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宇卓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10)
欧阳修虽称作词为“敢陈薄伎, 聊佐清欢”[1]1,然其词又有 “只如无意, 而沉着在和平中见”[2]1631的一面。 对此, 叶嘉莹亦指出: “冯正中与大晏、欧阳诸家词, 从表面看去不过是伤春离别, 但其中却蕴含着一种对时光年华流逝的深切的慨叹和惋惜。”[3]431欧阳修词中这种“对时光年华流逝的深切的慨叹和惋惜” 即生命意识的体现。 生命意识主要包含两部分, 即生命本体观和生命价值观。 前者是对生命本身的性质的认识, 后者则是对生命应有价值的把握和判断, 往往是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上的[4]3。欧阳修词中体现出的生命本体观包含人生短暂和世事无常, 生命价值观多体现为宴饮中的及时行乐。
体现于欧阳修词中的生命意识主要是生存之忧, 即对生命不自由的忧伤。 “对自由的推崇与向往是人类从古以来的理想。 然而由于外部世界的规范与制约, 人实际上却是不自由的。”[5]93欧阳修词中呈现出的生命意识主要包含三方面, 即时光易逝、 生命无常带来的惆怅和对时光意象的敏感。 对此, 欧阳修以宴饮作为消解。
欧阳修词中常流露出对时间流逝的无奈, 即便是在顺境中亦是如此。 如《玉楼春》:
残春一夜狂风雨。 断送红飞花落树。 人心花意待留春, 春色无情容易去。 高楼把酒愁独语。 借问春归何处所。 暮云空阔不知音, 惟有绿杨芳草路。[1]228
这首词作于景祐元年 (1034)。 此时二十八岁的欧阳修拥有惬意的洛阳生活, 他同洛阳的才俊交游, 自称 “饮德醉醇酎, 袭馨配春兰。 平时罢军檄, 文酒聊相欢。” (《七交七首·自叙》) 此时的欧阳修整天所见所闻, 无非风花雪月; 所作所为, 亦多赋诗饮酒, 轻松愉快的宴集殆无虚日[6]26。 然而一旦春归, 飘零的花儿仍带给他韶华不复、 世事无常之感。 即便年岁上并未算得衰老, 他也感慨时间的无情, 如《渔家傲》:
八月微凉生枕簟。 金盘露洗秋光淡。 池上月华开宝鉴。 波潋滟。 故人千里应凭槛。 蝉树无情风苒苒。 燕归碧海珠帘掩。 沈臂昌霜潘鬓减。 愁黯黯。 年年此夕多悲感。[1]521
这首词作于康定元年 (1040)。 抬头可见皎洁的月色, 俯身可见波光潋滟。 秋风习习, 蝉声终会渐渐消逝, 而它曾栖息过的树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不会关注它的努力与挣扎。 秋社后燕子南飞, 帘幕也会放下去, 逝去的盛夏将会为秋所取代。 时光流逝, 终会带走人们的青春。 其实欧阳修此时不过三十四岁, 而面对此情此景他体会到的满是时不我待、 壮年早衰的悲戚。 相关感慨还见于“老去光阴速可惊” “急景流年都一瞬” “顷刻光阴都过了”等处。
欧阳修词中常常流露出人生无常之感, 如《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 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 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 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 知与谁同。[1]311
这首词作于明道二年 (1033) 春至景祐元年(1034) 春之间。 明道二年胥氏夫人亡故。 景祐元年三月, 欧阳修西京(今河南洛阳) 任满后就要离开。 接二连三的离别加重了欧阳修对人生无常的感慨。 诗酒相酬的朋友离散了, 相亲相爱的娇妻逝去了, 没有了欢乐的聚会, 没有了甜蜜的絮语, 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慰藉人心的消息[6]60。
欧阳修及身边的朋友均在宦海中沉浮, 贬谪或升迁是常态。 相聚时少, 分散时多, 很多时候往往一次偶然的分别就是永别。 如《采桑子》:
画楼钟动君休唱, 往事无踪。 聚散匆匆。今日欢娱几客同。 去年绿鬓今年白, 不觉衰容。 明月清风。 把酒何人忆谢公。[1]26
这首词为欧阳修于庆历四年(1044) 怀念老友谢绛而作。 谢绛于宝元二年(1039) 过世, 年仅四十五岁。 谢绛生前与梅尧臣、 欧阳修交好, 三人常常一起交流读书心得: “聊咨别后著, 大出箧中篇。 问传轻何学, 言诗诋郑笺。 飘流信穷厄, 探讨愈精专。 道旧终忘倦, 评文欲废眠。” (梅尧臣《代书寄欧阳永叔四十韵》) 谢绛与欧阳修之间亦师亦友: “况于吾徒, 师友之分, 情亲义笃, 其何可忘?” (欧阳修《祭谢希深文》) 此时距明道、 景祐年间和谢绛一起参与的洛阳盛会已经过去十年了。当年相聚的往事随风而去, 现今一同欢娱之人早已不是往时之人。 聚散匆匆, 世事无常, 老友谢绛终是没能出现在今日的宴会上。 相关感慨还见于“聚散苦匆匆” “千万莫匆匆” 等处。
欧阳修词中往往出现具体的时间, 诸如日暮、十年、 二十年。 伴随这些时间而来的多是今昔对比。 生命主题与时间性意象直接相关, 而“日” 则是其核心的意象[4]21。 欧阳修词中多次出现“暮” 这一时间性意象, 如《临江仙》:
记得金銮同唱第, 春风上国繁华。 如今薄宦老天涯。 十年歧路, 空负曲江花。 闻说阆山通阆苑, 楼高不见君家。 孤城寒日等闲斜。 离愁难尽, 红树远连霞。[1]307
这首词作于庆历六年(1046) 或七年。 此时的欧阳修谪居滁州, 一位将赴阆州(今四川阆中) 任通判的同年来拜访他, 席间作此小词。 昔日于金銮殿外唱第的盛况终是远去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过往与今朝贬谪在外的境况形成对比, 不禁感慨时间的消逝与世事的无常。 如今在日暮下送客, 无限凄凉。 此处的暮色亦是四十岁词人关于人生的感慨, 他偶尔也会嗟叹 “我从多难壮心衰” (《希真堂手种菊花十月始开》)。
另外, 欧阳修词中常出现具体的年份。 其中“十年” 出现频率极高, 被称为 “刻骨铭心的数字”[7]21。 欧阳修细数过往的岁月, 感慨时间流逝中生命的消逝, 诸如“俯仰流年二十春” “十年一别流光速” “十年前是樽前客” “十年歧路” “十年一别须臾” “十载相逢酒一卮”。
高频的“白发” 与“落花” 意象也传递出时光流逝的悲戚之感。 关于“白发” 意象, 诸如“去年绿鬓今年白” “如此春来又春去, 白了人头” “年来白发满头新”。 关于 “落花” 意象, 诸如 “落花狼藉酒阑珊” “乱红飞过秋千去” “杏花零落香红谢”。 “落花” 意象还会同杜秋娘 《金缕衣》 这一典故勾连在一起。 诸如《减字木兰花》:
留春不住。 燕老莺慵无觅处。 说似残春。一老应无却少人。 风和月好。 办得黄金须买笑。 爱惜芳时。 莫待无花空折枝。[1]69
这首词抒发惜春之感, 喟叹人一旦老去便无法返老还童, 最后化用杜秋娘的《金缕衣》 诗抒发珍惜时光的感慨。 劝人及时行乐的如《定风波》:
把酒花前欲问伊。 忍嫌金盏负春时。 红艳不能旬日看。 宜算。 须知开谢只相随。 蝶去蝶来犹解恋。 难见。 回头还是度年期。 莫候饮阑花已尽。 方信。 无人堪与补残枝。[1]325把酒花前, 深感花开有时限, 花开之后花落往往接踵而来。 最后感慨不要辜负青春, 有花堪折直须折。
贵生意识提倡乐生逸身, 满足人物质上的需求, 如对声色、 美食的追求。 文人往往纵情以自适, 享乐人生[8]31。 赵宋朝廷所主推的崇文国策促使了宋代宴饮生活的丰富, 并间接推动了词体的传播、 发展与兴盛。 宋代的宴饮活动亦是承五代“俗尚嬉游, 家多宴乐” 之风而成为一种举国上下的流行习尚, 正如鲖阳居士所云: “人人歆艳咀味于朋游尊俎之间, 以是为相乐也。”[9]183在这样大的时代背景下, 欧阳修亦常身处宴饮之中, 并在宴饮中多有抒情之作。 梅尧臣 《新秋普明院竹林小饮诗序》云:
余将北归河阳, 友人欧阳永叔与二三君具觞豆, 选胜绝, 欲极一日之欢以为别。 于是得普明精庐, 酾酒竹林间。 少长环席, 去献酬之礼, 而上不失容, 下不及乱, 和然啸歌, 趣逸天外。 酒既酣, 永叔曰: “今日之乐, 无愧于古昔。 乘美景, 远尘俗, 开口道心胸间, 达则达矣, 于文则未也。” 命取纸写普贤佳句, 置坐上, 各探一句, 字字为韵,以志兹会之美。 咸曰: “永叔言是。 不尔,后人将以吾辈为酒肉狂人乎!” 顷刻, 众诗皆就, 乃索大白, 尽醉而去, 明日第其篇请余为叙云。[10]6
可见欧阳修与友人在宴饮中常常会留下些文字, 以避免被后人视为“酒肉狂人”。
宴饮最容易催生人对生命的感慨, 欧阳修在宴饮中不乏贵生意识的流露。 曹操的《短歌行》 就是于宴饮中抒发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的结果。 欧阳修于宴饮中所作的雅词亦不乏对生命的感叹, 如《玉楼春·题上林后亭》:
两翁相遇逢佳节。 正值柳绵飞似雪。 便须豪饮敌青春, 莫对新花羞白发。
人生聚散如弦筈。 老去风情尤惜别。 大家金盏倒垂莲, 一任西楼低晓月。[1]233
这首词言暮年与故友重逢。 此故友似为赵概,二人于熙宁五年 (1072) 相会于颍州, 多有唱和。光阴易逝, 聚散无常, 老友暮年相聚皆青春不在。然没有过度地缅怀与悲慨, 词人直呼“便须豪饮敌青春, 莫对新花羞白发”, 豪迈胸襟可以想见。 以饮酒对抗时间流逝, 词调豪放。 相似情怀还体现在“樽前莫惜醉如泥” “人生何处似樽前” “清歌一曲倒金樽” 等处。
欧阳修词中呈现生命意识用了比兴、 用典、 对比的手法, 呈现出情景交融的浑融词境。 房日晰指出: “欧阳修在写词时吸纳了诸多诗的因素, 有着以诗为词的倾向。 诸如个别词开始写了词题, 词的语言渐趋豪健, 情绪的饱满激宕, 对意境美的着意追求, 都使词慢慢向诗靠拢, 推动词的创作健康地向前发展。”[11]77-87除去这些之外, 欧阳修词中对比兴、 用典、 对比这些诗技的运用亦可视为诗化倾向的一方面。
比就是比方, 以彼物比此物, 诗人有本事或情感, 借一个事物来做比喻。 兴则是触物兴词, 客观事物触发了诗人的情感, 引起诗人歌唱, 所以大多数在诗歌的发端[12]64。 比兴是诗歌中常用的手法,因欧阳修词有诗化倾向或以诗为词倾向, 因此这一手法在其词中也多次使用。
关于比的使用, 如《踏莎行》:
候馆梅残, 溪桥柳细。 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 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 盈盈粉泪。 楼高莫近危栏倚。 平芜尽处是春山, 行人更在春山外。[1]57
这首词写一位游子在征途中的感受。 上片写他在旅途中的所见所感, 下片是他想象的闺中女子对他的思念。 开篇化用江淹 《别赋》 句: “闺中风暖, 陌上草薰”, 点出游子的离愁别绪。 随着征途的渐行渐远, 他的离愁也越来越浓, 并像迢迢不断的春水永远不会停歇。 在欧阳修之前将愁绪比作春水还见于李煜 《虞美人》: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欧阳修此处依然使用这一比喻, 将愁绪具体化。 这种与爱情意识相关的愁绪完全是生命意识的体现。
关于兴, 欧阳修表达闺情的词往往是由眼前之景所牵引而出, 情景交融。 如《渔家傲》:
荷叶田田青照水。 孤舟挽在花阴底。 昨夜萧萧疏雨坠。 愁不寐。 朝来又觉西风起。雨摆风摇金蕊碎。 合欢枝上香房翠。 莲子与人长厮类。 无好意。 年年苦在中心里。[1]189
这首词传达出闺中女子对远方之人的思念。 开篇起兴道出莲叶之青, 以乐府惯用的谐音传达“怜” 与 “情” 之意。 一叶孤舟之上的女子面对此景, 其对意中人的思念被牵引而出, 进而又想起昨夜因思念而难眠之景。 下片由莲花花蕊的散落、 并蒂莲起兴, 道出“莲子与人长厮类” 之感, 表达心中相思之苦。 皆是由眼前景起兴诱发愁绪, 并能做到情景相融, 浑然一体。
用典在词发展初期并不多见, 然欧阳修词中已有不少用典之处, 呈现出词雅化的趋势。
关于时间意识, 欧词多次化用杜秋娘 《金缕衣》 一典, 第一部分 “落花” 意象已有相关论述。此外, 还多次化用白居易《花非花》 一典, 张德瀛《词徴》 载: “白太傅《花非花》 词: ‘来如春梦不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此二语欧阳永叔用之。”如《玉楼春》:
燕鸿过后春归去。 细算浮生千万绪。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 挽断罗衣留不住。 劝君莫作独醒人, 烂醉花间应有数。[1]238
这首词作于皇祐元年 (1049), 这一年欧阳修移知颍州。 四十三岁的欧阳修政治抱负难得伸展,难免多人生短暂的空幻之感。 面对过去的春天, 不禁感叹生命的虚浮不定、 变化无常, 即便求仙亦是徒劳。 既然如此, 浮生在世不必执着自苦, 不如于花间饮酒醉去。 毕竟人生短暂, 可供醉倒的时光有限。 此外, “急景” “铜漏” “箭漏” 等语词亦传达出时间流逝之快。
欧阳修用与神仙相关的典故表示生命的短暂,如《阮郎归》:
刘郎何日是来时。 无心云胜伊。 行云犹解傍山飞。 郎行去不归。 强匀画, 又芳菲。春深轻薄衣。 桃花无语伴相思。 阴阴月上时。[1]102这首词用了刘晨、 阮肇的典故。 刘晨、 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二位仙女, 之后一同留住半年而归乡。 待归去之时发现早已过了十世。 闺中思妇盼自己的刘郎早日归来, 不愿再如此苦苦等待。 她沉浸在思念中, 感叹时间的流逝, 无心梳妆。 还有《采桑子》:
平生为爱西湖好, 来拥朱轮。 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 城郭人民。 触目皆新, 谁识当年旧主人。[1]25
这首词作于欧阳修熙宁四年(1071) 退居颍州之后。 回首过往在宦海沉浮的二十余载, 颇有光阴易逝、 物是人非之感。 欧阳修有三段在颍州的生活经历。 第一段: 皇祐元年 (1049), 欧阳修移知颍州, 二月到颍州。 皇祐二年(1050) 七月, 欧阳修改知应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 离开颍州。 第二段:皇祐四年(1052) 三月, 母亲去世, 欧阳修居颍州守制。 皇祐五年(1053) 八月, 离开颍州将母亲葬于吉州泷冈。 第三段: 熙宁四年(1071) 七月, 欧阳修退隐至颍州生活, 直至熙宁五年 (1072) 去世。 当他退居于此, 难免有物是人非之感。 这种感受与丁令威吟出的句子有共通之处: “有鸟有鸟丁令威, 去家千年今始归。 城郭如故人民非, 何不学仙冢累累。”
欧阳修词中多用对比的手法, 常将今日、 昨日、 明日或今年、 去年、 明年这两组时间进行对比。 这可视为崔护《题都城南庄》 诗境影响下的结果。
今日、 昨日、 明日的对比之中往往最能表现生命的无常, 如《渔家傲》:
妾本钱塘苏小妹。 芙蓉花共门相对。 昨日为逢青伞盖。 慵不采。 今朝斗觉凋零晒。愁倚画楼无计奈。 乱红飘过秋塘外。 料得明年秋色在。 香可爱。 其如镜里花颜改。[1]183
这首词以苏小小的口吻写成。 她昨日想要采摘荷叶而未采, 今朝发觉其已呈凋零之态, 进而延伸到自己的容颜也是在时光流逝之中渐渐衰老, 引发无限的惆怅。 还有“明朝车马各西东, 惆怅画桥风与月” “当时枝上落残花, 今日水流何处去” 等均是这类情感的表达。
欧阳修也在去年、 今年、 明年对比之中抒写盛衰无常, 如《少年游》:
去年秋晚此园中。 携手玩芳丛。 拈花嗅蕊, 恼烟撩雾, 拼醉倚西风。今年重对芳丛处, 追往事、 又成空。 敲遍阑干, 向人无语, 惆怅满枝红。[1]404
这首词是明道二年(1033) 胥氏夫人亡故后感伤而作。 明道二年三月, 胥氏夫人诞下一个男婴后便卧病不起, 没过多久便留下未足月的婴儿撒手西去, 时年十七。 这对欧阳修打击甚大, 他对生命的无常感到痛心, 直言 “死不可复, 惟可以哭。”(《述梦赋》) 如今季节依旧、 芳丛依旧, 而去年一同观赏芳丛之人再也回不来。 追思往事, 只有空幻之感。 今昔对比之中产生的物是人非、 生命短暂、世事无常之感分外强烈。
欧阳修词中高频生命意识的出现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 第一, 欧阳修经历了太多生老病死, 对生命的脆弱与短暂有更多的体会。 第二, 在仕途的穷通荣辱中沉浮, 对世事无常之感有更深的体会。 第三, 欧阳修拥有一颗细腻的感物之心, 从很多经历中体悟到生命的莫测。
欧阳修常常备受疾病的折磨, 多次在词中表达早衰之感。 景祐元年(1034) 春, 在胥氏夫人离世和身边友人接连分别后, 欧阳修病倒了, 经春卧床不起。 景祐二年 (1035), 欧阳修在劳累奔波和杨氏夫人离世后, 生病一月有余, 心衰面老, 瘦骨如冰, 以读 《黄庭经》 与学琴来养生。 自嘉祐三年(1058) 以来, 欧阳修的眼疾就越来越严重。 虽然刚刚五十三岁, 但是他已经是“鬓须皓然, 两目昏暗”, 七八年前就已患上的关节炎也一天天严重,“近又风气攻注, 左臂疼痛, 举动艰难”[6]256。 (《乞洪州第四札子》) 欧阳修常称自己多病早衰, 其《祭梅圣俞文》 自称: “气血先耗, 发须早变。……余譬膏火, 熬煎岂久。” 治平元年(1064), 五十八岁的欧阳修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自称“衰病交攻, 心力疲耗” (《与王懿敏公仲议》 其十六),“齿牙摇脱, 饮食艰难” (《与吴正献公冲卿》 其六)。 深冬以来, 头晕目昏, 视物艰难, 到治平二年 (1065) 春天, 又得了淋渴病, 自称 “癯瘠昏耗, 几不自支” (《与王龙图益柔》 其七)[6]292。
欧阳修多次经历至亲的离世。 大中祥符三年(1010), 四岁的欧阳修目睹了父亲的离世。 明道二年 (1033), 二十七岁的欧阳修失去了相处两年的年仅十七岁的第一任妻子胥夫人。 景祐二年(1035), 二十九岁的欧阳修失去了唯一的妹夫和相处一年的第二任妻子杨夫人。 宝元元年 (1038),三十二岁的欧阳修失去了胥夫人留下的男孩, 五岁的孩子因病夭折。 康定元年 (1040), 第三任妻子薛夫人唯一的哥哥薛直孺病逝, 年仅二十四岁。 庆历六年 (1046), 四十岁的欧阳修失去了八岁的长女欧阳师。 皇祐四年 (1052), 四十六岁的欧阳修失去了母亲。 正当欧阳修在吉州忙着母亲下葬的事情时, 岳母金城夫人赵氏又在许州病逝[6]213。 欧阳修作《祭金城夫人文》。 嘉祐五年(1060), 五十四岁的欧阳修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治平四年(1067),六十一岁的欧阳修失去了唯一的妹妹。 欧阳修目睹亲人的离世, 其中很多还是很年轻的生命, 这对欧阳修产生了很大的触动。
欧阳修也多次经历好友的离世, 并为之作墓志铭或祭文。 宝元二年 (1039), 谢绛病逝, 年仅四十五岁, 欧阳修作 《祭谢希深文》。 庆历五年(1045), 石介病逝, 年仅四十一岁, 欧阳修作《读徂徕集》 和 《重读徂徕集》 两首长诗。 庆历七年(1047), 尹洙病逝, 年仅四十七岁, 欧阳修作《祭尹师鲁文》 和 《尹师鲁墓志铭》。 庆历八年(1048), 苏舜钦病逝, 年仅四十一岁, 欧阳修作《祭苏子美文》。 皇祐四年 (1052), 范仲淹在徐州逝世, 享年六十四岁。 嘉祐五年 (1060), 梅尧臣因病去世, 年仅五十八岁, 欧阳修作《哭圣俞》 和《祭梅圣俞文》。 治平三年 (1066), 苏洵病逝, 年仅五十八岁, 欧阳修作 《苏主簿挽歌》。 治平四年(1067), 蔡襄去世, 年仅五十六岁。 身边的挚友接连离去, 每次都给欧阳修带来生命无常的感慨和强烈的悲恸。
关于欧阳修的宦海沉浮, 前人多有详细论述,此不赘述。 不过从三次流言的角度来审视欧阳修仕途的穷通荣辱, 将会呈现戏剧化的一幕。 三次荒诞不经的流言给欧阳修仕途击出不小的水花, 折射出生命的无常。
关于盗甥案, 《欧阳修传》 将之评为“一场政治迫害在欧阳修意料之中以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形式爆发了”[6]156。 欧阳修以刚直著称, 因此于政坛难免有不少得罪之人。 张氏甥女与男仆陈谏通奸一案落入开封府尹杨日严之手, 杨日严因贪污渎职而曾遭欧阳修弹劾, 遂借此机会罗织罪名报复他。 之后经由曾被欧阳修抨击过的贾昌朝、 陈执中等人的操作, 以欧阳修曾与张氏通奸并图谋侵占她的财产大肆宣传, 终至仁宗震怒。 虽几经审判, 后最终以欧阳修用张氏钱财买田而归于妹妹欧阳氏名下对他进行弹劾, 然而欧阳修还是被黜龙图阁直学士, 罢都转运按察使, 贬为滁州 (今安徽滁县) 知州[6]158。欧阳修就这样被政敌赶下河北路都转运按察使之位, 离开了正准备革弊图新的镇阳。
至和元年 (1054), 离京外任十年的欧阳修回到汴京, 被任命为权判流内铨。 不久他就上书《论权贵子弟冲翳选人札子》, 建议限制权贵子弟入仕特权, 并被批准。 这一举措妨害了以权谋私之人的利益, 很快欧阳修再度成为流言的受害者。 政敌称欧阳修对好友之子胡宗尧徇私枉法, 他因此被罢免权判流内铨之职, 出知同州 (今陕西大荔)。 之后一些大臣极力上书才使得仁宗收回罢官欧阳修的想法。 仕途险恶, 欧阳修才任权判流内铨不足半月便受流言影响险些被罢免。
关于长媳案, 起因为薛宗孺炮制的谣言, 称欧阳修与长媳吴氏有染。 迟暮之年, 再一次蒙受如此污秽的诋毁, 欧阳修本已衰颓的心境变得更为惨淡[6]307, 直呼“强颜悦憎怨, 择语防仇敌” (《感事四首》 其四)。 好在此案最终将散布流言之人加以惩处, 然而经此一事, 欧阳修退隐之意已决, 最终告别了汴京。
欧阳修有一颗细腻的感物之心。 天圣八年(1030), 欧阳修由监元、 解元而至省元, 三登榜首[6]16。另外, 殿试位居第十四名。 苦读多年, 终于感受到“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的喜悦。 在志得意满之时, 他仍没有忘记处于困境中的朋友。旧友方希则 “三举进士不利”, 暮春时节, 在成功者的欢声笑语中, “赍装舟具”, 黯然东归。 欧阳修听说后, 急忙赶去为他送行[6]18。 欧阳修作《送方希则序》, 以 “夫良工晚成者器之大, 后发先至者骥之良” 对其进行勉励。
反映在其词中, 即对春季的敏感, 春天的植物与动物皆能引起对生命短暂、 青春易逝的思考。 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其表闺情的词中, 如《长相思》:
花似伊, 柳似伊。 花柳青春人别离。 低头双泪垂。 长江东, 长江西。 两岸鸳鸯两处飞。 相逢知几时。[1]50
花与柳均能引发对意中人的思念, 这样好的岁月竟分隔两地, 不禁令人潸然泪下。 当再度看到两岸的鸳鸯终是未在一处, 又再度联想到与意中人的别离, 引发对于相见难期的惆怅。 爱情意识的觉醒正是整个生命意识觉醒的一部分。 汉末诗人将爱情视为生命的重要价值, 因为爱情最美好的时光在于青春盛时, 这也是生命最有光华的时节[4]183。 虽然《琴趣外篇》 中多为俗词, 甚至其 《蝶恋花》 (几度兰房听禁漏) 被吴熊和评为 “较柳词更俗”, 然而若是从生命意识觉醒来观摩, 其实正是这些闺中女子意识到了生命的短暂才不停抒发对意中人的思念, 竟也可以对这种情感表示理解甚至是同情。 生命意识的渗透大大地提高了爱情的境界, 它甚至使那种孤立地看来具有放纵性质的感情都显示出人性的合理性[4]185。 古时候女子无法有更多的方式证明她生命的价值, 只有靠男子对她的爱情。 如果男子游冶不回, 她的生命就是空白的一片[13]52。 以这种认知反观欧阳修的俗词, 其表达闺情之作, 除去过于直白对不雅行为和女性身体的描写, 诸如“翠被重重, 不似香肌暖” “系裙腰, 映酥胸”, 其余大部分传递对意中人的思念及渴望爱情之作, 实则不应归入艳词或俗词一类。
欧阳修虽视作词为 “薄伎”, 然不经意间将生命意识灌注其中, 使词作呈现出的并非仅是宴饮中“聊佐清欢”。 或许是受宋初人们对词功用看法的影响, 欧阳修词中呈现出的生命意识比较单一, 主要体现为人生短暂、 生命无常和及时行乐。 不过这在词的发展史上已是题材的开拓, 无愧于“深” 字的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