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类混用是西方后现代主义小说的一种创作手法。中国作家也受到了后现代主义流派的影响,在创作中进行文类混用。《百鬼夜行街》是中国科幻作者夏笳创作的短篇小说,2010年刊登于《科幻世界》,并获“银河奖”优秀奖。这篇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软科幻”小说,讲述了“我”,即宁采臣,一个被遗弃的仿生人,在被燕赤霞捡到后带回鬼街游乐园,并交给聂小倩抚养的故事。鬼街每天都会有游园活动,“我”和鬼怪们在这里过着平静快乐的生活。直到鬼街即将被钢铁蜘蛛拆毁,“我”挺身而出,被钢铁蜘蛛杀死。由于“我”作为仿生人的体征与人类相似,钢铁蜘蛛误以为自己伤害了人类,便开启自毁程序,鬼街因此免于毁灭。这篇小说将科幻小说与神魔小说这两种文类混用,是对于神魔小说《聂小倩》的故事新编,具有趣味性与可读性,使读者眼前一亮。本文对小说《百鬼夜行街》中的文类混用进行解读,探究这种创作手法的价值。
1 文类混用——后现代主义小说创作技巧
后现代主义小说中一个常见的行文技巧就是文类混用。“创作者完全无视小说作为一种独特文体所应具备的基本模式,而将它与种种其他不同种类、不同文体的作品相混同,从而消解了文学不同类别和题材的界限,将小说演变成为各种文类‘拼贴画的万花筒。[1]” 如莫里森的《宠儿》,融合了爱情小说与鬼怪小说两种文类[2];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的《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模糊了传记和小说的文类界限[3];《远大前程》既像成长小说又像自传。尽管后现代主义小说这一概念多在西方文学语境中被提起,但很多中国作家的作品也体现出与后现代主义小说相似的特征。纪德君[4]探究了明清通俗小说中的文类混用现象,揭示了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谢园园[5]探究了格非作品中的文类混用,详尽列出了格非作品中的各种文类,为后续的相关研究打下良好基础。
科幻小说与神魔小说是两种不同的文类。尽管都有幻想的元素存在,但二者又有所区别,科幻小说的幻想“以科学为对象和为线索”,而神魔小说里面的幻想“以神话、宗教为对象和线索”[6]。这两种文类的差异为《百鬼夜行街》中的文类混用提供了条件。
2 文类之一:科幻小说
这篇小说是一篇软科幻小说,“注重揭示科技发展对社会的影响,将奇特的科学想象与深刻的社会批判结合在一起”[6]。故事发生在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人类运用先进技术将人类的灵魂灌注在人造的躯壳里,并驱使他们在鬼街这个游乐园中作为工作“人员”取悦游客。“我”是一名被遗弃的仿生人,被小倩收养后成为唯一具有活人特征的鬼街居民。文中并没有明确点出故事的科幻背景,而是从一些细节上隐晦地向读者传达这篇小说的科幻色彩。
作者在文中传达出反乌托邦思想。当代乌托邦小说可以视为科幻小说的亚类,而反乌托邦、恶托邦等派生概念则是乌托邦文类的分支[7]。学界公认的“反乌托邦”概念来自乌托邦理论家莱曼·萨金特,他将其定义为“一个不存在的世界,通过相当丰富的细节展现了一定的时空定位。致力于批评乌托邦主义或者攻击某些正面乌托邦作品”[8]。这篇小说的细节,如光敏材料、条形码等,暗示故事发生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鬼街本是充满欢笑的游乐园,却在细节上极具悲剧色彩。如女鬼小倩实际上是一具灌注了一位母亲的灵魂的人造躯壳。这位母亲出售的自己身体与灵魂,筹钱给孩子治病,但尽管科技已经足够发达,甚至可以制造出像“我”这样足以以假乱真的仿生人,她还是没能救回自己病重的孩子们,并被永远困在这具躯壳里,做人类的玩物。“反乌托邦往往从悲观及怀疑的角度出发认为任何建立‘地上乐园的企图都是灾难性的”。小倩充满悲剧色彩的经历是作者传达反乌托邦思想的一大“利器”,令读者怀疑鬼街游乐园带来的“快乐”是否真的是快乐。
这篇小说同时也蕴含着对科幻世界生命伦理的思考。“我”是仿生人,没有如鬼怪一般的生前回忆,却有着几乎与人类完全相同的体征与情感。与“我”相对的是鬼街上的鬼怪们,他们有真正的人类灵魂和爱恨过往,却由于鬼怪躯壳的禁锢,如玩物一般,随时可能灰飞烟灭。在这种身体与情感的强烈冲突之下,作者借“我”之口发出疑问: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活人?此外,作者还在文中提到,鬼街的规则是不可以伤害活人,否则就要自我毁灭。这不禁令人想起阿西莫夫的《我,机器人》中提出的著名的“机器人三定律”,其中第一条就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伤害而袖手旁观[9]”。作者化用这一规则,将其设置为“我”阻止鬼街走向毁灭的关键。拥有人类灵魂的鬼怪被前来拆毁鬼街的钢铁蜘蛛杀死;作為仿生人的“我”却由于拥有与活人极其相似的体征,在被钢铁蜘蛛杀死后使其启动了自毁程序。这些都引发读者的思考:科技的发展究竟是好是坏?人造人是否拥有人权?
3 文类之二:神魔小说
《百鬼夜行街》这篇小说可以看作是对中国清代小说家蒲松龄的神魔小说《聊斋志异》中《聂小倩》的改写,改写也是后现代主义的常见特征。齐裕焜[10]指出“神魔小说是指清代在儒释道‘三教同源思想影响下产生的”,《聂小倩》中宁采臣进京赶考的儒生身份符合儒家思想,兰若寺有着佛教色彩,燕赤霞的剑客身份和他的法宝又是道教中的常见元素。此外,胡胜在《明清神魔小说研究》中提到神魔小说的主要内容包含“神(包括佛道以及民间的一切神祇)、魔(包括所有鬼怪精灵)出身修行、斗法飞升”[11],而《聂小倩》中女鬼聂小倩被修罗利用、与其斗争,以及燕赤霞斩妖除魔的情节也体现了神魔小说的特点。
《百鬼夜行街》中的情节既有对《聂小倩》的故事发展的沿袭,也有变形,读者阅读时能够感到二者的重合与错位,体会作者创作的巧思。
作者保留了儒释道元素,让文章发生在一个兼具古典色彩与未来感的环境里,形成一种过去与未来在同一时空并存的冲突感。同时,这些令读者熟悉的元素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意料之外的环境中,也会增加小说的可读性,为读者带来新奇的阅读体验。
但夏笳重塑了宁采臣、聂小倩、燕赤霞三人的关系,这也是后现代主义小说中常见的创作技巧,即塑造与原作相去甚远的人物关系。夏笳将“我”(宁采臣)改写为小倩的养子,而燕赤霞和小倩则成了一对伴侣。但在三人关系的变形之中又存在着一些与原作相通的地方。如“我”会暗暗思考,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如其他人那般爱上小倩。
《百鬼夜行街》中还有很多呼应《聂小倩》的细节。如夜叉在《聂小倩》中是作恶多端的怪物,胁迫小倩取人性命,并试图杀害她。在《百鬼夜行街》中,夜叉是游园活动中的恶鬼,每晚会带走一个活人。但与《聂小倩》中不同的是,小倩不再被迫作恶,而是成了旁观者,她会在看到“我”被夜叉追赶时为“我”感到担忧。还有很多类似之处,如在《聂小倩》中的乌鸦在《百鬼夜行街》中也有出现,但它们摇身一变,成了桂树“老鬼”的耳目。
故事新编“本身虽取材于神话、传说、语言、历史典籍,但具体艺术描写则破天荒地采用古今杂糅、幻实交混、喜剧性穿插以及滑稽戏拟等打破陈规的叙事方式。[12]”《百鬼夜行街》在人物形象与情节上与《聂小倩》的重叠和错位为读者带来熟悉又陌生的阅读体验,阅读仿佛是一种“探险”,读者时而对情节与人物感到熟悉,期待视野得到满足;时而感到陌生,因为期待视野被不断打破,又被情节的发展重塑起来。由此可见,《百鬼夜行街》是夏笳从《聂小倩》中取材并改写后的产物,也为《聂小倩》注入了新的活力。
4 结语
夏笳将两种文类混用,创作了这篇作品。“将作品放入某一文类,读者就可以预测某些期待的满足。[13]”但是这篇小说具有科幻小说的特征,如同科幻小说一样,“描绘虚构的社会,这个社会与现实的不同之处在于科学发展的性质和程度”,并且传达了反乌托邦色彩和对生命伦理的思考。同时,它也可以被看作是对中国古代神魔小说的改编,对神魔小说《聂小倩》的人物和细节既有沿袭又有错位。它将神魔小说的幻想性“剥离”出来,再将科学性“移植”进去,使其兼具二者的特点。读者在阅读时若只对一种文类抱有期待,那么其期待将“被挫败,或说期待不成,读者就会调整自己的期待,而且文类的改变也迫使读者调整,抱着新期待来读这作品。期待在,读者的兴趣就在,作品也就吸引住了读者。”因此对中国读者来说,这篇小说既是一篇加入了神魔小说元素的科幻小说,也是对《聂小倩》进行改写的具有科幻色彩的神魔小说,文类混用构成了小说的趣味性所在。
引用
[1] 谭君强.论后现代小说的叙事特征[J].思想战线,2004(5): 106-109+121.
[2] 胡全生.后现代主义小说的文类混用[J].江西社会科学, 2014,34(10):90-96.
[3] 丁冬.论《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后现代主义叙事特征[J].當代外国文学,2012,33(1):84-90.
[4] 纪德君.明清通俗小说文体交叉、融混现象刍议[J].学术月刊,2004(1):74-79.
[5] 谢园园.论格非写作文本中的文体混融现象[D].金华:浙江师范大学,2017.
[6] 孔庆东.中国科幻小说概说[J].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3 (3):37-45.
[7] 欧翔英.乌托邦、反乌托邦、恶托邦及科幻小说[J].世界文学评论,2009(2):298-301.
[8] Lyman Tower Sargent. The Three Faces of Utopianism Revisited[J]. Utopian Studies, 1994, 5(1): 1-37.
[9] Isaac Asimov. I, Robot[M]. New York: Gnome Press, 1950.
[10] 齐裕焜.明代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
[11] 胡胜.明清神魔小说研究[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2.
[12] 吴秀明,尹凡.“故事新编”模式历史小说在当下的复活与发展[J].文艺研究,2003(6):29-37.
[13] Barth John. The Literature of Replenishment: Post-modernist Fiction. in The Friday Book: Essays and Other Non-Fiction[M]. London: 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4.
作者简介:李嘉怡(2001—),女,山西太原人,硕士研究生,就读于南昌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