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一 王均策
夏立君集几十年的研究与思考,以散文形式对人类生存的时间、空间及生存观念、方式进行思考,对有文化代表性的历史人物及其所代表的历史群体文化观念进行反思与评价,出版两部兼具文学、历史、哲学、文化、学术多重品格的散文集《时间之箭》《时间的压力》,在文坛引起强烈反响。特别是《时间的压力》,不仅获得鲁迅文学奖而且极受读者喜爱与赞誉,成为文坛新现象。
两部散文集都与“时间”有关,故概括为“时间”散文。而其之所以能获得如此影响力,其根本原因首先在于它传递的思想精神。作者传承、发扬陈独秀、鲁迅、胡适等前辈思想家的启蒙精神,兼收并蓄当代诸多思想家的思想精神,结合社会文化现象以及当代生存、生活状态竭力推进“新启蒙主义”:从历史中发掘中国文化、国民灵魂的弱点及优势,努力建构新时代文化精神、国民信仰。
相对鲁迅代表的老一辈思想家而言,鲁迅的启蒙主义在于“揭出病苦引起疗救注意”,目的是引起一场思想和社会革命。而夏立君生活在相对和平年代,则针对特定历史文化影响之下个体人格素养低下、知识精英随波逐流与民族信仰缺失的现状,思考民族精神与个体人格塑造方案,也就是从历史的骸骨里提纯现代精魂。《时间之箭》《时间的压力》及他的部分中短篇小说,虽然有些篇什尚处于相对模糊范畴,但已经做出形而上的启蒙——个体人格、团体崇尚、民族信仰的否定与重建。
其次是打破了传统历史散文的思维方式与写作框架。从认识方法上,打破评价历史人物的传统标准,不再着眼于历史名人的功名、地位去叙述生平、赞美成就,而是独创一种新型思维:以人性标准看待历史人物,以现代眼光审视甚至进入历史人物内心世界,以学者思维探究历史人物与历史关系,以考古学态度对历史沉积进行分类、整理,进而从历史骸骨里提取现代精魂。从写作框架上,冲破传统散文创作范式,勇敢融入心理叙事与象征表现等现代主义写作方式,将叙述、抒情、论理融为一体,形成独特风格。
启蒙主义诞生于17世纪的法国,高举“自由、平等、博爱”旗帜,反封建、反传统、反教会。作为意在唤醒民众觉醒的思想风潮与文学思潮,曾经影响鲁迅一代人,鲁迅自己也认为自己是启蒙文学家,而一直尊崇鲁迅启蒙精神的夏立君,其创作精神传承了鲁迅的启蒙主义,但从思想启蒙的意图、对象以及方案来看,夏立君的“时间”散文则属于新启蒙主义。
何为新启蒙主义?任峰先生解释说:“新启蒙主义随着改革开放这个时代主题确立而展开。这个后革命时代的启蒙主义与五四代表的老启蒙主义,精神上相呼应,是要重新接续五四传统。”可见,从政治意识形态上看新启蒙主义仍然沿袭着思想和社会革命这个主题。而在文学上新启蒙主义则以人性启蒙、人性建构为核心,在引进西方、传承五四的“自由、平等、博爱”及“反封建、反传统”的启蒙基础上进一步强化个体人性升华,努力推进人格建构与完善。也就是说新启蒙主义与鲁迅启蒙主义的差异主要在于,鲁迅所代表的一批老一代思想家主要基于“自由、平等、博爱”与“反封建、反传统”的理念努力从历史和现实中发现我们传统、民族的劣根性,以图惊醒熟睡的麻木的中国人,进而引起思想家、革命家的注意,其主要目的在于鼓励一场关乎思想、关乎社会的革命;那么新启蒙主义则在于从历史文化思考中提纯我们民族应当继承及应当排斥的信仰、理念,不再着眼于唤醒人们实现一场思想和社会革命,而在于探讨、思考个体如何从历史中借鉴经验、吸取教训,以图建设健康的个体人性、人格素养,从而促进社会文化、文明的真正进化。简单点说,鲁迅时代的“启蒙”在于“揭出病苦,引起疗救者注意”,尚未真正进入“疗救”状态,那么夏立君等思想者所代表的新启蒙主义者们就在于“用什么来疗救”和“如何来疗救”的状态。
夏立君的创作从一出手就明显表现出了新启蒙意识。早期散文集《时间之箭》已经初露文化反思、文化启蒙端倪,原作共分“一个人的仪式”“山河表里”“乡关何处”“丝路行走”“闲情偶寄”等几大类部,其表达的思想意图大致可分三大类“人生感悟”“历史回叙”“旅行体验”等。“人生感悟”诸篇给读者一种崇高的宇宙感及纯真的儿时回忆与平淡的生活之美;“历史回叙”又让读者产生一种苍茫的历史感以及由历史现象与信仰造成的精神伤痛,启发读者从历史人物、历史现象中获得自我提升;大量“旅行体验”则升华了人生感悟与历史感悟,在旅行中得到深化。不管哪个方面的感悟最终都体现着人格塑造、人格升华的启蒙意图。而《时间的压力》则进一步将现代精神直接植入文化与人性反思,筛选、提纯历史尘埃,获取现代价值。正是因为融入人性感悟,所以这些文字对读者的启蒙是无限的,而这种无限也就是最动人心魄的。
《一个人的仪式》在《时间之箭》除单篇收录之外还作为第一部分“历史反思”的总目,前文是专门祭奠少年英雄夏完淳的《绝唱》。在《时间的压力》里面又放在全集首位,乍一看,这篇文章在《时间的压力》中的地位好像与作品境界不符,文章在“时间散文”历史人物篇章中篇幅最短,人物又似乎没有多大历史影响,看起来很没有分量,有论者提出疑问,作者跟夏完淳是亲还是故?为何要如此执着一念、不计艰难寻找荒凉墓冢前往拜祭,而且大放悲声大泼笔墨?
但仔细阅读《一个人的仪式》中这段话除了表达自己的忧愤也戳中了大众的软肋:“1955 年4 月,荡湾村民潘某、诸某盗掘立在他们村边已达数百年的夏墓。打开夏允彝棺椁,掘出墓志铭一方、印章二枚、松江布数匹,还有折扇、扇坠等物,大多被村民分抢。极为宝贵的手稿一卷、线装书十余册,当场损毁!一座墓,立在身边数百年,不论所埋何人,人们一般都会自然对它产生某种敬畏。对夏完淳父子墓尚不能生敬畏之心,这不是一般的麻木了。”可见比部分学者文人误读或者歪曲,作者更担心的是更可怕的人性状态:群体无意识,人性、尊严泯灭,人格麻木。
也可以说这正是作者良苦用心所在:不仅交代多年来埋头读写古人的“远因”,记录一个“半老男人”为三百年前的天才英雄少年夏完淳热泪长流、高声痛哭这一“人生中的非常事件”,展示作者的赤子之心;同时奠定两部散文集的思想基点,不是简单放开喉咙的哭喊,而是发自肺腑的呐喊,是自己人格塑造与国民人格提升的一种宣言:“非亲非故”,又“是亲是故”,因为“他”身上寄托着作家所期待、所呼吁的“亲故”品行,亦即人类应有的个体人格、民族精神——坚守信仰、忠诚信念、不计名利、不计生死,甚至不计家族延续(家族延续是中国传统观念中最重要的人生价值,而家族中断则是最大的罪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又有论者批评作者:夏完淳的信仰也不过是过时的明朝政权,有什么值得献身?为不正确的信仰献身有什么值得赞扬?作者用夏完淳的故事给我们另一种思考:信仰是时代和历史、区域命题的结合,自然打上时代和区域环境的烙印;何况信仰本身是感情与思想的结合体,是个人性格心理、学识、思想的体现。但不管在这个历史环境中信仰对与错,或者难说对与错,都首先要保证自己本人是真诚的全心全意信仰,而非以某种信仰为噱头达到某种个人目的、获取个人或小团体利益,夏完淳当时作为“大明子民”,他的信仰就是“忠诚大明保家卫国”,因此从他信仰本身来看,虽然不见得绝对正确,但最起码忠诚于自己的“家国”,是极为可敬的;其次坚定地执行自己的信仰,甚至为此献出生命在所不惜,而非朝三暮四、三心二意,甚至口是心非,夏完淳真正做到了,这是几千年中华民族信仰力量、优秀人格的体现。
也就是说,作者不是以观念对错、价值大小衡量信仰,而是要做从故纸堆里发掘民族精神与民族教训的事业,寻找使人人生活健康、有活力、不麻木的精神支柱,寻求人格完善的基点。
与此相对应的是在《时间的压力》引言中作者感叹时间、感叹历史的同时表达生命的意义:
“自2016年始,我养成一新习惯:坚持冷水浴。以冷水浇腿脚,浇胸腹,浇头顶,最后是冷水浇背。我彻底明白为何会有‘冷水浇背’这词了。冷水浇背与浇其他部位大异其趣。只有浇背才会令你感到——那股冷气如冰如石,猛然亲近到了你的骨髓、你的神经。”“一位作家或诗人,理应是一个有自我革新愿望的人,一个对精神麻木保持警惕的人。”这段“冷水浇背”的文字除了警醒自己不能精神麻木而应当争取人格完善之外,也如当头棒喝,惊醒麻木中的人们。
由此可见《一个人的仪式》其实是作家研究历史并不遗余力品评历史人物的初衷及创作目的所在,体现着作家的新启蒙意图:个体发展基于人性与人格尊严而非功业成就,特别不是传统意义上功名利禄组成的事业,其次必须拒绝麻木、追求完善,然后坚定信仰、不屈不挠,最后对于历史继承要按现代精神清醒的提取精华,去除糟粕。
“时间散文”也从“人”的角度看中国历史留给我们的文化精华与糟粕,从社会发展看中国历史人物创造的人文遗产与教训,暗合鲁迅“首在立人”的启蒙主题,但又凸显个体人格塑造。
《时间之箭》中《时间之箭》将自己从童年时期就开始对时间的长久思考,自己朦朦胧胧的感悟:历史波折和回环,人生虚妄和混沌中探索人如何在无情时间里站住脚并有所作为,如何来实现自己的人格塑造、人生价值:“飓风里的这一粒尘埃,上哪里去寻找一个确立自己的十字架?”
《时间的压力》引言确定了对历史、对传统重新把握的出发点:“人性”“人的健康”与社会进步。
“时常深感无以回报抚养自己的传统,在此我且将理解传统养育出的杰出古人,当作一种回报吧。我确信,养育出什么样人物,就是什么样传统。我确信,对传统,不应是膜拜,亦不应是虚无。有伟大的人,没有完美的人;有伟大的传统,没有完美的传统。都说传统在反弹,让什么东西反弹,警惕什么东西会反弹,这无疑是时代大课题。”作家将历史人物放在文化史、人类史、心灵史几个维度上思考、检查、反省古人的生存、人格、行为的经验与教训,曾经创造过的精神遗产,以及对历史、未来、中国、世界的辐射、影响。
“我在一个时空节点,古人在另一个时空节点。靠什么打通这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时间距离?只能是共通的人性。王羲之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是把过去、现在、未来看作一个‘时间单元’了,这里包含着极苍茫的人性洞察。反省、警鉴是古史传统。对待历史,反省缺失是危险的。一个人如果对自己是一种完全无反省的状态,必入困顿之境。”夏立君告诉现代快报记者,这是他与古人对话的初衷,实际上也是在告诉读者他的启蒙主题。
由此可见,“时间散文”的“新启蒙”主题应当包含几个层次:第一层是个人价值实现——在苍茫世界站稳脚跟、有所作为;第二层是在个人价值实现的过程中同时保证“人的健康”——人格、人性的健全、清醒;第三层也是最高境界,就是个人价值与人格完善能够对人类文明、对社会进步、对历史发展有正面的贡献,而不是专注于个人和家族的地位、利益。
这种将自己投身于历史长河之中关注传统、反观自身的启蒙勇气,赢得了评论家们的盛誉,鲁奖散文杂文奖评委、作家穆涛在鲁奖颁奖词中称赞夏立君试图开凿出传统与今天的“人文栈道”。
夏立君在历史人物选取方面下足了功夫,以近似考古专家古墓考古的方式,对其蛛丝马迹进行细致提取、分类整理。
首先,他提取的历史人物虽然众多,但根据他逻辑分析思考甄别,大致列举了三大系列,并通过他们引发思考:
第一类,历经磨难、结局悲凉但志向、言行坚定,可作为人性楷模、精神向导的人物。如屈原爱国、忠贞、高洁,司马迁忍辱负重终成大业,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夏完淳坚守信念、坚定殉国、勇敢殉道等,他们的人生及其精神是中华民族赖以延续的真正脊梁。
第二类,长期位高权重、呼风唤雨但对人类、人性缺乏正面影响甚至在中国文化河流中注入毒素的人物。商鞅为获取私利阴狠狡诈、不择手段打击异己势力,制定严刑苛法残酷镇压百姓,为了博取宠信不仅甘做奴才而且纵容皇族奢靡放肆,最终不仅为皇族邪恶奠基也为自己掘了一个残酷墓穴;同属法家学派的李斯在思路、行为和结局方面与商鞅几乎同出一辙。他们的理念、信仰和行为误己、误人、误国,这是作者极为担忧也极为痛苦的思考。
第三类,性格独特、在某方面有着强大历史冲击力、在历史记忆中存在人格争议或误导的人物。这类人物选取不多,但冲击力、震撼力极大,因为他们最符合人性多极化特征。作者倾力打造了李白、曹操、李陵三个人物。这几位历史人物在人们心目中形态各异但印痕极深,但往往都在某个层面上留下了不同的解说。因此更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李白,号称诗仙,为诗的浪漫、豪放与为人的飘逸、随性方面,世代景仰。但他并非完人,特别是对世俗功名利禄的追求方面,执着坚韧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一面高唱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一面向权贵、帝王极力投怀送抱孜孜以求;一面自信“我辈岂是蓬蒿人”,一面低眉顺首寻求推举。不禁令人感叹:他的单纯、飘逸在吟诗、饮酒、舞剑、游侠方面是那样可爱;而在求取功名道路上一样体现着“婢妾心态”,可悲、可笑、可怜。
曹操,千年来误读或有意歪曲的历史人物。有追求、有风格、有胸怀的政治家、诗人,有着政客的阴险、凶狠,又有着英雄的豪迈、忧伤。但历史与舆论显然是故意歪曲、践踏了这位英雄,千年来人们只塑造了一个阴险、凶狠的花脸奸臣形象,始终用各种姿态轻视、蔑视、敌视这个人物,但夏立君给出了相对真诚的分析评判,某种情况下逐渐接近历史真实:思想者的曹操、政客的曹操,英雄的曹操、奸雄的曹操,诗人的曹操、世俗的曹操,一个多面的人物,一个从历史、从人性来看正能量大于负能量的曹操,一个值得尊重、景仰但又必须警惕的曹操。
李陵,“背叛国家的罪人”,几千年来除了司马迁为他开脱并因此遭受宫刑,没人能够、甚至没人愿意客观地去看这个历史人物。而夏立君,则带着一种质疑与同情去寻找那个《冰雪里的灵魂》,作者以李陵独白表达了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未来的人类将在怎样的天空下生活。我、我的祖父从很年轻就参与人类的互相追杀。人类难道需要这样的游戏?”显然对当时的战争有着怀疑,对汉武大帝的丰功伟绩有着怀疑。作者没有直说自己的态度,也没有赞美或者平反李陵的意图,但作者这一段话却包含着一定的情感倾向:“历史以奇怪的方式纪念有趣的人和事物。生活在新疆阿图什一带的柯尔克孜族人坚称他们是李陵的后裔,一个民族竟甘愿做一个‘叛徒’的后代。”从人性角度对传统历史观进行了委婉的批评,同时对“成就”“伟大”以及背叛、渺小等评价标准进行了质疑。
人物系列的分类、提取使他的散文显示出深刻的意义,在历史人物的把握上,作家正确筛选对我们人格塑造有着经验或者教训的言语、行为,不仅从正面提纯了忠贞、坚定、诚信等对人类健康发展有利的正面价值;也从反面发现了负面行为与信仰。
总之,夏立君的“时间”散文以新启蒙意识,打破传统历史散文的思维方式与写作框架,用现代思维,融入现代派艺术、思想对产生较大历史影响或者有较大历史争议的人物进行体验、分析、评价,从人性与人格升华角度,走进历史,与历史人物对话,并对历史人物进行过滤提纯,从中发现、透析中华民族传承的优秀基因并甄别历史传承存在的黑暗因子,提取、提纯符合现代精神的民族思想文化精华:具有普遍价值、有利历史发展进步的文化精神与民族信仰,旨在使当代及未来读者从中获取启蒙,并促进中华文明的真正纯粹、真正进步。
《钟山》主编贾梦玮评价:贴着人性,“把自己放进一个个时间单元里,从那头钻进故纸堆,又从这头钻了出来。疼痛感淋漓满纸。古人之痛,今人之痛,化为一个痛。”可谓切中肯綮。
夏立君自己说:“若能在解读重塑古人的过程中,重塑革新作者个人,并以此激励更多读者追求有意义的人生,我将是十分欣慰的。”作者是借助于对现代人性的精确把握,借助于对历史文化的深入研究,从历史的骸骨里提出现代精魂是作者的创作追求,而“时间散文”有效地将这个目标呈现给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