际工作,他留给我们的创作成果,会比现在更多吧。”[1]572实际上,按照孙犁的性格,是觉得茅盾过多参与行政事务,耽误了写作。孙犁对做“实际工作”一直抵触,不愿担任职务,多次辞去各种社会活动。不过,孙犁自己又解释说,“这种想法是片面的。正是他长期地参加了革命的实际工作,他才能在创作上有这样大的建树”,“至于过多的行政工作,对他的创作是否有利,当然可以另做讨论”。[1]572孙犁与茅盾有心灵共通,从这方面来说,孙犁理解茅盾。孙犁的猜测是正确的。1949 年后,茅盾身兼多种职务,没有时间创作,也很焦虑,多次给中央领导写信,请求减轻任务。1955 年,茅盾致信周恩来,说自己在作协“居于负责者的地位”,但没有时间写作,“既惭愧且又痛苦”,因此,想要请“创作假”,以便“专心写作”。[17]307-3081958 年,又给作协办公室写信,希望解除文化部长和《中国文学》《译文》的兼职,以及“帮助我今年没有出国任务”。[17]423但他地位重要,未获批准。当时,因为没有整段时间,茅盾经常利用休养的机会,集中精力创作。[17]325就此来看,孙犁的评论非常到位。
写完悼念文章几天后,孙犁又写了《我写过的电影剧本》。看标题似乎别有所指,实际是悼念茅盾的。文中先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携眷远行,宿旅舍,与老母对话,内心感伤,及醒,泪挂眼角。开灯吸烟,却忽然想到一件与茅盾有关的小事。”[8]234梦中流泪醒来,却想到茅盾,可见茅盾去世后,孙犁内心一直不能平静。事情其实很简单,1949 年底,孙犁应导演凌子风之约,写了关于白洋淀的剧本,送审时,茅盾通过了,“另一位领导”却否定了,因此剧本没有被用。孙犁拿到了退回的剧本和茅盾亲笔手书“阅,意见在另纸。茅盾。”孙犁虽然没有看到茅盾具体意见,也说“根据审定程序,谁肯定,谁否定,都系平常的事,其中并无恩怨可言”,[8]234但这么说,以及写这篇文章,可见他认为茅盾是对自己有恩的。“另一位领导”是周扬,孙犁1949 年致康濯信中提及,“我的电影没得通过”,“我不同意周扬同志的批语”。[18]两下比较,可以看出茅盾更欣赏孙犁。当然,孙犁对茅盾的尊敬,并非仅因此事,但也不乏其中因素。
写两篇悼念文章时,孙犁也年近七旬。以他性格,是远离茅盾这样的文艺界领导的。孙犁没有必要借助茅盾去世来说什么,而是真心认定,茅盾对自己的影响,确实值得写文章郑重追念。
孙犁和茅盾几乎没有现实交往,却通过文学作品心意相通,因为并非刻意,所以才尽显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茅盾1949 年后地位较高,而孙犁却“对显贵者,有意稍逊避之” 。[1]585在孙犁受到批评,处于边缘的状况下,茅盾无论是公开还私下场合,都肯定了孙犁的风格和作品。孙犁对茅盾的崇敬,一直存于心中,直到写悼念的文章才喷发而出。惺惺相惜,心知肚明却淡然相处,符合孙犁晚年“人淡如菊”的追求。孙犁对茅盾的深厚感情,茅盾虽然没有看到,但读者可以,显然,这比茅盾看到更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