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凤敏
一
肖雨行至一处僻远的公园,放眼处草木寥落,人迹稀少。她在一块磨损厉害的石椅上坐下来,把小行李箱放置一侧,双脚交叉,后背闲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漫游至此停下来歇脚的旅人。不远处有一个跨坐在树上的男孩子,可见公园疏于管理。男孩和杨晓宇看起来一般大,看到他在树上做出种种顽猴般高难度动作时,肖雨便自主地断开了他和杨晓宇之间那点关联。肖雨望向不远处野餐的三个男人,不久,她会问他们其中一个借一部电话打给杨默。告诉他她丢了手机,无法再使用支付宝和微信支付,她出门时身上没有带现金和银行卡,请他来千里之外把她接回去。然后,她会不受控制地想到他的反应,他大概会因有了她的消息而激动万分,让她呆着不动,他将第一时间赶到她的身边带她回家。也可能会保持一如既往不作反应的风格,只会给出难以察觉却千真万确存在的嗤之以鼻的脸色。第一种更有可能发生在十年前的热恋期。肖雨用手一遍遍摩挲着石凳,仿佛在抚慰一颗暗流涌动的心脏。
这下终于清净些了。挂掉电话的男人说,真是太受不了这些女人了,数落起自己丈夫就像是上了发条,在家里早晚数落还不够,出门在电话里也住不下嘴。另一个男人说。我一出门就关机了。第三个男人说,那开机的时候必然会被机关枪扫射。然后他朝另外两人作出扫射的姿势。
第一个男人又说,你说结婚之前咋也没发现呢,控制欲强,嫉妒心重,情绪反复无常,总是在抱怨指责,天天看你不顺眼,把自己的老公和儿子都骂得一无是处,就好似她背负的使命。肖雨看到他掰着手指头,配合着他的话有节奏地屈伸,似是在细数女人的十宗罪。肖雨觉得嗓子干得冒烟,拿起保温杯喝了几口水。第二个男人说,天天念叨我也就忍了,总是在不停地抱怨老人,天天和我爸妈干仗,不是明着干,是暗战,经常是我一进门就踩了雷,最后被两头轰炸得体无完肤,毫无存在价值可言。第三个男人说,主要受不了骂孩子,她一开始长篇大论地批评孩子,我就头疼,不就是考试成绩落后了点,孩子多可爱啊,我怎么就一句狠话也说不出来。肖雨吐口痰在地上,在嗓子眼里说了句,那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孩子。意识到自己少有的粗俗举止,拿出卫生纸,在初春枯黄掩映着新绿的草迹中寻到那口痰,将它抓起来投进垃圾桶。
最先说话的男人说,哥们儿日子都不好过啊,享受我们短暂的自由吧。Cheers!飞溅的啤酒没入冬日遗留的枯草中,白色泡沫刺啦刺啦融为水迹,在午后的日光下渐至无迹可寻。肖雨拎起行李转身离开,她想,总能遇到路人借到一部手机。
嗨,需要帮忙吗?身后传来的声音让肖雨有些恍惚,和杨晓宇一个年龄的声线。她猜到是刚才玩杂耍的男孩子,停也不停地说,需要帮忙,但你可能帮不了我。说说看嘛。男孩子一蹦一跳追着她,依然像只顽劣的猴子。杨晓宇小时候也这样走路,被她严厉指摘过几次,后来就只会端端正正碎步走在她的一侧。他锲而不舍地问肖雨,也许我能帮到你呢。
肖雨走到听不见那三个男人声音的地方停下来,注视着男孩子扬起的脸,他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是鬼心思多的学生,和规规矩矩的杨晓宇全然不同。肖雨说,我需要借一部手机往家里打个电话。看到男孩子愣了愣。肖雨继续朝前走,我想你这个年龄可能不会有自己的手机。男孩挑了挑眉,我有手机,是去年爸爸给我买的,是华为的,还能打游戏呢,手机壳也好看,是我自己选的,不过……他总是上蹿下跳的眉头拧到了一起,今年被我妈没收了。肖雨将眼神余光从他因蹙眉显得格外高的眉峰移开,杨晓宇才不会和一个陌生人去攀谈,况且她从小就教育他男孩子不要话太多。肖雨问,你妈为什么给你没收?男孩说,你也听到刚才那几个人说了,我觉得有道理,妈妈们都比较有控制欲嘛。肖雨的脸色随着躲进云层的日光一起黯下来,她加快了脚步。
哎呀,你走慢点嘛阿姨,你手机丢了呀?男孩子挠挠头,好好好跟你说实话,我上课用手机玩游戏,被老师找家长了,我妈给我没收了。阿姨,你一看就是个好人,你慢点咱俩做个伴嘛,我帮你拎。随之他要从肖雨手中抢过行李。肖雨站定盯着男孩,他穿着破洞牛仔裤,裤腿卷起,像是刚刚下海摸过鱼;头发有些像卷毛狗的毛发,塌鼻阔嘴,颧骨略高,眼珠乱转,满是不明意图。她几乎能想象他是那种成绩差、好逃课、小动作多,经常被老师点名,能把家长气个半死的问题学生。他不是李一涵那种问题学生,却同样喜欢带坏好学生,都是她千叮万嘱杨晓宇要远离的那类同学。她一言不发,眼底的嫌弃却藏不住,看到男孩子讪笑了一下,肖雨只说了一句不要再跟着我了,继续前行。
走出几百米,发现男孩还在不远不近地跟着。肖雨站定,你到底要干什么?男孩子赶紧追上来,你也是一个人,咱俩作个伴嘛。肖雨音调扬了上去,咱俩有什么好做伴的?你不是说刚才那几个人的胡诌乱扯的有道理吗?我就是他们口中典型的控制欲强还喜欢抱怨的那种妈妈。你追着我干什么呢?今天星期一你应该呆在教室里。而你,逃学不说,还油嘴滑舌、满身脏污,还顽劣不堪。还有最后一句藏在嘴里咽了下去,真替你妈感到心塞。
男孩子不知是被肖雨的盛怒吓到了,或是他本就擅长某种技能,他突然就跌坐在地,膝盖交叠,仰头望天嚎啕大哭起来。肖雨强作镇定,就连哭也比不上杨晓宇,杨晓宇总是克制的隐忍的有点男子气概的。但就在上个周三,他也曾如眼前男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二
肖雨望着男孩,他随意飘落的眼泪,像是沉甸甸的珠子,间或砸在她的神经上,迸裂成晶莹透明的碎片,细小却尖锐磨人,她知道,真正刺痛着她的其实是杨晓宇那日的眼泪。男孩哭得不那么凶了,只是还小狗似的盘坐在那里拦住她的去路。肖雨眼底的戾气和棱角一点点的被那些碎片磨平,她靠近他,你几岁了?男孩带着哭泣过后的鼻音说,十一岁,上四年级。这些熟悉的数字让肖雨的心更加舒展,她蹲下来,刚才的话说得有些重了,你别太往心里去,回家吧,你家里人该着急了。男孩子咕哝一句,又作出一副可怜状,阿姨,我需要你帮我。肖雨嘴边出现了若有若无的讥诮,带着不出所料的意味。她尽量温和地望着他,示意他说。
其实我是跟我妈赌气出来的,已经三天了。现在手上一分钱也没有,我需要回家的路费。还有,火车站的人不允许我自己乘车,我就想让你说是我的家人,把我送上回家的火车。他迟疑了一下,如果能再给我500块钱,就更感谢了。肖雨唇边的讥诮纹路更深了,失联三天怕是各地都是他的寻人消息了,加上他出口的数字,肖雨更加确认自己的判断,小孩子自作聪明的谎言经不起丝毫推敲。肖雨问,你来的时候怎么上的火车?男孩眼珠乱转,我在火车站门口找一个进站的叔叔帮的忙。肖雨说,这种忙他也肯帮,这是犯罪好吧。你这么大一个孩子就敢自己跑出来,你没看过那些被人拐卖,挖了眼睛剁了手脚弄去当乞丐的新闻吗?男孩子拉拉嘴角,阿姨,你说话的语气跟我妈真像。肖雨说,对,像那三个野男人说的,我们总是易怒,情绪无常,总是想要控制你们。男孩子嘿嘿一声默认了,又瞬间摇头。肖雨冷哼一声,那你刚才为何不去求助那三个男人?
男孩说,妇女们,虽然唠叨些,却很少有坏人。中年男人们可就不好说了,没准会把我卖了。再说,男人们唠叨起来一点也不可爱,我让他们三个吵得脑仁疼。肖雨在心里说,是因为从一个女人那里比从三个男人那里更容易骗取同情和钱财吧。肖雨尽量让自己的眼神坦诚,跟你说实话,我不但想把你送上火车,如果可以还要把你送回家,因为在路上你也可能遇到危险。但现在我必须很抱歉地告诉你,我的手机丢了,和你一样身无分文,帮不了你,不过如果你同意,我可以把你送到附近派出所。男孩子摇了摇头,眼里有着扑朔迷离的躲闪。而后他抬头,委屈道,我不是骗子,但我不能去派出所,如果去了到时候指定上新闻,那样全校都得知道我的事。
他可能真能编。肖雨说,那我现在的情况,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事情也没有多难办,她只需要把他带到附近派出所,见鬼的是,没有手机谁知道附近派出所的具体位置,她不能守着他向路人打听,毕竟她没有信心把一个一米四五的男孩子强行拖拽到目的地。肖雨期待他能自行离去,她自己的事情还一团糟。男孩子突然说,你刚才发火的样子有些气急败坏。肖雨脸上罩了霜,起身拎起行李。男孩一个翻身从地上跳起来,看吧,烦躁易怒,反复无常,而且马上要暴跳如雷。见鬼,她今天真是听够了批判女人的所有词语。肖雨头也不回地跨步向前。男孩站在原地喊,你听我说完嘛,我只是想说,你有点像我妈妈。他的鼻音忽而又重了些,我有些想我妈妈了。已经走出十几米的肖雨,驻足转身,望着那个和杨晓宇一样的轮廓,有乍暖还寒的气流围绕着他。她眼底坚硬部分逐渐柔软下来,生出广袤的平静。她承认,他这一招击中了她的软肋。男孩灿然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和杨晓宇一样大的一个骗子,一个谎言漏洞百出的小鬼,能骗到她什么?在男孩穷追不舍地追问下,肖雨告诉他自己现下的境况,只是把离家出走改成个人出游。男孩琢磨一番,那你记得家人的电话吗?肖雨说她记的孩子爸爸的电话。男孩打了个响指,这样事情简单多了,只需要找到一个人借到手机就可以了。男孩问,他会来接你吧?肖雨看向远处,会吧。心想,如果他说忙分不开身,她也可以到附近的银行,用身份证办一张新的银行卡,让他把钱打过来就可以。男孩欢呼道,欧耶,那太好了。遇到路人时,男孩要去借手机,被肖雨拦下了。肖雨迟疑道,再等等,也许他还在下班路上。肖雨说,吉海是不是离这里很近?男孩说,是,但没什么看头儿。肖雨说,不是这里的一处景点吗?男孩皱皱眉,那是路过的旅行团骗人的,是有个海滩,鸟不拉屎的,如果是夏天,倒是游泳的好去处。肖雨心中暗想,他再一次暴露了他只是附近的小孩。
离家的前几天,肖雨夜里失眠,会想是去法国的圣十字湖,还是卢旺达的卢安达湖,或是意大利的奥尔塔湖,想来想去也不对,从脑子里冒出来的都是湖,而不是海,总是差点意思。她带着世界地图到了火车站,上了一辆去往北京的高铁,打算再从北京机场去往那个悬而未决的地方。火车刚离开市区的时候,肖雨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之感,这大概就是要去往某不知名处自由呼吸的感觉,这让失眠几夜的她很好地进入了睡眠。醒来之后,那种轻松之感变成轻飘飘的感觉,此时已经离家几百公里,她吃了面包喝了热水,离家越远,那种轻飘的感觉愈强烈,甚至演变成失重之感。她想再睡一觉,闭上眼是乱七八糟的浅梦,杨晓宇踉踉跄跄蹒跚学步时从台阶上要跌下来的场景,杨晓宇因为她早上出门上班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杨晓宇把颜料弄了一客厅的场景……太过真实,让她怀疑并不是梦,只是记忆的错觉。不知何时上来一个旅行团,导游在侃侃而谈,吉海不大,也不算出名,它的特色是这里的海鸥,我们都知道海鸥是候鸟,它随着气候南北迁徙,年复一年的循环。但这里的海鸥,你看到的每一只都是行将离开绝不归来的,它们拒绝旧秩序,不断追求新生……旅人们或是在扒拉手机,或是垂头假寐,或是神色疲惫目光空滞,似乎腻味了导游对于任何一处景观浮夸的介绍。然后,肖雨注意到了那双始终落在导游身上的眼睛,认真而虔诚,似乎穿透导游的妙语连珠,已然落在了那片想象中的海鸥身上,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肖雨观察了一会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终于在心底确认了那个名字:李一涵。
她本意不是在此处旅行,是因为李一涵在此处下车时,她不由自主地就下了车。那时的她,不知为何,突然想与李一涵同行,这个想法显然已经比飞往地球另一端看海要强烈。穿过站台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双瘦瘦的肩膀上,等到人少了,她必定就会注意到她,肖雨想她会告诉她,嗨,真巧,我是你同学杨晓宇的妈妈。然而刹那间,那个瘦弱的身影就完全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她甚至怀疑,她真的见过李一涵吗?或许只是因为她泪水肆意的脸让她不得不和李一涵联系在一起,她真的那么清楚记得李一涵的五官吗?中午的日头从薄薄的云墙里射出来,地上的碎石闪出跳荡交错的细弱光线,白晃晃的让人晕眩,而就在那时,她意识到手机没有了,她想起在拥挤的人群中有一个戴墨镜的跛足男人狠狠撞过她。
三
一个月前,语文老师给肖雨打电话,说市里要举办诗歌大奖赛,每个班有两个参赛名额,杨晓宇成绩优秀,语言功底好,她推荐参加,杨晓宇自己却拒绝了,跟肖雨确认是否真的要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肖雨郑重其事地对杨晓宇说,是,你不喜欢诗歌,但是妈妈也不喜欢工作,还不是每天要工作,你们老师也不喜欢发论文,还不是为了职称去造假,为什么呢?因为这对我们生存有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多一点奖项对你以后升学有用,你文采这么好,随便写写就能成,为什么不参加?
妈妈你不懂,我是散文好,可我不喜欢诗啊,我不会写诗。李一涵才喜欢诗,诗也写得好,这种比赛她才应该去。肖雨语重心长,可老师把机会给了你,这说明什么呀,这说明老师觉得你能获奖,你比她有实力。杨晓宇咕哝道,说明什么呀,说明你今年给老师的购物卡没白给。
肖雨把发抖的手缩回袖子里,果然一提到这个李一涵杨晓宇就跟个刺猬似的,她缓慢地吐纳三口气。李一涵是班上出了名的问题学生,迟到早退加逃课,老师在台上讲课时,她端坐在下面像个林黛玉似的泪雨涟涟。肖雨不想和儿子讨论这个李一涵,杨晓宇对李一涵有着莫名的好感,有几分脑残粉对偶像的意思,甚至她怀疑杨晓宇提早进入青春期,早恋了。有一次开完家长会肖雨和杨默闲聊,说到李一涵,说李一涵的家长应该带她去看看精神科,可惜是她奶奶在带她,老师在台上的话一次比一次难听,她奶奶始终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杨晓宇突然就把门踢开,朝他们吼,她不是精神病,她有思想,有内涵,内心世界丰富,比你们这些大人都强好吗?肖雨今天的目的只是要说服儿子参加诗歌大奖赛,讨论李一涵只会适得其反。
但杨晓宇却不甘心放弃这个话题,李一涵读到“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会感动得泣不成声,她才是真正爱诗的人。肖雨说,你说的这些老师不知道吗?那老师为什么不让李一涵参加?话题像个圆一样又绕回起点。杨晓宇说,因为老师她对有偏见。肖雨说,你扪心自问,你们韩老师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你成绩好老师才对你爱护有加,李一涵除了会念几首诗,科目成绩都不合格,就算得了省里的大奖,对她来说有用吗?而你就不一样,到时候如果能加上几分,也许就能上实验中学。
十一岁的杨晓宇眼睛里突然出现了那种致命的攻击性,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诗吗?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你就开始给我读诗,两岁多的时候你就逼着我背古诗,五六岁的时候在亲戚面前,你随便说个唐诗名字,我都能倒背如流,但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样吗?我现在听到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只会觉得反胃,老师一念唐诗宋词我就走神。
肖雨感觉胸腔里被塞进了一座大山,轻声默念,他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她勉力阻挡着将要咆哮的洪流,杨晓宇,你不必否定我所有的付出。看着他一吐为快的胜利姿态,肖雨终归没能拦住那句呼之欲出的话。她一字一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因为李一涵!杨晓宇眼中出现了凛然的冷意,那些绵密的寒光密不透风地包围着肖雨,令她喘不过气。随之,他放弃了攻击性,突然像个暮年老人一样瘫坐沙发叹了口气,我会好好参加比赛。她本以为她此次溃不成军,没想到在最后关头他举旗投降。只是在一个月后的颁奖典礼上,她才知道一败涂地的是她。颁奖典礼有获奖作品朗诵环节,肖雨像其他获奖作者的家长一样,欣喜地期待着。杨晓宇《我的妈妈》真的被声情并茂地演绎出来时,肖雨发现自己遭遇了始料未及的难堪。
她简直就是一颗行走的火种/天天都要发火/……/她还像一台精密的监控器/无孔不入/……/她更像是一个无线遥控器/摆布着我的生活/……/她总是气势汹汹,满腔焦虑/仿佛她不如此,我长大必然是个废人/……/有时候,我只想要隐匿在海的另一端/在没有妈妈的世界里自由呼吸……
在市里知名主持人朗诵了获奖作品《我的妈妈》后,全场发出了爆裂的掌声,仿佛在场的每一位都对这样的妈妈感同身受。主持人在掌声里穷追不舍地诘问,“这位妈妈,你可在现场?你可有听到孩子的心声?你是否应该重新考虑作为母亲的角色?你可否语重心长地和孩子长谈一番……”伴随着柔美的声线,各处摄像头的闪光灯,齐刷刷聚焦在肖雨的惨白的脸上,令她无可遁逃。
回去的路上,杨晓宇垂头跟在肖雨身后,像是缴械的士兵,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牵着,步步趋近,她停他也停。肖雨猛然回头,会看见他被细雨拂过的脸一尘不染,而晦暗不堪的是她自己,从他澄净的眼里倒映出的那个模糊凌乱的影子,好似在他黑漆漆的珠光里横行已久。肖雨一语不发,打开车门让杨晓宇上车。肖雨从后视镜里看到杨晓宇一动不动,似是车上被固定放置的行李,目光散散地落在某处。肖雨紧握着方向盘,控制住心底那些汹涌的气流,她不可面目狰狞,不可大声叫嚷。
杨晓宇说,妈妈,我错了。声音里带着怯弱。对,怯弱,而非内疚。她尽量让声音毫无波澜,哪里错了?杨晓宇说,我没想到会这样。她脸色戚戚没有回应,杨晓宇大概还是害怕了,突然就流出眼泪。看到他的眼泪,她想起了那个问题学生李一涵。你先前说得真没错,李一涵才是真正爱诗懂事会写诗的人,她才应该去参加这次比赛。她尽量稳住方向,你写的那算不上诗,除去断行也就是一段发泄情绪的随笔练习。她又恍做平静地叹口气,这种作品能获二等奖,倒是说明市级比赛真是没什么水平,你说得对,你不适合参加这个比赛。
妈妈。杨晓宇又喊了一声,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她一脚踩了刹车靠边停车,回头盯着他,没想到会怎样?没想到会让妈妈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耻笑,还是没想到你的作品会获奖。妈妈,杨晓宇泣不成声,罕见地嚎啕大哭起来。她把轰然而至的泪水隐忍在眼眶内,平静地说,妈妈所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你好吗?
四
杨晓宇哭累了歪倒在后座上闭着眼似是睡了。把他吓坏了日夜难眠的还是她这个当妈的,唉,当妈的。以前肖雨的妈妈跟肖雨说过,当了妈就有了盔甲,坚不可摧,能够抵挡生活中的一切伤害,看着他瑟瑟蜷缩的样子,她心底一抽一抽地疼,在暖黄色混沌的车内光线里,她探出手臂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对着自己说,过去了,过去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她还得为他的穿衣吃饭打点,还得为他下降的数学卷子操心。
进门、换鞋,系上围裙进厨房,嘱咐杨晓宇进屋写作业。肖雨按部就班地保持日常秩序,尽量减弱这仓皇沮丧的一天带来的影响。请不下假来参加颁奖典礼的杨默开门进来时,肖雨刚把饭菜端好,耸耸肩呼出一口气,来的刚好,洗手吃饭。一如既往地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杨晓宇眼睛红肿,是他今天伤心过的痕迹,现下他已然胃口大开了。杨默看了看杨晓宇,摸了摸他的头,开始垂头扒米饭。肖雨毫无波澜地问,今天的事你知道吧?杨默咀嚼着已经烂熟的米饭,我知道,我的同事也都知道,他们把直播调出来一起看。肖雨淡淡地说,有些丢人是吧?杨默继而沉默了。肖雨说,我真的有天天发火?杨默的抬头纹更紧凑地堆在一起,到嘴边还只是几个字,有点吧。她愿意发火吗?遑论她还是个孩童的时候,没和别人吵几次架,初高中是只会闷头苦学的尖子,上了大学更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为人妻母后殚精竭虑,倒成了他们眼中行走的火种、监控器、遥控器。肖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这就是我当牛做马日夜伺候的亲人们。杨默给杨晓宇夹了笋丝,说,多吃青菜。
路遇陌生人打个招呼,对方还会微笑回应呢,一直以来,总是她在喋喋不休,他可以雕像一般垂头不语,让她看起来像是个自言自语的神经病。开心地和他说一件事,他或是面无表情地哦一声,或是连哦也不曾哦;难过的时候和他说一件事,他依然沉静地如一潭死水,当然他也有愿意和你说话的时候,但肖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愿意说话。肖雨看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感触万分,买了精装的版本强烈推荐给他,书是被拆了封,斜斜立在书架上,偶见摊在他的床头柜上。他看了吗?看了多少?是认真看还是随便翻翻?她不得而知。
肖雨实在吃不下了,她把筷子放下注视着他们父子。她以为回到家可以得到一些慰藉。杨默吃一会就看向专注吃饭的杨晓宇,突然不无担忧地开口,他写的那一句:有时候,我只想隐匿在海的另一端。有没有可能是心理出了问题?肖雨唇角一抖,牵动了脸部肌肉起伏,想问一句你知道我今天在现场的感受吗。看了看完全不在一个磁场的丈夫,与已经旁若无事的儿子,将话滞留在了嘴巴里。肖雨端起自己的碗准备去厨房,起身时说,难得你也有主动和我讨论孩子问题的时候。
杨默突然诘问,你总是满腔焦虑,别人怎么和你讨论呢?然后肖雨看到杨默嘴角扬起的一抹微不察觉的哂笑,如此隐晦,还是被她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种掩藏至深的幸灾乐祸,那种你咎由自取是该反思的意味,肖雨觉得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低下头,碗还稳稳地在手里。
是那一刻,她决定离开,应该隐匿到海的另一端的是她。第二天,父子俩看起来都很开心,杨晓宇终究是孩子,睡一觉都过去了。杨默脸上那些掩不住的兴奋让肖雨怀疑,这次颁奖典礼替他惩罚了她,替他出了多年隐而不发的恶气。她是上了火车才给杨默发了条微信,我去海的另一端了,照顾好杨晓宇。最终她当然没有到达海的另一端,当天下午她就丢了手机,身无分文,遇到眼前这个不知所图的小骗子。
吉海出现在眼前时,天边云彩已经有了霞光的颜色,在那些参差的远树上瞬息万变,倒影在海水里,有着粼粼光辉。海滩上人影稀疏,不远处的小岛上有海鸥振翅的影子,肖雨极目远望,却探寻不到它们身上所承载的导游口中那些触动人心的生命气质,灰白、辽远的天空像是如来佛硕大无朋的掌心,海鸥及万物温顺地遵守着它的秩序规则。肖雨的心莫名地往下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把行李一掷,席地而坐。男孩倒是兴奋得很,吹口哨,发出欢呼的叫喊声,围着她跑,甚至在她眼前来了个后空翻。肖雨一点也欢喜不起来,她安慰自己,无论如何,杨晓宇没有长成眼前男孩子的样子。
男孩跑够了,跌坐她身边,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海的?肖雨摇头。那你是来这里看海鸥的?肖雨再次摇头,应该是要看李一涵。男孩问,李一涵是谁?肖雨说,我儿子喜欢的女孩子。男孩一下子提起了兴致,啥?好学生也谈恋爱。肖雨说,不算是谈恋爱。她就是想看看这个问题学生有什么个人魅力,他凭什么觉得李一涵比他们这些大人强得多,凭什么因为李一涵来报复自己的妈妈。肖雨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好学生?男孩做个鬼脸,好学生的家长都是你这样的。啥样的?男孩子托着腮认真地说,就是走路不要晃胳膊,吃饭不要出声音,坐要端正,站要停止,不许跷二郎腿,不许上蹿下跳,说话要字正腔圆,不许含在嘴里含混不清,更不能说脏字。看着肖雨不善的脸,男孩远离了下,被我说中了吧?我还知道更多呢,不许看电视,不许玩游戏,回家先写作业,上课不能开小差,家里的抽屉不许随便打开,衣服不许弄脏,书页不能缺角。肖雨唇边讥诮纹路再次轻车熟路地浮现,你知道的可真多。男孩叹口气,因为这些我都干了。肖雨勉力笑笑,你妈不管你吗?男孩子突然少见的不说话了。他又去沿着海边迎着风奔跑,像是一头脱缰的野马。
五
男孩再次回到肖雨身边时,提醒她要不要找人借手机,暮色四合下,那寥寥的几个人都在离开。肖雨知道眼下她不但要联系杨默,还要解决今晚的住宿问题。可她就是迈不出那一步,那就得承认她是错的,他们父子俩是对的。不,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肖雨对男孩说,你走吧,我想我是帮不到你了。男孩学着大人的样子叹口气,我看出来了,你和你老公关系不好。肖雨不置可否,这下你可以走了吧。男孩说,这下我更不能走了,你一个女的在这个地方可不行,这里可不安全。肖雨已经有些受不了这个男孩的大话,唇边讥诮像是被反复轧过的车辙,那你要留下来保护我?男孩说,你不要小瞧我,我可是游泳健将,在省里游泳比赛中得过第一名呢。像这种吹破牛皮的话在一个小骗子嘴里说出来可信度是零。肖雨说,游泳好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好好学习?男孩说,我不爱学习呀,我一上语文课就要睡着,一看到数字眼前就发黑,还有英语,叽里呱啦听得脑仁疼。肖雨说,这些都是你长大立身社会最基本的……男孩声音大起来,凭什么你们大人制定了规则我们就得适应。肖雨也有点激动,因为大人们是为了你们好,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们得适应规则。男孩梗直脖子,我就不。肖雨冷笑,那你长大了做什么,是去做电焊,还是纹着身光着膀子在街边肉夹馍店里剁肉?男孩说,阿姨,职业平等,你这是心存偏见。男孩摆摆头,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想干的,我有更大的事业。肖雨说,说来听听。男孩站起来望着无风夜色中的这一小片海,游泳啊,将来我要参加奥运会,成为世界冠军,他激动得举起双手,好像已经站在了领奖台上。
肖雨听到天大笑话似的,笑完了从包里翻出两袋面包,世界冠军,肚子饿了没有?男孩一屁股坐在肖雨身侧,笑嘻嘻拿过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肖雨侧过身去,但还是能听见男孩吧唧嘴的声音,吃完了你还是走吧,你也看到了,我帮不到你,天也黑了。男孩子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赌气似的踢开一堆沙砾,我就纳闷,你怎么从开始见我一直就瞧不上我。他丧气地咕哝一句,和我妈妈一样,讨好你们这些大人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一说到妈妈,肖雨就无言以对,随他去吧。男孩子又跑去远方,一轮圆圆的月亮从远山上缓缓浮起来,在海水的氤氲下带着清冷之意,千丝万缕的光线在海面上缠绵荡漾。肖雨从行李箱里翻出毛毯裹在身上,初春的海边凉意森森。比起去镇上求人寄宿,她宁愿在这里吹一夜海风,明早她一定会借手机打给杨默。
夜色中,男孩的身影又出现了,他挨着肖雨坐下,困了,我想睡一会。不过两分钟,男孩就打起了呼,肖雨把毯子给他盖上。月光下细细打量着他,他闭着眼眉目安详,唇微微翘着,有口水涎下来。肖雨再次想起杨晓宇,他小的时候只会找妈妈,一会看不见她就能哭花了脸,睡着了白胖的小手还要扯着她的衣襟,在梦里咕哝妈妈。那时候她觉的妈妈真是世上最美妙的词语,让她觉得温暖,并且充满力量。从什么时候呢,她喋喋不休地去矫正他的坏习惯,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人生大道理,事无巨细地打点他的衣食住行,不管多忙也要陪写作业……是啊,大人们复杂,大人们市侩,大人们控制欲强,可大人们也是从小孩子长起来的呢。肖雨抹了抹眼角的湿润,叹了一口气。
男孩睡醒了一觉,闭着眼打了个哈欠,你为什么和你老公关系不好?也不是关系不好,肖雨顿了顿,可能是因为教育孩子的一些想法上不太一致吧。男孩说,我爸妈关系不好,总是吵架。肖雨问为啥。说不明白,有时候是因为菜炒得咸了,有时候因为爸爸抽烟,有时候因为电视声音开大了,还有一次因为爸爸买回的酱油牌子不是妈妈说的那个,两个人就能吵得屋顶都要炸了。男孩带着睡意的声音听起来消沉极了,你和你儿子关系好吗?肖雨说,还行。男孩念叨着,我和我妈关系也不好。我从小就在姥姥家长大,一到节假日我就坐在大路口等着,等她来看我,那时候天天想妈妈。肖雨看到男孩睁开了眼,似醒未醒,懒懒散散,月色照进眼里,有透明的沧桑在里头,带着莫名的伤感,那是她不曾注意到的。到了一年级把我接到城里,生活在一起后,又各种看不惯我,说我被我姥带坏了。男孩说,你们大人是不是都觉得我长得不好,学习不好,还满嘴谎话,爱吹牛?肖雨说,哪有妈妈看不惯儿子的,当妈的,吃的喝的要管,穿的用的要管,管多了就招人烦,这就是当妈的,出力不讨好。男孩突然侧过脸看着肖雨,认真到让肖雨动容,那是你这样的妈妈,我妈妈什么也不管我,她不管我我才会长成你们大人都看不惯的样子,其实,我挺羡慕你儿子的。
肖雨觉得出行以来整个失重的状态突然消失了,落地了似的,一切触摸不到却熬人的东西,在这苍茫的夜色中反倒有了几分感人的真实。肖雨说,你跟我说实话,你家住哪里?为什么逃出来的?出来多久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你要钱想要做什么。男孩咂咂嘴,算了,反正从你这里是一分钱也拿不到了。你猜得没错,我就是附近长大的孩子,我姥姥就在镇上住,本来是想从你身上……嗯……问你借点钱给我姥买好吃的,她病了。肖雨说,你不是跟你爸妈在城里上学吗?男孩冷冷地说,上个周他们两个要离婚,没有人要我,我就跑到我姥家里了。肖雨呆呆望了一会男孩,她伸手揉了揉了他头上的卷发,拿出纸巾擦了他嘴边残留的口水,拍了拍他的肩,把他搂在了怀里。风乍起乍落,海浪将涌将息,只有月色穿透无尽的黑夜,照拂在他们的身上。她觉出哪里不对劲,可能有她判断失误的地方,可是她就得这么做,抱着他。也许明天早上她会发现行李箱里又少了什么东西,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六
天际露出鱼肚白的时候,稀薄的晨雾中有男人的身影逐步接近,起先肖雨以为是游客,没当回事。当她发现那人目标明确,步步靠近她和男孩的时候,肖雨有些不安。待她看出那人戴着墨镜,并且走路稍有歪斜的时候,肖雨冷汗一下子出来了,这是在火车站偷他手机的人。肖雨大力推醒男孩,男孩睡眼惺忪地靠在肖雨怀里醒不过盹,听清肖雨低声话语中的意思。他说,小偷有什么可怕的?我们两个又没什么可偷。肖雨摇摇头,把他拉起来,恍做淡定地转身走。
那个男人虽然走路歪斜,却粗壮魁梧,行动并不缓慢。他大喝一声,站住。他转到两人前面,研究了一番,然后咧开嘴笑笑。识趣的话把你们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吧。肖雨说,我们没有钱。男人笑笑,我懂,现在都不在身上带现金了,你只要拿出你的手机把钱转过来就可以了。肖雨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说出来您可能不信的,但实际情况真的是手机也丢了。男人低笑几声,肖雨看到他在墨镜遮掩下的长长刀疤,在晨雾中有几分瘆人。男人打量了一会他所认为的母子两人,好,就算你说的都是实话,那就把你的孩子留下跟我作伴,看你这个穿衣打扮拿二十万现金来应该不会叫你太为难。
肖雨放开男孩子的手说,我们两个是刚认识的。男人吐一口痰在沙滩上,手里多了一把水果刀,明晃晃地刺眼,你这个女人真是没一句实话。肖雨想说,你可以想想在火车站台你拿我手机的时候我是不是只是一个人,身边并没有这个男孩子。但立刻意识到这是愚蠢之举,现下他显然没有认出她,没有意识到他身上手机的主人是她,不然可以立刻让她指纹开锁,转走她的所有财产。肖雨看看男孩,似乎看到利器他才醒透,他瞪大眼盯着凶恶的男人,若有所思。肖雨迟疑之际,男孩大声说,妈妈!你去吧。肖雨的身体似是被电流击中般抖了抖,嘴唇也在颤动,雾气朦胧中她怔怔地望着男孩。男人说,好小子,有胆量。男人丢过一张卡片,到时候打我这个电话联系,不过话说回来,我想你不会蠢到去惊动警察吧,这里的牢房老子也不是没进去过,出入自由,你还是想清楚。肖雨失神地望着男孩,久久难以平复心中的动荡。男孩拉起她的手,低声道,放心吧,我有办法。他眼神坚毅,胜过已经进行过各种头脑风暴却无果的惊惶的她。他乌漆的眼珠亮亮的,好似晨雾中的黑珍珠。他说,相信我,快跑。他那不好看的眉毛又蹙成了小山峰,你在这里,咱俩反倒是一个跑不掉。肖雨僵硬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被无形的枷锁定在那里。头脑里有声音开始出现,妈妈,妈妈,你有事我怎么办?你不能丢下我,你千万不能丢下我,你一定要好好的。那声音越来越大,直叫她迈开双腿。
等肖雨走出十几米时,她望了男孩最后一眼,然后开始撒腿跑。她一边跑一边说,我得回去,我不能丢下他一个孩子。脑袋里杨晓宇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大,妈妈快跑,妈妈快跑,你不能有事。跑出三公里才跑到大路上,肖雨蹲在地上汗如雨下,她张着嘴大口喘息,身体里有声音在喊,你们大人不总是要教育孩子要善良吗,要见义勇为吗?他妈的你们大人的规则都是扯淡吗!身体里浮现出另一个声音,不要自责了,如果你是孤身一人,你一定不怕死,因为你是妈妈,对,你是一个浑身都是软肋的妈妈。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你以妈妈的名义做的事就一定是对的吗?如果你只是你自己,你要做这样无耻的事吗?你刚才牺牲掉的也是一个孩子呀,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市侩、功利、伪善的是你们这些大人!另一个声音不甘落后,可你就是个妈妈呀,从他呱呱坠地你就开始惜命了呀,你就开始做所有妈妈该做的事情,你已经不属于你自己了。那些声音此起彼伏,穿插着杨晓宇绵延不绝哭喊妈妈的声音,肖雨捂着头无力地蹲在地上。
有人路过,肖雨奔上前借手机,打110语无伦次地报了案,然后她靠在一块大石上喘息,承受着自认卑劣的煎熬,肖雨头疼欲裂,终归又开始往回跑。等她跑回海滩的时候,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女孩子,站在晨光里像一尊雕像望着前方荒芜小岛上的海鸥,脸上泪雨如注,万丈霞光打在她的泪光上,折射出万千清辉,让她看起来像是救世的观音菩萨。肖雨一步步走近她,她尽量让自己嗓子发出的粗劣声音轻一点,仿佛怕惊扰了世外仙姝。李一涵,我是你同学杨晓宇的妈妈,刚才你来的时候可有看到一个和你一样大的男孩子?李一涵仿佛这才注意到有人,她安静地看向肖雨,她的眼睛里藏着琥珀似的,剔透无瑕让人恍神,是的,阿姨,我见过。肖雨觉得她浑身紧绷的弦都松下来了,她简直变成了一摊水,她望着李一涵说不出话。李一涵仿佛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泪,也不知道擦,她脸白得透明,干净得似一块璞玉,慢声细语地说,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海滩上没有人,一个男孩突然从海里露出脑袋,还吓了我一跳。肖雨咬紧的嘴唇渗出血丝,他可有说什么?李一涵说,他说,他是游泳健将,是能得世界冠军的那种,然后就抡着衣服哼着歌走了。肖雨眼里有泪无声地流出来。李一涵浅眉一蹙,流露出林黛玉似的忧伤,阿姨,你怎么了?肖雨嘶哑着嗓子说,没事,我只是觉得,你流着泪看海鸥的样子,是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