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费里斯 傅燕晖
丈夫进家门时,她正在“帆船”上。楼下,邻居们斜靠在门廊上,开怀大笑,如释重负,或大声喊叫,或突然惊起,就这样将冬天甩开。有人拿着扫帚扫过院子,那是春天里褐砂石联排屋发出的旋律。
“在帆船上了!”莎拉大喊道,斜举着酒杯,又往街区里瞥了一眼。被莎拉和丈夫称为“帆船”的,是他们家的混凝土阳台,俯瞰大街,有六英尺长。
孩子们的声音飘荡在蓝天里。就在这时,一阵微风袭来。微风穿过枝丫,卷起嫩叶那银白色的背面,来到了莎拉的身边,吹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微风,我的天,是微风!莎拉心想。这样的时刻,人生能有几回?一生也只能遇上十来回吧……微风已散,沿着街区飘去,或加快了脚步,又或渐渐消逝。不管是哪一种,莎拉都感觉不到了,只在心中留下了激动的感觉、淡淡的恐惧。此刻,春光无限好,可要是辜负了这余下的大好春光,怎么办?
莎拉喝完酒,走进屋里。杰伊正拿拇指快速翻阅着邮件,无精打采的。
“嗨。”杰伊说。
“我们今晚做什么好呢,杰伊?”莎拉问道。
杰伊正看着一条信用卡申请信息。“都可以,”他说,“你想做什么?”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你想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杰伊说。
“这么说,做什么事该由我来想了?”
杰伊总算从电子邮件中抬起了头来。“是你要我回家的啊,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做点事。”
“因为我想做点事。”
“我也想啊。”杰伊说。
“好吧,”莎拉说,“那么,行动起来吧。”
“行动起来!”杰伊说。紧接着又道:“我们做什么好呢?”
莎拉想在中央公园里野餐。两人从街区里买来三明治,坐着地铁去曼哈顿。在微风中,杰伊将格纹毯子摊开来,铺展在一棵大树下,那树荫足足有现在住的公寓一半长。长出了嫩叶的枝丫在和风中来回滴答作响,轻轻地,活像是秒针卡在时钟里,走不动了。莎拉穿着艳绿色的背心裙,搭一条细细的白腰带,这是在给自己和杰伊留出的几分钟里快速穿上的。杰伊穿的是去年的运动短裤,膝盖苍白,堪比白月。两人吃了三明治,喝了点儿酒,起身玩起了飞盘,玩到飞盘看着像是白白的肚子在黑暗中漂着,方才作罢。出公园前,两人走进一小片树木繁茂之地,在两分钟内顺利完事,基本上没弄出半点儿声响,只是非常急迫地想要,这种渴求可是休眠了一整个冬天,他俩原以为会死在欲望的洞穴里。如今总算是心满意足,可以回家去了。可是,天色尚早,杰伊提议去啤酒花园喝酒,去年和朋友们就是在那里度过了夏日的时光。短信和电话来来回回,一阵忙乱过后,好友很快到来,有韦斯和瑞吉尔,莫莉和她的狗狗。大家边喝边聊,喝到店家打烊。去地铁的路上,莎拉在大街上又蹦又跳,一人走在前头,片刻间又连蹦带跳地跑回杰伊身边,扑进他的怀里。一个晚上都是那么的温暖。
在去曼哈顿的路上,杰伊告诉莎拉,他已经买了当晚的电影票。这是一部超级英雄系列片的3D版续集。他前一天在网上查票,发现巨幕电影票早已售罄。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城市是多早就开卖预售票的?是不是得使上浑身解数才能买到手?漫长的一周,他累死累活的,天哪,谁知为了看场电影,还得提前不止一天规划?只是一场电影,又不是——
莎拉伸出手,打住了杰伊的话。“杰伊,”莎拉说,“对不起,亲爱的。我今晚没法看电影。”
“这是为什么?”
“很没意思,”莎拉说,“老是看电影,你不腻吗?一整个冬天尽是在看电影。”
“可我已经买好票了。票买了,付了钱的。”
“我会补偿你的,”莎拉说,“我今晚没法看电影。”
“你还老说喜欢让我全权安排。”
“杰伊,这不过是一场电影而已,不是在巴黎度周末。我今晚没法坐在电影院里。会发疯的。”
“可电影十一点才开演。到那时今晚差不多要结束了。”
“谁的夜晚要结束了?”莎拉说,“谁说今晚一定会结束了?”
“你怎么这么激动,到底为什么?”杰伊问道。
忽然间,地铁行进缓慢,简直是在爬行,霎时就停住不走了,莎拉开始胡思乱想。地铁怎么就停了?她和杰伊坐在地铁隧道的深处,动也不能动,而过去的一小时、两小时,不,不是两小时,是白昼的最后一小时、昼夜的更迭,还有微风,尽在别人的肩上渐渐散去,别人可不至于蠢到在这样美好的时刻把自己关在地铁里。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源源不断供应的尽是些意外的障碍、各样的延误、缓慢的交通,永远不能抵达,总是不可触及,结果人就愈发焦虑。这种情形足以叫人站起来,尖叫一声,往门上踢去。他俩雄心勃勃,可也该有个分寸。刚才要是就在布鲁克林大桥上走走,中途停下来看看日落,一切便安好。
莎拉站了起来。
“莎拉?”杰伊说。
列车开始前进了,还不至于让她颠簸不已,但也足以让她坐回位置上。莎拉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看。
莎拉离开位置,朝啤酒花园的女盥洗室走去。从一排停车场旗帜下走过,只见旗帜都耷拉着,任凭风吹雨打早已发白;从一大箱提基火把边上穿过,火把也已磨损。灰泥墙边堆着两叠塑料椅,堆叠得越高,就越发没有了队形,椅子面上还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微微发黑。漫漫冬日刚过,这里才营业了一两周,看起來却好像已经粗暴经营了一整个夏天,早已脏兮兮了。
几个钟头以前在“帆船”上,莎拉渐渐相信自己住在城市多年,上天时有恩泽,而最和暖、温柔的一天莫过于今日。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蓝蓝的天空深深地感染了她。天空里的一朵云飘过,恰似平静大海上的一座冰川在漂移。向下望去,莎拉注意到离“帆船”最近的一棵树,注意到一根突兀的枝丫。枝丫的根部是一簇黑色的结块,仿佛是有年岁的指关节在保护着生命。此刻,破芽而出,盲目地暴露在光与热之下,浅淡色的幼芽欣然绽放。即便在这儿,在生了锈的排水格栅板里,在一块块沥青上,春天也已经回来。就在这时,微风触碰到了莎拉的肌肤。有一种麻刺感从她的脊柱涌向灵魂深处,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她有灵魂吗?在这样的时刻,定是有的。微风呵!她一整天在埋头工作,桌上那一包小零食说服了她,这样没有什么不对劲的——零食和提神饮料,偷来了时间用来网购鞋子。这时候吹来了这一阵提醒,这一份意外的收获。宛如初吻一般扣人心弦。这是她的人生,仅此一次的人生!她得做点什么,才能配得上这样的一天,那一刻在“帆船”上,莎拉心里是这么想的。而此刻,看着盥洗室镜子里的自己,仔细打量自己的眼睛,已然是宿醉的样子,莎拉明白,自己做了一连串糟糕的抉择,喝了一晚上的酒,辜负了大好时光。
莎拉走出盥洗室。杰伊的四周满是一桌桌喝酒的人,生气勃勃的样子。临时起意邀约,朋友们都没能来。
“可以走了吗?”莎拉问道。
在去布鲁克林大桥的路上,莎拉坐在出租车里,一路都在打瞌睡。
一走出地铁,天空映入了眼帘,莎拉明白,为时已晚。搭乘地铁耗时太久,白昼易逝,余晖更是稍纵即逝。等他俩买好野餐的食物,可就得摸黑进食了。
“你刚刚在追逐什么,莎拉?”杰伊问。
眼看红绿灯马上要变化,莎拉说道:“过马路吧。”
“如果不去公园,为什么还让我带上这毯子?够傻的!”
走到了大街中央,红灯亮了起来,两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困在双行道之间的一片孤岛上。一辆辆小车擦肩而过,川流不息,没给他俩回转的余地。莎拉转身看着杰伊。
“我们做什么好呢,杰伊?”
“不是吧?”杰伊说道,“你刚把我们的野餐计划给毁了。该你负责的。”
“我已经想出了野餐计划。”莎拉说。
她需要变化,想做点事来拯救这个“生机盎然”的时刻。可是,现在这样算什么?还有这该死的车流人流!一亿盏灯,每一盏都在跟她作对。
“去那家酒店,怎么样?”莎拉问道。
“酒店?”
“嗯,就是看得见风景的那家酒店。”
那里的酒水要价奇高,那里不会有微风袭来,但在大厅里可以看到中央公园的壮丽景色。想想要在灯光昏暗的小酒馆里吃晚饭,在黑灯瞎火的地方野餐,这还是好多了。吃饭,总还是可以晚些时候再吃的。
路走起来并不远。两人乘坐电梯上楼。酒店的大厅,也是休息室,位于三十五层。从远处的窗户望去,公园一分为二:最西边的一片树林,像是蹲坐在高楼大厦下方,被埋没在一排影子之下,别处的树,树形看起来要饱满一些,则在灯光下傲然挺立。银绿色的嫩叶在微风中瑟瑟发抖。
两人只好暂时在酒吧里等候。后来,女服务员来了。两人在阶梯大厅里坐了下来,像是在巴黎的咖啡馆那样,脸朝着窗外,静静观看,看着余下的树木一一被影子吃掉。喝着清新的白葡萄酒。夜晚华丽登场。
地铁里仿佛还是冬天。有的是一阵阵热风,诡异的小强度冷旋风,以及列车刹车时的烧焦味在荼毒着站台,独独没有微风袭来。春天这般明媚娇嫩,又怎能将这里穿透。哪怕是在车厢里,他们吸入的还是二十世纪的空气。盐渍弄脏了地板。不久后,冬天会让位给地狱:这是地铁里的两重季节。
列车驶进了站台。幸运的人儿从座位上站起来,站到银灰色的门口前等待着,可门就是不开。等待,再等待。最后,人们走了出去,被提早释放了,莎拉却还有两站才抵达目的地,还要服更久的苦役。最后一拨出站的乘客鱼贯而出,站台空荡荡的,但列车门仍然不愿关闭。炼狱般的地铁列车仿佛在呼气,吸入空气,又吐了出去,做着没意义的事。这时候,自动语音响起:“女士们先生们,列车调度员临时拦停了列车。”一个胡闹的小神在和列车的开关开玩笑。
终于,关门预警“叮”的一声响起,可什么也没有发生,列车照旧动弹不得。莎拉已经坐到了座位边上,有点坐不住了。
莎拉说:“今晚要是去看电影,我还真不如去自杀。”
杰伊睁大了眼睛,就好像在某个星期三下午,他正上着班,这时火警轰隆隆作响,瞬间将他唤醒。莎拉在跟他说话吗,还是在自言自语?她的声音听来平和、温柔,怪吓人的。
“好吧,”杰伊说,“我们不看电影了。”
车流有所减缓,总算能随意走到马路中央了。两人穿过大街,匆促赶路。眼下野餐告吹,想不出下一步要做什么,要去哪里,索性就在一栋高楼的影子下徘徊。路人无视他俩,摩肩接踵,只顾朝着既定的目的地、按照既定的计划前行,这座城市的八百万灵魂联合起来跟她作对,一齐加入了急迫、神秘的队伍中。
“莎拉,”杰伊說,“停一停。喘口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莎拉说,“你别那样说话。”
“我怎样说话了?”
“我们做什么好呢,杰伊?”莎拉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们做什么好呢?”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不是的。”
有十分钟之久,莎拉在手机上找着。杰伊后退了几步,蹲在一棵种在小单格里、枯瘦枯瘦的树旁边。莎拉一招手,杰伊立即起身,跟在她身后一步远。走到下一个街角,两人停下脚步,看着一辆辆出租车从身边疾驰而过。随后,他俩碰上了一路红灯。两人来到了莎拉心心念念的那一栋大楼,在大楼的大厅里可以看到公园的景致。在等电梯下来时,莎拉使劲地按电梯按钮。
电梯门开了,最后走出电梯间的是他们俩。从接待大厅的窗户往外看,夜色下的第59街大楼纵横交错点缀着灯光。这是银行业者在属于他们的“帆船”里,莎拉心想。一张影子天篷正慢慢翻越过树梢,给万物镀上夜色之银。
没有空桌。女服务员记下了杰伊的名字。
“待在这里对吗?”莎拉问杰伊。
“这不是你想来的地方?”
女服务员看着他俩。“欢迎你们去吧台。”她说。
“谢谢!”
“多久才会有空桌子?”莎拉问。
女服务员不清楚。也不能保证一定会有。
两人去了吧台,闷声不响,只管喝酒。
莎拉心心念念,一直想着去野餐,可地铁打败了她。两人后来被困在了路中央,平白无故吵了一架,不能不说都是这劳神费力的无所事事惹的祸。是她吗?只怪她一人吗?在某些夜晚让那个问题变得费解,变成了责难,就好像有个陌生人在房间的另一头对她指手画脚?要不就是缠绕在一起的二人世界里多有彷徨,多有障眼物,比如,有杰伊在,为此,不管他想要的是什么,莎拉都必须把他的想法考虑在内,结果就手忙脚乱了?也许杰伊把真正的心思藏在了心里,也可能他自己也没弄明白,莎拉又怎能指望给这一样东西命名呢?也可能没什么可神秘的。杰伊也许就是那样的人,就想看一场电影而已。
两人等着等着,最后一抹余晖退去,微风带来了无尽可能,可一切又沦为在酒吧里喝上几轮酒。等到有桌子腾出来的时候,莎拉已然感觉到了醉意,精神涣散。喝完最后一杯,两人就走了。
两人商量着去城里一家廉价意式餐馆吃晚餐,却大吵了一架,杰伊怎么也不肯踏进餐馆半步,两人只好回家。回到家,两人不再说话。在黑暗中躺了很久,杰伊才打破了沉默。“我本来可以去看那该死的电影的。”他说道。而后翻了个身,自顾自睡去了。
走完最后一级地铁台阶,莎拉伸出手去拉住杰伊,拽着他的手,转过身,快步往回走,原路爬上楼梯,走进了温柔的夜色里。莎拉深深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气,甩去地铁的气息,头顶上的那一片天空依然蔚蓝,当机立断果然是对的。可是,杰伊一头雾水。
“我还以为我们是要去野餐。”
“我们别坐地铁了,”莎拉说,“待在地下,我没法忍受,至少现在不能忍。我们就走走好了。”
“走去哪里?”
莎拉领着杰伊向西往布鲁克林大桥走去。在人行道上,莎拉又蹦又跳,往前走一段,停下来等杰伊,接着又一蹦一跳往前走,过一会儿又回转过身,朝他微笑。在曼哈顿和布鲁克林的中途,两人停住了脚步,正逢夕阳西下。海湾里的小浪一波接一波地翻滚,给海水披上了银光,渐渐地,海面暗淡下去,海水变成了青石的颜色。莎拉直视着远方。只见大桥的尖塔高耸入云,直往云端里攀爬,爬成了一个小点,莎拉深信这一刻足矣,此生体悟最深的莫过于这一刻。莎拉双手抓住钢缆,再一次凝视着落日。夕阳在高楼大厦背后燃烧,慢慢变得不那么激烈,却越发深沉了。有那么一分钟,还真拿不准夕阳会不会燃尽。就在这时,夕阳还是西沉了,蓝蓝的影子笼罩了一切——大桥、海水。暮色沉沉,映出了大桥铁吊索冰冷的触感。莎拉松了手,血液回流到手上,脉搏有力地跳动着。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最后一抹阳光逝去,莎拉转向杰伊,说道:“你怎么看?”
杰伊看着她,显得十分无辜。“看什么?”杰伊说。
等了许久,酒水才送了过来。酒吧地处——够蠢的,莎拉这么觉得——偏远角落,不见风景,何况他俩还是背对风景而坐。眼前没什么可看,只有酒瓶和酒杯,而此时此刻外面的夕阳正在下沉,影子迅速铺展开来,笼罩了一棵棵树。
到这里,还想着能赶巧碰上一张空桌子,真是蠢透了。莎拉希望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她专有的地盘,总能迎合她的需要,不准他人入内。哪知事事难如愿。选择住在这里,实在蠢得很——捉襟见肘,超额预订,提前售罄。选错了地方已经够烦人的了,雪上加霜的是现在到处都是可选项,有一些粗略的想法到如今才初具雏形:在大桥上走走,和莫莉在啤酒花园喝点小酒。红绿灯,人群,扎堆聚会。哪怕是留在“帆船”上,看着小区渐渐没入黑暗之中,也是美好的。天哪,不会吧……欢度良宵,最好的方式竟然是永不离开“帆船”?
莎拉双膝顶着售酒柜台,吃力地转向杰伊。“我道歉,杰伊。”莎拉说。
“为的什么事?”
“因为急匆匆催你出家门,因为在地铁上没控制好情绪。上来这里也是错的。我们做点别的吧!”莎拉说。
“好啊,”杰伊说,“做什么呢?”
杰伊发问的那一刻,莎拉猛然有了一种渴望。她想要到公园里,找一个树丛遮蔽的地方,弯下腰,指尖插进泥土里,等着杰伊把她的内裤往下扒到脚踝。在莎拉的想象里,他俩也不可能隐藏得很好,所以杰伊会感觉到仓促,会对她动粗,会丢掉他俩周末性爱生活时对床单枕头的体贴,只是快而猛地跟她行缠绵之事。而这时候,路人各有激动人心的事情要办,会只当没看见他俩,他俩正是求之不得呢。莎拉不会再有被孤立的感觉。杰伊在扣皮带时,莎拉会直起身,整一整身上的背心裙,朝他微微一笑。对,就是那样,婚姻生活中所有陈腐的公寓气味会就此消散。
“你像是有什么主意了,莎拉,”杰伊說,握住她放在柜台下的手,“你倒说说看。”
说吧,莎拉想大胆一把。靠近些,悄悄说。
“什么我都乐意做。”杰伊说道。
但莎拉畏缩了。
“我真的不知道,”莎拉说,“你想做什么?”
杰伊提议上地铁前,在街区里买三明治,带着去野餐。天哪,不要,万万不要,不要又在街区里买!莎拉吃腻了。这道“菜”,在莎拉的记忆里,她跟杰伊赖以为生了许久,要说多久就有多久。结果,一出地铁,莎拉便知错了。买食物,花上的时间可没有尽头。但要说没时间买食物,就取消了野餐,连时间都没有,他们还能有什么?时间一再挥霍,直至夜晚画上句号。虚度一夜又一夜,直待一生流逝。春天来临的第一天,莎拉可能变得有些疯狂,竟动了这样的念头:野餐还是死亡,非此即彼。杰伊正在冲锋陷阵,胳膊下面夹着毯子,信心满满朝着野餐地走去,莎拉却停下了脚步。一分钟后,杰伊才发现的。他转过身,缓缓走回莎拉身边。
杰伊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今夕跟往昔有什么不同。他觉察不到微风,觉察不到气候更迭,可能会觉得这些不过是自然规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有得选的话,今天这样的日子,杰伊还是会工作到晚上,坐在办公桌上吃完泡沫塑料“食槽”里的饭,而后匆匆忙赶来跟莎拉会合,一起看午夜场电影,又一部超级英雄系列片的3D版续集。回到家里,杰伊会瘫倒在床上,仿佛一天所有“惊险”的短途出行已耗尽他全部的精力,唯独留下的是筋疲力尽后甜美的回味。莎拉想要成为不一样的人,一个更好的人,可杰伊只管当他那个平庸的自己,当得不亦乐乎。
莎拉做的一系列决定简直一团糟,而今正在溯本追源。问题不在于不买三明治,或是一脚迈进地铁,又或是在不合适的钟点前往曼哈顿。问题也不在于离开“帆船”,虽说在那里她和这一天有过一段短暂的和睦相处。问题出在让杰伊早些回了家。这是推动一切的那个过错。
“怎么了?”杰伊问。
莎拉正打算告诉杰伊。她已经不再害怕,准备坦白一切,可一开口,却说道:“谢谢你带着毯子。”
杰伊看了看手里的毯子。“不客氣。”他说。
夜幕降临。买好了食物,两人直接进公园。两人把东西一样样摆放到毯子上,这时莎拉依稀还能看清杰伊的模样,可是,待要打点行囊的时候,天已大黑,莎拉已经看不清杰伊的样子,尽可以把他想象成任何人,真是谢天谢地。
夜晚把更多的人拉出了家门,拉进了啤酒花园。椅子原本堆在灰泥墙边,堆成了歪歪扭扭的两摞,而今被一把把分散到了二十张左右的露台桌子边。莫莉来晚了,带来了她那条金毛寻回犬——切斯特,没位置可坐。莎拉起身,亲了下她这个交情最久的老友,让莫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自己径直往里走,从盥洗室回来时带回了一把椅子。切斯特是一条懒狗,顷刻间放下了爪子,在主人脚下气喘吁吁地蹲坐下来,但莫莉一瞧见莎拉回来,马上站起身。只是,莎拉没有回到位置上。她穿过锻铁棚架,走到了啤酒花园外面。
“杰伊,”莫莉说,“莎拉是要去哪里?”
杰伊追上的时候,莎拉已经走了一个街区远了。
“你要去哪里,莎拉?怎么就这么走了?”
“结束了,杰伊!”莎拉哭道,“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杰伊说道。
莎拉不再挣扎,转身面对着杰伊。路人看到别人家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纷纷绕行,后又回头盯着他俩看。
莎拉不忍心告诉杰伊。“春天。”她说。
“春天怎么会结束呢,莎拉?春天才刚刚到来。”
杰伊错了。春天转瞬即逝,就像那“帆船”上的微风,从莎拉身边一掠而过。接着,夏天急急忙忙闯了进来,又闷热又压抑,像极了尾气排放,又要在这座城市里度过一个夏天,莎拉真的无法忍受。紧接着,会有那么一刻,天气一凉爽,叶子就变了颜色。再接着,冬天又来了,又一个无尽的冬天。就这么忍受着、虚度着一个个季节,就这么渐渐过完一生,静待最后时刻来临,可她永远也没能准备好去面对。
“跟我说你懂的,杰伊,”莎拉说,“跟我说你懂的,求你了。”她把头靠在杰伊胸前。“我害怕极了,”她说。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杰伊问,“出了什么事?”
“我们在做什么?怎么会来这里?”
“哪里?”
“我们本来还可以做些什么?”
“我们做了很多事啊,”杰伊说,“刚才在野餐。现在见朋友。你为什么要这么烦恼呢?”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莎拉问道,“没做的事会不会才是我应该做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杰伊说。
杰伊回到啤酒花园,跟朋友们道别,再三告诉他们一切都好。可是,等他回到街角,莎拉已经坐上了回布鲁克林的出租车。从公寓里收拾了几样东西,有药、化妆品,一小时后,莎拉已经在莫莉的住所里,诉说自己的婚姻结束了。
女服务员刚才请莎拉和杰伊在酒吧里等候,现在来寻他俩,在场面失控前及时平息了又一场无言的争吵,把他俩领到了酒店大厅的一张桌子前。地铁里受挫,大街上彷徨,对自我的怀疑,一遇上了令人惊艳的景色,一切全被抛之脑后。哪怕是白昼淡去,哪怕在高窗外一棵棵树慢慢没入黑暗中,人也不可能感觉不到元气在恢复。酒水即将送来,夜晚尚未过半,莎拉不用害怕选错了去处做错了事,不会因为害怕而突然有所举动,总算可以安安心心坐上一刻钟了。
“怎么样?”杰伊问莎拉,“开心吗?”
“嗯。”
“这就好。”杰伊说。
杰伊真心希望莎拉快乐。莎拉想着,自己怎么能这么自私,不分时候,随便一个夜晚对自己和杰伊就有这么多期待,一有做不到的时候就魂不守舍,把一切责任往杰伊身上推,吵嘴,还有那些糟糕的决定,仿佛都是杰伊的错。不该怪杰伊。他人不坏。只是有点无趣。莎拉看着他,这一刻,他抛开美景不看,只盯着眼前那杯国产啤酒,拿指尖对着商标一抠一抠。莎拉跟他结婚,没什么好奇怪的,也没有理由想着办离婚,重新来过。莎拉很了解自己,所以明白自己所要寻找的幸福,更像是止痛药,不会由伴侣交到她手上,哪怕那个人比杰伊更热情,乐意敞开心胸接受生活的无限可能,幸福也只能由她自己去寻找。缺乏勇气,这才是萦绕在莎拉心头的大问题。只要有勇气说出口,杰伊倒是都很乐意按照她的意愿去做。
“杰伊?”
“嗯。”杰伊说。
“看着我。”
杰伊虽还在抠着商标,倒是不再盯着啤酒看,抬起头来。
“知道我一直想做什么吗?”
“想做什么?”
“在公园里?在树丛后面?”
“什么?”
“靠过来,杰伊。我悄悄告诉你。”
女服务员一直就没来救他俩于水火。还是看不见公园的景色。一坐下膝盖就顶到了售酒的柜台,始终是坐得不舒服,两人就走了。
“哦,那是个半身像。”下电梯时,杰伊说道,想改善一下气氛。
又回到了街上。唯一不同的是,天黑了。大半个夜晚已经过去。这样想不免有点傻,其实还不到八点,可莎拉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过去的一个钟头里尽是不顺、不走运、踌躇,最盼望发生点什么的时候偏偏又停滞不前,这就是她的夜晚,她的生活。
“你想做什么?”杰伊问。
“都可以。”莎拉说。
“晚餐?”
“当然可以。”
“晚餐,吃还是不吃呢?”
“我说当然可以。”
“一点儿也不坚定。”
“你想听什么话,杰伊?”
“夜晚还未结束,你懂的。”
“我们去吃晚餐吧。”
“就在这里,还是去市中心?”
“都行。”
“莎拉。”
“市中心。市中心。市中心。”
两人坐上出租车去了市中心。春天的第一个夜晚,他们想得最多的还是:再去市中心吃一顿晚餐。食物是默认选项,想象力一旦失效,食物和酒精总能弥补。他们会又吃又喝,到烦腻为止,并称之为所谓的活着。
到了德蘭西街与艾伦街交汇的拐角处,莎拉走下出租车,踩到了小水坑,撞到了路边石,这时只见喧闹的一群人从酒吧里一拥而出。莎拉不认识这些人。也来不及辨认。但她即刻就明白自己想要全身心投入当中的那种夜晚,万万不是这种有残缺的夜晚,她和丈夫纯粹出于无聊,又去吃了晚餐,喝了太多酒。
杰伊付了出租车费,来街角找莎拉。“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没有。”
两人往街区走去,走走停停,四处看看菜单。“你觉得这个地方怎样?”杰伊问。
“不错。”
“你不是特别喜欢。”
“一定要特别喜欢吗?就是顿晚餐,无所谓。这家不错。”
“如果要花上百来元,餐馆就不能只是不错,”杰伊说,“要是个你想去的地方。”
“见鬼去吧。”莎拉说着,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意式餐厅,桌布是格纹的,这里保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还开着空调!春天的第一天,还有谁会开着空调?简直是在辱没这个时节。这个地方简直是在扼杀一年里最娇嫩的一天,把它的“脖子”牢牢掐住,等着它的“双腿”不再踢得动。这里不会有清新的微风,只有一阵阵廉价的再循环气流。要是杰伊就在身边,莎拉会转头就走,但刚刚在街上她隐约赢得了一些优势,还不打算就这样让它付诸东流。
莎拉跟随女服务员来到了餐馆很里面的一张桌子前。杰伊还在窗外徘徊,不肯进门——不可理喻!莎拉不理会他,只顾翻看菜单。最后,这一夜成了这般模样:在一家低廉的意式餐馆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恶战,离公园野餐说多远有多远……
莎拉没有看到杰伊推开了门。在一片喧闹声中,杰伊提高了嗓门。
“我绝不坐在那里吃饭!”他大喊道。
莎拉吃了一惊,看着门慢慢关上,杰伊走了。人们都回过头来看。莎拉觉得很丢脸。人们在盯着自己,在驱逐自己,也许这只是错觉,但她还是站起身,朝餐馆门口走去。向外走的时候,莎拉越发意识到,是杰伊亲手挑了这家好馆子。聊天的喧闹,洪亮的笑声点亮了这一片片传统桌布。没有谁不是在朋友和爱人环绕的美好小圈子里。没有谁背负着重担,要制造一个与众不同的夜晚,要寻找更好的伴侣,要展望更美好的生活,因为食物像命运一般如期来到他们的桌前。
莎拉有了勇气,对着杰伊耳语,奇迹出现,杰伊停住了手,不再抠着啤酒瓶的商标,忙不迭地叫来结账。
看来杰伊也想挣脱传教士一般刻板乏味的生活,只是不知道怎样开口。他缺少别的男人的主动、想象力,又或者,只是少了些勇气。好吧,好在他还乐意尝试。这算是成功了一大半。
在电梯里,杰伊看着她,脸上露出了微笑,那是意味深长、无拘无束、亲密无间的微笑,莎拉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了,而今一切好像又回来了。
“这就是你一直在盘算的?”杰伊问,“你让我早些回家,为的是这事吧?”
不是的,她没有“预谋”。她让杰伊早点回家,只是想做些诸如此类的事情。但她没有反驳。
两人从第59街—哥伦布圆环进入了中央公园,从内车道上最后几个跑步、骑自行车的人身边挤过,沿着蜿蜒的小路往北走,走到天黑才停下。在草莓园里,他们越过一片篱笆,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灌木丛后面。
在莎拉的幻想里,这显然是发生在夏末,纵不能把他俩隐藏得很好,无疑也比别的地方的长得更茂密!当然,他俩总归还是在野外空旷之地。那不就有个女人推着婴儿车走过吗?前戏取消,这等奢侈品他俩是无福消受了。杰伊匆忙解开扣子。莎拉只好自己脱下内裤。
她弯下腰,等待着。
“要帮忙吗?”莎拉问。
“嘘嘘……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杰伊不语。
“杰伊?”
“来帮帮我。”杰伊说。
莎拉转身去帮忙。几分钟后,她双手撑地。等待着。
“我不行了。”杰伊说。
莎拉站起来,拂去手上的尘土。
“没事的。”莎拉说。杰伊迅速地扣好扣子。莎拉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他俩有着本质的差异,杰伊会说莎拉好动,莎拉会说杰伊自满,可这种差异在婚前并没有浮出水面,要说有的话,也只是若隐若现,一现身马上又藏匿了起来。如今结了婚,但凡吵嘴,总是为着这本质的差异。莎拉怎么就不能更像杰伊一点,杰伊怎么就不能更像莎拉一些?要说莎拉身上有个难以驾驭的自我,这倒是轻易能辨认出来,也实该被鄙视的,因为这个自我总是在寻寻觅觅,寻觅真正的生活,寻求更多的历险,寻找合适的时机做合适的事情。这不是一个爱宅在家里的人。这不是一个爱看电影的人。
但是,突然间,莎拉打住了。她怪杰伊乏味,难道她自己就不那么乏味吗?一夜又一夜,她焦虑万分,不想失去……失去什么?她也不知道。无法说清楚,永远够不着。杰伊定是觉得烦得很了,莎拉心想。事到如今,杰伊肯定已深信,她永远也找不到,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去找寻。
莎拉已不在杰伊身边。杰伊过了一分钟后才发现的。他转过身,缓缓地走回莎拉身边。
莎拉伸出手,握住杰伊的手。“杰伊,”她说,“你今晚想做什么?”
“我们不是要去野餐?”
“可那是我想做的,”莎拉说,“你呢?想做什么?”
“我想去野餐。”杰伊说。
“我乏味吗,杰伊?我烦人吗?我肯定要把你逼疯了。”
“就因为你喜欢野餐?”
杰伊伸出臂膀,拥着莎拉,就这么走到了公园。又和好了。有那么难吗?吃过东西后,天已大黑,两人躺在毯子上,第一次谈起要孩子,想组建三口之家。
在去市中心的路上,杰伊很沮丧,在走下出租车的那一刻,也是很沮丧。一家家餐馆挨着看的时候,杰伊依旧很沮丧,莎拉此时则在研究餐馆外贴出的菜单。
“有你特别想吃的东西吗?”
“没有。”杰伊说。
“你就想回家?”
“怎样都行。”杰伊说,“听你的。”
“好吧,我不想回家。”莎拉说。
莎拉选定了一家看着不讨人厌的意大利餐馆。在春天到来的第一天,餐馆里竟然开着空调,莎拉想跟杰伊诉说自己的愤怒,但她知道杰伊心情不好。
这个地方比莎拉预想的要闹腾,入座后他俩才清楚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两人看着菜单,把想法都放在了心里。终于,杰伊放下菜单,搁在格纹桌布上,桌布下面正是他带来野餐用的毯子。
“你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吗?”
杰伊耸了耸肩。
“杰伊,”莎拉说道,“不要紧,真的不要紧。”
“可能你覺得不要紧。”杰伊说。
“我不该提起这事,我道歉。”莎拉说。
“为什么要摸我的头?”杰伊问。
“什么?”
“事情发生后,”杰伊说,“你非要摸摸我的头才行吗?”
莎拉继续研究菜单。她摸了摸杰伊的头吗?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让他好受些。过了一会儿,莎拉抬起头,发现杰伊正专注地盯着对面看。顺着杰伊的目光望去,莎拉看到了对面的一张桌子和一个男人。莎拉心想,无论哪一方面看,这个男人都是杰伊的反面:一眼看着就很有魅力,开朗健谈,聊起天来能把一桌子人都迷住。无疑是全纽约最帅气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会知道在公园里要怎样对待她。莎拉想,杰伊看他看得入神,闷不作声,心里又嫉妒得要命,但也可能真的只是纯粹好奇,只是在沉思,只是在渴求。杰伊渴望成为这个男人,哪怕像他那样的人也好:泰然自若、威严可畏、永不知足。杰伊永远不会改变,但他有他自己的方式,也像她那样,总是非常想渴望成为更好的自己。
莎拉和杰伊静静地等待晚餐的到来,闷闷不乐地,在那个热闹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两人吃得很快,但总也吃不完。莎拉不停地喝酒。用食物和葡萄酒来填饱自己。在回家路上,莎拉想过要打开车门,把自己抛出车外,可最后还是睡着了,这倒也没什么实质性不同。
两人回到家,杰伊就上床了。莎拉走到“帆船”上。她神思倦怠,已无心回应微风。莎拉明白,她的莎拉之夜在几个钟头以前即已结束,就像当初她亦深信莎拉之夜已然开启,从那一刻起她在世间所要寻觅的一切已经从内心被激发了出来。
两人错过了野餐。公园计划全盘失败。晚餐索然无味。到了十一点钟,不知不觉他俩已站在电影院门口排着队。这时候,这一夜差不多也快结束了。
“你真的想看吗?”杰伊问。
“怎么会不想呢?”
“你之前说过今晚死也不看电影。”
“嗯,当时是那么想的。”
“现在呢?”
“现在无所谓了。”莎拉说道。
两人走进电影院,看了一场3D电影,是一部超级英雄系列片的续集。杰伊开心极了。随后,两人一起回家,上床睡觉了。
“在帆船上了!”莎拉大喊着。
莎拉斜举着酒杯,低头瞧瞧邻居家。两个男孩子头戴自行车头盔,骑着滑板车从门廊边经过,他们的母亲正坐在那里。有人拿着扫把,有节奏地扫着院子。就在这时,一阵微风袭来。微风甜甜的,带走了最后一丝冬意,将她的体内转化成一股冰冷的热流,顺势爬下她的脊柱,深入到了灵魂深处。怎样的一袭微风呵!人终其一生也不会碰到太多回。微风在提醒莎拉,时间滴滴答答,生命就是要占有,抓不住这个时刻,它便永远流逝了。莎拉赶忙进屋找杰伊,这时他正闲得无聊,草草翻阅着邮件。
“嗨。”杰伊说,头也不抬。
莎拉放下酒杯。她要酒做什么?她把杰伊的手从信用卡申请信息上移开,杰伊总算看着她了。
“随我出来,杰伊,”莎拉说道,牵着杰伊的手,“外面有一股暖暖的微风。我不想你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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