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人的悲伤,安了消音器

2020-07-30 09:56袁毅
花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封城武汉妻子

袁毅

每一颗眼泪是一万道光

最昏暗的地方也变得明亮

——《一万次悲伤》歌词

1

又是一夜未眠。

当我和儿子宅在宁静空荡的汉口大江园南苑——步行距离重疫区华南海鲜市场3300米,清晨半梦半醒或睡梦正酣时,51岁的妻子已戴好两层口罩和护目镜,穿好雨衣,戴上一次性手套,骑着自行车逆风行进于空落落的寂寥街巷,赶往位于疫情风暴中心的武汉市第六医院上班了。

1月23日,己亥年腊月二十九,武汉因新冠肺炎疫情肆虐而封城。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几乎所有行当都停摆,就连门店、饭店、摊点都歇业;平时喧嚣热闹的大街小巷阒寂无声,大武汉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大而空的江城。长江、汉水在三镇呜咽地交汇后,兀自汩汩流淌,城市空气里弥漫的病患氛围中,似乎可以听到新冠病毒恐怖的狞笑……

1000万武汉人,猝不及防,一夜之间,留在家中隔离,吃喝拉撒睡、行动坐卧走在面积、空间都很逼仄的楼宇屋子里,直面生死恐惧和惨淡人生,仅凭电视、电脑和手机了解外界信息,煎熬度过了不能走亲访友而又心惊胆战的除夕、春节、元宵节,这真是九省通衢亘古未有之毒蛇噬腕、壮士断臂。每天不得不上班的人,特别是医务工作者、警察、记者、环卫工、超市员工、快递员、社区和物业人员等,只能步行、骑车、自驾往返或由少数志愿者开车接送。

继正月初一、初五、初九、十二、十四、十六、十七、廿一、廿四、廿五、廿八、廿九镇定骑单车到医院值班战“疫”,妻子二月初一一大早又义无反顾地骑车穿过空旷无人的江城街道,到医院值班再战“疫”。她供职的武汉市第六医院早已成为抗击新冠肺炎的发热定点医院,全院收治發热病人,抢救重症、危重症患者和疑似危重症患者,最多时高达1000多名。

2

作为医护人员,妻子身处抗击新冠肺炎的定点医院前线,除飞沫、接触、粪口、无症状感染者传播外,现在又是国家卫健委正式发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六版)》,增加存在气溶胶传播病毒可能的严峻时候,她穿着自制的防护服——网上抢购的3M口罩、我治眼疾时期洗澡用过的防水眼镜权作护目镜、平时骑行遮挡风雨的雨衣和医用帽子,虽没有夸张到自制面屏,值班时这样“武装到牙齿的全副武装”,要频繁穿行于凶猛险恶的新冠病毒环境中:医院、电梯、通道和几个科室,运送供应消毒过的医疗用品,我们父子都很担心她的生命安全。大年初一、初五、初九时,儿子十分担忧地跟我唠叨:“妈妈她们医护人员很危险呀!”

仿佛为了减轻家人的担心,大年初五和正月廿一,妻子特意拍摄午餐领到的盒饭,发在袁家微信群里,说是盒马生鲜捐送医院的,荤素搭配,吃得好且饱,防护也安全。为了补给居家食物和日常用品,也为了避免交叉感染,每次值班的那天,妻子都顺路到武商量贩店或中百超市,采购果蔬、鱼肉、蛋奶等生活必需品。既要保障长期宅在家的我们不致断炊,给城市做贡献,不添乱,也要减少到人群聚集的商超去的次数,她每次都倾尽全力采买,大包小包,挑选、排队、扫码付款,不坐电梯,爬走步梯,负重拎上家门口,累得直喘粗气,还不让我们插手。听到妻子上楼的脚步声,我戴好口罩,手拿着消毒液,打开房门,对着她浑身上下和食品外包装喷消毒液,消毒完毕,妻子再把生鲜食物一一拎进家中……这已成为我们身处重疫区必备的生活程序,虽然每次进出家门,很烦琐很麻烦,但为了家人生命安全,却是不得不做的功课,且每一步骤都不能马虎和省略。

武汉封城后,所有市民必须足不出户,我们仨理所当然禁足在家。时间熬过去了18天,生活补给眼看断档,吃饭难题越来越紧迫,但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妻子冒着感染的风险采购几次后,在我们父子强烈要求和建议下,她想方设法进了小区网格群推荐的团菜群。用手机进入团菜群,在网上团购搭配好的蔬菜肉蛋等。

次日,26岁的儿子像妈妈那样第一次全副武装,去小区大门口和5栋两处取送达的套菜。我帮他戴上3M口罩、护目镜,穿上雨衣、戴上一次性手套,他走步梯上下楼,出门两次去取两包分拣好的种种新鲜蔬菜肉蛋等。我给儿子双手、护目镜、雨衣和两包菜袋子喷了消毒液消毒后,再把两大包菜接进屋里。儿子告诉我,小区中间大门岗亭有一个保安,对着每位进来的业主额头打红外枪测体温,小区外面平时很热闹的江大路上没啥人,只有两三位送菜的快递小哥,戴个医用口罩做些简单防护,在焦急等待业主取菜。看到儿子穿自制的雨衣防护服,快递员还很讶异:“大晴天怎么还穿雨衣?”

3

忘了说一声:我们夫妻俩家族行医的人很多,二姐和妻弟两家、俩外甥女、俩侄女均在医院工作,就连我在重疫区的黄冈老家表哥从事护理的长子,都随广东援鄂医疗队,过年前从广州驰援到武汉,直奔发热定点医院——汉口医院抢救危重病人,他们一直战斗在抗击疫情一线。我七个兄弟姐妹各自小家庭,也都像我妻子这样精打细算地彪悍过日子,武汉封城后居家隔离,忙碌采购储备几天或一周的生活必需品,宅在家里打持久战。我弟媳是武汉金银潭医院护士,在金银潭医院火线从去年底战斗到现在,也从未退缩、从未松懈、从未气馁。她们科室是治疗重症的,直接阻击新冠肺炎病毒,在56岁的院长张定宇率领下,医院加强了防护,科室没有一个医生护士感染。

大年初六晚上8点17分,弟媳抗疫忙碌的工作镜头,在央视13频道新闻直播间《战疫情·蹲点日记之武汉金银潭医院》中播出。弟弟每天自驾接送弟媳到张公堤外的市郊金银潭医院上下班,还骑电动车买鱼肉蔬果,做饭菜给弟媳吃,也为袁氏大家族各小家张罗买紧俏战“疫”药品,如连花清瘟、阿比多尔、莫西沙星等,以备不时之需。初六那晚,弟弟自豪地把电视画面截图发在袁家微信群里,若无其事地发语音:“没有特写镜头,看不清楚脸,但戴着口罩、穿着防护服的护士是我老婆。”我们兄弟姐妹都看得出来是“胆子粗”“不信邪”的弟媳,纷纷为能干的弟媳点赞,敬佩地说:“弟媳牛!上央视了!”

封城在家、不能串门的隔离期间,我看了钟南山院士接受新华社的访谈,禁不住泪目。在提及武汉时,钟院士几度哽咽,眼含泪光,让人动容。他坚定地说:武汉是能够过关的!武汉本来就是一个很英雄的城市!1月20日,钟院士在接受央视白岩松采访时科学断言,第一个公开说出新冠肺炎人传人的真相,这才是国士无双,民族脊梁。

看完央视钟南山专访,我和妻子当机立断,马上在微信群中通知妻子家人,取消过年期间的请客聚会,妻子第二天到预订好大包房的老村长和玛雅海滩,退了大年初五中午和晚上的团年宴,一共四桌酒席,妻子好说歹说,两家酒店才勉强退了预付金。此后,我大姐也在袁家微信群里问,她轮值做东的大年三十年夜饭是否照常进行?喜欢热闹、祈盼团圆的袁家人,在新冠肺炎人传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确凿打击下,也被迫取消了一年一度的亲情大狂欢。

从2019年12月8日首个新冠肺炎病例开始,到2020年1月20日钟南山明确指出武汉疫情存在人传人,其间有一个多月。当新冠病毒无孔不入、烈性传染病来势汹涌吞噬生命的时候,武汉市民们都没有戴口罩。不仅没有接到任何预警,反而是“可防可控”“人不传人”的劝诫,“无知无畏”的淡定市民被蒙在鼓里,傻呵呵地“裸奔”了一个多月。其实新冠肺炎攻城略地的疫灾危险,早已悄然而至,早已登堂入室,太久矣。

我们武汉人全都浑然不觉、懵懂无惧,兴高采烈地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购物聚餐、置办年货,单位、家庭、同事、同学甚至情侣的聚会雅集,都在没有任何警惕心、没有任何防护中进行。地铁、公交、机场、火车站、商超、餐饮店、影院、网吧、酒吧、棋牌室、美容店、培训机构等每个公众场所,没有多少人戴口罩,大家呼朋唤友、走亲访友、忙进忙出、吃喝玩乐,欢天喜地奔向那个庚子新春——憧憬地热闹地过个肥年。2020年1月20日前,武汉人都浑然不知,等待他们的庚子新春,将是怎样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阎王爷、怎样一个惊心动魄而又生死诀别的春节、元宵节。

2019年这一年,我由于双眼患黄斑裂孔重疾,双眼差点瞎了,动了四次手术,视力下降而又不能自驾,整个2019年特别是11月、12月和2020年1月上班讲课期间,我都是无知无觉、无所畏惧地乘地铁、搭公交出行,特别是1月15日、17日、18日、19日、20日,跟大量人群都有密切接触。我那时坐地铁和搭公交,奔波在武汉三镇,采写新闻报道,很少戴口罩。

好在元旦过后,妻子得到“软情报”、听到风声,拿出准备的医用外科口罩,嘱咐我坐地铁一定要戴口罩,提前做了点防护。记得最危险的一次是,1月19日我在青山红钢城讲完楚才作文课后,坐555路公交车,从和平大道青山公园到汉口二七路建设大道口,天气非常寒冷,车内人挤人,我戴口罩坐在公交车后半部,公交车前半部有位带孩子的大妈一直不停咳嗽,引得全车人侧目。一路上反复的咳嗽声,制造出整个车厢不安焦虑的情绪,乘客们在焦躁的煎熬中,挨过了一站又一站。好不容易越过二七长江大桥,到了二七路车站,咳嗽的大妈带着孩子下了车,我才舒了一口气,下车后的我暗想:终于摆脱了咳嗽的传染源。哪曾想,乘电梯下去搭地铁时,又碰见咳嗽的大妈挤进了狭小电梯,真正是冤家路窄,我远远避开不断咳嗽的她,但仍没办法避免同坐了一趟地铁。再看后来艰苦卓绝的武汉战“疫”,我越想越害怕,一直后悔,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打的或中途下车换车。现在回想起来,我只能说自己福大命大造化大,又逃过了生死一劫。

4

武汉封城52天以来,发生了太多惊天地、泣鬼神的动人故事,也出现了太多悲壮和愤懑的伤痛往事,令我这个写诗的报人心神不宁,苍白无力感加重。封城这一个多月,天天刷朋友圈刷微博,朋友圈中见闻太多撕心裂肺、肝胆俱裂的悲欢离合,包括陈自谦记者、常凯导演和柳帆护士近乎灭门的悲剧,他们活命的希望一次次燃起又被一次次浇灭……看得我五内俱焚、心如刀割,何堪言表!

我的朋友、摄影师朱麟辉是武汉大学新闻系摄影班1989级的学生,他和武大同学、睡上铺的兄弟——湖北电影制片厂常凯导演非常要好,当年他俩总是一起骑自行车上学,武大毕业后这些年,他俩是来往密切、关系很铁的哥们,经常三天两头小聚一下。得知常凯一家四口仅仅17天都被新冠肺炎击中而骤逝的确切消息,困守在家的朱麟辉顿时蒙了,大年初一时他还给常凯打电话拜年了。他窝在床上用手机一口气写就浸泡泪水的祭文,寄托对学友常凯的哀思。朱麟輝写完了,连错别字都没改,就发在朋友圈。他没有再看一遍就关机了,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太凄凉了、太伤心了。我当时看到朋友圈中朱麟辉的祭文,立即泪如泉涌,心绪难平。次日朱麟辉的祭文全网满天飞,都是网友悲伤地含泪转发,阅读量都2亿多了。

2月18日晚,心情平复的朱麟辉,特意给我打电话,告知学友常凯一家四口逝世前后的详情,他很怀念当年求学时的一个幸福场景:“我们每天清晨骑自行车到中华路码头乘轮渡过江,一上岸我们总是来一场自行车越野赛,十几公里的路上堪称型男的常凯总能甩我一大截。毕业后我们只要小聚,都会提及我们的越野赛,还有武汉大学牌坊下那一家早餐店里的热干面,还有豆浆、面窝……”可是这一切昔日同行、越野过早的美好,不可能重现、不可能再来了。

谨记常凯导演明白此劫难逃、无限眷恋人世间的临终遗言:“除夕之夜,遵从政令,撤单豪华酒店年夜宴。自己勉为其难将就掌勺,双亲高堂及内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殊不知,噩梦降临,大年初一,老爷子发烧咳嗽,呼吸困难,送至多家医院就治,均告无床位接收,多方求助,也还是一床难求。失望至极,回家自救,床前尽孝,寥寥数日,回天乏术,老父含恨撒手人寰,多重打击之下,慈母身心疲惫,免疫力尽失,亦遭烈性感染,随老父而去。床前服侍双亲数日,无情冠状病毒也吞噬了爱妻和我的躯体。辗转诸家医院哀求哭拜,怎奈位卑言轻,床位难觅,直至病入膏肓,错失医治良机,奄奄一息之中,广告亲朋好友及远在英伦吾儿:我一生为子尽孝,为父尽责,为夫爱妻,为人尽诚!永别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绝望告别,言语中流露的不忍、不弃、不平、不舍,真是让人肝肠寸断!

5

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我每天仍在为天下苍生而揪心而泪流。我今年步入55岁,年纪大了,眼窝子也浅了,情绪敏感,心志脆弱得像风中不断折压的芦苇,稍有风吹草动就战战兢兢。都这把年纪了,眼泪还是不争气,像婴孩那样掉得那么快,除了增加些许感性的哀伤、悲悯和无用,既是心痛,更是恐惧。到老还是没有长进,没有辨识世相、洞察人性、反思灾难、重建信仰的能力。特别是那些家毁人亡的同事朋友成新鬼,我的压抑隐忍、无能为力和负疚感更加重了。而记录写作的此时此际,灾难和死亡,病毒和传染,正虎视眈眈,如饥饿的野兽蹲伏在四周,环伺、围猎、吞噬我们居住的小区和城市周边。

当然我也第一次知道,我自己和家人的身体无小事,特别是身处大疫的重灾区。我自己属于身体很不好、基础疾病又多的那类中老年人,一旦被新冠病毒感染,后果不堪设想。我平时就体弱多病,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终身每天服药七种,这段非常时期,在家在手机和线上采写抗疫新闻稿件,也是病歪歪的,咳嗽、流鼻涕、头痛、腹鸣、胸闷、腹泻等症状,不断地颠来倒去,经常失眠、盗汗,每天做梦也稀奇古怪,多次梦见过世的父母亲和祖父,他们放心不下灾疫里的儿孙,三番五次地结伴而行,来到我梦中,嘱咐我们小心渡劫,不可大意……我越琢磨越紧张越疑似中招了。那几天量体温达37度、37.1度、37.2度,心里咯噔一下,吓出一身身冷汗,也吓坏了家人。疫情最吃劲儿的关键时刻,妻子也像我一样腹鸣,外加双眼红丝、咽喉疼痛,儿子也掉链子,腹泻了一次,全家人小病小灾都不敢上医院,就算去了医院,也没有门诊、急诊可看,所有医院都被征用于抗击疫情了。最害怕的是进医院小病没看好,又交叉感染了,酿成大祸,殃及全家,只好在家小心调养,惶惶然不可终日。

封城一月有余,疫情的蔓延范围不断扩大,确诊病例、死亡的数字不断攀升,这些都给武汉人带来无助、恐慌、彷徨、焦躁,眼睁睁看着亲朋好友接二连三地离去,宅在家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各级政府开始在全市所有小区(村庄)逐个拉网式排查确诊、疑似、发烧、密切接触等四类人员,身处绝境中的武汉人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虽则五味杂陈,却也有了盼头。若在岁月静好的平常,我们仨一点小病小痛,都不太会在意,但在“流氓病毒”凶残狡猾、飘忽不定的日子里,流行感冒的发烧症状与新冠肺炎症状十分近似,一般人不好区分,任何细微病痛的症状,都会疑神疑鬼,寝食难安,越想越像中枪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症状、这潜伏期万一是的呢?那么多死难者(截至3月15日疫情数据统计湖北确诊67794例,累计死亡3085例)都是生死契阔,一步之遥,想想身边病患及家人的苦楚、酸楚、痛楚、哀楚,我们仨都后怕不已。

6

每次我们仨身体一有风吹草动,妻子都火急火燎地打电话咨询医院同事如何对症用药,到药店买药也是如临大敌。那天网购的治肠胃、盗汗药品,由快递小哥送到家门口,我隔着家里防盗门,与戴口罩的快递小哥对话,让他把药物放在门边,等他坐电梯下楼了,我再开门取药物,并消毒装药的袋子和外包装盒子,稍后用微信付款给他……这买药、吃药、治愈的烦琐全过程,令我们仨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假若一人感染,关门闭户蜗居一起生活、密切接触的家人,都无法幸免于难。虚惊一场接一场后,我常常瞎想:“你们总说日子山高水长,可这场浩劫后,谁和谁才有来日方长呢?”

这段非常时期,每个人都绷紧身心、神经、情绪和意志,特别是妻子,上班下班,买菜做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劳累过度,老毛病又犯了。为了照顾吃货儿子,让他既不生病,又能满足口腹之欲,她前一天清蒸了一条鲈鱼后,第二天又烧了两条重口味的鲈鱼,放了花椒、老干妈等调味品。儿子吃得笑呵呵,不亦乐乎,妻子吃了烧的菜后,咽喉疼痛,说不出話来,并伴随着少量干咳。我坐在厅里沙发上,一听到卧室传来的干咳声,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这可是新冠肺炎症状之一。赶紧问妻子:“怎么了?”妻子镇静地说:“没事,不要紧,就是喉咙疼。”量了体温,36.1度,正常,不烧。她依照往常给自己治病的经验,给自己开处方,吃了几次阿司匹林和黄连素,多喝几遍水,第二天早晨,妻子舒服了一些,仍照常上班去了。过了两三天,妻子咽喉炎症消失,一切恢复如常。

7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加缪《局外人》开头惊世骇俗的几句话,让我感同身受、黯然神伤。正如“局外人”莫尔索一样,我这个“局外人”,也是在封城隔离期间,从微信群和朋友圈中,得悉《武汉晚报》的退休编辑、楚才评委陈自谦及其妻子春节期间先后患新冠肺炎逝世的噩耗。从陈自谦遗孤陈迟所记录的《一个武汉女生的真实日记》中,我体味到他们一家人经过了怎样的呼救无门、挣扎无奈、绝望心痛、恐惧与崩溃,短短20多天,陈迟痛失三位至亲:父亲、母亲和舅舅,她也不幸染病,由己亥年幸福美满的一家欢颜走到庚子年的家破人亡;这短短20多天,就像一家三口使出浑身吃奶的劲过完了一辈子。

武汉作家方方曾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我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这一切都扛下来。我们没办法帮助病人,我们只能自己扛住自己面临的一切,在有余力能帮人的时候,就帮着他人一起扛。孤苦伶仃的可怜孩子陈迟,叙写亲历大疫之下苍生如蝼蚁、人命如草芥的锥心之痛……苍天残忍,人间残忍,何为至斯极?手机上的朋友圈读后让我泪奔,确如她所说万箭穿心,不忍细看。这份日记很多国人转发,我只转述陈迟日记描摹陈自谦重症病危,无法转院救命而又留恋人世的这样一个细节:“我安慰他想办法转院,他挣扎着坐起来整理好包包,抱着包包问我还要多久!天哪!其实联系的医院说不收!不收!不收!他像个孩子一样问我还要多久?我没有能力救他,我是个废物啊!谁来救救我爸爸啊?我只能跪下来求这个世界了!”由陈自谦转院困难,可见当时病床紧张、一床难求——武汉公用医疗资源多么匮乏,联想到我有个伙伴,54岁的初高中同学,一直住不进院,一直等核酸检测,一直没有正常治疗,一直宅在家里,无望地等待“活命”!……在武汉战“疫”,几乎每个武汉人都有一本识大体、顾大局、遵从政令的生命挣扎账单,几乎每个武汉人都有一本逆风而行、奔波操劳、焦虑忧惧的苟活血泪账簿。我们每个幸存者自己卑微而又苟活的生命清单里面,大都有白色的无奈、黑色的悲恸、透明的哀伤、灰色的惶恐、静默的悲愤、靛蓝的绝望……

我和陈自谦在《武汉晚报》副刊部共事过一段时间,他是良善、谦逊、本分的好人、实在人;后来他到晚报9楼的机要室工作,我采访出差开介绍信盖公章,总要麻烦他,他也是一脸和气,轻言细语。退休前后,我们每年在一起评审楚才作文竞赛的试卷,从初审、复审到终审,他都勤恳踏实地评判阅卷,休息时我们偶尔交谈几句,也是谈文章谈时事谈报业谈家庭,契合投缘。去年底,我因眼疾4次手术没参与楚才评阅,某天在《长江日报》新大楼四楼食堂吃午餐时,碰到过陈自谦和一拨评委来改楚才港澳台考生卷子,热络地跟老陈打了声招呼,没想到竟是最后一面。长歌当哭祭老陈,愿上苍保佑陈自谦夫妇留在人间的也已感染新冠肺炎的孤独女儿!陈自谦一家太惨了,家破人亡,唯愿他感染新冠肺炎的女儿顽强地活在这苍凉的人世间,挺过这一难关。

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因为疫魔凶狠,心痛若此,我也无法给低调内敛的谦谦君子陈自谦送最后一程,只能在微信微博中表示悼念,而不能亲赴其家中表达哀悼。在武汉战疫这特殊时期,所有火化和葬礼都压缩俭省、特事特办了,别说武汉人习俗里要在家里办丧事,追悼会、告别会之类都不能有了,家人甚至连至亲最后一面都不能见,无法陪同送至亲最后一程……这种巨恸、创痛与悲楚,在2020年春天里,好几万武汉人都号啕大哭地经历过了。在大疫中,武汉人的亲友死亡频发且直接拖到殡仪馆免费火化后,无人送终,不举行任何追思仪式,人们的情感表现方式只能如此“冷漠”而且司空见惯。世道无常,看似荒谬,不近人情,实则是武汉人抗击这个悲惨世界的最后武器。在重疫区,每个武汉人都有无法愈合的身心创伤。网上曾见一句话,“成年人的悲伤是安了消音器的”。在这种灾疫肆虐面前,我们武汉人隐匿的悲伤、心痛、愤懑,也是被命运尘埃、被封城和封小区后,安了消音器的。

8

生命的脆弱和无常,让我猛然彻悟日常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武汉人咂摸林语堂的名言:“人生幸福,无非四件事:一是睡在自家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三是听爱人讲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猛一看会觉得平实如常,原来其实是大有深意呀。

我们仨不仅仅是待在家里不出门,同时需要保持健康的身心状态,来对抗旷日持久的疫情。为了缓解压力、焦虑、困惑和不安,我到书房去找书看,重温鲁迅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封城中,武汉战“疫”的所有医护人员,他们逆流而上,既是城市英雄,也是中国脊梁。我妻子和弟媳都是普通、泼辣的武汉女人,又是爱家庭、爱城市的武汉女人,她们既是妻子、女儿、母亲、姐妹,又是医护、市民、国人、战士。武汉女人虽然倔强、不屈、泼辣、利落,说起话来火爆脾气,办起事来风风火火,像烈火烹油一般,不服输,拼了命要去跟命运尘埃、跟坏人坏事一争高下。但她们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讲味口、有情义,也很仗义、很坦率。残酷的疫情在她们身心烙下千疮百孔,她们也还是要用自己的身躯,替所爱的人去抵挡风雪苦寒。武汉战“疫”中,有无数像我妻子和弟媳一样韧如蒲苇的小人物,在病毒传染、病魔吞噬的当口,成千上万的最美逆行者,用柔弱的肩膀和纤细的双手,顽强支撑着无数武汉人的大城和小家,筑起了一座抗击疫情、坚不可摧的女人长城。

灾难临头,众生皆苦。武汉人这样的禁闭幽居如同囹圄,不仅仅是罹患新冠肺炎的家庭不幸、悲惨,我们所有的武汉人,都在为这场无妄灾祸付出惨烈代价。

从来没有什么盖世英雄横空出世、自天而降,只有平常凡人挺身而出、逆行而往、默默承擔。全国赴鄂星夜驰援的医护人员4万多名,他们来鄂帮助治病毒和抗疫情,舍生忘死地与时间赛跑、和病魔较量抢救生命,他们都是最美的逆行者和伟大的平民英雄。“强者自救,圣者渡人。”作为武汉人,我很感激也很感恩他们侠骨柔肠的援手和勇猛无私的奉献。博尔赫斯曾说:“所有这些人,他们互不相识,却在拯救世界。”

9

再说回我自己。为防止单元楼房上下水管道的气溶胶传播病毒,我和妻子把卫生间的4个地漏全部用胶布粘贴上,不允许一丝气溶胶溢出。每晚睡觉前,我要把俩卫生间的马桶盖子盖得严严实实,蹲坑的洞口封堵死,还把俩卫生间的洗漱池、厨房的洗菜池里下水管的4个孔眼子堵住、塞住,这才放心上床睡个安稳觉。

2月12日,疫情异常严峻,全市小区开始实行24小时全封闭管理,禁止机动车上路,户外不准有人,居民群众一律不准出户。我所身处的小区,安静的南苑大门口一扫20天来的空寂,我从楼上厨房窗户往下瞄,只见5位穿白色防护服的社区干部、值班人员、网格化管理员,均配戴口罩、红袖标、检查证等明显标志,其中两位坐在小桌后发放出入证,另外5位戴口罩、穿便服的志愿者在一旁巡弋。进出的业主向社区纠察队出示证件后,方可入小区。

2月19日,从业主QQ群和业主微信群里所发大江园社区疫情公告得知:我们大江园社区确诊26人,疑似12人,临床诊断11人,用“极目大数据新冠肺炎疫情风险预测”查询,我们小区属于中高风险级别。以前有3个门供业主出入,小区封闭令施行后,关闭了左右2个门,只留中间大门进出。小区保安24小时值守,把关每家一个人三天出门一次,并测量体温……经历了那么多阴阳两隔、命悬一线的大疫悲剧,业主们大都能配合,很平静地接受了。我所在的楼栋这个单元,两位有基础疾病的高龄患者,居家隔离了十几天,2月14日终于协商安排住进了医院,我们才松了一口气。但哪曾想,2月23日大江园社区疫情公告透露,我们楼栋这个单元的确诊、疑似、临床诊断的3人先后出院,回到同一单元的楼内居家康复观察;而我所在的江岸区累计确诊病例达6547例,3月12日大江园社区疫情公告又声称,确诊26人中在医院病故3人,我们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到嗓子眼了。

经过封城24天的消耗,家中所存生活物资告罄。为了护佑我们父子不被病毒侵袭,学医护、懂防护的妻子像母鸡用张开的翅膀护住鸡娃一样,坚决不让我们父子出门拿食物,妻子用手机在小区12栋里的超市下单,抢购了1600元的排骨、五花肉、蔬菜、包子、糯米鸡、烧梅等食物,团购了6瓶500毫升的酒精给房间家什消杀,全副武装分几趟到12栋超市去拎回,从楼梯间爬上爬下,双手都拎酸了。妻子第二天告诉我:手都抬不起来了。

那天下班回家,妻子骑行刚进小区中门,自行车轮胎突然瘪了,手一按是消了气、胎破了,妻子懊丧地将车推回楼道,小区外江大路上修车铺的刘师傅没开门,没法补胎,也找不出原因。妻子担心上班没车骑,骑共享的摩拜又怕感染,只好换我那辆久未骑行的车,上班前下楼去打足了气。封城和封小区后,武汉交通管制了,上班没有交通工具,即便自驾小车上班,也要到单位开证明,去社区换一个使用车辆的证明,然后才能每天出入。而一般业主私家车不能出小区,就算出了小区也回不来。

那天晚饭后,妻子突然告诉我,我们很熟的医院同事、退休医生黄健罹患新冠肺炎生命垂危。黄健曾帮助过我妹妹妹夫一家治疗,现在他急需武汉“治愈者”A型血清。黄健儿媳张扬是武汉市中心医院外科手术室护士,已在一线奋战一个多月,她具名真实手机号,跪求朋友圈广播帮忙:患者黄健目前住第六医院RCU病房,RCU是指呼吸重症监护病房。妻子看到求救的信息后,和我第一时间在2月19日的朋友圈中转发,以祈祷回天之力。发布次日即2月20日,医生黄健就不可挽回地弃世了。病逝前,仍有意识的黄健医生对着他儿子黄烈笑,黄烈说:他不害怕,很勇敢;走的时候也没有痛苦……听闻此父子诀别情景,真让人涕泗横流,心痛不已。在武汉,又一个医生被新冠病毒击溃,又一个原本可以共享天伦的家庭破碎了;而那些逝者撒手抛下的活着的家人,来不及擦干眼泪,就投入人世间活命的战斗,更勇猛地、更拼命地想办法去存活。

10

瘟疫猖獗的日子里,大江园社区3名干部,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拎着录放机,天天在小区总共17栋的楼房之间,四处巡察,喇叭里反复播放政府的《告江岸市民书》。喇叭里的女声温馨提示业主们:行百里者半九十,小不忍则乱大谋,待在家里隔离,线上购菜,线下收菜,守住了小区门,就守住了生命门和安全门,也才能打赢江岸保卫战、武汉保卫战。

2月23日早上,我接到社区封城以后的首个电话,社区志愿者通知:“全天时间都可以到小区党员群众活动中心去领取慰问品。”我忙解释:“有多种基础疾病,不能出门。”社区志愿者体贴地说:“那我送到电梯里,你自己取吧。”我怕进电梯有感染风险,得寸进尺:“能否送到家门口,我不敢进电梯,怕传染。”中午,单元门对讲的室内机门铃响了,通过可视电话,我看见身着白色防护服、戴口罩的小伙,双手拎着慰问品,告诉我:社区送慰问品!坐电梯送门口来了!我按下单元开门键,不久,听见电梯上到了我家楼层响起的铃声,戴口罩的我隔着防盗门,让他把慰问品放在门边,然后大声说:“谢谢,我不开门,你放下,走吧!”忙不迭地追问了一句:“你是社区志愿者吗?”他答道:“是志愿者!”等他坐电梯下楼半晌,我才打开一条门缝,扫了一眼慰问品:塑料袋子里装了一些消毒用品和药品。妻子下班回家将袋子里的物品一一清理,原来是她们在医院里填过的单子,给全市医务工作者的慰问品:2瓶手消毒液、2瓶84、2瓶酒精、3盒连花清瘟、4盒维生素C泡腾片、一次性手套20双、口罩10只。我这才恍然大悟,不是社区给居民们发慰问品,而是武汉市里给白衣天使们的慰劳。消毒用品和药品虽不太多,但很暖心,也很实用。

经历52天惊心动魄的灾疫,我再次深刻体悟到日本文学家野坂昭如在《萤火虫之墓》中所说的这句哲理:“珍惜今天,珍惜现在,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11

像1000万的武汉人住家隔离一样,我和儿子闭关50多天了,虽则憋闷坏了,也只有在家里这个温馨的港湾,才能安全地、自由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封城第25天,经过一个昼夜的风雨大作和鹅毛大雪后,武汉又出了大太阳。那时那刻坐在阳台上晒着暖身暖心的太阳,儿子焦灼地问我:这样隔离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我们武汉人迎难而上的所有“逆行”还要持续多久?我脱口而出:这要问老天爷!随即又坦然答道:尽人事以听天命!我直立在阳台上,眺望不太遥远的未来路途,阳光、自由、明亮和花的芬芳,平静、祥和、喜乐、团聚的诗意生活,再譬如我微博每到春天曾展示的美景:乡间路上,菜花遍地……这些原本属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上苍都会赐予你,问题是你要顽强活下来,好好活下来,才看得见、触摸得到。

关久了,闷得慌,到客厅、厨房、书房、客房四处走走,也到阳台上溜达放风。每天看电脑和手机上的疫情信息累了,眼睛生疼,就在阳台上站几分钟,面对着庭院里经冬后蓬勃生长的草木,有所思或无所思地立着。站在24小时全封闭小区的局促阳台上,我们仨每天在太阳的照射下,开始做起了几组开合跳运动,虽则肌肉酸疼,但为了增强抵抗力和免疫力,我们仨互相监督,一起做得大汗淋漓。每晚,我们仨都会相互督促测量体温,以监测各自身体有无异样,每当接近37度时,都会心惊肉跳。此外,阳台还是我们窥探小区防疫情况的窗口,戴口罩、穿白色防护服的各类人员由少到多,又由多到少,三三两两地巡逻在小区庭院里。

封城第41天,天气晴好,又出大太阳了,武汉春暖花开的日子快来临了。上午接近11点,到我们小区的下沉党员干部和保安,一行三人,身着白色防护服,推着喷雾消毒机,对着楼底草丛树丛和门洞设施消杀;围着我住的和对面的楼栋,转了一圈又一圈。消杀前,小区保安拿着高音喇叭在小区转悠喊话,提醒说:要对小区消杀,请居民关好门窗,照护好宠物。消杀车的声音轰隆隆,像春雷一般滚过寂寥的小区上空,震耳欲聋。之前,我多次听到过这种轰隆隆的声音,猜测是在对小区共17栋的楼房进行消杀,只是没见到手推车经过楼下。看见小区业主群里发的视频,那是一辆消防车在小区喷雾消毒,我还在操心着急,怎么不对我们的楼栋消杀?我们单元可住着好几位确诊和临床诊断出院回家隔离的病人呢!我住的楼栋临近江大路,行走步道路径狭窄,不便大型消防车进出作业。

封城第44天,武漢新增病例降至两位数,武汉战“疫”的形势越来越向好的方向发展。3月6日、7日,妻子连续两晚上,起夜小解,深夜干咳四五次,听得我心惊肉跳。加上之前下班回家后,她必须洗澡洗头消毒全身,洗完后,她总感觉畏寒怕冷,加之肚子老咕咕叫,每天量体温时又不发烧,妻子越想越害怕,忐忑不安,疑心不知是在医院、商超、取菜哪个地方哪个环节中招了。7日上午,妻子难得在家休息,思前想后,联系了医院急诊科的章主任,说起了诸多症状,章主任说他也是不明显的症状,不发热,就是出汗,但也中招了,建议妻子到医院做个CT排查一下。下午,性急的妻子为求放心和安心,赶紧骑车匆忙到医院做个CT,做完后在医院打电话告知我们父子:虚惊一场,没事!我们父子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之后,接连几个晚上,妻子仍咳嗽好几次,甚至白天也开始干咳,喉咙不舒服,为了保险起见,赶紧吃了阿比多尔、牛黄解毒片等好几种药,还不放心,妻子上班时,又在医院做了抽血检查和核酸检测,两天后结果出来,血象正常、核酸阴性,一家人这才吃了定心丸。

12

尽管同处疫区,小区的鸟类在红梅盛放、玉兰花开的树丛间,自由地飞来飞去,叫得好欢畅,我们父子肃立在阳台上,看得好生羡慕。儿子说:以前我们把鸟类关在笼子里,现在我们人类反而是被笼子困住的鸟类。人类和鸟类身份互换的当下,特别是疫情汹涌的当下,我充分感受到并理解了自由翱翔的鸟类为何不喜爱笼子,以及被关进笼子的悲惨境遇。所谓人类命运共同体,说到底是人类与星球上各类物种、大地上万物生灵和谐相处、彼此尊重的共同体。

封城第46天,我们仨身处疫情暴发地武汉,坚如磐石的武汉城,韧如蒲苇的武汉人,隔离病毒,但不隔绝爱,因为爱是永无止息的。这几天惊闻武汉中心医院朱和平医生殉职,又看到朋友圈纷纷转发该院损失惨重的内幕。地处汉口闹市南京路上的武汉市中心医院,我很熟悉,原来叫武汉市第二医院,医护人员大都医术高明、医德高尚,我们亲戚朋友这几十年来,常去看病體检,这次疫情竟有300多名医护人员被感染,李文亮、江学庆、梅仲明等医生先后殉职,让我泪眼婆娑。

这段时间,人们看不到武汉人脸上的泪水,其实封城太久了,一个多月来武汉人泪水涟涟的景象太惨,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了无数次,很多人脸上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但一听到新冠病人唏嘘离世的消息,眼眶里的泪水仍会打转,而武汉人心里的眼泪却始终在流淌。这些眼泪在心里纵横漫流,不仅仅是悲伤、愤怒、无助,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虽则惊蛰过了马上春分,今年的冬天却似乎格外长,长得没有尽头,刚刚阳光明媚又迎来阴雨绵绵的倒春寒,新冠肺炎还在全球肆虐,不知还有多少人正面临着生离死别,还有多少家庭从此没有等来春天。就像日本导演、演员北野武在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后曾说的那样:“灾难并不是死了两万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两万次。每一例数字的背后,都是一个人,一个悲剧,甚至是一场生死离别。”

13

封城第48天,即3月11日下午,税务局下沉我们小区的党员干部志愿者和社区人员,将黑色小轿车、面包车开到我所居住的楼洞门口,将江岸区发放的一包包爱心菜分几趟摆放在单元门口,然后一个女志愿者自底楼从下往上挨家挨户敲门,通知业主下楼去取免费菜,每包爱心菜里计有6种新鲜蔬菜:花菜和包菜各1棵、胡萝卜3根、带叶子的莴苣1长根、黄瓜2根、土豆2颗,还有1盒加油站的纸巾。这是我自武汉封城48天以来,第一次在家里领到免费的爱心菜,让身处围城孤岛中封户禁足的我空落落的心里滚过一阵阵没有被人遗忘的暖流。税务局的一男一女志愿者,自顶楼从上往下地送菜到各家各户的门口,而且要每家业主签收,以前我都是隔着门、等人走后无接触地收物品,这次我戴着口罩,破天荒地打开房门面对陌生人,用自己的笔郑重地签上名字。

封城封户最大的不便就是易得变成难得,平常变成不平常,让人忐忑、害怕、恐慌,就像一大家人全挤坐在一叶扁舟上,永远靠不了岸,在风高浪急的长江汉水里,无尽飘摇,生怕翻船。非常时期战时状态,很多大事小情,如吃喝拉撒,打针吃药,看病就医,学习教育,娱乐锻炼,再到这满头疯长的黑发白发,较之太平岁月要困难得多,这也就是居家过日子不踏实,生活没了安全感。

按照武汉人过年的风俗,男人无论老幼,都要剃头换个新气象。腊月初八我到椰岛剪了头发,惯常的板寸,帅帅的,精神一截,期待着焕然一新过个春节。但没曾想也没料到一夜封城,后来又封小区,这么长时间没地方剪头发。我问了好几个亲友,都说是老婆网购剃头工具,拿剪刀试着剪。我快三个月没剃头,这种情形还是2年前严父病逝后,我守孝三月没理过发。如今妻儿天天数落我,头发长得像囚犯,要帮我剪。“算了,权当蓄发明志!等武汉解禁开城了,我到椰岛去找熟悉的理发师,再剃头,剪个酷酷的板寸。”对着妻儿,我这样自嘲。

改毕文章,坐在卧室,面朝窗外小区庭院内已泛青色的绿植,我多么渴望,门里门外的城市英雄都能平安回家,团聚的美好时光早些到来;我多么希望,芳菲人间的春天早点归来,陌上花开,大家一起送走瘟神,老百姓远离伤痛和诀别;我多么盼望,明年武汉寻常人家的春节和元宵节,家家户户都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喜庆景象。愿武汉人庚子年的一切小别离,都有来年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心里默默念完祷祝,我再瞟一眼飘窗的窗台下,小区园中那5棵红梅和2棵白梅,不像往年稀稀落落,绽放得格外艳丽,如霞似锦,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却无人欣赏;经过一个多月的阳光照射和绵绵春雨洗刷,红红的花瓣现已萎谢一地,梅花的精魂也渗入门前泥土了。可是白玉兰、紫玉兰和广玉兰,不知不觉间全绽放了,隔着稍远的抗疫安全距离(5米以上),我用手机俯拍,花瓣不清晰,但整棵树上白玉兰花朵密集、洁白得亮瞎眼的美感,还是让我欣慰不已。千树万树玉兰花开的繁盛景象,想必不会太遥远了。

(2020年1月23日,封城第1天,在重疫区汉口大江园南苑,开始记录疫中一家三口日常生活;2020年3月15日,封城第52天,悲怆删改文章。)

责任编辑.胡百慧

猜你喜欢
封城武汉妻子
北京:“封城”“静默”是谣言
我胖吗
逗·乐
别哭武汉愿你平安
我们在一起
封城令
武汉加油
武汉封城大事记
决战武汉
怀才不遇