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红蕾
1
远远地,招娣看到表嫂秀莲背着一个鼓鼓的蛇皮袋子走来,仿佛一辆装满货物热气腾腾的拖拉机轰隆隆开过来。“我摊了煎饼,还烙了一些硬面火烧……腌了糖蒜,刚拔出来的蒜薹,都是最新鲜的……”
很难想象她是个丧子不到两年,几乎每次到医院都会拖着姚主任的袖子哭上一会的悲痛母亲。“姚主任,你说俺命怎么这么苦?”表嫂一把鼻涕一把泪,招娣尴尬地掉过头去,姚主任多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姚主任慈眉善目地拍拍表嫂的肩膀,“你身体没问题,这个年龄,还能再生。”表嫂破涕为笑。
从那天起,表嫂就成了妇产科的常客。先是输卵管造影,再通堵塞的输卵管。十多年没有生育,表嫂的输卵管已经像年久失修的橡胶管一样粘连了。从手术床上爬起来的表嫂,脸色黄白,粗壮的腰身软塌塌的,招娣劝她,要不上就别要了,还有小娟小美两个女儿。表嫂一边哆嗦着手系着腰带一边说,我不怕受罪,人家赔给小杰的那些钱,我一分也没动……
小杰二十岁那年在建筑公司被一块掉下来的水泥块击中了头部,救护车急救人员下车检查了一下,说已经没救了。表嫂到现场一下子就晕厥了,醒后爬起来,发疯地打工地的人,歇斯底里道,快送我儿子去医院!这么好的孩子哪能说走就走了?
奶奶去世的时候,数表嫂哭得凶,她的胖身子裹在白麻布里,仰天嚎啕,“姥姥呀,你怎么不管我就走了啊,我命怎么就这么苦啊……”灵车走了,送殡的都被搀扶回家,她还瘫坐在地上哭成泪人,看的人无不揪心落泪。时间一久,表嫂哭得次数多了,大家也就渐渐习以为常了。再听到表嫂谈小杰,就开始绕开话题,或者推脱有事走开了。
坐到姚主任面前,表嫂先是眼圈一红,眼泪就下来了。“姚主任,你知道,俺在农村,没有男孩没有劳力,人家看不起……”其间,结扎了输精管的表哥做了复通术,术后也戒了酒,两人一门心思要再生个儿子。半年下来,表嫂的肚子还是风平浪静,再检查时,输卵管又出问题了,又是吃药又是打针折腾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正常了,表哥精子成活率又不达标,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回家后,两人相对枯首而坐,都懒得去动烟火。后半夜,表嫂突然爬起来,把表哥摇醒,说,我想明白了,这是你在厂子里伙食不行,肯定他们不舍得用好油好肉!从明天开始我给你送饭!黑夜里表嫂两只眼睛火炭一样熠熠发光。从那天起,表嫂每天早起,先给表哥沏上一碗红糖鸡蛋,然后再用民间传说的牛腰子、羊腰子、猪腰子、狗腰子等精心炒了肉和菜,送到表哥车间,看着表哥吃完。各个村子里、镇上卖肉的屠夫见到她去,都心领神会地,把宰割的要害部位给她留着,她还特意买了一台冰柜,储存给表哥准备的各种营养品和民间偏方稀罕物。
2
去郑来家吃饭成了招娣头疼的事。“该要孩子了,趁着妈身体还好,帮你们看着,三两年就满地跑了。”从妇联主席位置上退下来的婆婆远兜近转,话题总要绕到要孩子上。
招娣说,你妈再提这个我不去吃饭了。
郑来低头辩解道,当父母的不都这样吗?她现在也没别的寄托。
她要是实在想要孩子,让她给你生个二胎弟妹吧。
郑来哭笑不得。或许招娣在妇产科有心理阴影了,是不是该给她调个科室?但他沉住气,没吭声。
招娣买了婆婆爱吃的苹果木烤鸭和老张家蕨根粉。郑来趁着招娣去厨房的间隙,一边换拖鞋一边扯了下妈妈的袖子,“这次别再提了啊。”一边指了指肚子。郑妈妈睁大了眼睛,“有了吗?”郑来直摇头。郑妈妈皱起眉。
“多吃虾,补充优质蛋白。”郑妈妈把基围虾夹到招娣碗里,一边问:招娣啊,还有一个月就过生日了吧?
招娣说,哎呀,妈,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
郑妈妈说,还老觉得你俩都是小孩子呢,再过生日你就32了啊,过了30女人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郑来一边从几乎要盖住脸的碗里扒拉着米饭,一边在桌下轻轻踢了妈妈一脚。
妈妈若无其事地说,我像你这么大时,郑来都上一年级了。
招娣脸上的笑意冻住了,转头看着脸几乎被整个碗盖住的郑来,斜挑起半边嘴角,说,妈,我和郑来都还没过够二人生活呢,是不是,郑来?
郑来闷声嗯哼了一声,缓缓从碗里移出半边脸,咧着嘴角说,是的,我们还没列入计划。妈,我给你报个老年书画班吧?
走出家门后,郑来不想等她,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不承想招娣却追上他,牵住他的胳膊,像个猴子似的挂在他身上,把头偎在他胸肋间。“对,你说得太好了,我们还没准备好呢。”然后亲吻了一下郑来裸露在夜晚湿气里的胳膊。瓦蓝的天幕上,油黄的月亮扯下一朵遮羞云,又轻盈地跳入了树梢丛影里,空气里弥漫着烤鱼和栀子花暧昧不明的香味,是个美好的夜晚了。
郑来显然没有被感染到,他木头一样双手插在裤袋里直僵僵地走着,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各行其道,远处的歌声也被一个无形的玻璃罩子隔住了,他只听到自己胸膛里机器声一样干燥的心跳。结婚快五年了,他原来的八块腹肌已经被松软的大肚腩覆盖,身体滑翔一样向着奔四跌落,他的妻子身体健健康康,却不想要一个他们共同的孩子。这是怎么了?
招娣感觉到她依偎着的身体麻木僵硬,仿佛一扇借来的门,不是他的胸膛让她靠着,而是她扛着这扇门板,别扭吃力地走着。但是她不管,不管怎么说,今晚她赢了。
郑妈妈笑脸在一瞬间冻住了。月亮在树影云影里穿行,一会儿黄一会儿白,诡异得像一个变幻的脸谱,她抿嘴无声地笑了。
招娣的笑容没能撑到第二天晚上。
郑来半躺床上看手机,见她进房间,噘起嘴唇,来了一个索吻的动作。招娣看到他这个嘟着嘴的表情,心就像太阳下的冰激凌,化了——她最受不了他这个。
招娣后退一步,说,乖,等我啊。
招娣一边解开头发,一边心里冒柔情缱绻的粉红泡泡,花洒的水春意蓬勃地喷洒下来。招娣突然想起刚买的美白磨砂膏还在卧室的床头柜里,她匆忙关了花洒开关,拿浴巾拦胸一裹走进卧室。
这时她看到了诡异的一幕,着短裤的郑来半蹲半跪,头凑到床头柜上方的壁灯下,拿着什么聚精会神地起劲戳着。
你在干嘛?招娣问。
郑来惊得哆嗦了一下,哎呦一声,猛地回头,眼睛圆睁,仿佛看到鬼一样。
招娣光着脚奔过去,他的一个指头被针扎到了,往外冒着鲜红的血珠子。但是依然挡不住怕见血的他,手忙脚乱地要藏起作案工具。招娣越发诧异,立马窜上去,攥住他藏到抽屉里去的胳膊,逮了一个现行。他左手里拿着一只底部被他扎得千疮百孔的避孕套,另一只手里的作案工具大头针,被他一哆嗦给抖掉了——后来被招娣目光如炬地在地板上找到了。他左手手上的血珠子还在汩汩地往外冒,另一只手则一直在哆嗦。
招娣没有像往常那样给他擦拭止血,而是后退几步,披散着滴水的头发,赤脚站在地板上,指着蹲踞在床边的作案未遂者,破口大骂:姓郑的,你不是人!
当晚她就搬出了房间。
陈茉莉听到这里,并没有像原来那样和他一起吐槽,安抚她,而是拿黑白分明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她,问,你为啥不想要孩子呢,招娣,你是不想要孩子,还是不想要郑来的孩子?
招娣愣住了。
3
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女人抱着包裹在花被子里的新生儿,“你瞅,这眼睛这鼻梁,和你小时候一个样。”孩子爸爸在边上挓挲着手,无措地看着,仿佛被子里不是一个宝宝,而是一棵长刺的仙人掌。另一个瘦削的女人,则追着护士身后问,我闺女在里面怎样了?
通常都是这样,婆婆和丈夫第一眼想看到孩子的性别,而产妇的妈妈则是惦记女儿能否平安从产房里出来。也有例外。先不说郑家母子,招娣自己的妈妈,她用脚趾头也想象出来,第一时间关心的肯定是孩子的性别。
她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出生后父母为送走还是留下,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小姨把她抱走了。四岁那年回家后妈妈肚子又大了,她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妈妈的东躲西藏。有时候半夜醒来不见妈妈了,她大声哭叫,姐姐上来捂住她的嘴,别喊,妈妈要给咱们生个弟弟。大门常常是关着的,听到敲门声,已经大腹便便的妈妈便会迅速小跑到西屋的暗道里藏起来,风声紧的时候,妈妈就干脆躲避到亲戚家。弟弟是个神奇的生物,只有降生到她家,家里才有太平的日子,她才能天天呆在妈妈身边。
多年以后她依然记得妈妈大着肚子坐在太阳里纳鞋垫的情形,妈妈说,招娣你听听,弟弟在肚子里踢腿呢。她把耳朵贴到妈妈肚皮上,听到鼓点一样的跳动声。妈妈脸上荡漾着温煦的波纹,仿佛她身体深处有一只灼灼的小太阳,她被从里到外的照耀到了温暖到了。那样眩晕着的满足和幸福,让招娣心里发痒,她蹭着妈妈的膝盖,想让妈妈抱一抱她,闻着妈妈身上那股甜玉米的味道,哪怕只是一小会。她仰望着妈妈的脸,仿佛一个饥渴的人仰望着奶和蜜一样。妈妈低垂着的眼睫毛过滤着扇形的阳光,两个毛茸茸的小巴掌便倒扣在她的腮颊上,她自顾自甜蜜地说,有了弟弟,咱们就可以分上宅基地,将来就有人帮你爸爸推车子了。
她和妈妈温暖的怀抱只隔着一个弟弟——有了弟弟,一切就都好了。
表嫂怀孕后,第二次来检查肚子已经明显地隆起了,她比年轻的孕妇更像一个孕妇,一手托着一侧的肥腰肢,小心而缓慢地走着,仿佛踩在一块冰上一样。脸蛋上浮着一层酡红,那是心里的甜蜜,盛不住了,漾了出来。B超显示一切良好,她还让表哥给姚主任带来了一大袋子刚采摘的瓜果梨枣。45岁,历经种种艰难再生一个儿子!她想表嫂的两个女儿,一定也和当年的她一样——有了弟弟,一切就都好了。
没有一种笑,比孕妇的微笑更安详动人。表嫂的神态把她带到了童年,她仰着脸,期待被温暖结实的怀抱抱住。
妇产科是医院里最好的地方,和别的科室不同,呻吟声和哭声也是充满希望的,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面。有些怀孕四个月的孕妇常常会想办法找熟人做B超看胎儿性别。谭护士长说,到医院来找我帮忙,三更半夜起来也给帮,贴钱搭工夫也办,但是看性别别找我,咱都是女人,不作那个孽。招娣心里一惊,要是自己还在娘胎里,能做B超看出性别的话,也许就没机会来到人间。谭护士长是一个爱唠叨的人,经常一件小事就唐僧一样叨叨半天。从那之后,招娣看着她那矮矮胖胖的身影,肃然起敬。
每天迎接新生命,每天送走痊愈产妇,妇产科的岁月更替感似乎比其他科室更强烈。胎儿来的时候,闭眼攥拳,一身血衣,大声啼哭。生产的产妇,大张着腿,没有任何私密。产床上翻滚如煎,娩出胎儿和胎盘后,头发散乱全身空虚无力地躺着,让招娣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看到的生产的牛羊,那样的艰难,痛苦和无助,让人哀怜。伟大的生命诞生于血污之中,剧痛甚至是不堪之中。有些产妇会在宫缩剧痛的时候大声哀嚎和喊叫,医生和助产士会让她们闭住嘴节省力气,把力气用在生孩子上,有些脾气差的则呵斥她们矫情,不就生个孩子吗?哭得地动山摇的。那平日里精致的女子披头散发困兽一样在血水中生产,和那些乡野里躺在地上杂草上生产的动物并无二致。
在把一个剪掉了脐带、戴上了手环、留下了红脚印的婴儿抱给家属之后,是一大串清理战场的工作。有些产妇面色苍白仿佛死过去了一般沉默,仿佛沉入到了一个黑沉沉的深夜。经历过生产剧痛的女人大汗淋漓,骨缝打开,血水涌流,九死一生,脱胎换骨。
表嫂再来的时候,怀孕已有四个月了。做完B超表嫂就哭了,站在流产室门口哭得抽抽噎噎,怎么也不肯走进去。招娣给她擦脸上汹涌的泪水,说,嫂子,胎儿停止发育的情况现在很多,早做了,咱们早怀上。我怎么不知道早来看看呢,怎么就那么傻呢?表嫂把拳头放嘴里咬着,哭得肩膀抽搐。
4
茉莉吃了一口冰激凌,承认道:是的,郑来是找我了,不过我把他骂了一顿。
招娣说,我说感觉不对劲呢,原来你俩结盟了。
茉莉啐了一口,结盟个屁。就凭他那么抠,怎么能收买我呢。他想给你调个科室,问我是不是你干妇产科有阴影了。再拖几年,你的黄金生育期也过了。看你把这个老实孩子逼的。
老实孩子?哼!没见过他这么老实的。招娣冷笑道。
茉莉说,我骂了他一顿,你才有阴影呢,妇产科多少人都生了孩子,别将局部问题扩大化。你这涉嫌污蔑,要问也要问你自己是不是有这个本事。咱这嘴啥时候饶过人。说归说,招娣,你又不离,你又不生,两人疙瘩着,这样不冷不热的,对谁也不好。
我是不是有病?
我觉得也是。你要是不想要孩子,结婚前,早跟人家说开,两人丁克也未尝不可。
我也没想丁克,我也没想生孩子。
茉莉噗嗤一下笑了,你需要找个心理医生看看了。
招娣说,咱俩一起看吧。你要是正常也不至于把梁医生吓跑。
情投意合的两个人吵了一架,谁也不低头,就各走各的了。招娣两头问为啥分,也都说不出个好歹,只说,再说吧。
茉莉咬牙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招娣抿嘴笑了,快抓个两条腿的凑合一下吧。
唉,别说了,前几天去相亲了,问我身高、爱好、经济收入、打算生几个孩子,就差没掰开嘴唇看看牙口了,相亲和牲口集市又有什么区别?我也不想自己过,可是我还是自己过……
两人沉默了半晌。说到招娣的表嫂,在经历近一年的中药调养后,再次怀孕了。每天表嫂卡着时间吃中药,严格按照医生嘱咐戒掉了辛辣凉。吃掉的中药堆起来,快跟上一座小山了。就是搏上这条命,她也要生出一个儿子来。
表嫂这种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的勇士精神,招娣实在不敢苟同。她实在不想再接表嫂的电话了。她不希望再在医院里看到她,人都47岁了,眼看就要绝经了,又流了一次产,还可着劲儿折腾,不达目的不罢休。招娣说,嫂子,你别再受这个罪了。表嫂说,你年轻不懂,咱村里没有一家是没有男孩的,没有儿子老了死了,连个摔盆的都没有。
表嫂已经铁了心,不仅是招娣,老天爷劝她也没用。和那些为了保持身材美貌而不生孩子的现代女子相比,表嫂活得多么蠢笨,她愚昧的执着让招娣又羞愧,又生气。姚主任不以为然,说,生育是很神奇的,有时候生一个孩子反而激发出生命潜能来。想要孩子总是好事,哪有比增添人口更好的事呢。
茉莉说,你表嫂愚昧也罢,固执也罢,真是一个有信念的人,是真勇敢啊。你看人家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精神头,你说你到底怕什么呢?
招娣的脸色暗了下来。
结婚纪念日那天郑来买了鲜花,打开红酒,把她喜欢了好久的玲娜贝儿作为惊喜拿给她。招娣就着蜡烛的光,看到对面的这个男人,眼角有了鱼尾纹,发际线也上移了,几乎是个中年人的样貌了。有一阵子她想,两人冷战的结果,最后就是分了吧。
寒了心的郑妈妈在和邻居聊天的时候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也真的去报了一个老年艺术班学吹葫芦丝,对小两口的事情不管不问了。冷战的日子,她端详着这个热恋期向她表白要给她幸福的男人,恍若是上辈子的事了,爱情终归是一件致幻的事情,反倒茉莉是一个看透了的人。和血水相比,泪水就淡了,和生死相比,爱情算个鸟。既然婚姻不一定有爱,那么也不一定非要生儿育女。为个虚幻的目标搏一条命?不,不!她不是表嫂。
烛光摇曳,屋里的一切都闪烁着,仿佛重回他们热恋的时光,不同的是容颜和眼睛里都有了沧桑,郑来的发际线明显地后移了,大额头越发光亮,人倒还是那个人,她心一动,捻着一支红玫瑰,问,郑来,如果我一直不生孩子,你还会愿意和我过吗?
郑来愣了一下,说,你看现在呢?
你还爱我吗?
郑来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没想和你离。我不知道这算什么。
5
小杰还在的时候有年我去算命,算命先生算到他20岁的时候,就不给算了,也没要钱。后来小杰走后我才知道,算命先生的意思是小杰阳间的命只有20年。我那时怎么那么蠢,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让小杰去打工了……
嫂子,你别这么想,小杰长那么好看一定是被天上的神仙相中了。
表嫂说,对,都这么说呢,说小杰是做了神仙跟前的花童。没有哪个男孩子比小杰长得周正。我前几天身上沉,让你哥替我去山上给送子观音磕头,亏了观音菩萨保佑……
表嫂看到招娣脸上的不悦,忙改口道“姚主任就是活菩萨,咱们一定不能忘了她……”
生育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姚主任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难言的静谧。她跟招娣说,刚参加工作时,觉得自己浑身是胆,无所不能,干了一辈子妇产科,眼看要退休了,反而战战兢兢,医生可以治病却治不了命。生命是非常神圣的事情,对,只有神才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招娣不太理解姚主任的话,但是她开始不那么烦表嫂了。
这个孩子在表嫂的肚子里发芽,她一直陪伴着,知道表嫂的末次月经日期,知道第五周有了胎囊,第六周出现了胎芽和胎心跳,第七周可以看到胳膊腿分了出来,第十周各个器官成型,长出了眼睛嘴巴,知道这个孩子的头围和双顶径如何一天天变大,就像看见一粒种子一日日可见的发芽,长成树苗,抽出花朵,真是神奇,他怎么知道什么时间长什么呢?到底是谁教给他怎么长的?谁在给他神秘的指令?她甚至也和表嫂一样,希望这个孩子像小杰一样,又好看又懂事,是老天补偿表嫂吃尽苦头的一个礼物,表嫂终于可以苦尽甘来,日子安稳了。
在等候做B超的间隙,表嫂往招娣手里塞了一个布钱包,嘱咐她帮忙问问性别。
她把钱包塞给表嫂,表嫂再次固执地塞给她。
这时她想起了谭护士长的话,问性别的事咱是不干的,不干的。她的脸火辣辣烧起来。这件事不是她该做的,她不想做这件事。看着表嫂一路艰辛堪比西天取经的求子之路,她已经从最初的极度厌恶排斥,到如今衷心希望表嫂心意达成,生出一个大胖小子来——真是难以置信!
做完B超后,她把钱包原封不动地还给表嫂。表嫂急切问,妹子,人家说了没有?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躲避着表嫂的眼神,低头看着手机,说,张医生说不是很清楚。待会我再问问他。
趁着表嫂去卫生间的间隙,她快步走向在条形椅上等候着的表哥,说哥,可能是个女孩,要不要跟表嫂说?
表哥眉头皱起来,叹口气,蹲下身拿出一支烟叼到嘴里。招娣指禁止吸烟的标识,他又将烟塞进口袋,一手撑着白了一半的头,一言不发。招娣紧张地看着表哥,嘴唇发干,脚心都出汗了。
她绞着双手,脑子里轰隆隆地响着谭护士长的话,咱们都是女人,咱不干那样缺德的事!一会儿是表嫂的话,我死也要生个儿子出来!两个声音轮番在她脑海里敲鼓打雷。
这时表嫂远远地蹒跚着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表哥站起来,咽了一口唾沫,轻声说,别跟她说了,月份都这么大了,这个年龄身体经不住再折腾了。
两人默契地走向表嫂,表嫂盯着招娣的脸,寻找着答案,人家医生怎么说?
招娣说,医生说看不太清楚,好像是个男孩,但是也不太确定,等……
还没等招娣说完,表嫂就接过话去,我觉得也是,看走相也是个男孩呢。
表哥表嫂走后,招娣走到病房大楼前,找了个木椅子坐下来,红月季在阳光下热辣辣地开着,一波一波的热浪涌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相信自己可以撒谎撒得那么圆熟。或许表嫂本心就趋向于这么一个答案吧。但是从她嘴里明明白白地告诉表嫂的。她拨通了茉莉的电话,茉莉在那端高声说,有事快说,我忙着呢。
她嘴唇发干,沉默了一会,说,茉莉,我作孽了。
作业?什么作业?
表嫂今天来做B超了,是个女孩,我欺骗了她。
6
晚饭后,郑来一直半躺在沙发上看手机。
招娣不想说话,蹲在地上摆弄自己收藏的洋娃娃,弄得噼里啪啦的,郑来也没声响。她站起来,走到沙发旁,把表嫂的事说了一遍。
郑来歪着头说,这样挺好。
怎样挺好?怀了女孩挺好,还是表哥做得挺好?招娣不解其意。
都挺好。
如果是我呢,如果我千辛万苦想要男孩,却怀了一个女孩呢?你会怎么做?
郑来看了她一眼,重新把手机拿起来,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男孩女孩都好。你表嫂的事情,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代入进去呢?你累不累?
郑来漠然置之的表情激怒了她,她喊道,表嫂为了生个男孩折腾了五六年了,命都快不要了,你怎么这么冷漠?
我冷漠?咱俩呢?结婚几年了?
你娶我就是为了给老郑家传宗接代吧?
问题你也没传宗接代啊,我没要求了,只要你开开心心就行,你还要怎样?
招娣愣了一下,越发怒气冲天,你没要求了?啊哈!那是你太高尚了,我不想生孩子,你要和我离是不是?你想离就直说啊。
郑来把手机摔地上,林招娣,你不作行不行?
招娣进入了一个备受折磨无人理解的焦躁期。仿佛一个罪犯一天天无比焦虑地倒数着宣判定罪的日子。表嫂没有再问招娣孩子性别的事情,仿佛一个孵蛋的母鸡,气定神闲地等待着幸福日子的来临。
两个人都在数日子。
表嫂一天一天地积攒着喜悦,那喜悦就像水缸里的水,就要漾出来了。她脸庞有些虚肿,反而看不出皱纹来了,脚肿得像一个发面馒头,只得把布鞋剪了一个口子,走起路来已经非常艰难,但是神清气爽,脸上散发出一种甜蜜欢喜的光彩,人反而显得年轻了。
招娣不敢看表嫂水波流动闪烁期盼的眼睛,她也一天天倒数着预产期——对她欺骗行径的宣判日期。
招娣永远也忘不了那天,11月26日,天气寒冷,宜动土,宜搬家,宜外出。表嫂是高龄产妇,血压又高,心电监护,胎心监护各种设备都上了,呼吸机、气管插管包等也都准备好了。整个产房严阵以待。表嫂拉着姚主任的手,说,姚主任,您是活菩萨,谢谢您!姚主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身体底子好,别担心,会顺利生出来的。表嫂点点头。
招娣一直拉着表嫂的手,手掌肥厚而粗砺,热乎乎的。招娣暗暗想,说不定是张医生看错了,表嫂怀的是一个男孩呢。那多好!老天保佑!
宫缩剧痛的时候,表嫂不吱声,闭嘴咬紧牙关,浑身发着抖,等痉挛剧痛过去,头发像从水里打捞出一样。招娣看血压居高不下,就说,嫂子,你疼厉害了,就喊喊,别憋着。宫缩的间隙,表嫂闭着眼睛,说,妹子,这几年没少麻烦你,生了这孩子,死了我也甘心了。招娣听了心生恐惧,忙说,瞧你说什么,别胡说。一边给她擦着满头满脸的汗。再次宫缩的时候,表嫂一手攥紧床单,一手攥紧招娣,指甲抠进她的肉里了。吸氧面罩后表嫂的脸憋得通红发紫,垂死挣扎的老牛一样用尽全身气力。她惊恐地紧紧攥着表嫂的手,深怕一松手,她就像滑进泥潭的老牛一样沉进去,被淹没,一点一点不见踪影。表嫂肚子上斑驳的妊娠纹虎皮花斑一样,又像松弛皴裂的橡胶口袋,随着她艰难地用力,难看地一起一伏。招娣眼泪忍不住滚下来。姚主任说,好样的,再使把劲,看到孩子头发了……
突然,表嫂开始抽搐。
招娣脚都软了,不久前一个妊高症的产妇在去手术室做剖腹产的路上,停止了呼吸,母子都未能抢救过来。她第一次感觉到死神降临的极度恐惧,整个产房里安静得只听到心电监护的嘀嘀声。静脉用药后,不知道过了多久,表嫂痉挛解除,缓缓醒转过来,表情迷茫混沌。这时姚主任大喊一声,赵秀莲,关键时刻别掉链子啊,养养精神再加把劲,眼看就要生出来了……
半个小时后一个红通通的婴儿降落到产床上,姚主任倒拎着怕打脚掌,婴儿响亮地啼哭起来。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好听的声音了。姚主任用手掌托着放到铺好消毒巾的手术车上,护士娴熟地剪掉脐带,消毒,包扎,擦洗全身。脱离危险的表嫂全身瘫软,仿佛倒空了粮食的旧麻布袋,气息微弱地问,是男孩吧?
招娣分明看到一个女婴,体重秤显示八斤四两,正张着红红的小嘴巴嘹亮地宣示着她的降临。这是多么强悍的一个生命啊,不屈不挠地来到不欢迎她的人间。
产后的表嫂挂着吊瓶回到病房,浑身汗湿,气若游丝,但还是顽强地抬起头喝光了红糖艾蒿鸡蛋汤。她喘息着,说,孩子呢,我要看看孩子,像不像小杰。
招娣拖延着说,你先睡一觉,孩子还没洗澡呢,洗干净了抱给你。
表嫂不肯睡,她在等她历尽千难万险,也几乎花光了赔偿金孕育的这个小宝贝,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心头的肉尖尖到面前,好好看一眼。
这时候招娣反而不再那么紧张害怕了,度过了凶险,母子平安,其余都是小事。
她抱着包裹好的婴儿走到表嫂床前,说,嫂子,是个女孩。
表嫂半个身体撑起来,大睁着眼睛,仿佛听到天塌下来,她大声质问,你说什么?
不等招娣说话,她长啸一声,抱出去!我不看!我不看!抱走!然后把头扭到一边,紧接着是一阵痛彻心扉的哭喊:俺亲娘啊!
那样凄厉绝望的呼喊,让人浑身痉挛战栗,所有人都被这声音震慑到了。招娣抱着受惊啼哭的婴儿逃出了房间。
表哥说,别再刺激她了,找个好家庭送走吧。
因不能生育而到产科抱养孩子的人排成队,产科有一大本子这样的名单。很快,一对三十岁上下的打扮时髦的夫妇来到了科里。他们在走廊里打开婴儿的包裹仔细端详。谭护士长说,你看孩子的父母都是高个子这个年龄了还不难看,这孩子大了保准是个美人。女人紧紧抱在怀里,千恩万谢,男人出去买了牛奶鸡蛋之类,又拿出一万块钱让给表嫂买营养品。表哥谢绝了。招娣说,哥,嫂子生孩子受了好罪,这点钱给她买点补品也好。表哥说,咱们不是卖孩子,人家带走了,能善待孩子养大孩子就好。
两人要去和嫂子道谢,表哥说,不用了,你们走吧。我问表哥,要不要留下养父母的联系方式,表哥摇了摇头。两人见状仿佛怕表哥反悔一般,抱着孩子快速走出了产房,上了一辆黑色的奥迪车,疾驰而去。
招娣心有不舍,又如释重负。病房里,表嫂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仿佛一具抽干了精气神的干尸。她摸了摸表嫂的手,冰块一样,眼泪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汩汩流了出来,枕头湿了碗大的一片了,还在不断地流。
7
招娣问姚主任,如果表嫂查出是女孩当即打掉的话,以后会不会再怀上?
姚主任说,也不好说,有可能怀上,看她的身体基础还是有希望的。
那以后呢,她还可能怀上吗?
不大可能了,她这个年龄,生育后恢复比较慢,等身体恢复过来,也就快绝经了。
招娣不再问下去了。她突然明白,她为什么怕生孩子了。
她抱着那个女婴的时候,仿佛抱着刚出生的自己。那个婴儿翕动着粉嫩的嘴唇,可是她的妈妈怎么不能给她一口奶,连看她一眼都不能。
她想知道一个新生命对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对一个期待男孩的母亲来讲,生了女孩,就像杀死了自己的期待一样。
表嫂闭眼流泪的情景在她心里来回放电影,她知道,那也是她被抱走时妈妈的样子。
她在半夜里惊醒,心口剧痛,身边空荡荡的,郑来在另一个房间里。妈妈怀着她的时候,她不是作为自己被期待的,而是一个不存在的男孩。招娣,招娣,招一个弟弟来。她无法满足父母的期待,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表嫂的女儿,她,表嫂,妈妈,都一样。她突然一下子豁然明白开来,抱着膝盖痛哭流涕。长夜静寂,圆而大的月亮仿佛一个金盘子挂在窗口,被照亮了的户外是一个光晶琉璃的世界,她看得到摸不着,而黑黝黝的室内,她看不到什么,一桌一凳却亲切实在。这要不到的明月光啊,她抱着自己,头挨着膝盖在黑暗里坐了一夜。
如果当初对表嫂说实话呢?
没有如果。
表嫂强韧的生命力再次让她震撼了,她兴头头地从家里带来了荠菜、苦菜、榆钱子等新鲜野菜,让招娣和同事们分着尝尝鲜。仿佛那让她痛彻心扉的往事没有发生一样。招娣不想看到她,又说不出,每次来都没好声气。世界卫生组织说分娩痛是三级重度疼痛,也就是人所能承受的最顶级疼痛,好了伤疤也就忘了痛,但有些隐痛藏得深,还是不见为好。
陈茉莉终于找到了她的另一半,检验科的梁医生。当初两人分手后,梁医生和建设银行的一个女职员好上了,陈茉莉也认识了一个富二代。兜兜转转,几年后,两人又走到了一起。
两人庆祝完陈茉莉单身生涯即将圆满结束,来到广场。陈茉莉说,我终于也要跳进爱情的坟墓了。
招娣答道,跳吧,再不跳就成孤鬼了。也老大不小了,感谢回头是岸的梁医生给了我们老姑娘跳坟墓的勇气。
是他给了我的勇气?呸!我这几年被他害惨了,我一直有勇气好不好?
对,你有,但是你需要一个让你知道你有的人。
说得好绕,你快成一个哲学家了。
嗯,说得对,妇产科的人都是哲学家。
草坪上走来一对老年夫妇,一个推着童车,一个则手牵着一串五颜六色的鱼形气球。一个扎着蝴蝶结,穿着粉色纱裙的小女孩在前面蹒跚地走着,晃晃悠悠的,一不留神跌坐到草坪上。老夫妇连忙追上去,小女孩又爬起来,挓挲着小手嘎嘎笑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
陈茉莉说,你看这个小孩,你表嫂那个抱走了的女孩也有这么大了吧?
招娣一直想去找那个小女孩,看看她生活得怎么样。产科搬到新的病房大楼后,原有的那个登记抱养名单的本子也找不到了。是的,那个她抱出产房的女孩现在也有这么大了。
陈茉莉说,如果不是当初你作孽,那个女孩就不可能有机会在草坪上跑来跑去了。
招娣瞪大了眼睛,回过头看了看陈茉莉,突然,她的大眼睛漫上来一层水壳子,很快地,这个水壳子破了,眼泪溢满了她的眼眶,然后泄洪一样地流淌出来。
陈茉莉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抱住了她。招娣一边流泪一边抽噎着说,茉莉,我不能原谅自己欺骗了表嫂,害她再也生不出儿子来。
陈茉莉拍着她抽搐的背,说,不,不,你干了一件大善事,你看这个女孩,说不定就是你救的那个女孩呢。要不是你欺骗表嫂,那个女孩早就倒进下水道了。
招娣嚎啕大哭。
表嫂在菜园里挽着裤腿给青椒打杈的时候,看到招娣,她吃惊地大叫起来,你怎么有空来?
我想吃你做的饭了,好长时间没胃口了。
表嫂喜滋滋地摘了两根黄瓜,两个西红柿,用袖子擦了擦,刚要递给招娣,又觉得不对,放进脚边的水桶里。招娣抢过来一根黄瓜,一口啃下去,这样吃就好。
菜园里蜜蜂嗡嗡地绕着紫色的扁豆花、黄色的黄瓜花,飞个不住。正午的太阳把浇过水的土地蒸得热气腾腾,表嫂也是热气腾腾的,裸露的小腿溅上的泥点子很快干了。她摘了黄瓜、辣椒、茄子、西红柿等盛了满满的两桶。好不容易长这么些,你哪能一次都摘了?也吃不了这么多。
地里肥壮,水头又足,摘了接着就能长出来。你多久才来一趟,哪样都尝尝。
表嫂手脚麻利地宰了一只半大公鸡,放了血,热水褪净了鸡毛,快刀剁成碎块,冰凉的井水冲洗干净,哗地扔进大铁锅,放入葱姜蒜,倒水进去,长木柴伸进灶口,不一会呼呼地冒着火苗。不到一刻钟工夫,白热气从锅盖缝里钻出来,表嫂掀起锅盖,拿笊篱捞出半熟的鸡块,将滚沸的鸡汤倒进一个瓷盆。锅内放入油盐辣椒大火爆炒鸡块。中午招娣就着半盆子辣子鸡,蒜擂茄子、凉拌黄瓜,还有西红柿汤等半桌红红绿绿新鲜时蔬凉热菜,吃得满头冒汗,小衫都溻透了。
下午热气下降,表嫂开始摊煎饼了——本来第二天早上摊,她提早半天好让招娣能带回去。她用油抹匀鏊面,热气腾上来后,将玉米糊舀到鏊子上;刮筢轻轻摊匀,一只手续着柴火,一只手如轻巧的燕子在鏊子上盘旋,翻飞,招娣看得眼花缭乱的时候,表嫂把熟了的煎饼从冒着白气的鏊子上揭下来。半天工夫,一摞足有半个手臂那么高的煎饼垛立起来,散发出诱人的玉米糊香。带回去给俺姑尝尝,自己摊的,干净,不掺假。俺姑拉扯你们几个不容易。招娣点点头。
入夜,两人躺下,微风吹拂进来,一轮弯月皎皎地挂在高空。
嫂子,你以后搬到城里去住吧,离我和小娟小美都近一点。
俺一个庄户人,去城里干嘛?这家里鸡鸭鹅狗的,还有好几块地,哪有比地更好的东西,你扔进种子,它就给你长出庄稼长出瓜果梨枣来。你过几天再来,立秋后,瓜啊果啊,就都断续地下架了。干啥都要趁个好时候。
招娣听到了一声叹息,不知道是嫂子,还是穿窗而过的风。不一会,便听到了鼾声响起来。
招娣睡不着。影影绰绰看到有未熄的光在闪。她轻轻打开门,是正房客厅一角,布帘子遮挡着的地方发出来的。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掀开帘子,立着一尊白瓷观音像,在鸽子蛋大小的LED灯光映衬下,越发光洁莹润。菩萨像面前供了清水、饼干,还有苹果,水杯下压着一张红纸,上面排布着一串字。招娣打开手机的灯,照过去,红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小杰、小娟、小美、小四、小小。表嫂孕育过的五个孩子,一个也没少。
招娣呆站半晌,轻轻地把布帘子放下来,躺回床上。
银黄的镰刀把夜空划开了一个亮闪闪的口子,碎钻一样的星星漏了进来,有那么几颗撞墙一样斜拉拉地从天空中倒栽下来——掉进了大地的怀抱。没有比土地更好的东西了,招娣睡了一个好觉。
这天郑来回家后发现家里焕然一新,门口还挂了一个紫色的花朵风铃。招娣在房间里哼唱着,一边收拾旧报纸,鞋凳边,他的皮鞋被她擦得锃亮。看他回来,招娣说,去把菠萝虾仁端出来吧。桌子上摆了两个酒杯,葡萄酒正在醒酒器里醒着。郑来有些纳闷,去看日历,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看招娣心情大好,也就不多问。
沙发上多了个抱枕,粉色的团花中央,绣着四个字,生命的恩典。饭后郑来顺势垫在肩头,和往常那样半躺在沙发上看手机。听到招娣在卧室里喊,忙走进去,一看,房间里床单被罩焕然一新,八音盒上一个芭蕾女孩随着音乐旋转,每转一圈,就和另一端着西装的男孩吻一下,周而复始。这是结婚前招娣送给他的,不知道今天又从哪里翻了出来。大灯没开,壁灯闪烁着黄幽幽的柔光。仿佛又回到了新婚之初,这时他听到他的新娘子问他,你还爱我吗?
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我要你回答我。
你说呢,这个还用说?
我要你说出来。
郑来不说话,直接上前吻住了她,他们仿佛有一万年没有接吻了,两人都心潮澎湃,而又笨拙小心,两只蚂蚁一样,用触角轻轻试探彼此,纠缠彼此。招娣心口里有个硬硬的地方碎掉了,融化了,她哽咽了一声,像初夏的浆果,被甜蜜又酸楚的感觉充满。她听到河水涌动的声音,一条河涌入了另一条河,蜿蜒着汇入大海。
郑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他起身,拉开床头抽屉,去拿避孕套。
招娣拉住他,摇摇头,柔声呼唤,来——
窗外的月光如水银晃动,风穿过层层树木吹动着窗纱,音乐盒上小人儿随着乐声起伏旋转,整个世界也像被风声拍打的月光,海浪一样若隐若现地颠簸漂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