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巴菰
前几天一直刮大风,车库上方那架风车茉莉被吹得像团乱发。我搬了梯子,踩上去正理顺着,听到身后路边传来小狗清脆的叫声,不用扭头我就知道是邻居格瑞正在遛Jack。那特别爱叫唤的小黑狗本不招人喜欢,可最近剪短了毛,穿上了小红背心,居然跟人理了发一样,一下秀气可爱起来。
打了个招呼,格瑞本来都走过去了,忽然又折回来,语气带点犹豫地说,“你一会儿干什么呀?我们订了几张露天音乐会的票,在老年活动中心,有兴趣可以一起去听听,那是一支cover band(模仿乐队),今天唱的是Jimmy Buffet的歌。你知道Jimmy Buffet是谁吗?”格瑞年近七十了,仍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尽管花白了,仍根根得体地直立着,显得很有律师的派头。
我还真不知道这乐队,但听说是在露天听老歌,便毫不迟疑地说想去看看——室外,至少不用担心病毒,而且,许多美国老歌着实好听。房东杰伊刚好也闲着无事,说可以给我当车夫同行。既然六点钟就开始,还真是得抓紧时间。我立即回屋发挥快速烹饪的特长,在十五分钟之内,烤了根已经解冻的法棍面包,煎了两块在冰箱腌好的去骨鸡腿,用开水焯了一袋菠菜,加入泡好的核桃仁做了凉拌沙拉。吃罢洗了碗,正好五点一刻。
“是不是应该请格瑞他俩搭车同行?”我坐进车,边系安全带边问。
“我倒不介意拉着他们。虽然都打了疫苗,能分开不挤一辆车也许更安全。”杰伊思忖着说。
这露天音乐会之所以吸引我,除了可以听美国老歌,还因为我喜欢格瑞和米琪这对老邻居。我忘记了最初搬到这一带来住时,是如何跟他们有了交往的。“别误会,我们不是夫妻而是室友,他从我还住公寓时就分租一间卧室,二十年前我买了这带院子的房子,他也跟着搬了过来。怎么说呢,我俩就像结婚太久了的夫妻,互相早就看不顺眼了,可还是凑合着住一块儿。这个格瑞是个老混球,特别不通情理,你说他明明可以在Home Depot办一个免税卡——人家有政策,凡是退伍老兵都可以享受免税待遇,我让他办一个,毕竟我们经常跟那儿买材料维修房屋,可他偏不!”米琪是个面相透着精明的富态老太,一头很短但蓬松卷曲的白发顶在头上,像个养尊处优的第一夫人。她比格瑞小两岁,在一家法务公司做行政。这场瘟疫让她既害怕又感激——疫苗还没问世时,美国死于病毒感染的人数多得吓人,她忧心忡忡地跟我说,“但愿我能活到领退休金那一天。”后来人们普遍接种了疫苗,温水煮青蛙一般,对这瘟疫也逐渐习惯或接受了,仍然无恙的米琪嘴上没说,心里似乎有点感激这瘟疫,她被老板允许居家办公,“谢天谢地,我终于可以不用每周五天在高速上奔命了。你不知道,好几次我都差点儿被那些玩命的司机追尾!”我没见过她在高速上的险情,可知道她不是一个好司机,甚至身为会员她也不敢轻易去Costco购物,“车停得太密集了,我怕把人家的车剐蹭了。”于是杰伊有时候帮她捎带些东西。
不同于年轻时离异的格瑞,米琪从未结过婚,倒是有过一位未婚夫,可五十岁就患癌去世了。“他可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总给我送礼物。那年我们去夏威夷度假,太开心了……”说到此,米琪红了眼圈。我看到过她壁炉上那位未婚夫的照片,一位胖而温和的军官。问她为何当年没结婚,她说因为对方在偏僻的兵营,她不想离职去那儿成家。而格瑞对此却给出了不同的版本。“她有时拿我当理由,说我跟她同处一个屋檐下让她没结成婚。”有一次格瑞请我们去吃日本菜,趁米琪没到,他红着脸说。我发现虽然米琪是房东,可到了大事上还是指着格瑞拿主意。格瑞若是飞到外州去参加同学聚会,她会吓得赶紧找个女伴来家里住几天,连狗都只在后院遛。格瑞不时善意地跟我们嘲笑米琪是个worry wart(杞人忧天者),还无奈地摇着头说她太懒,“嫌自己胖,她宁可去医院挨一刀,把胃切除了三分之二,说是那样可以少吃少吸收。我跟她说过多少回,别窝在屋里,该出去走走路……”格瑞早年曾去越南服役,退伍后靠军人补贴去大学读了法律,可是做了没几年,突然的婚变让他消极避世,除了偶尔接个熟人的案子,早就不当职业律师了,熬到六十岁后,每个月仅靠政府发的九百块钱的退休补助生活。我有一次听米琪说,格瑞每月付她的租金是六百块。即便如此,偶尔一起出去吃饭,格瑞总抢着付账单。
相比于地主婆米琪,邻居们显然都更喜欢格瑞。东邻家女人有了胎动,慌里慌张地叫车去了医院,留下屋门四敞大开着。是格瑞看到了,各屋查看一遍,给他们把前后院门能关的关能锁的锁。西邻家女儿参加派对夜归,大冬天的醉倒在车里。是格瑞去敲她父母的门,把她唤醒扶进屋。名义上是米琪有两条小狗,可每天早晚去旁边小公园遛狗的总是格瑞。米琪还总抱怨说格瑞不够随和,因为他拒绝割草坪。“如果你想省下每月付给墨西哥园丁的八十美元,我愿意出。可我不想割草。”跟这位温和又倔强的格瑞大叔在一起,我总忘记自己是外乡人。
夕阳把天上一抹云染成了虾粉色,那透明的粉是草间弥生这画家老太也调不出来的,让人想飞过去贪婪地深吸一大口,那味道,我想一定比半开的栀子花还香甜。那个位于半山腰的新建社区很容易被人忽略,因为米灰色的房子和不宽的街道都太不起眼。生活在洛杉矶的一大好处是,停车场不仅车位充足,且几乎都免费。我们卡着点儿到了。
“我们是格瑞邀请来的,他应该已经到了。”因为没有门票,杰伊跟一位工作人员模样的妇人解释。“啊,没问题,既然是格瑞的朋友。”她话音未落,格瑞已经微笑着从门里闪出来。随他往里走,他熟络地轻声告诉我们,可以在前台免费领一瓶饮料和一袋薯片。依言领了,走进去,找到在藤编长椅上占着座位的米琪。
说是音乐会,不过是几栋建筑围起来的一块空地,一排排稀疏摆着的椅子和沙发组成了临时的观众席。水泥地面上有许多半人高的花盆,里面栽着一人多高的橄榄树,正开着小米般淡黄的花。一些彩色小旗子也插在花盆中迎风飘着,上面印着一只红绿相间的鹦鹉,一行醒目的字让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It is 5 o’clock somewhere (总有个地方现在是五点钟)。
我有点失望,我们的座位是最后一排,离舞台有点远。虽然场地并不大,我还是觉得看热闹要坐近点儿才过瘾。
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有两个老男人在摆放麦克风和乐器。舞台背景则有些怪异,高处的山坡上有一条不宽的公路,不时有拖着货物的卡车轰隆隆驶过。
看着许多人的后脑勺,我发现无论男女,那头发不是纯白如雪,就是salt and pepper(直译为“盐和胡椒粉混合”,意思是黑白相间的发色)。而且几乎无一例外地,人人手里都拿着一小袋炸薯片,咯吱咯吱吃着,不时喝上一口矿泉水或饮料,像一群正在山坡的树荫下休憩的老羊。
杰伊问我们该付多少钱,格瑞微笑着说不要钱,“这是政府为老年人搞的福利。只要你过了六十岁,就可以在这个中心的网站上注册,随时会看到演出和活动信息,报名就行,免费的!”格瑞有些自豪地说。他一直对目前执政的民主党不看好,把一切好都归功于共和党光辉的过去。“我们本来预订了四个座位,可有一对朋友夫妇来不了,临时就请了你们来。”
米琪很有风度地微笑着,把目光从手机上望向我,说很高兴在这儿看到我,随即把那系着绳的老花镜推到头顶上,歪着头有些神秘地问,“你们对面的格兰特怎么样?我看他比以前薄了一半!癌症四期,真让人担心。术后感染?那可不是好事儿。要是我也许就放弃治疗了。好在他有两个儿子带他跑医院。”她知道我与亚美尼亚邻居格兰特一家走动较多。
说罢她给我看她侄女的照片,一位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米琪这当姑姑的对侄女非常好,跟我说她未来身后的一切都归侄女,“当然,她得跟我亲才行。”
我则问她最近是否看到了詹妮弗。“那次在她家门口守夜之后我见过她两次,一脸憔悴。才三十多岁,丈夫就开枪自杀,还在自己家的阁楼里!我想那一阵连绵阴雨没起好作用,一下就是半个月,我都快抑郁了!我想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彻底走出阴影的,听说她带两个孩子去接受心理治疗了。所幸她妈也在加州,每个月都开四五个小时的车过来陪她一阵儿。”米琪鲜少与邻居往来,这些我猜都是从格瑞那儿获得的二手消息。
我们俩正聊着邻家的各种不幸和物价之高,台上的男人开始对着麦克风说话了。那话筒效果不太好,嗡嗡的,我得竖着耳朵仔细听。
在路上我已经查到Jimmy Buffet,今天乐队要模仿的这位音乐人仍然健在,已经七十六岁了。乡村民谣之于美国百姓就像他们的腿和牛仔裤一样贴合,那个把歌词写得像散文的伍迪·艾伦,那个扭着胯唱得女人们神魂颠倒的猫王,那个用大鼻孔哼哼唧唧的吉米·杜兰特,都是让美国人感觉舒服自在又酷劲十足的牛仔裤,只不过有的是海一般深情的蔚蓝,有的是沧桑尽现的浅蓝,有的是被岁月漂洗后的脏白。他们让人着迷,让每个听歌的人都以为他唱的正是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回忆自己的昨天。
“这位Jimmy Buffet可不仅是歌手、作曲家、词作者,还很有生意头脑,几年前就听说拥有九亿美元身家。有两家以他的歌名命名的餐饮连锁店,他还经营夜总会,写畅销小说……”格瑞看我掏出手机上网,轻声说你查一下,看他和后来一九七七年再婚的太太还在一起生活吗?
我不禁笑了,看来美国老人也追星也八卦。在维基百科上找到他的主页,递给格瑞。“这些老歌真好,唤起我们这代人的回忆。不瞒你说,我特别喜欢他的ComeMonday(《星期一来吧》),那是我二十多岁时最喜欢的歌……”格瑞微笑的脸上有一丝难为情,好像说到的不是一首歌,而是当年他暗恋着的女孩。
歌声响起,格瑞指指树下插的彩旗,告诉我说现在唱的正是这首歌ItIs5o’clockSomewhere(《总有个地方现在是五点钟》):
Pour me somethin’ tall and strong
Make it a ‘Hurricane’ before I go insane
It’s only half-past twelve but I don’t care
It’s five o’clock somewhere
(给我倒些高杯的烈酒/在我发疯之前把它变成“飓风”/现在才十二点半,不过我不在乎/总有个地方现在是五点钟)
“你知道为什么是五点钟?那是饭馆的happy hour,酒水打折,人们趁机喝上一杯的时段。有时候在中午或晚上想喝一杯,又感觉不是喝酒的时候,人们就会自我安慰着倒上一杯,说一句,It is 5 o’clock somewhere——总有个地方现在是五点钟。这其实就是美国文化,及时行乐,自我放松。”左耳听着歌,右耳听着格瑞的轻声解读,我连声说太棒了,看到杰伊和米琪也都开心地随节奏晃着脑袋。
见我由衷喜欢这通俗实际的美国文化,格瑞透着笑意的脸粉扑扑的,上唇修剪整齐的短须也翘起来。
“为什么那小旗子上有只鹦鹉呢?”我追问道。
“Jimmy多数时候住在佛罗里达,那里气候和夏威夷相似,林间有许多鹦鹉,人们也爱穿夏威夷衫。他的许多歌迷听他的演唱会时都穿着夏威夷衫戴着鹦鹉帽。另一位同时代的歌手Timothy就脱口而出,叫Jimmy的粉丝parrot-head(鹦鹉头),当时另一支乐队The Grateful Dead(知足之死)的粉丝自称为dead-head(死亡之头)。”格瑞说这些时那笑温吞吞的声音慢吞吞的,像不好意思在不懂的人面前显示自己的懂。因为我们四个人坐在同一张长椅上,挤在中间的我俩离得特别近,我留意到他的门牙不仅很细小,而且颜色比其他的牙齿要深,有点棕褐色。它们像松动了一样往前突出来,让我想到小狗Jack那稀疏而向外突的牙。可我并不觉得讨厌,因为格瑞是对猫狗都不会大声呵斥的好人。在我看来,好人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我听米琪说格瑞之所以最近开始在上唇蓄胡子,是因为他要帮一位朋友出庭,自知牙齿有问题,他留着胡子遮丑,说等攒够了钱就去看牙医。
“……哇,这个可不好,他居然支持民主党,还曾给希拉里竞选总统募捐了一大笔钱。”格瑞仍握着我的手机在看,即使说这话,他的语调仍是轻柔的。米琪同意我的看法,说格瑞是个外貌好看的男人。“要不是看他顺眼可以搭个伴儿,我早把他这倔驴赶走了。可是我要不收留他,他去哪儿住呀?他前妻是菲律宾人,嫁给他时就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虽然后来他还很热心地去看孙子辈,可他们好像跟他并不亲。”是为了不讨人厌吗?格瑞尽量把自己捯饬得干净利索。不管是去草坪遛狗还是骑着自行车去超市去健身房,总把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梳成三七分,戴个草编礼帽。洛杉矶一年四季阳光灿烂,多数时候他都穿一条卡其短裤,上面配T恤罩长袖棉衬衣。我喜欢格瑞,乐于清贫却体面有尊严地活着,即使时有不满政府的言论,从不怨天尤人。
乐队一共就四个人,银发飘飘像个侠客的键盘手,微胖的鼓手,两位吉他手。他们都是七十左右的年纪,都穿着花色不一的夏威夷衫,边照顾手中的乐器边放声唱着,好像这不是什么音乐会,而是在谁家后院自嗨。当然也有主唱,是那位穿着粉色沙滩裤、戴着棒球帽的吉他手,年华老去丝毫没影响他的自信,似乎年轻时被女人和朋友宠爱让他早积攒了足够的底气。台下的银发族显然把他们又拽回到了昔日的好时光,四位老男人唱着弹着还扭起来跳起来,开心得像四个活力四射的老男孩。“这边的听众好像表现最好,喜欢跟着唱。我爱你们!”
Come Monday, it’ll be all right
Come Monday, I’ll be holdin’ you tight
I spent four lonely days in a brown LA haze
And I just want you back by my side
(星期一来吧,一切都会没事/星期一来吧,我会将你拥紧/我独自等了四天,在洛杉矶棕色的雾中/我只盼望你能回到我身边)
……
唱到一半,音乐戛然而止,他们和台下听众一起大声清唱着。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他(她)的那个星期一!
我听着那整齐的合声,望着一张张动情的脸,莫名地感动,甚至,想落泪——谁没年轻过?谁能不老去!
“我想到前边去站着听。”格瑞说罢自顾起身往台子那边走去。我也跟米琪和杰伊打声招呼,脚步轻快地跟上去。我们立在房屋廊下,靠着那巨大的青砖柱子,斜望着近在咫尺的乐队和在台下那小块空地上起舞的对对男女。
“你看那对老夫妻,跳得多好!”音乐太响,格瑞凑近我的耳朵大声说。
那是一对衣着和相貌都很体面的老人,目光温暖、笑容谦卑,他们互相挎着胳膊与其说是在跳舞,更不如说是互相搀扶着随着鼓点晃动身体。我望着听着,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感慨——年轻时尽情尽兴地爱过、痛过、活过,当青春不再,就从容放松地老去、死去。这样的人生,其实也真不坏。
It is 5 o’clock somewhere,没错,总有个地方现在是五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