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拉
走马镇靠水依山,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靠水走水路,水路通江河湖海,带来四面八方的货物,还有人。有人,就有了江湖,走马镇因此成了码头。码头有两层意思,一层实指货运码头,来来往往的船舶挤满水面。以往,为了争抢位置,有打架的,拿着长篙、火铳,刀剑弓弩自然不在话下。现在,这种现象几乎绝迹,都文明了,统一听从调度。另一层意思大家都懂,就不细讲了。因了码头,走马镇经济繁荣,在长江中下游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富庶之地。走马镇名气大,除去经济繁荣,还有原因,出人才。翻开科举史,这么一个弹丸小镇,出过一百多位进士,其中两位状元,一名榜眼,六个探花郎。这当然是了不得的事情。福建莆田科举也厉害,那是举地市之力,走马镇一千三百年都是镇的建制。这也奇怪,古代不少镇如今都扩张成县或市,走马镇还是镇。分析原因,可能因为地狭,不足一百平方公里的地方,也只能是个镇,名气大没用。
不光出文人,走马镇还出侠客和武术家。古往的传说不提,近三百年,走马镇走出过数十位有名有姓有历史记载的武术大师。名气最大的自然是清末民初闯荡上海滩的顾震声大师。顾大师门徒三千,遍布欧美亚非,成为全世界最具影响的中华武术门派之一。想当年,顾大师手持一根三尺圆棍单挑六名日本北辰一刀流剑术高手,一时成为上海滩最为滚烫的话题。但顾大师最为擅长的并非剑术,那只是他兼修的爱好,铁臂长拳才是顾大师传世的绝技。这些年,关于顾大师的电影电视拍了不少,有些神化,大体还是靠谱的。让人稍觉遗憾的是顾大师在上海成名后,很快去了美国,据说老年在瑞士度过,死时身边空无一人。一代武学泰斗,寂静安葬于阿尔卑斯山的枫叶林中。有人去找顾大师的墓地,看过之后都说太低调了,连墓碑都没有,贴地铺着一块大理石,用汉字刻着名字,生卒日期,生平无一字介绍。有说这才是大师风范的,有摇头叹息人生如寄的。和顾大师在瑞士的寂寞相比,他在故乡太热闹了。入镇的高速路口,最显眼的那块广告牌上便是顾大师的照片。到今天,走马镇还有大大小小十来家武馆,传授各派绝学。教铁臂长拳的也是顾姓子弟,拳法是不是得自顾震声大师的真传不可考,看起来颇有声势。
这些年,走马镇略显沉寂,倒不是经济的问题。走马镇出人,那是以前,现在差了。勉强有几个算得上数的,那也远在他乡,有的甚至没有来过走马镇。为此,地方也苦恼,打文化牌没问题,多的是文化武学名人,一提到当代,就有点尴尬了,好在还有柳伯年先生和顾唯中先生撑着脸面。柳伯年先生年已七十有余,出生在走马镇,在北京五十余年,博得了惊世的名声,他的代表作《走马遗韵》拍出了两千八百万的天价,创下了当时中国国画家最高成交纪录。退休之后,柳伯年先生想找个归宿,避开熙熙攘攘,全国各地考察了一遍,他选择了出生地,这条江河水他是逃不掉了。柳伯年想回来,地方自然高兴,特意给他划了块地,建了个宅子。老先生搞了一辈子艺术,也在名利场泡了几十年,刚回来还指导指导年轻人。等年纪再大点儿,推说身体不适,出门也少了。顾唯中先生乃顾震声先生嫡孙,一直生活在法国,闻名世界的大武术家。有年,顾唯中先生回来祭祖,见到柳伯年的宅子,跟身边人说,过两年,我也回来,修一个这样的宅子,安度晚年。随行的都以为顾唯中先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过了两年,他真的回来了。两位老先生,一文一武,这就够了。等顾唯中安定下来,柳伯年已在镇上住了四五年。听说了柳伯年的故事,顾唯中起了拜访的心思。他托人给柳伯年带话,传话的人回来说,柳老表示欢迎,还留了电话号码。顾唯中给柳伯年打了电话,聊了几句,约了拜访的日期。
去拜访柳伯年,要带点什么,顾唯中有点为难。他本想送点好纸好笔,细一想,不妥,书画他是门外汉,给书画家送纸笔,十有八九闹笑话。思来想去,还是买了点当季的水果,简单又得体。柳伯年家安的传统中式木门,顾唯中扣了扣门环。稍后,他听到了脚步声。接着,门开了,开门的正是柳伯年。顾唯中拱了拱手说,柳先生,打扰了。柳伯年一笑,哪里的话,难得有人来看看老朽。把顾唯中迎进院子,柳伯年说,您先坐会儿,我去泡茶。顾唯中说,不必劳烦了,坐坐就走。柳伯年说,来都来了,茶还是要喝一杯的。顾唯中一笑,那也好。他把带的水果放在茶几上,新鲜的枇杷,黄得透亮,玉石一样的质感。他朝四周看了看,这个院子和他家院子风格不太一样,更休闲些。等他收回眼光,柳伯年端着茶具过来了,一边摆一边说,我这业务也不熟练,您将就一下。顾唯中说,有茶喝就很好了。柳伯年说,您可能更习惯咖啡吧?说罢,像是不好意思,咖啡家里没有,我多年不喝咖啡了,睡眠本就不好,一喝更睡不着,人老了什么都不经用。顾唯中端起茶杯说,咖啡我一直喝得不多,以前在法国,也是喝茶。柳伯年说,这倒是难得。顾唯中说,家父在时规矩严得很,家里没有咖啡,不光没咖啡,连法语都不准讲。从小喝茶,喝着喝着就习惯了。柳伯年笑笑说,这就难怪了,你汉语说得那么好,仔细听还能听出镇里的口音。顾唯中说,听说您在镇上出生的?柳伯年说,土生土长,十几岁出去念书,前几年才回来。顾唯中说,那你和我不一样。柳伯年说,也一样,都是走马镇的子弟,这点关系,生生世世脱不了。顾唯中说,所以,我回来了。柳伯年说,这个我倒是意外,按理说,你对走马镇应该没什么感情。顾唯中说,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无端的就是觉得亲切,像是余生该在的地方。两人聊了一会儿,柳伯年提起了顾震声,说小时候听到顾大师的故事,崇拜得不得了。顾唯中说,有些夸张了,哪有那么厉害。柳伯年说,这你就谦虚了,方志上记载得确确实实。顾唯中说,你说的这个故事我也听过,哪是什么一流高手,不过是六个普通的剑士。柳伯年说,那也不得了。顾唯中说,功夫自然有一些,太过夸张就显得虚浮了。听顾唯中说完,柳伯年叹息了一声,要是个个都像先生一样客观,那就好了。喝了几杯茶,又聊了一会儿,顾唯中起身告辞。柳伯年留吃午饭,顾唯中说不打扰了,下次再来拜访。
顾唯中家离柳伯年家不远,步行不过七八分钟。隔着一条小河,河上有桥,石板的,被踩得油光水滑。要是下过雨,走在上面得小心。河两岸种的垂柳都有些年头了,树干算不上粗壮,暗暗的发黑。顾唯中以前没见过这么多垂柳,春末夏初,柳条垂下来,微风荡漾,确有一种至柔的美感。顾唯中练的铁臂长拳,拳法刚猛雄浑。他练了一辈子,才体会到刚猛中的那一点轻柔。就比如骨头和骨头之间的连接处,如果没有滑膜、韧带、软骨、肌腱这些柔软之物作为连接和过渡,那一根根的骨头即使再硬,也只是一堆散乱的材料。从河边往柳伯年家去,常常让顾唯中忘记他是个练武的人。他和柳伯年已经很熟了,每周要见三四次面,留饭也成了常事。所幸,柳伯年没什么朋友在走马镇,小时的玩伴在镇上的也聊不到一块儿,只剩下见面打个招呼的交情。他请了一个保姆,做饭洗衣服打扫清洁。顾唯中和他情况类似。如此一来,两人交往倒是方便了,没有家人和别的顾虑,过得随心随意。再且,两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话想事情能凑到一块儿去,这就让人愉快了。多半,顾唯中到柳伯年家吃饭,有时带点菜,有时不带,具体看情况。他们都不缺钱,这点小事自然不计较,聊得开心才是关键。偶尔,顾唯中和柳伯年开玩笑,我吃你的吃得太多了,都不好意思了。柳伯年笑,我喝你的喝得那么多,我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柳伯年年轻时好酒,现在也喝,喝得没那么厉害,多半喝点红酒,有时也喝点米酒。米酒顾唯中不懂,红酒和洋酒他比柳伯年了解。两人一块儿喝酒,多半是顾唯中讲,柳伯年听。这酒,基本都是顾唯中提供。他对柳伯年说,别的不说,这个我比你专业,你不能和我争。柳伯年说,我为什么要争?有喝的我就喝了。话是这么说,柳伯年也会给顾唯中送点茶,多半是小盒的,别人送他的定制品。他喝了好,送点给顾唯中,也不谈钱。谈钱,怕顾唯中难堪,他拿来的红酒虽好,但不值钱。外国常喝的红酒多数不过十几欧几十欧,上百欧的那就很高端了。他送的茶看起来不起眼,要买都是天价。在柳伯年看来,顾唯中不懂喝茶,只是解渴或陪客。即便这样,也不影响他泡茶的热情。
到了柳伯年家,两人除开聊天,也看柳伯年画画。柳伯年装修了画室,不大,大约只有四十个平方,采光通透,一边墙开了又长又宽的玻璃窗,窗外种了几棵三角梅,红红白白的花开得满串,影子映到墙上,一摇一晃。画案离窗很近,胡乱堆着各色的纸,还有废弃的画稿。顾唯中和柳伯年开玩笑,要把他的画稿偷了去。柳伯年说,这些破烂东西,你喜欢你拿去。他这么一说,顾唯中反倒不好意思了。看着柳伯年的画室,顾唯中说,你这么大的画家,用这么小的画室,配不上你的身份。柳伯年接过话,画室小是小了点儿,也够用了。话说,三十岁后,我还真没用过这么小的画室。这个年纪,心劲儿和体力都跟不上了,画不了大画,也就是涂几笔,几十年下来习惯了,不涂几笔总是不快活。顾唯中看着柳伯年说,这方面我是真羡慕你,你这和老中医一样,越老越值钱。画不在大小,笔墨里都是阅历,又有几十年的声名撑着,繁华褪尽,落笔清涧,这都是境界,都是艺术。我们练武术的,过了年纪,身体机能无法支撑,连一个简单动作都做不出来了,真真成了废物。柳伯年说,你这是开玩笑了,武林宗师哪个不是白了头。顾唯中说,这话不假,但那活的是身份,人家敬重的是个辈分,不是身上的功夫。柳伯年说,不怕你笑话,我动笔也心虚得很,眼睛看不清了,手也抖。我记得齐白石晚年发过一个感慨,再也画不了那样的草虫了,眼花手抖。我现在也差不多。顾唯中看着画案,指着柳伯年面前的画儿说,不定非得工笔草虫,这写意多好,酣畅淋漓,这笔墨功夫,没有几十年的积累哪里出得来。柳伯年提着笔,又放下。从书架上抽出本画册,翻到一页,指着上面问顾唯中,你觉得这个如何?顾唯中接过画册,一眼看到几团灰几团黄,再加自上而下垂着的纠缠藤条。一看侧边,有题识“九十八岁白石”。齐白石的画儿,这个顾唯中以前没见过,像又不太像,太散漫了。见顾唯中皱着眉头,柳伯年问,画得如何?顾唯中老实承认,看不出好来。柳伯年说,不光你看不出好来,我也看不出好来。但有人觉得好,奇好,无比好。顾唯中说,那都是仙人。柳伯年拿过画册,又细细看了一遍说,据说这是白石老人生前最后一幅画,看起来画得有些糊涂,比如说那几个葫芦。就说藤条,线条走得烂漫自然,完全没了章法。要说这画好,可能好在自然,随心所欲。要说它不好,可能也是自然,自然到不自然了。顾唯中笑了起来,你把我说糊涂了,什么叫自然到不自然。柳伯年也笑,我把我自己也说糊涂了,画了一辈子,我连好坏也分不出来了。顾唯中说,你这话可别让人听见了,你可是大师。柳伯年瞪了顾唯中一眼,你是一代宗师。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到了中秋节,柳伯年打电话给顾唯中,约一起吃饭赏月。顾唯中推辞,就不过去了,知道你家人来了。柳伯年说,你这就见外了,也不多你一个人。顾唯中说,倒不是多我一个人,我一个人跟你一家人一起觉得不舒服。柳伯年问,真不过来?顾唯中说,真不过来。柳伯年笑了声,来吧,我家也就我一个人,中午把儿子赶走了。顾唯中说,你又骗我。柳伯年正了正音,真的,中午打发他们走了,回镇上图个清静,他们一来,我清静不了。本来说要一起过节,都闹腾了几天,让他们回去了。顾唯中还在犹豫。柳伯年说,我让保姆蒸了螃蟹,买了黄酒,炒了几个小菜,保姆我也打发走了,就等你来了。话说到这儿,顾唯中不好再推辞,他说,好,那我马上过来。等顾唯中过去,果然只有柳伯年一个人。院子中间摆了一张桌子,桌面小篾笼里趴着六只油红的大螃蟹,外加一盘炒田螺,一碟青瓜,还有一条红烧大白刁,果盘里摆了葡萄哈密瓜。顾唯中坐下说,丰盛得很。柳伯年拿杯给顾唯中倒酒,这不过节嘛,知道你也不爱吃月饼,就没准备。顾唯中抿了一口酒,有鱼有螃蟹,哪个还要月饼。一瓶黄酒喝完,四只螃蟹剥完,月光出来了,照在院子里,桂花树散发出清透的香气。柳伯年说,你回来了,我在这里算是有了魂了。说罢,问顾唯中,都说你是一代宗师,你还能打拳吗?顾唯中说,不能,老了,伸展不开。柳伯年说,你随手比划一下,让我开开眼界,都说顾家的铁臂长拳天下无敌,我还没有见识过。顾唯中说,那都是江湖传说,当不得真。柳伯年说,我去镇上拳馆看过,虎虎生威,霸气得很。顾唯中说,我也去看过,刚猛有余,柔韧劲儿落了,少了弹力。柳伯年说,今儿过节,又喝了酒,我提个不情之请,露两手看看。顾唯中喝了口酒说,那就献丑了。说罢,起身,下场。顾唯中站在院子中央,调整了一下呼吸,桂花香一阵一阵,他像是凝固在那里。突然,只听一声大吼,像是夜间沉睡的猛虎被惊醒,一个身影弹起来,带起阵阵风声。柳伯年看见一团黑影在月光下弹跳腾挪,刚猛处桌子上的酒壶微微震动,柔和处似是听到月光落地的声音。没等柳伯年缓过神,顾唯中回到了桌边,微微喘气,老了,还是老了。柳伯年连连赞叹,功夫,这才是真功夫,不愧是一代宗师。顾唯中喝了口酒,比不得当年了。又说,等我老了,你给我画个像。柳伯年说,好,不过,画不了那么精细了。顾唯中说,只要是你画的,怎么都行,你看毕加索,他中后期的画,哪有像的。又喝了几杯,柳伯年说,要不要看我画画?顾唯中说,好。两人进了画室,柳伯年涂了几笔问,这个如何?顾唯中说,好。柳伯年问,哪里好?顾唯中说,好螃蟹。柳伯年大笑,怕是只有你认得出来是螃蟹。又问,这螃蟹比白石老人的葫芦如何?顾唯中说,都是恣情恍惚的好东西。柳伯年又画了几只螃蟹,题了款,盖了章说,这幅送给你。说罢,回到院子里继续喝酒。
过了几天,顾唯中买了一筐螃蟹去看柳伯年。走马镇也产螃蟹,名气没阳澄湖的大,品质却也不差,而且绝无假货。在走马镇上,吃螃蟹都吃本地的,阳澄湖的没市场。蟹是顾唯中一只只挑的,半斤左右一只,翻开蟹脐,能看到根部一团橘红。那才是好螃蟹,黄足肉满。挑好螃蟹,顾唯中给柳伯年打了个电话,让他把黄酒准备好,就前几天喝的那种。到了柳伯年家,还早,不到五点。顾唯中放下螃蟹,柳伯年看了一眼说,下了血本啊。顾唯中说,还好,不是阳澄湖的,那就贵了。柳伯年喊过保姆拿了蟹,又给顾唯中倒茶。顾唯中说,我今天是来拿我的螃蟹的。柳伯年笑了起来,这个你倒记得牢。顾唯中说,那是自然,好不容易得几只柳大师的螃蟹,哪能忘得了,你可不能赖皮。柳伯年笑了起来,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像小孩子耍赖皮?那天都喝了酒,你说好,我说送,一会儿你再看一眼,别拿回去不欢喜。顾唯中说,怎么可能。柳伯年说,看到你那一筐螃蟹,我倒想起了一个故事。说的还是白石老人,捕风捉影的小故事,当不得真。说是有年冬天,白石老人正在家里画画,听到门外喊卖白菜的。白石老人心里一动,想做个风流佳话。他拿了一幅白菜,匆忙出门,叫住卖白菜的说,用我这幅白菜换你一车白菜如何?卖白菜的顿时生气了,你这人好没道理,拿你一棵假白菜,换我一车真白菜。说罢,气呼呼走了。柳伯年讲完,顾唯中笑了起来,那我是拿一筐真螃蟹,换你几只假螃蟹。柳伯年说,那你亏大了。说完,站起身说,我们去看看那几只假螃蟹。进了画室,柳伯年翻出画儿,铺平展好,只见纸上歪歪斜斜躺着几坨黑团,隐隐能看出螃蟹的身形,蟹钳蟹脚张扬恣肆。柳伯年自嘲道,这怕是蒸过了的螃蟹,脚都掉了。顾唯中说,这是好画儿。说罢,伸手去取。柳伯年说,不急,等我找人裱好送你,这就像个裸体美人,得妆扮上,体体面面嫁人。顾唯中说,你不是反悔了吧?柳伯年确实有点想反悔了,这画儿和他以前的画风不同,得了自由。他以前的画,总有点没来由的拘谨。也许是借了点酒气,也许是放下了名利之心,这幅螃蟹他画得自由。墨色虽然任性,却也恰到好处,有点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意思。柳伯年伸手摸了摸画上的螃蟹说,哪里的话,我还不至于那么小气。
保姆炒了几个小菜,蒸好了螃蟹,喊两人过去吃饭,饭桌还是摆在院子里。这是柳伯年的习惯,只要不是太热太冷,他喜欢在院子里吃饭。菜上了桌,柳伯年找到黄酒,拿了杯子过来,喊保姆一起吃饭。保姆说,有顾先生陪你,我就回去了。你们俩一起吃饭,我坐在旁边也是多余,没什么意思。柳伯年说,你这是嫌弃我们了。保姆说,我哪里敢嫌弃,不给你们当灯盏。柳伯年说,你平日也和我一起吃饭的。保姆说,那是怕你一个人吃饭清冷。柳伯年说,好好好,不留你。对了,顾先生带了好些螃蟹,你拿几只回去,这么好的螃蟹,放坏了可惜了。保姆说,那多不好意思。柳伯年说,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保姆说,那谢谢顾先生了。顾唯中说,经常来蹭吃蹭喝,麻烦您了。柳伯年给顾唯中倒上酒,挑了个蟹脚上满是黄色油脂的大蟹说,这个好,长满了,没长满的都是壳,也没黄油。那头,保姆回厨房拿了四只螃蟹,经过桌边,举起螃蟹说,谢谢柳先生。柳伯年说,怎么不多拿几只,多得很。保姆说,够了够了,家里也没几个人,尝个鲜可以了。等保姆出门,顾唯中说,你这保姆好。柳伯年说,你说说看,哪里好。顾唯中说,不贪,有分寸。柳伯年说,怎么讲?顾唯中说,你看,她拿螃蟹只拿四只,不多不少。要紧的是她拿了给你看看,要是螃蟹跑了少了,那也不是她拿的,她清清白白。柳伯年和顾唯中碰了下杯说,没想到你一直在国外生活,对中国的人情世故倒是比我还懂。顾唯中说,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比国内还要中式,四书五经我可没少背,也没少挨打。柳伯年说,我们这代人年轻时,事事求新,古书确实读得少,还是后来补了下课,到底不是童子功,学得不伦不类。
喝了点酒,顾唯中说,柳先生,还记得上次说过的话吗?柳伯年说,说过那么多,你指哪一句?顾唯中说,我说想请先生给我画个像,留给儿孙。柳伯年说,这话我记得,那会儿说的酒话,画像还是找油画家,我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做不了精细活儿。顾唯中说,你答应了的。柳伯年说,画像不是国画的强项,留给儿孙看,形似还是重要的。顾唯中说,这个你不管,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柳伯年还在犹豫。顾唯中说,柳先生,这个不要你送,也不合规矩,你润格高,我给不起,意思还是要到的。柳伯年说,顾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唯中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柳伯年说,我说的意思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顾唯中说,不管什么意思,该意思还是要意思意思。两人像是说绕口令,都笑了起来。笑完,顾唯中说,柳先生,我其实对武术兴趣不大,不过,这也是家业,只得硬着头皮撑下来,所幸做得还不算丢脸。年轻时,我想去学艺术,巴黎你知道的,艺术之都。每个法国青年都想当哲学家、艺术家,我也一样。家父倒也不反对我学艺术,只是告诉我,武术不能丢,毕竟顾家铁臂长拳还有点影响力,还得传扬下去。其实,在国外,中华传统武术很孤独,关注的人不多。外国人看武侠电影,都是当玄幻看。偶尔碰到爱好者,练不了多久也就算了。柳先生,和你说这个,倒不是抱怨,只想说我是爱艺术的。我们年轻那会儿,最崇拜的艺术家是毕加索。海外华人艺术家中,大家最熟悉的是张大千和赵无极,我对艺术那点一知半解,也是那时打下的底子。顾唯中说完,柳伯年说,你今天这一说,我明白了,以前我还奇怪,你作为武术家,为什么对艺术这么了解,都是有根源的。顾唯中说,了解说不上,附庸风雅。柳伯年说,你也别谦虚。顾唯中说,那画像还画吗?柳伯年说,当然,只要你不嫌弃。顾唯中说,那是我的福分。酒喝完,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不觉已是深夜。临出门,顾唯中握住柳伯年的手说,柳先生,画像的事儿拜托你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柳伯年说,你看,喝多了,胡说八道。顾唯中摇摇头,真的,我回来有落叶归根的意思,我有病,面上看不出来,医生说随时可能走了。柳伯年愣在那里,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顾唯中说,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如果不是想请你的画儿,我也不会说这个事。柳伯年松开手,抱住顾唯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顾先生,你放心,我尽力而为。顾唯中拱拱手说,那就拜托了。说罢,转身,回家。柳伯年站在门口,目送顾唯中,月色温柔,柳树垂下的枝条快落尽了叶子。
一连几天,柳伯年心里不太平,他想起顾唯中的话,看起来那么健康的一个人,谁能想到重疾在身。前些日,月下,顾唯中为他打了一套铁臂长拳,雄浑有力,哪里像个病人。要知道顾唯中有疾在身,他也不会提出这么唐突的请求了。给顾唯中画的几只螃蟹,柳伯年送去裱了,找的熟人,还特意交代了一句,用点功。他这句话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他本就是大行家,东西过他的眼,总得有个样子。等画送回来,柳伯年点了点头。他看着画,若有所思。柳伯年给顾唯中打了个电话,画裱好了,我给你送过去。顾唯中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过来取。柳伯年说,那也好。挂了电话,柳伯年叫过保姆,让去市场买几个菜。他特意点了大白刁,记得顾唯中喜欢吃这鱼,清蒸了浇上热油,撒上葱花葱白丝,肉质细嫩,鲜滑甜美。过了一会儿,顾唯中提着一袋橘子过来了。一进来,他把橘子放在桌子上,剥了一个递给柳伯年说,这个你喜欢,甜里略带点酸。柳伯年接过橘子,理了理面上的橘络,剥下一瓣塞到嘴里说,现在难得吃到合口的橘子。顾唯中正剥另一个橘子,接口道,这个不错,我尝过的。柳伯年拿着橘子,扭过头看着顾唯中,顾唯中把橘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皱起眉。柳伯年放下橘子,哈哈大笑。顾唯中伸出舌头,这也太酸了,被骗了。柳伯年站起来说,去看看你的螃蟹。画挂在墙上,顾唯中和柳伯年看着画,一时都没有出声。裱过之后,看起来果然不同。都说三分画七分裱,话说得有点过,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看了一会儿,还是柳伯年说话了,他说,这画看着有禅意。顾唯中说,嗯,说不清道不白,莫名就是觉得好,任性恣睢中又有一股枯寂的静气。柳伯年说,你说到点子上了。这画让我想起南宋禅僧画家牧溪的《六柿图》,就是远远近近焦浓重淡轻六个柿子摆在那里,平心静气,不言不语。这几只螃蟹还是有点焦躁气,收了这股气,应该也算得上好东西。顾唯中说,柳先生太苛求了,这画已是大好。说罢,把画从墙上取下来,端在面前看,越看越欢喜,叹道,真是妙手偶得之。从画室出来,坐下,柳伯年忍不住问了句,你上次和我说的是真的?顾唯中说,哪个会拿这种事骗人,何况你我之间。柳伯年说,我有点难过了。顾唯中说,倒也不必,人总有个定数,我这辈子算是圆满,回来遇到你,也是老天给的缘分。柳伯年说,这像我画了,画成一个大柿子。顾唯中说,螃蟹也行。柳伯年说,橘子也行。顾唯中说,梁楷的泼墨神仙图也行。柳伯年说,阿弥陀佛,真是自在。顾唯中说,等你画好了,我给你讲个故事。柳伯年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顾唯中说,那好。柳伯年说,期待。大白刁只剩下鱼刺,外面有点冷了。柳伯年去画室把画抱出来,递给顾唯中,以后螃蟹我不画了。顾唯中说,我最后一套拳已经打完了。
给顾唯中画像,柳伯年花了心思。他长处在山水,人物虽有涉猎,不能说是得心应手。再且,怎么画?传统线描他不喜欢,借用油画技法的现代水墨人物,虽然有立体感,细部表现力也有增强,他总有一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不适感。想了几天,柳伯年决定还是用水墨写意,百年之后,人是什么样子还重要吗?他把自己关在画室,连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顾唯中打过几次电话给柳伯年,柳伯年推辞说,没画好之前,先不见。顾唯中说,也不必这么较劲吧。柳伯年说,该较劲还是要较一下。等画好了,柳伯年满意了,墙上挂了三幅,画过的一叠草稿烧掉了。他觉得,可以约顾唯中过来看看了。接到柳伯年电话,顾唯中自然高兴,他说,我带一瓶洋酒,今晚一醉方休。到了柳伯年家,顾唯中想看画儿。柳伯年说,不急,我们先喝酒,喝完了再看。顾唯中想了想说,那也好。说罢,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柳伯年,一点意思。柳伯年接过来,抽出来一看,一张支票,他数了数说,这有几个“8”,我眼花,都数不清了。顾唯中说,那就不数了,我们喝起来。酒到半酣,柳伯年说,你不是说有个故事要讲吗?顾唯中说,你还记得?柳伯年说,那当然记得。顾唯中和柳伯年碰了下杯说,柳先生,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年纪,不是和你,我不好意思讲这个故事。柳伯年说,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不好讲的,多厚脸皮的事情都做了。顾唯中说,那也是。
你知道,我练武出身,我爷爷顾震声的故事你也听过。柳伯年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说,大英雄,大武术家。顾唯中说,他老人家功夫多好我不知道,我长大后他已经很老了。我练了一辈子顾家铁臂长拳,老实说,我有点怀疑。柳伯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顾唯中望着柳伯年的脸说,我对这套拳法有些怀疑,我也不认为我爷爷有很强的实战能力。柳伯年说,这话怎么讲?方志上记载的总不会错的。顾唯中敲了敲桌子说,那不一定,夸张和美化在地方志中算是常见。柳伯年没接话。顾唯中又喝了一口酒,像是难以启齿,我以前也以为顾家铁臂长拳实战能力应该不错,毕竟它讲究力量和速度,这和拳击、跆拳道等现代搏击在理论上是一致的。柳伯年点了点头。顾唯中说,我在国外教拳练拳,不光练铁臂长拳,对拳击等也略有涉猎。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膨胀,总觉得我的拳法应该还是有很强的实战能力的。谁知道,羞愧啊。说来惭愧,我在巴黎教拳时,三十几岁,正是体力最好的时候。馆里有个德国小伙儿,练拳击,跟我学过几个月的铁臂长拳。我问他为什么来跟我学拳,他说好奇。几个月后我问他,感觉怎样?他说,华而不实,锻炼锻炼身体还可以,实战不行。他这话把我惹恼火了,提出和他比试比试。开始他不肯,经不住我一再纠缠,还是答应了。老实讲,我之所以咄咄逼人,还是太自信了。小伙儿比我矮近半个头,体重也轻,在拳击手里最多就是蝇量级。我相信我对付他绰绰有余。比武就在我的武馆,等学员散了,我们比了三场。你猜怎样?柳伯年看着顾唯中。顾唯中往椅子后面一靠说,连输三场,鼻青脸肿。就这,人家应该还是收着打。比完下来,我算是明白了,练套路的,永远不要去挑战实战的。铁臂长拳,充其量就是个套路,相当于舞蹈家。柳伯年和顾唯中碰了下杯说,顾先生言重了,这是不同领域,每个领域都有自己的大师。打个比方说,画国画的非要和画油画的比,那就没意思了。顾唯中摆了摆手说,柳先生,你的意思我懂,你也是安慰我,但无论怎么讲,一个武术家没有战力都是荒唐可笑的。就像书法家,擅长哪种书体都行,但起码要把字写好。不瞒你说,那次之后,每次被人介绍成武术家我都很羞惭,但帽子戴上了,也不是你想摘就能摘的。毕竟,我不是我一个人,我代表着我这个门派,我不能把大家的饭碗和心劲儿都给砸了。柳伯年喝了杯酒说,顾先生,你说的我也懂,我顶着一顶大画家的帽子何尝不是心惊胆颤。就像有位大师说的一样,我画了一辈子才知道我不懂画画,也不懂美。顾唯中放下杯子说,对了,你不是也有故事要讲吗?柳伯年说,你讲过了,我就不讲了。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去瑞士的时候,拜祭过顾震声老爷子的墓地。顾唯中说,难得你有心。柳伯年说,从小听老先生的故事长大的,到了去看一眼,也是分内的事。画儿还看吗?顾唯中说,看,当然要看。
后记:两年后,顾唯中过世,火化后葬在祖先的墓地。按照政策,走马镇早已禁止土葬,他的墓地为特批,墓碑横批四个大字“一代宗师”。在他的墓地上方,埋着顾震声之父顾溪池。顾溪池码头工人出身,三十二岁获选秘密会社鳄鱼门堂主,为人仗义疏财,扶贫济困,深受民众爱戴。六十三岁时,被盐商重金雇凶杀害。顾唯中过世前,将柳伯年所赠《螃蟹图》及《顾唯中先生像》赠走马镇名人博物馆收藏。除此之外,柳伯年也将部分手稿赠博物馆。为此,博物馆特意组织柳伯年作品展。展览上,市民对《螃蟹图》褒贬不一,众说纷纭。至于《顾唯中先生像》,无一不觉神秘莫测,在或浓或淡的墨团中,隐约有人,就像峨眉山的佛光,众人皆见自己,而不见他人。展览结束后,柳伯年闭门不出,不再作画。他将画室改造成兵器室,刀枪剑戟,只要能想到的兵器,一一摆放其中。有人认为这是为了怀念顾唯中,对此,柳伯年坚决予以否定。他表示,这只是他童年的一个梦。他幻想过拥有世界上所有的兵器,忙碌一世,该圆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