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花 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国家历史文化名村”五宝田瑶族古村的营造礼俗文化主要体现在物质和非物质两个层面。其所具有的文化基因不但深深地根植于村民的建造思想意识,而且存在于村民的日常生活和行为规范之中,其特殊的文化形态和文化内涵在一定程度上深刻影响着村民的建造心理和日常行为习惯。相关文化体现在村落的各类建筑物质遗存中,也体现在村民的日常人际范式、行为、精神等非物质遗存中。笔者多次对五宝田瑶族古村进行实地考察,在与村里的族老及方家进行深入交流后,认为村落原真性与整体性得以保存的根本原因是当地传统的营造礼俗文化,即以建筑等物质载体承载的营造礼俗文化和包括地域风情、民俗习惯、人文情趣等在内的非物质营造礼俗文化的共同作用。营造礼俗文化已经成为五宝田瑶族古村村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且始终贯穿在村落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并在村民中形成代际活态传承与文化自觉,使五宝田瑶族古村经历了百年的风雨依然保持传统的风貌。
村落建筑是乡土文化的重要载体,是村民遮风避雨的场所,是物质和精神高度统一的乡村一切文化的综合体。农耕文明时期的乡土社会,人们生活中所需的物质和非物质环境都以建筑活动为基础,村民在建造过程中面临的一切问题都依靠积累的经验来解决。因此,乡土营造礼俗文化成为传统乡土社会的底色文化。《春秋公羊传》曰:“中国者,礼仪之国也。”[1]在乡土社会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礼俗”文化是乡村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在以乡土建筑为母体的物质实体中营造礼俗文化的表现所涉及的范围广阔。大到村落公共建筑和寺庙建筑,小到每一户民居建筑,营造礼俗文化贯穿于建筑选址、平面布局、立面及各种构件的尺度、室内陈设、建筑材料选取、建筑装饰元素选取及装饰技艺使用中。五宝田瑶族古村中以建筑物质母体承载的传统营造礼俗文化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在传统的乡土社会,村民生活在“天、地、人、神”共处的精神世界中,“人”处于与“天、地、神”同等重要的位置,人能够存活下来就是天地大礼。因此,古村先民在村落选址布局的过程中对土地的利用遵循了“大礼”。五宝田瑶族古村四周被大山包围着,所有的民居建筑都依着山的地势高低建在山坡上,尽可能留出临水的平地用于耕种,以最大限度获得生存资料,从而养活更多的族人,将族人的生存作为建筑选址的“大礼”,体现了传统的人本思想。
农耕时期,五宝田古村的村民在周边的土地、山林中劳作,肩扛手提的劳作方式十分辛苦。因此,村民在村落整体建筑布局中自觉遵循长幼次序的传统礼俗,即以村落地势最低的临溪驳岸为基线,将年纪大且辈分高的族老住房建在临溪且地势较低处,而年轻的后辈自觉将住房建在地势较高的山坡。这样不仅方便了族中老人提取生活用水,日常生活更加便捷,而且每日外出劳作时还可以较快地到达耕地,不需费力爬坡上坎,收获的粮食也可以轻松到家,极大地减轻了他们的劳动负担和强度。整个村落建筑布局体现了传统村落的长幼次序营造礼俗文化。
五宝田古村民居建筑是典型的山地木构建筑,在平面布局上一般采用“三连间”的形式,即以堂屋为中心轴线对称的“一明两暗”的格局,体现了传统礼制的“中”。中间的堂屋是家庭重要的公共空间,主要用作祭祀、会客、聚会、婚嫁、就餐等家庭公共活动。由于堂屋的进深较长,村民一般会遵循《朱子家礼》中的相关约束,将堂屋用墙体隔出一室作为父母的卧室,也叫“抱儿房”,靠堂屋的墙体做成神龛,供奉祖先牌位,变为家祠。每家堂屋入口的地面上都有一整块产自当地的青竹石石板,村里人叫“硬地”,其作用是告诫后代这里是家庭成员的千秋基业,每一代都应珍惜并遵循祖上传下来的基业,不得移动。同时,这块跨过堂屋就可以踩上的石板,是村民各家室内空间的界线,规范着村民的日常行为,即村民之间如果有争吵和矛盾,其中一方如果进了堂屋站在自家的“硬地”,其他的村民不能再来家里吵闹,无论有多大的矛盾都到此为止,体现了“礼”字为先的祖制,维系了村落族民的和谐。堂屋两边的房叫“人间”,家中男丁按长幼次序居住,其中左边为大,供老大居住,右边为小,供小者居住,以此类推,如果场地允许,可以往两边延续,形成“五连间”或“七连间”。这样的布局在遵循传统礼制的同时也方便了晚辈更好地照顾父母,而年迈的父母可以帮助照看孙辈,这样的布局增进了血缘关系,使下一辈在长幼次序中成长,增强后辈的家族意识,将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传承下去。
五宝田瑶族古村民居建筑都是木结构或砖木结构建筑,覆盖小青瓦。木质材料以杉木为主,都来自自己的林地。木料都是冬季农闲时节砍伐,春天是严禁上山砍伐的,因为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需让树木得到充分的生长。村民砍伐前都要进行祭祀及搭红等活动,对自然山林以礼相待,以示对自然的敬畏之心。砍伐后的林地会重新种植杉木苗,这样林地才会生生不息,也寓意家中后继有人。每家房屋都要上梁,按村里的习俗梁木不能取自自家的林地,都是从别家林地“偷”,寓意进财,需要在砍伐的树边留下丰足的礼金,被“偷”的主人家会很高兴,因为自家的林地产栋梁之材。
五宝田古村民居都是木石结构房,一般都在梁、枋、窗、门楣、瓜柱、垂柱、柱础等建筑构件上进行装饰。五宝田古村民居采用的木石结构,体现了村民利用当地材料,适应当地环境的智慧。梁、枋、窗、门等部位的装饰,反映了瑶族先民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独特的审美情趣。图腾装饰蕴含了丰富的瑶族文化符号,是瑶族文化的识别标志。在木石结构的装饰和制作过程中,融入了瑶族的集体建房习俗,体现了集体主义精神。在各构件的制作加工和结构装配中,都融入了瑶族巧夺天工的建筑技艺和丰富的手工艺文化。木石材料和装饰元素与自然山水相融合,体现了瑶族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理念。在装饰元素和装饰风格的选取上,除了尊重本民族的传统习俗和地域特色,还受到汉文化的影响,注重建筑装饰元素中“礼”的内涵,一般以戏文故事、渔樵耕读等农耕文化为题材,讲究“节”。在装饰材料和制作工艺上讲究“文”与“质”的融合,如取自当地的青竹石雕刻的“狮蛇”柱础(见图1),充分利用石材的色彩和石质纹理,刻画的狮子造型生动,既像狮又像猪,站立的狮子前爪抓住一条蛇。在农耕文化中村民告诫子孙“穷要读书,富要养猪”,养猪是村民致富的重要途径。因此,这些元素的造型极大地体现了工匠和屋主人朴素的乡村营造礼俗文化和审美意趣,告诫子孙既要勤劳致富又要接济别人,学会“施舍”[2]。
图1 青竹石雕刻的“狮蛇”柱础
邹其昌认为:文化既包括有形的、物质的、实体性的“器”“物”,又包括无形的、精神性的、虚拟的“思想”“道义”等,还包括以遗传密码方式传承下来的人类的各种社会生活习俗、礼俗、节庆等行为方式[3]。五宝田瑶族古村传统乡土营造礼俗文化除了以传统建筑为母体的物质层面以外,还有内化于村民心中的非物质层面,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五宝田瑶族古村位于大山深处,村民都有着血缘宗亲关系,因此,村民在村落建筑的营造技艺、技术范式上都遵循传统的营造礼俗文化。
1.在村落整体营造上
整个村落建筑充分利用山地地形,沿着山坡东高西低梯级建造,所有建筑坐东朝西,这样可以充分利用太阳的照射时长,使室内有更多的阳光照射,有利于保持室内干燥。在上下梯级分布的建筑之间,将建筑建造在地坪中间,前后各留出一定的空间,坐在上一级的建筑的堂屋中可以看到“过白”,一方面可以让每个层级的房屋获得充足的阳光,另一方面体现了村民之间的谦让礼俗。
2.在个体建筑的营造上
五宝田古村建筑为木结构和砖木结构,所有的建筑都由村里的营造工匠牵头,村民参与共同建造。工匠既是设计者也是建造者。瑶族建筑没有施工图,也没有相关文字技术资料,全靠工匠拿着“丈杆”根据经验确定房屋的进深和开间,三连间开间总长12.6 米,进深8 米,采用穿斗式排扇结构,有3 柱5 瓜和5 柱7 瓜,硬山屋顶分为5 步水和7 步水。工匠用门光尺丈量各个构件的尺度,一般以门光尺规定的吉数为准,从而使村落建筑尺度和外形高度一致。
对于五宝田瑶族古村的每个家庭来说,在农耕时期很难独立完成建造房子的工作。因此,村里形成了独特的人际范式上的营造礼俗文化,即在建造过程中工匠除了负责技术工作以外,还要负责材料的计算、各个工序的人员组织与分工、主持各方面开工前的民俗祭祀活动及传播相关的营造礼俗文化等。
农耕时期,五宝田古村先民因受到整体环境的制约,无法科学理解许多自然现象,他们认为一切事务都由上天决定,整个营造也依靠上天眷顾。因此,村落营造活动都要按上天旨意安排,以祈求在房屋建造过程中诸事顺利,房子建好后主家人丁兴旺。五宝田古村在开始建造房屋前要请先生对家庭成员进行八字合局,尽量避开他们认为不吉利的一切,以求得圆满。各道营造工序都选在良辰吉日,由德高望重的工匠按照当地的营造礼俗文化举行祭祀仪式,如木匠祭祀鲁班,泥水匠祭祀土地等。在祭祀时,家族的男丁不论大小全程参加,以期望人丁兴旺。整个营造活动中的营造礼俗有看屋场、下基脚、下砖脚、发墨、竖排扇、上梁、安神、进火,每家的营造活动都要按照这个程序进行。村民希望通过这些营造礼俗文化活动求得吉利平安,每个村民都能体会到营造礼俗文化的重要意义。
五宝田瑶族古村至今已有300 多年的历史,整个村落现存清代祠堂1 座、庙宇2 座、石墩木面桥2 座,民国石结构桥2 座、古水井3 口、水塘5 口,清代至民国时期的巷道37 条、房屋36 栋。这些建筑保存了传统建筑型制、材料、立面肌理、屋面形态、道路铺装材料等,具有原真性与整体性。营造礼俗文化对五宝田瑶族古村完整保持传统风貌起到了关键作用。
五宝田瑶族古村在建筑营造活动中深受汉族“中庸”观念的影响,在建筑型制上崇尚方正,以体现天地人合一的理念。村子里最主要的建筑是“正屋”,它是村民居住和生活的中心。正屋一般采取以堂屋为中心两边对称修建的“三连间”形式,总开间12.6 米,进深8 米。堂屋是正屋最重要的空间,是村民举行祭祀、接待宾客、议事等活动的地方。堂屋两侧是厢房,是村民居住和生活的空间。
由于五宝田瑶族古村地处山地,气候潮湿,为了便于排水,正屋采用了硬山顶的建筑形式。硬山顶的最高处为6 米,采用前后7 步水,最低处至地面高为3米。这种硬山顶的建筑形式不仅具有良好的排水性能,而且具有很强的装饰性。
正屋的这种形制尺度避免了村民在建筑民居上进行攀比。在传统观念中,房屋的大小和装饰的华丽程度往往被视为财富和地位的象征。为了避免这种攀比之风,五宝田瑶族古村的正屋在形制和尺度上都进行了严格的限制。这样既节约了有限的土地,又有利于村落邻里的和谐相处。五宝田瑶族古村的正屋建筑形式体现了瑶族人民的智慧和对传统文化的尊重。这种建筑形式不仅具有实用性,而且具有很强的文化内涵,是瑶族人民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村落周边林地出产的杉木被砍伐后,经过工匠的精心加工,变成了村中房屋的主要建筑部分,包括柱子、枋子、梁、隔扇、门窗等。这些杉木材料坚固耐用,纹理清晰美观,与村子周围的山林田地融为一体,展现出一种朴实无华的自然之美。当地的青竹石也被广泛应用于村子的建设中,成为地梁、柱础、门当、地面铺装等的主要材料。青竹石是一种坚硬耐磨的石头,表面光滑细腻,具有良好的装饰效果。工匠们将青竹石精心打磨成各种形状,与杉木材料相互搭配,营造出一种古朴典雅的建筑风格。桐油是村子里常见的木质保护材料,工匠们用它来涂刷木质结构,以防止其腐烂变质。桐油具有良好的防水防潮性能,还可以使木质结构更加坚固耐用。屋顶上覆盖着小青瓦,这是村里的瓦匠就地烧制的。小青瓦质地轻盈,隔热性能好,而且非常耐用。瓦匠们将小青瓦一片一片地铺设在屋顶上,形成整齐划一的屋面,与村子周围的青山绿水相映成趣。
整个村落在建筑风貌和装饰风格上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这与其选材的一致性密切相关。杉木、青竹石、桐油和小青瓦等材料都是当地特有的,工匠们利用这些材料建造房屋,不仅体现了天人合一的理念,也展现了村子的独特风貌。
随着现代经济的高速发展及多元文化的冲击,我国大部分传统村落在建筑形制上现代化,在建筑规划上无序化,而且造型装饰趋同化、材料现代化,使各地的村落由原来的“一村一貌”变成现在的“千村一貌”。冯骥才在谈到“传统村落”保护时痛心疾首地说:“还有比糟蹋自己的文化更可悲的吗?”因此,五宝田瑶族村民对古村营造礼俗文化的自觉遵守和对村落的竭力保护,对当今古村保护和乡村振兴有着重要的作用。
所谓“文化自觉”,借用中国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的观点:它指生活在一定文化历史圈子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对其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换言之,是文化的自我觉醒、自我反省、自我创建[4]。五宝田瑶族古村乡土建筑营造礼俗文化是村民在长期的营造过程中不断总结过往的技艺经验,结合当地的民间和民族习俗总结出来的一系列营造礼俗文化。至今他们仍然坚守这种传统,如村民建造房屋时会举行上梁仪式,村里的亲朋好友都必须给主家一定的钱物作为资助,帮助主家渡过难关。同时,村里的男女老少无论身处何方都要赶回来参加上梁仪式,这既是对主人的尊重,也通过上梁仪式对乡土文化进行有效传播,增强族际血缘认同,尤其对加强代际文化传播和文化、身份认同等都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5]。
随着经济的发展,传统农业不再是村民获得生存资料的主要手段,对于富裕起来的村民来说,传统村落建筑已无法满足他们现代的生活需要[6]。与此同时,大部分青壮年外出务工,村落的空心化使留守儿童在没有父母代际传承的状况下失去习得传统文化的环境,使以营造礼俗文化为主的乡土文化失去传承土壤。因此,让务工者回村就业或创业,使包括村落传统营造礼俗文化在内的民俗活动得以正常开展,让新生代村民在相关活动中学习、认同并传承乡土文化,从而自觉保护村落,是传统村落保护最有效的途径。
五宝田瑶族古村营造礼俗文化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特殊的文化形态及文化内涵在一定程度上深刻影响着村民的建造理念和建造行为,整个村落在建筑形制、建筑材料肌理、屋面形态、村落道路铺装及其四周的地形地貌、植被、水系等方面仍然保持整体性和原真性。每栋房屋代代传承,村落传统的营造礼俗文化已经内化于心,规范着村民的日常行为,这是传统营造礼俗文化保护传统村落最好的案例。正确认识这个特殊的现象,探究有效的保护措施,可以为政府制定村落保护策略提供重要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